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四十,正是醫院小餐廳最熱鬧的時候,所有單身的工作人員來不及地搶著能保證上午工作質量的最後的早餐。
慕秋盡量不引人注目地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低頭快速地解決著早餐,儘管他低著頭,還是可以感到有許多各自不同含義的目光從各個地方流連在他身上,還伴隨著突然增大的竊竊私語聲。
呵呵,他苦中作樂地想,一天不見,自己已成為醫院的新聞人物了呢。
「砰」地一聲,一個裝了豆漿和蛋餅油條的餐盤落在桌子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慕秋惴惴不安地抬頭看去,可伊正仰起下巴,傲然地掃視過全場。
喏大的餐廳裡就被她那麼一掃,靜了下來,立刻又恢復了從前熱鬧的嘈雜聲,自然敢投過來的目光也絕跡了。
可伊重重地哼了一聲,坐了下來,抓起早餐往嘴裡送著,含糊不清地說:「別理那幫傢伙,幸災樂禍的,自己手上還沒洗乾淨還來說別人髒呢!」
慕秋轉動著幾乎一動沒動的牛奶杯,苦澀地笑了一下:「謝謝,學姐。」
「我可不能看著我的學弟受欺負,」可伊不在乎地說,「他們還以為這裡是日本的校園暴力劇呢,主任又怎麼了?出了事就把責任推到你身上?我倒要看看呢,他怎麼自圓其說地說主要責任要由你負?你連台都沒上呢。」
慕秋吃了一驚:「什麼責任?那台手術……出事了?」
「唔。」可伊端起碗喝了一口豆漿,「你還不知道?家屬那裡倒沒事,是有人到醫院技術委員會把他給告了!現在已經開始調查。」
慕秋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是安淇,當時的麻醉師。」可伊進一步說明,「她可是個忍不住的人,有什麼說什麼,她說這完全是醫療事故,而不是什麼手術方案的錯誤,所以啊,我看那個主任是當到頭了。」
「是……是嗎?」
「你現在是證人之一呢。」可伊鼓勵地說,「你只要說出是為了什麼原因本該由你做的手術反是主任上了台就夠他受的了,我看這次他還不死?」
慕秋吃驚地說:「可是……他是主任……我只是個住院醫師,再說,安醫生怎麼敢告他?醫院內部不會把這件事壓下來麼?畢竟連家屬都認為……」
「家屬不追究是家屬的事,」可伊不高興地說,「難道我們就看著喝醉酒上手術台的醫生繼續坐在外科主任的位子上嗎?我相信安淇沒這個度量,我也沒有,如果我還在病房,早就把他掀下台了。」
慕秋沉默了,他毫不懷疑可伊有這個本事和膽量,至於安醫生,如果是可伊的朋友,相信也會的,但是,現在,是自己……
他忽然失去了胃口。
自己要在技術委員會面前做證指證主任的不對?為死去的家威討回公道?他應該這樣做的,就像彩綺說的,這是他唯一能為家威做的了,但是……他是否有勇氣這麼做?直接指出主任為了一己之私而上了手術台,搶了他的機會?又因為酒醉而犯下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從而害死了家威?
可是……他不敢……
他沒有可伊和安淇的勇氣……
「全院的人都在等著看好戲呢。」可伊冷笑了一聲,「得過他好處的人還真不少,從昨天下午就有人向院部打聽消息去了。估計他今天還要找你。」
「找我?」慕秋跳了起來。
「那當然,」可伊結束了早餐戰鬥,「你是證人,他當然要塞住你的嘴了,學弟啊,不要說學姐沒有提醒你,那隻老狐狸的封官許願都信不得,不用你的時候照樣把你踩在腳底下。你自己想清楚吧,大不了,和我一樣被打發到急診來輪夜班,也比在病房看他的臉色好。」
她起身離去,慕秋注視著可伊窈窕挺拔的背影,忽然從來沒有地對自己生出一股厭惡感。
如果自己有她一半的勇氣的話,家威的手術就不會變成送命的噩夢,現在,真相大白的時候到來了,可是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軟弱,軟弱到連站出來說明真相的勇氣都沒有!
是的,他不敢!
如果告不倒他怎麼辦?那他在外科還怎麼工作下去?主任一向近乎剝削地利用著他,他的床上病人最多最難纏,他的工作日最多,節假日的值班永遠都是他,有人請假,頂班的人也永遠是他……他都忍了。
可是要告主任,他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事情上門了,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匆匆地收拾好盤子,以最快的速度向外科四樓奔去的路上,慕秋還在煩惱著這件事,倒把今天要面對雷炎的事忘到了腦後。
果然在交班過後,慕秋就被叫進了主任辦公室,主任坐在寬大的真皮椅子裡,破例地對他說:「小殷,坐!」
慕秋沉默地坐了下來,目光掃過整潔的桌子上一疊疊的彩色醫療器械宣傳書,主任輕咳了一聲:「這個這個……最近醫院裡有一些流言,你想必也聽說了。」
他用力地一拍扶手:「簡直是無中生有!存心破壞外科的聲譽嘛!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是看不得別人的成績!嫉妒!紅眼病是要不得的嘛!」
慕秋繼續沉默著。
「我知道你有情緒……年輕人,思想不成熟,受到點挫折也是有好處的,起碼,可以吃一塹,長一智,我早就說過,那個那個……什麼病人不適合手術,你偏要弄個方案出來,現在好了吧,人死了,幸虧家屬沒有鬧事,不然影響很不好哩!」
慕秋不說話,悲傷的情緒在心裡蔓延開來:你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一個活生生的少年在你的手下噴灑著鮮血死去,你就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嗎?還是在你的心目中,他只是一個遲早要死的人……沒有生存的權利了呢?
對面的主任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看慕秋沒什麼反應才怏怏地總結道:「總之,要以大局為重,外科要興旺發達,團結是很重要的。不要因小失大,工作還是要幹下去的。不要學那些瘋丫頭!安淇本來就是個二百五!這種窩裡鬥的事是會讓別人看不起的!是人格上有缺陷的!至於沈醫生……」他說的興起的時候卻頓了一下,「她只不過跟著湊熱鬧,要是事情鬧大了,大不了結婚回家吃老公……女人跟男人是不同的,你還是要以工作為重……等到事情過了,可以讓李醫生給你安排幾天假期休息一下。」
「是。」慕秋輕聲說,他知道,可伊之所以跟主任對著幹,並不因為她有個富有的男朋友,而是她有勇氣去面對所有的威脅,安淇也一樣。
那麼自己呢?
他彷彿聽見不是自己的聲音在怯懦地說:「我知道了……」
「唔,」主任很滿意地一擺手,「出去吧。」
慕秋低著頭走出了主任辦公室,走到護士站的時候,彩綺懶懶地倚在檯子上斜睨著他:「怎麼樣?受招安了?」
慕秋手忙腳亂地拿著病歷,含糊地說:「只是找我談個話,說我的手術方案存在一定的缺陷……」
「而你就把責任全攬到自己頭上?」彩綺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你除非是發了瘋!這樣的事都往身上攬?他是要你當替罪羊你知不知道?這樣的話安淇的努力一點結果都沒有!她不是要整你!她是要說出真相!」
「然後伸張正義?」慕秋苦澀地笑了一下,「然後家威能活過來嗎?還不是老樣子?主任是不會被告倒的,到頭來醫院也只不過輕描淡寫地罰個款了事,安醫生不應該幼稚地認為,正義是可以伸張的。」
彩綺聳聳肩,往嘴裡送了一根果丹皮,「隨你怎麼想,不過,不要隨便批評別人的智商,也許,別人有別人的想法呢。」
「是。」慕秋承認,「也許在別人眼中,幼稚的是我。」
「你再考慮一下。」
「謝謝,不過我得去查房了。」慕秋抱著病歷快步走開。
彩綺揮揮手:「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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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今天查房時有些心不在焉,他盡量認真地整理醫囑,最後才想起來他還有一個病人沒有查。
18床,楊壽德,又叫井雷炎的那個。
他鬥爭了好半天,實在是不想見那個人了,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困惑,究竟該用怎麼樣的表情去見他呢?經過那樣的夜晚之後……
但是不管怎麼樣不情願,房總是要查的,這一點無可質疑,慕秋歎了口氣,重新拿起病歷夾,走了出去。
推開門時,雷炎正在電視上玩著遊戲,小小的超級馬裡上竄下跳,忙得不亦樂乎,看見他進來,快樂地笑了:「早上好,醫生。」
「你好。」慕秋站得遠遠地說,草草翻閱著病歷,實際上一頁也沒有看進去,「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得不能再好了。」雷炎滿足地把手放到腦後,微笑著看他,「那麼你呢,醫生?你感覺好嗎?」
「我的感覺與你無關。」慕秋生硬地說。
「怎麼會呢?你昨天沒來,我很擔心。」雷炎咧開嘴笑了,「我送去的東西你收到了嗎?今天就來上班,能撐得住嗎?」
慕秋一聽到他話裡的暗示就失去了冷靜,他把病歷夾重重地放在櫃子上,板著臉說,「既然你還記得,我們就來把話說清楚,那天晚上的事的確是我不好,我喝醉了酒……發生了一些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掛在嘴上,那件事是我錯了!徹頭徹尾地錯了,我喝醉了!我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說是我主動去抱你的,雖然我什麼也記不得,但是我願意承認是我的錯,同時讓我們都把它忘掉好了!那只不過是個荒唐的錯誤!」
他咬緊牙,又狠狠地加上一句:「對不起!」
他說完了話,雷炎卻出乎意料地安靜,甚至還帶著微笑地輕聲說:「你只是不願承認事實,那不是什麼錯誤,小慕,在喝醉時你比現在誠實多了,你需要我,才抱我。」
慕秋拚命忍住胸口快要爆裂的痛苦,幾乎是咆哮著說:「你說謊!我根本不需要你!根本不要!我收回我的道歉,誰知道是不是你強迫我的!你這個大色狼!大混帳!」
他罵完之後就要奪門而出,誰料躺在床上的雷炎忽然一躍而起,閃電般地從後面跳到他身後,單腳站立支撐自己,強健的手臂扳過慕秋的身子,不由分說地摟在懷裡,趁慕秋驚愕地抬頭的瞬間,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豐潤的雙唇掠奪著慕秋稍嫌蒼白僵硬的嘴唇,用火焰一樣的熱情淹沒了慕秋的理智,使得他不但張開嘴接受著雷炎舌尖的進入,還主動地伸出小舌喝雷炎互相挑逗起來,一雙手臂更是緊緊地攀附著他後背的衣服。
渾身酥軟的感覺象過電一樣,他幾乎無法站直身體,要不是雷炎有力的手臂把他攬在懷裡,他一定會當場癱軟在地上,儘管雷炎用力到差點把他的腰勒斷,他還是很投入地沉浸在熱吻中。
要是時間停止就好了……
要是這麼寬廣溫暖的懷抱永遠屬於自己就好了……
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見了外間護士小姐的聲音:「十點到!我們要對醫囑啦!」一驚之下,才醒悟自己在幹什麼,羞惱交加地推開了雷炎。
雷炎猝不及防地往後踉蹌了幾下才站穩,慕秋慌慌張張地拿起病歷就要出門。
「小慕。」雷炎很肯定地說:「這不是什麼錯誤,我愛上你了,就是這樣。」
慕秋驚訝地回頭,他繼續用肯定的語氣說,「而你,也愛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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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外科病房裡照例一片寂靜,除了兩個辦公室亮著燈之外,都沉浸在夜色中。
慕秋枕在自己的左臂上,右手握著的筆戳在潔白的稿紙上,筆尖洇出的墨水已經在紙上濕了很大一個圈子。他睡著了,在夢中也緊皺著眉頭,嘴唇不時翕動著。
忽然,他驚慌地晃動著頭,含糊不清地囁嚅著:「不……不是……不要……不是這樣的!……不是!」
他的身體猛地彈動了一下,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睜開眼睛打量了四週一眼,發現還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放心地舒了口氣,抬手抹掉頭上的冷汗,喃喃地說:「原來是夢……」
「不錯,是個夢。」突然出現的男人聲音又嚇得他渾身一抖,驚愕地望向門口,雷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斜倚著門框,雙手抱在胸前,嘴邊叼著煙。
最初的驚慌和不知所措過去後,慕秋冷冷地說:「你在這幹什麼?」
「看你呀。」雷炎一瘸一拐地走進來,逕直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一個人值班怪無聊的吧,你怎麼不早點睡?」
「我還有事。」慕秋一臉不悅地看著他,潛台詞就是:你很煩!可不可以走開了!
無奈雷炎這樣的人顯然是聽不懂的,他絲毫不為所動地聳聳肩:「你還有事……哦,我還以為你睡不著呢。不過也是啊,你值班的時候不會害怕嗎?一個人在這裡,怕不怕?」
慕秋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剛才的噩夢還在心裡盤旋不去,他竭力迴避著雷炎的視線,吶吶地說:「我有什麼好怕的……我又沒做虧心事……」話一出口他才警覺自己說錯了話,下意識地抬頭,正迎上雷炎銳利的目光。
「我……」慕秋狠狠地別過頭去,又上了他的當。
「喔,你沒有做虧心事啊。」雷炎有意慢慢地說,「真是不得了的事,能夠這樣坦誠地對待自己也不容易呢,是啊是啊,你也辛苦了。」
他譏諷的語氣徹底惹惱了慕秋,乾脆把手上的文件狠狠一摔,正視著他的臉說:「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都說出來好了,如果你除了嘲笑我還有別的要說的話!」
雷炎竟然微笑了,看著他氣得通紅的臉,覺得很有趣似的微笑了:「我是在關心你,你怎麼會以為我是在嘲諷你呢?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是我的人,我疼你,愛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對你不利呢?我親愛的小慕,有防衛心固然很好,但是隨時擺出刺蝟的樣子就不討人喜歡了。你剛才做了噩夢了吧?現在心裡還在害怕對不對?老實說出來就好了嘛,坐在這裡陪你或者到床上去陪你我都心甘情願,只要有我在,什麼冤魂也近不了你的身。」
慕秋臉色灰白地看著他,微弱地說:「你不要自做聰明了,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同時我也不信什麼冤魂,這裡是醫院,不是教會什麼的,也許你們相信冤魂報仇的說法,因為你們平時作惡太多,我不相信……世界上沒有什麼鬼魂。」
「你不相信嗎?」雷炎有趣地看著他:「你說話的底氣連自己也騙不過去,小慕,也許世界上是沒有鬼魂,但是,你自己做沒做虧心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真的以為你做了這樣的事,以後每夜都可以安然入睡嗎?」
慕秋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連呼吸都不能,他實在無法忍受地轉過身去,不讓雷炎看見他眼中的淚水,只有瘦弱的肩膀輕微地抽動著,表示出他心中的激動。
雷炎並沒有過來抱他,而是用一貫吊兒郎當的口氣說:「你知道嗎?你剛才那副害怕的樣子,真讓人有忍不住抱你的衝動,好像嚇壞了的小動物一樣,可憐又可愛,不過小慕,我是說真的,害怕的話,我來陪你。」
慕秋的指甲深深地恰入掌心,他搖搖頭:「不必……請你回病房去。這裡是醫生辦公室,不是你來的地方。」
「這樣啊,我這就走。」雷炎伸了個懶腰,「能在床上放心地睡一覺也是難得的福氣呢,我想一個人權力再大,錢賺得再多,如果連睡覺都不能放心的話,也實在沒有活著的意思了,對不對?」
慕秋沒有回答他,雷炎突然握住他的肩膀,令他全身僵硬,還好他沒有做什麼其他的舉動,只是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晚安,祝你有個好夢。」
然後,他鬆開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慕秋費了好大的力氣控制住自己沒有倒下來,雙手按在桌上,心在跳個不停。
是的,他夢見了家威,和活著時一樣的家威,不是什麼血肉模糊的屍體,也不是青面獠牙的鬼魂,是家威,和活著一樣的家威。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那樣的眼睛看著自己,信賴的,詢問的,渴望活下去的眼睛,少年清澈的眼睛……
家威只想問為什麼吧?問為什麼連真話都不敢講的自己,為什麼這麼懦弱的自己,沒有用的自己……
這樣的自己,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正受著最大的良心的譴責,這也就是,最大的噩夢吧,雷炎說得沒錯,做了這樣的事,以後每夜還可以安然入睡嗎?他的夢境將永遠是家威的眼睛,就那麼注視著他的眼睛……
慕秋疲累地合上眼睛,坐倒在椅子上,就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走廊的遠端,一點火星若明若暗地閃動著,映出雷炎的側臉,他也保持著倚在牆上的姿勢,就這麼看著室內的慕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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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查完房之後,本該回家休息的慕秋因為要交報告而留了下來,他眨著睏倦的雙眼,把寫完的報告夾在文件夾裡,剛要走開的時候,迎面碰上了主任。
「關於事故的報告寫好了嗎?」主任問著,眼光瞟向他手中的文件夾,一旁的主治也幫腔道:「這可是很重要的東西,你用心寫了沒有?」
慕秋默默地點頭,把手中的文件夾交了出去,主任急不可待地一把抓過,匆匆瀏覽過一遍以後,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唔……認識非常深刻……年輕人犯點錯誤是不可避免的嘛,改正了就好,再說,我們領導在這方面也有失察的地方……李醫生,你看,這個月的獎金我就不要拿了吧,我們要做到賞罰分明嘛。」
「是是是。」主治在一邊陪著笑。
慕秋木然地牽牽嘴角,接過文件夾。主任大力地拍在他肩膀上:「好好去承認錯誤吧,年輕人,回來再好好幹!」
說完他習慣地捋了一把油亮的頭髮,昂然而出。
慕秋舉步走向電梯,彩綺望著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嚥了回去。
在院部樓下慕秋碰見了可伊,她正滿身大汗地在水泥地上玩著三步上籃,看見他時打了個招呼:「終於來了?」
「是。」慕秋不想多說,比起穿著運動T恤和短褲,盡情運動後一臉汗水,散發著逼人青春氣息的可伊來,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裝在套子裡的人,渾身都是市儈與懦弱。
「一定經過主任審核了吧。」可伊似笑非笑地上下拋弄著籃球,「也許是他口授你書寫?」
「學姐!」慕秋漲紅了臉。
「我沒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可伊聲明道:「反正人各有志,我的觀點不一定適合你,你儘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只要你自己認為正確就行。」
她抬起手向剛從樓裡走出來的一個女孩打招呼:「安淇!怎麼樣?」
「說是如果誣告就請我回家吃自己呢。」叫做安淇的女孩不在乎地聳聳肩,「呸,總比再看著他那張嘴臉強。」
慕秋的心突然跳了起來,跳得快極了,臉慢慢地漲紅著。
可伊一笑:「來一局?一對一?」
「誰怕誰呀,」安淇甩下白外套:「如果賭晚上西墅漁村的海鮮自助餐的話……」
「加上落雪冷飲的酸奶全套冰點?」
「賭了!」安淇豪氣萬丈地說,「放馬過來!」
她們兩個笑著跑向籃球場,可伊回頭似乎不經意地看了慕秋一眼:「學弟,祝你好運了。」
慕秋呆呆地看著她,心裡的那些顧慮,那些關於自己和自己未來的種種考慮,那些得罪了主任會怎麼樣的猜測,像雪崩一樣融化在她陽光般的笑容裡,什麼嶄新的感覺悄悄地湧出來,使得他徹夜未眠的睏倦都一掃而空,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大步走向院部辦公室。
裝飾簡單大方,卻總是透著一股神秘氣息的院部辦公室裡,一群頭頭腦腦們正等待著他的到來,刻意調整的光線使得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來人,但來人卻看不清他們。
「殷醫生?」其中的一個人問。
慕秋點點頭,手心裡沁出的汗把文件夾都濕透了,他嗓子乾啞,心咚咚跳,不是害怕,而是期待,終於能開口的期待。
「我們正等待著你的說明。」那個聲音繼續說,「也許你手中的文件就是你將要向我們說明的一切?請放到這邊來。」
「不。」慕秋泛出一個微笑,那使得他的臉看上去光彩照人,幾乎有了一種迷人的魅力,他更緊地抓住手中的文件夾,清晰又響亮地說:「我要說明的只有一句話,我的手術方案決無問題。」
他聽見幾聲驚訝的抽氣聲,於是更加大聲地說:「這個方案雖然不是我思考出來的,但是我事先做過詳細的調查研究,不但可行,而且還減少了傳統方案的風險,所以,我堅持認為手術方案決無問題。」
「那麼,你對手術的失敗又是怎麼看的呢?」
「我雖然沒有上台,但是,我認為,手術的失敗和主刀醫師有很大關係。」慕秋手心的汗越出越多,他的聲音卻毫無動搖,「無論如何,手術中死於腹主動脈破裂的不可能以手術意外來解釋。」
「我們明白了。」一個身影不勝困擾地點點頭:「殷醫生,謝謝你簡短的說明,你可以走了。」
慕秋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走了出去。
幾分鐘的死寂過後,最早說話的聲音開口了:「你怎麼看,沈?」
一直站在窗前,動都沒動過地方的男人依舊沒有轉換姿勢,還是看著窗外,緩慢地說:「什麼怎麼看?」
「又來了個推翻原結論的證人。真不好收場了。他說的是真的嗎?」
男子英俊的面容帶著滄桑,頭髮也半白了,但是還是可以很清楚地感到他身上卓絕出眾的氣質,他稍微改變了一下視線,不在意地說:「是真的,那手術方案沒有問題。」
「容我善意地提醒你,你根本就沒看過到底是什麼方案。」聲音裡聽不出有多少善意的成分在。
說話的時候始終在看著窗外的男子仍然漫不經心地說:「我不用看。」
「唔?為什麼?」
「那方案是我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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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走出小樓的時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著陽光的空氣,心情不知不覺地好了起來,腳步也越來越輕快,連日來盤旋不去的陰影終於消散了。
他路過籃球場的時候,竟然停下腳步,主動地對兩個拼搶了半天,正在氣喘吁吁地休息的女孩打招呼:「嗨。」
「嗯?」可伊揚起眉毛。安淇也好奇地打量著他。
慕秋一笑:「我說出來了。」
以可伊的聰明,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唇角慢慢漾起微笑:「滋味怎麼樣?」
慕秋舒了一口氣:「好極了,從來……沒這麼好過。」
他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笑著點點頭:「謝謝你,學姐。」
「不用謝我什麼啦。」可伊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怎麼樣?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安淇輸了晚飯,再叫彩綺也來。」
「死可伊!」安淇氣呼呼地用球丟她,「看我下次不砍死你!」
慕秋微笑著搖搖頭:「不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下次吧。」
「真的?別跟學姐客氣喔。」
「我真的有事。」慕秋擺擺手,轉身向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該去見那個人了,很奇怪的,當自己說出事實的真相,徹底地鬆了一口氣之後,想見的,居然是他……
想見到他,想告訴他一切……
心情是如此迫不及待……
很奇怪啊……
就在剛才,就在可伊的笑容裡,驚覺了一個事實,自己,已經愛上他了啊……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為了什麼,就這麼愛上了他……
雖然是剛剛發現,但是,自己已經愛了他很久了吧……
所以是如此急切地想見他,想告訴他自己做的事,他會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自己,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也許,還會緊緊地把自己抱進懷裡……
我是如此的期待著你啊……
慕秋不理會護士們好奇的目光,急匆匆地穿過走廊,最後幾乎是小跑著來到了409門前。
他推門,發現門是從裡面閂上的,不禁失笑:這個雷炎,大概又躲起來抽煙了,也只有彩綺,才治得了他。
「誰?!」門裡傳來雷炎沒好氣的聲音。
「是我。」慕秋唇邊依然掛著笑,急著見到他。
門開了一條縫,雷炎粗魯地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拽了進去,又飛快地閂上了門。
關門的時候,他的手臂緊挨著慕秋的身體,慕秋有一種被他抱著的錯覺,他的心又開始跳了,小小地抱怨著:「什麼事這麼怕人,你又躲起來抽煙了?」
「沒有。」雷炎的樣子不同尋常,陰沉著臉,頭髮也亂糟糟的,不時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我有事要告訴你。」慕秋臉微紅,小聲地說。
「別說話!」雷炎嚴厲地喝止了他,繼續聽著外面的動靜。
笑容從慕秋臉上消失了,他不安地問:「出了什麼事?」
雷炎煩躁地抓抓頭髮:「幸好是你,幫我一個忙,小慕。」
他抓著慕秋的手臂走到簾子後面,慕秋差點叫出聲來:地上散亂地丟著染血的襯衫之類的布片,床上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大腿上包裹著還在往外滲血的布條的高個男子,看見他,撩開長長的頭髮,線條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我們又見面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