「那樣下去,不要緊嗎?」麗繪碰碰彩綺的手臂,彩綺把注意力從遠處收回來,習慣地摸索著口袋裡有無零食,邊說:「那又怎麼辦?這種事情什麼地方都會發生,所謂官逼民反,但也不是每個林沖都肯上梁山的。」
她們議論的人正埋頭伏在辦公桌上處理著大堆的病歷,本來就不甚強健的身體更加瘦弱,纖細的身體似乎撐不起寬大的白工作服,眼鏡後面的眸子疲倦地眨著,眼圈周圍是睡眠不足的青暈。
「殷醫生……」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慕秋強打起精神回頭看看,仍舊綻開溫柔的微笑:「是晴兒啊,有什麼事嗎?」
「今天是我值班……」楚晴兒有些羞澀地低著頭,「到吃飯時間了,殷醫生也值班嗎?如果你忙的話,我幫你帶飯回來好嗎?」
經晴兒提醒,慕秋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進食了,早上查房的時候主任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的病歷扔到地上,嚴厲批評他寫得不合格,主治也在一旁幫腔,命令他明天之前必須改好,他本來是夜班的,連家都沒回,一直坐在桌前寫到現在,馬上就上班了。中午肚子餓得亂叫的時候他實在騰不出時間。就用兩杯開水打發了自己,現在,又到吃飯時間了。
他的腸胃好像已經放棄了對食物的索取,開始沒有感覺了,但是飯總是要吃的,再這樣下去他連今晚都撐不過去,慕秋無可奈何地對晴兒笑笑:「那麼,麻煩你了……」邊說邊伸手掏口袋找錢。
「不麻煩!這次我請你客好了!」晴兒的小臉上幾乎放出光來,鞠了一躬飛快地跑了出去,慕秋愕然地看著她的背影。
麗繪透過玻璃窗饒有興趣地看著:「護士長,賭晴兒初戀成功的幾率,我賭她輸!」
彩綺懶洋洋地坐回椅子上:「我才不賭她贏,你當我傻呀?殷醫生心裡已經有人了。」
「是誰是誰?」麗繪精神一振,「是我認識的人嗎?」
「我不說我不說。」彩綺得意地看著麗繪的臉垮了下來,「告訴你也是鼓勵你去和別人打賭,反正,不是晴兒!」
「那她不是要失戀了嗎?」麗繪歪著頭說,「雖然打賭能贏,但是好可憐哪,平生第一次愛上別人就失敗了,我得想想事後怎麼安慰可愛的學妹才行。」
「沒有失戀過的女人不能變得堅強。」彩綺看看牆上的鐘,打了個呵欠,「今晚我還要請可伊吃飯。奇怪,她早該來了,要是有人請吃飯的話,連我也不會遲到的。」
正說著,可伊和晴兒的身影從走廊的那一頭走來,晴兒手裡捧著打包的食物,可伊還幫她提了兩個。
「可伊,你還真沒遲到耶。」彩綺嫵媚地眨著眼睛,「今晚我們去喝點茶好不好?」
「少來。」可伊把手上的快餐盒放下,「你答應我的可是燒烤!」
「謝謝你還幫我拿東西,沈醫生。」晴兒歡歡喜喜地抱著一大堆東西奔進了醫生辦公室,一股腦兒攤開在桌子上。
慕秋吃驚地抬頭:「晴兒……」
「我……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剛才也忘了問了。」晴兒緋紅著小臉說,「所以——所以多買了一點,殷醫生你喜歡吃什麼就吃吧。」
眼看著堆滿了桌面各式各樣的食物,慕秋無奈地苦笑著:「謝謝……其實我今天的食慾並不太好,倒讓你破費了。」
「有人請客食慾還會不好啊?學弟?」可伊笑盈盈地走進來,慕秋一驚,下意識地站起來,「學姐……」
猛地改變姿勢使他眼前一黑,使勁地抓住桌邊才穩住身子,冷汗已浸濕了衣服。
可伊不在意地擺擺手:「算啦,看見你這樣子也知道怎麼回事,吃不下去也得吃,要不然你哪來力氣支撐下去,別管別的啦,什麼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最靠得住,你看,難得彩綺請我一次客。我連午飯都沒吃。」
「喂!」剛要去換衣服的彩綺聞言叫了起來,「你也有點出息吧!還有個家財萬貫的闊未婚夫呢,有這麼饞為什麼不讓他請去?老來剝削窮人。」
「你窮嗎?我怎麼用哪一隻眼都看不出來?再說,你別提他了。」可伊歎了口氣,「和他吃飯要用多大的力氣端整自己的吃相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啊!」彩綺脫下護士帽,一頭蓬鬆的秀髮得到自由傾瀉在肩膀上,「上次請我吃西餐之後回家路上我又吃了碗米線才飽的。好吧,接受你這個理由,老是和未婚夫出席高級場合也挺為難的,這次讓你吃個飽吧,不然讓他看見你吃燒烤的樣子一定就不敢娶你了,我去換衣服,你等我!」
慕秋低下頭,無意識地躲開晴兒羞澀的視線,可伊的未婚夫他是知道的,是一個名門望族家的長子,據說這個家族在以前還是皇商,近百年來時局動盪也自保存著自己的一份地位,手眼通天卻絲毫不顯擺,也親眼看過來接可伊下班的那個男人,在他面前,可伊是那麼溫和,一舉一動都那麼合乎禮節,沒有任何過火的舉動,連笑容也那麼恰到好處……
像剛才那樣爽朗,毫不做作的笑容在,是那個男人從來沒有見過的吧?可伊這樣的女孩子,也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嗎?
「學姐。」他低聲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可伊一邊盯著晴兒打開的快餐盒一邊回答,「你說啊。」
「學姐認為,愛上一個人就要為他改變嗎?」慕秋的聲音放得更低了。
可伊詫異地抬頭,思索了一陣子:「那個……也不盡然啦……我個人一貫主張是即使在愛情中也要保有自己的獨立……不過……怎麼說呢,我也覺得如果愛上一個人,是要為對方做出適應的改變,但是,完全地改變自己去適應對方,可能對方是滿意了,那自己的立場又在哪裡呢?」
晴兒小聲地說:「要是我啊……會為他改變的……只要愛上一個人,那我的生活都是為了他了,做出任何的改變都是可以的。」
「小丫頭你胡說什麼呀。」可伊不以為然地說,終於忍不住揀了塊鹵鴨放進嘴裡,「在愛情中也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否則遲早在婚後為了吃米還是吃麵都得吵架。」
晴兒緋紅的小臉上大眼睛望著她:「沈醫生……在愛情中也會有清醒的頭腦嗎?」
「任何時候都得有。」可伊擺出教育的口吻說,「你是愛情小說看多了才會有這樣的念頭,什麼為愛拋棄一切,要是你一切都沒了,對方還會愛你嗎?!」
「學姐……」慕秋終於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染著不尋常的紅暈,「那麼你現在為他這樣的改變自己……你自己的立場和幸福呢?」
可伊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彷彿剛吃下去的鴨肉哽在了嗓子眼裡。
慕秋不退縮地等著她的回答,但是,他已經知道了,可伊肯為對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不是為了對方的家產,不是為了權勢,相貌,或是任何別的東西,是因為她愛上了那個人!只有愛情,才能讓可伊心甘情願地改變自己,變成一個陌生的沈可伊。
那麼心高氣傲的可伊,那麼開朗自在的可伊,令自己心折的有非凡勇氣的可伊……
原來,愛了也就是愛了,
和自己一樣,都情願為了對方改變的愛上了……
那麼,她是否和她說的一樣,能保有愛情中自己的獨立嗎?
自己第一次作出了決定卻狠狠傷害了雷炎以後,自己還能堅持自己的獨立嗎?一個聲音反反覆覆地在心裡告訴他:管他什麼道德良心,只要伸出手接受別人的主張就好了,跟著他們的步伐走也不會有危險,主任不會這麼整自己,可以安穩地當著醫生慢慢地熬時間升職,地位和收入一切都會有的,和大家一樣聽主任的不好嗎?
至於雷炎,自己不是也只要安分地投入他的懷抱就好了嗎?管他是什麼黑道還是白道的,他需要的是個情人又不是牧師,自己只要愛他就好,為什麼要管他別的事呢?自己為他的兄弟處理傷口是也會讓他高興的吧?反黑組又沒有給自己發薪水,自己為什麼要做什麼模範市民去舉報呢!
如果是從前的自己,就不會鬧成這樣吧?會承認是自己的手術方案有問題,主任會因為自己頂了罪而給自己不少好處,現在的日子不會難過了,回扣紅包什麼的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
雷炎也會一如既往地抱著自己,一起度過這些夜晚,明明剛享受到的溫暖懷抱,還來不及習慣就失去了啊……每夜每夜,睡不著的時候就睜著眼睛傻傻地想著他,想著想著就更無法成眠……
本來都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啊……
就這麼失去了……
慕秋悲涼地笑了起來,奇怪地是,他始終無法後悔自己的決定,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吃多少苦都無法後悔……
說是冥頑不靈也好,自作自受也好……
因為那是自己的決定啊……
他用手疲倦地揉揉眼睛,看著可伊不知所措的臉,輕聲說:「抱歉,學姐,是我孟浪了,提了這樣的問題。」
可伊長舒一口氣,室內沉寂的空氣也彷彿重新流動了,她含糊地說:「沒什麼沒什麼……對了,這個彩綺,一聽說要她請客就這麼拖拉,換個衣服這麼慢!」藉機轉移了話題。
慕秋覺得天彷彿黑下來了,沒開燈的室內他甚至看不太清楚,隨口說:「時間是不早了呢。」
晴兒擔心地看著他:「殷醫生,你臉色很不好看呢,先喝點甜湯好不好?」
慕秋也覺得自己的雙腿都直打顫,他點點頭,慢慢地扶住桌邊打算坐下來。
這邊可伊剛跨出門,後面就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接著是晴兒驚慌的叫喊:「殷醫生!殷醫生!護士長!沈醫生快來呀!……」
可伊聞聲回頭,慕秋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地倒在地上,她一個箭步撲過來,把著脈搏揚聲喊:「晴兒!量血壓,開靜脈通道!推高糖!」
晴兒的小臉也嚇得雪白,答應著正踉蹌著要走,彩綺已神速地出現在門口,背後拖著大大的搶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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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當外科主任像往常一樣邁著步子比別人都遲了一步地走進外科病區的時候,感到大家的神態似乎有些異樣,尤其是手下的兵們都沒了平時志得意滿的高談闊論,而是圍聚在辦公室的角落裡。
他往裡面一望,立刻明白了,本該坐著殷慕秋的地方赫然坐著他最不想見的人:沈可伊!
可伊微微揚起下巴,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表情看著和她同在一室卻顯得那麼格格不入的眾人,心裡歎了一口氣:果然,全是他的人啊,難怪慕秋在這裡備受打擊。
外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也不復往日的輝煌了,雖然表面上還欣欣向榮,但敏銳的人已可以輕易地嗅出繁華之後的糜爛氣息。
她的目光接觸到彩綺的身影,彩綺雙手交叉,對著她不引人注目地點點頭。
外科主任終於操縱臉上的皮膚作出一個近乎是笑的表情:「這不是小沈嘛!」一邊說著一邊走進辦公室,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熱情,「回來有什麼事呀?急診忙不忙?」
「多謝主任關心了。」可伊揶揄的黑眼睛直視著他,倒反是主任尷尬地別轉了頭去,「我是來替班的,昨天殷醫生受涼發燒,不能值班,於是總值班緊急找我來代的。」
主任暗罵一句,表面上含糊地說:「這個小殷,生病也不說一聲,我好早作安排嘛,還要總值班調度,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
可伊把一張請假單塞到他面前,堵住了他的話:「這是內科的診斷書,請假三天。」
「這個……」跟在主任後面的主治遲疑地說,「按規定,需要有內科主任的許可和保健科的簽字……」他停下了,因為他清楚地看見了診斷書下面的兩個簽字。
「看清楚了?」可伊的笑依然是那麼明朗,但卻壓得他們說不出話,「手續齊全,三證皆備,殷醫生人現在還躺在內科觀察室裡,如果你們外科有實際上的困難,也可以要求他放棄病假。」
主任假裝寬容地說:「哪裡哪裡,只有三天而已,小小的困難我們可以克服嘛,殷醫生就安心養病好了。」
可伊把請假單放回桌子上,聳聳肩:「那最好,現在開始交班吧,我馬上還要回急診上班呢。」
看著她走開的背影,主治在主任身後低聲地說,「怎麼辦,主任?」
主任繃緊了臉,過了一會兒才說:「不必管她,反正她現在在急診,至於殷慕秋……時間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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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目是一片白色,慕秋幾乎以為自己躺在醫院的研究室裡,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使視線稍微集中一點,發現自己躺在內科的觀察室病床上,手上還掛著靜脈點滴。
他轉過頭來,靜靜地享受著片刻的安詳,從雷炎走後他就有了失眠的毛病,即使不是在值班的夜晚也是一樣,夜夜抱著枕頭翻來覆去,始終無法成眠,連心跳都不規則了起來。
多久沒有這樣深重的睡眠了?像這樣沉浸在死一般的睡眠中,連夢也不作一個的安詳?有他的夢,和沒有他的夢都沒有做,只是睡眠,什麼也不想,什麼也干擾不了的睡眠……
死一般的安詳……
以為只有死了才能有的安詳……
開門的聲音很不合適宜地響起,慕秋笨拙地伸手到枕邊摸起眼鏡戴上,進來的是和可伊一屆的內科醫生寧海,看見他睜著眼睛就笑瞇瞇地說:「睡美人醒啦?感覺怎麼樣?」
「學長別開玩笑了。」慕秋靦腆地說,剛要坐起來,又是一陣頭暈。
「你躺著吧,等把這瓶能量合劑打完再說。」寧海聽了聽他的心率,又量了個血壓,繼續笑著說,「低血壓,低血糖,我說,你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也不是這麼拚命的干法。」
慕秋落寞地笑笑:他還有事業嗎?他什麼都沒了。
「好啦,可伊給你弄到了三天假期,你就趁這時候休息幾天,身體是自己的,學弟,要戰鬥也得有本錢的。」
慕秋意外地說:「三天休息?主任不會答應的……」
「她都替你代了個夜班了,估計如果你們主任要是以沒有人值班管床當理由,可伊保證要替你上班,估計你們主任也不會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所以,你就安心吧。」
默默地點點頭,慕秋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酸楚,為什麼自己都要讓可伊來保護呢,自己還是那麼沒用嗎?即使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在現實中,自己還是一個無用的人嗎?
「好了,你慢慢休息,我該去前面了。」寧海拍拍他的手,「回家也要三餐定時,你們外科醫生到我這兒來看胃出血的不少。」
他走到門邊才加了一句:「當然啦,大部分都是喝酒喝的。」
慕秋也不禁一笑:「謝謝學長。」
「好啦好啦。」
寧海在身後關上門,可伊立刻迎上來:「怎麼樣?」
「還好。」寧海也收起了笑瞇瞇的表情,「好像已經忘了昨晚的事情了。」
「那就好。」可伊也吁了一口氣。昨晚上慕秋起初只是個低血糖反應,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壓力太大,他醒過來時竟然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要衝出去找人,一邊哭著一邊喃喃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可伊在百忙之中還看見彩綺的眼睛突然發亮了。
接著就是她們竭力制止慕秋,可是已經失去理智的慕秋根本不聽任何人說話,哪怕在地上爬也要爬出去,一片混亂之中,叫了樓下骨科醫生來幫忙才算給他打上安定針,疲勞加上藥物的作用使慕秋不一會就昏睡過去,可伊沒辦法,只好自己留下來值班,讓彩綺把慕秋送到內科觀察室來。
「像這樣歇斯底里發作真丟我們男人的臉啊。」寧海感慨著。
可伊一臉『真沒見過世面』的表情看著他:「到我們外科呆三天,保證你得神經衰弱。」
「你們那灘混水,我是不淌的。」寧海擺手拒絕,「我的事完了,就看他自己的了。」
可伊不放心地探頭看了看:「是啊,誰都幫不上忙了,昨天謝謝你啊。」
「老同學,客氣什麼。」
兩人漸行漸遠,聲音也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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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平躺了一會兒,等那陣眩暈的感覺過去,稍微好了一點之後,他欠起身,自己拔掉了輸液針頭。
這樣安穩的睡眠,和醒來的不適,都說明了他被打了鎮靜劑,為什麼要給他打鎮靜劑他不知道,昨晚的事也只模模糊糊有個印象,但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嗓子有些疼,是一夜沒喝水,還是自己曾大聲呼喊來著?
如果是後者,自己又喊了些什麼?
有多少人聽見了?
都是他羞於去面對的事情,慕秋於是又採取了消極的辦法:落荒而逃了。
反正有三天的時間,就在這三天裡,把紛亂的思緒理出個頭緒來吧,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發生了什麼事都躲起來,不去想辦法解決,而是假裝看不見,也聽不見……
再假裝也沒用啊,雷炎不會回來了……
自己也不能再這樣下去,雷炎的事,工作的事,都到了不解決不行的地步了啊……
自己在工作上再苦再累也沒有關係,可是,雷炎的事怎麼辦?如果自己不去找他,和他說個清楚,就真的永遠失去他了……
就算知道他討厭自己,看不起自己,也要面對著他說清楚。
說完了之後,就是死在他面前也沒關係。
他偷偷地溜出了急診室,早上大家都在忙著,沒有人注意到他,幸好昨晚彩綺細心地把他的外套也拿到了這裡,他不用再回到外科換衣服了。
匆匆地走下醫院的樓梯,早上的太陽有些晃眼,他瞇起眼睛,手扶著牆穩定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一輛不起眼的車滑到他面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年輕但陰沉的臉:「殷醫生?」
慕秋懷疑地看著他:「我是,請問……」
「我是雷哥的手下,我叫阿龍。」臉色陰沉的年輕人自我介紹。
慕秋恍恍惚惚地記得雷炎入院時的那一大幫手下,其中好像有那麼一張臉孔的樣子,他的心又跳得不規則起來,囁嚅著說:「有——有什麼事嗎?」
「雷哥想見你,請你上車。」
慕秋陡地又是一陣眩暈,他勉力抑制住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點點頭,嗓子乾澀地說:「好。」
他要見自己了!
這是開始,還是結束呢?
也許,自己的命運,還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吧!
慕秋無言地看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這個叫阿龍的年輕人似乎很寡言,只是專心開車,他好幾次張嘴要問雷炎的事,都因為怯懦而嚥下了。
也許他也在打量自己吧,是啊,自己算是雷炎的什麼人呢?他為什麼要找自己過去呢?難道……雷炎終於原諒他了?
慕秋搖頭停止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不會的,雷炎那樣的男人言出必行,他說過的話也不會收回,找自己過去肯定是為了別的事,那麼,是什麼呢?
車子逐漸離開了熱鬧的市區,向郊外的公路開去,周圍的景色漸漸荒涼。
慕秋全身忽然一陣惡寒,他不得不勉強開口說:「請問……」
不等他問出口,阿龍就冷冷地說:「雷哥只交代我帶你過去,沒有交代別的。」
慕秋嚥回想說的話,重又倒回椅座上,心中雖然疑雲重重,但是事到如今,只有走走看了。
走了沒有多遠,車子開上一條小路,路的盡頭可見一棟白色的建築,中式風格,環繞著精心修剪過的花園,在周圍有十幾個彪型大漢警惕地走來走去。
慕秋驚訝地望著這一切,難道這就是雷炎在混的黑社會?以前只在電影上看見過,他把自己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阿龍把車子停在門口,下車後為他打開車門:「請吧,醫生,雷哥在等你。」
慕秋懵懵懂懂地下了車,不知所措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那些站崗的大漢們彷彿也對他很感興趣,不停地看著他。
「請吧,醫生。」阿龍再說了一遍,慕秋才醒過神來,跟著他進去。
走廊裡,門廳裡,到處都是身上佈滿刺青,看上去凶神惡煞的打手,古色古香的傢俱,純中國風味的裝飾,還有空氣中濃烈的香燭氣味,使慕秋一時差點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時空。
大廳正中供奉著一尊關公的塑像,點著粗大的紅燭,香爐裡插著的香剛剛點上,幾個正在整理供品的人一見他們,立刻趨前低聲說:「可來了,正等著呢。」
阿龍點點頭:「路上不好走。」
「跟我來。」
慕秋跟在後面,手心不知不覺出了冷汗,他隱隱感到事情好像不是他所想像的那個樣子,很可能有什麼重大的變故要發生了。
有人推開了兩扇沉重的木門,阿龍回頭看了慕秋一眼,大步走了進去。大聲說:「人我帶來了。」
慕秋心裡忽然一陣亂跳:雷炎就在那裡!在房間裡!他要進去見他,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他!有好多話要和他說呢!
他忘記了害怕和不安,疾步走了進去,卻大吃一驚,僵立在門口,同時,一個聲音猛虎般地咆哮起來:「你他媽的這是什麼意思!」
慕秋進去的地方是一個比外面還大上幾倍的廳,佈置得像電影裡黑社會的總堂,迎面也供奉著關公的塑像,一張大得可怕的紅木桌子旁,坐滿了人,此刻,他們都轉過身來看著門口,那目光,彷彿是野獸看著闖入自己地盤的獵物。
雷炎就站在靠門口的桌邊,滿頭黑髮激烈地狂舞著,幾乎變成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慕秋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卻被阿龍擋住了,用最平板的聲音說:「江先生,人我帶來了。」
坐在首位的一個中年男人微微地點頭:「做得好,阿龍。」
雷炎猛地回頭逼視著他,低啞地問:「這是什麼意思,江先生?」
另一邊立刻有人站起來大聲呼喝:「雷小鬼你不要太囂張了!賣B哥的面子才給你個位子坐,你不要以為你可以上天了!敢對江先生這樣講話!信不信我剁你成九段!」
江先生揮手制止了那個人的說話,平靜的面容上沒有一絲不悅,反而和藹地說:「雷炎,出來混最講的是道義兩個字,有人指你出賣兄弟,也有人說你是冤枉的,為了你的清白,為了我們幫的前途,都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能這麼糊里糊塗地算了,你沒有做,就不要激動。」
他幾句話使得雷炎的情緒竟然平靜了下來,不再那麼劍拔弩張,大廳裡也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出聲了。
「江先生。」沉默了一會,雷炎僵硬地開口,「事情是我引起的,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扯進來。」
慕秋近乎貪婪地看著雷炎高大的身影,拿掉石膏,穿著黑色皮衣的他看來是那麼帥氣,好想撲上去緊緊地抱著他,一生一世,再也不鬆手……
但是,你為什麼都不回頭看我一眼呢?
「不相干的人?」江先生輕笑一聲,「你回頭看看,不認識他嗎?」
雷炎氣餒地回頭,和慕秋熱切的目光對上,心中一凜,硬邦邦地說:「他是醫院的醫生。」
「就這樣?」
「沒錯。」雷炎故意地大聲說,「不然江先生你還以為他是我的什麼人?」
雖然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是假的!是假的!雷炎是為了保護自己才說的假話!但慕秋的心還是開始痛了,痛得像要被撕成一千遍,一萬遍……
「既然你這麼說,就算是吧,那麼,雷炎,阿鐵去找你的時候,這個人在不在?」
「他……在……」雷炎不怎麼情願地說,隨即又大聲補充,「在是沒有錯!但是他是為了給鐵哥療傷才在的!當時……」
「好了,這些我知道。」江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阿鐵負傷後去醫院找你,我們誰都不知道,他被抓了我們才得到信兒,憑阿鐵的機警,還有最近的形勢,他不可能露馬腳,知道阿鐵在那裡的人只有你和這位醫生,不是他的話,總不會是你吧?」
雖然面帶笑容,說話卻咄咄逼人,雷炎捏緊了拳頭,爭辯說:「那很難說!石亞灣老大那邊早就盯上我和阿鐵了!如果是他們的話……」
「如果是他們的話,你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了,」江先生說話很和氣,但是毫不動搖的樣子,「他們沒必要那麼好心抓一個留一個,除非是你和他們之間有了什麼私下交易。」
雷炎倒吸一口涼氣,怒道:「江先生!我自從跟了B哥,也是一路殺過來的人了!難道你這麼不相信我?!」
「問的好!」江先生長身而起,「想必阿鐵也在牢裡問自己是否該相信你呢!雷炎,講數要清清楚楚,你不能自圓其說的話,就不要開口了。」
慕秋望著雷炎的肌肉在合體的皮衣下繃緊,他大概已到了憤怒的極限,忽然自己有一種衝動,想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就算下一秒會天崩地裂也不管!已經有多久沒有抱他了啊……
「是我……」聲音雖然小,廳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慕秋微微昂著頭,顫抖地,但是清晰地說,「是我……」
他的聲音陡然哽在了喉嚨裡,雷炎像一頭怒獅一樣撲過來抓住他的肩膀拚命地搖著,吼聲幾乎震聾了慕秋的耳朵:「你是白癡還是瘋了!這樣的事也敢拿來開玩笑!你以為這是過家家酒好玩的嗎?你他媽的再說一句我就擰斷你的脖子!給我住嘴!聽見沒有?!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慕秋被搖得頭暈眼花,雷炎放大的怒容就在眼前,他試著去觸摸雷炎,雙手卻沒有抬起的力氣,他知道雷炎是想保護他,他知道!可是如果自己不承認的話,那些人都會懷疑雷炎……他不能讓雷炎為自己的錯誤受罰……
「是我……」他再次哽咽著說,眼淚凝聚在眼眶裡,看不清雷炎的臉……看不見……
雷炎氣急敗壞地回頭說:「江先生!請你不要聽信他的話,他和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是被嚇傻了才亂說一氣的,你不要相信他!」
「阿雷,」江先生交疊著雙手在桌子的那一邊說,「我從不輕易相信一個人,也從不輕易不相信一個人,這位醫生……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阿鐵的事情和他脫不了關係。」
慕秋聽見雷炎倒吸一口涼氣,急急地說:「江先生!」
「好了!」江先生舉起一隻手,「你我心裡都有數,是麼?阿鐵在牢裡也一定心裡有數,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我也不想太令你難做。」
雷炎的手指握緊了慕秋的肩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既然江先生這麼說,我就應下了這個罪名!阿鐵是我出賣給警方的!有什麼家法儘管朝我身上招呼好了!」
大廳裡一片驚訝的嗡嗡聲,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已經站了起來,雷炎凶狠地朝四下掃了一眼,頓時又歸於平靜。
「阿雷,不要意氣用事嘛。」江先生還是那麼和藹地笑著,「你和阿鐵的交情我知道,是斬頭過命的好兄弟,你就是殺了自己的老子也不會對阿鐵下手的,要是我相信你這麼編的瞎話,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這個大哥,也太對不起兄弟們了。」
他用手托住下巴:「實際上,出賣阿鐵的是這位醫生吧?」
舉座皆驚!雷炎在慕秋能開口說話之前,一把把他拉到懷中,胳膊死死地摟住他的脖頸,不讓他再說任何事。
「外人犯了事,處罰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怎麼讓大家心服,阿雷,你和這位醫生交情不錯,但人情不能大過家法,該做的還是要做,我也沒辦法。」江先生悠閒地點起一根煙,笑著說,「祖師爺留下的規矩,不能在我手上破了是不是?」
雷炎低啞著聲音說:「江先生……你說句話吧!」
「很簡單,三刀六洞。」江先生輕鬆的語氣陡然讓雷炎渾身一顫,連慕秋都感覺到了,他用力地去推雷炎的手臂,雷炎反倒更緊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不但不讓他開口,甚至連喘氣都有些困難了。
背緊貼著雷炎寬厚的胸口,可以感覺得到他急促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慕秋有一剎那的失神: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我又見到了他……又在他的懷裡……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
「江先生!」雷炎語氣激烈地又喊了一聲。
「沒辦法,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不能為了你破了幫裡的規矩。」江先生不慌不忙地說,「就是你當了幫主,這種情況下也該秉公處理,不然,你就坐不得這個位子,阿雷,我平時看你還不錯,別在這裡栽了跟頭。」
雷炎無語,桌旁另外一個蓄著落腮鬍子的中年人也開口說:「阿雷!江先生說的你聽見了沒有?他已經給你留了面子了,混黑道最講的是忠義,這裡幾十個叔伯都在看你怎麼做了!」
「我知道,B哥。」雷炎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慕秋抬頭要看他,卻被他一把摔了出去。
慕秋被突如其來地甩開,踉踉蹌蹌地跌了幾步,聽見雷炎暴喝一聲:「花皮!小馬!給我把他抓住!抓緊了。」
「是!雷哥!」立刻有兩條大漢一左一右地夾緊了慕秋,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讓他一點也動彈不得。
「雷炎……?」慕秋驚恐地望著幾乎變了一個人的雷炎,他就站在那裡,卻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雷炎了,那個痞痞的愛開下流玩笑的雷炎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出殺氣的煞神!
「雷炎……」慕秋絕望地叫著他的名字,看著他陰沉著臉向自己走來,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的恐懼感湧上心頭。
「抓緊了。」雷炎叮嚀道,「無論怎樣,不要鬆手。」
「知道了,雷哥。」兩個人把慕秋抓得更緊,慕秋一點掙扎的餘地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雷炎湊到面前,抬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低聲說:「對不起,小慕,我不想要你哭的……但是……原諒我這一次……」
慕秋深深地望進他黑色的眼眸中去,眼淚又湧了出來,在心裡瘋狂地喊著:我知道!我知道!我原諒你,原諒你!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不怕……我連命都可以給你!
他想開口,發出的只是嗚咽的聲音,雷炎歎了口氣:「別哭了……」
他緩緩地從皮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發亮的刀身在紅燭光下閃著不吉的光芒,周圍的人都屏住了氣。
慕秋嚇得連哭都忘了,聽見左邊的花皮低聲說:「那不是雷哥老爸傳給他的刀嗎?」
「是啊是啊,雷哥除了那一次從來沒用過……聽說是寶刀哩……」小馬嚥了口唾沫。
大廳裡鴉雀無聲,大家都看著雷炎甩開身上的皮衣,袒露出強勁的雙臂,他用左手的手指在刀尖上試了試,彷彿很滿意的樣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慕秋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他睜大了淚眼,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眼睜睜地看著雷炎在電光火石之間舉起右手,又狠又準地往他自己的左臂上戳了下去!
一刀!兩刀!三刀!
每刀都貫通了肌肉,在另一邊露出雪亮的刀尖,隨即帶著四處飛散的鮮血被雷炎拔了出來,眉都不皺地繼續戳下去,彷彿傷的不是他自己一樣……
慕秋猛醒過來,撕裂著聲音狂喊出他的名字:「雷炎……!」
他拚命掙扎著,無奈身旁的兩個人就算也嚇得目瞪口呆,還是忠實地緊抓住他不放,他用盡力氣也不能脫身。
大廳裡一片混亂,落腮鬍子B哥急得竟站了起來:「阿雷!」
雷炎筆直地站著,右手握著匕首,鮮血順著左臂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身體,他凌厲的目光掃過整個大廳,低沉地說:「家法執行完畢,關二爺做證!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人們竟被他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來,連江先生也遲疑了一下才說話:「阿雷,你這是何苦呢……」
雷炎的目光落在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聲的慕秋身上,清楚大聲地說:「幫有幫規,家法不能廢,關二爺講的是忠義二字,本來沒說的,但是……這個人是我的人!我早就發過誓,無論他有什麼錯,我都為他擔了!只要我井雷炎還有一口氣,就不許有人傷他!」
他轉向桌子那邊的江先生,目光變得凶狠:「江先生,家法我已經執行過了,這個交代,您可滿意?」
江先生又恢復了悠閒的神態:「滿意,當然滿意……既然阿雷已經有了交代,今天的會到此結束,你趕快下去把傷口處理一下吧。」
雷炎簡單地行了個禮,不理會周圍的議論,傲然說:「放開他,我們走。」
花皮和小馬答應著鬆開手,本來哭得連站都站不直的慕秋忽然跳起來衝到雷炎面前,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