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淚。
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相思淚,靜靜淌在他秀氣的手指間——彷彿是滄海枯了以後、從情人眼裡墜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卻是死亡的淚水,是蜀中唐門的絕品劇毒暗器。
他坐在鏡湖軒靠窗的雅座裡,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一滴美麗不可方物的淚水。那膠一般透明柔軟的東西,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流動,折射出美麗的光澤。
剛燙好的女兒紅還沒有喝過一口,然而,他沒有介意,也來不及介意。
因為第七批的敵人又已經來到了他面前。
這一次的敵人雖然只有兩個,可他手中卻只剩了一滴相思淚。
唐門的第一高手唐諍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他沒有抬頭看最後來的那兩個人是誰,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現在這裡的人,在聽雪樓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後踏上鏡湖軒二樓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空谷幽蘭,就這樣踩過滿地的屍體,來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
先開口說話的是白衣的男子,帶著微微的誠摯的讚許。而旁邊那個穿湖藍色衫子的女子則只是出神地看著屍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狀,彷彿在想著什麼難解之事。
「南楚……原來這次行動最高的首領是你。」
聽到聲音後青衣人不覺一震,長長吐了口氣——終於到了最後了。
看著面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來,我還是沒有讓聽雪樓主親自出手的價值礙…」
「大哥的身體不太好……他知道我瞭解你,才派我主持這次針對唐門的圍剿。」南楚微微笑著。雖然面前就是立刻要決一死戰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兩個人,一滴淚。
唐諍的手指一動,相思淚顫巍巍地滑落手心——雖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後一搏。
看著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淚,白衣男子忽然提議。
「唐兄,我們來賭一把如何?」
兩杯胭脂般的女兒紅。
嫣紅如血,酒香撲鼻——然,那滴淚已經融入了其中一杯中,無色無味,不著痕跡。
那就是賭約,以生命為代價的賭約。
透過裊裊的熱氣,他對著南楚頷首示意。
可以開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麼南楚就有優先挑選的權力。
湖藍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兩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靜謐得出奇的鏡湖軒,滿地的屍體,西湖上微微的風吹來,柳絲隨風拂入,然,樓中的氣氛是詭異而緊張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詞,你出去。」
忽然,南楚對身邊的女子緩緩道:「你也是毒藥方面的高手,應該迴避這樣的場合。」
藍衫女子臉色瞬間蒼白,但是仍然不出一聲地走了出去。
「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唐諍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說,我也不會知道你身邊那個女子居然就是『神農之女』秦婉詞姑娘……你何苦自斷後路?」
「因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靜而深邃,「一直以來,我想要的就是這個。」
「所以你跟隨蕭憶情?」唐諍諷刺地笑了,「要知道,像聽雪樓這樣以強壓弱,用武力併吞武林,本身就沒有什麼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搖頭歎息,「我不和你爭論……開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注視了面前兩隻杯子片刻,終於,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諍的目光閃了閃,嘴角抽動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頓住了。
唐諍的眉頭皺了一下,忽然看見南楚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變化中判斷出正確的答案吧?唐諍想著,乾脆吧眼睛閉了起來,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眼睛會不會出賣他。
片刻,終於聽到了液體流入咽喉的聲音,他觸電般睜開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變。
「不要急著告訴我答案……就讓我自己等待結果吧。」南楚喝完了酒,彷彿有些不勝酒力似地,倚著窗台緩緩吟道,「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唐諍看著窗外,那裡的柳樹下,藍衫的秦婉詞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為極度緊張的原因,嬌弱的身材如同風中楊柳一樣微微顫抖,他忽然歎息了一聲——「南楚,其實這一次你本來沒必要和我打這個賭的:對於我來說,一對二根本是沒有勝的機會,而你們起碼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可你為什麼要和我賭呢?
「你是為了她吧?因為我手上還有相思淚,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幾率……你怕我在最後的出手時選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賭。」
「果然——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礙…」
唐諍忽然變得很多話,然,說完以後,看著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裡閃出了笑意:「恭喜你能聽完我這些廢話——這證明你贏了。」
「相思淚的毒,可是七步奪命的。」
他大笑:「看來,嘗過相思滋味的人,是沒緣分再嘗一遍相思淚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猶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後,看了看地面,似乎無奈地揚了揚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這一次的賭約算是沒有完成吧!三個月後,我再來找你。」
「唐兄,再會。」
南楚就那樣振衣而起,向門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來殺他的。
「來世再會……」忽然,他聽見背後的唐諍輕輕笑了一聲。
大驚。他下意識地拔劍,反手護住背部空門——然,已經遲了……電般回頭,看見的卻是那滴晶瑩的淚,在唐諍手指間一閃而逝。他只覺得背後微微一涼,彷彿這早春江南的風忽然破體而入,酥酥懶懶的——相思淚!唐諍竟還有一滴相思淚!
「唐兄!」他震驚,心底驀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裡來的相思淚?唐諍方才明明已經用掉了最後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潑過的地上,然,光潔的木地板上沒有任何腐蝕損壞的跡象——恍然明白了什麼,他苦笑。
「你根本就沒有下毒!對不對?方才兩杯酒都是沒毒的!」
毒發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著唐諍,他的笑容有些苦澀:「一開始……你就想騙過我吧?然後……等我以為你死了離去時,再、再從背後殺了我……」
——誰都無法背對著唐門高手,甚至蕭憶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裡已經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顏色,然後,由於毒藥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體,從他緩緩合攏的眼角流下:「我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淚。
「南兄……我負你。」唐諍忽然歎息,目光沉痛,「然而,事關唐門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邊說著話,青衣飄動,他已經從敞開的天窗裡掠了出去——秦婉詞應該還在樓下等候,樓頂上才是沒有敵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剛一掠出,身子還只探出屋面半個,卻發覺外面的陽光實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閃電。
然後,閃電忽然貫入胸肺……
「奉樓主之令,候君已久。」
隨同他身體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藍衫子的少女——手彈雪亮的懷劍,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時,秦婉詞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樹下!
「南公子,真真嚇煞人——幸虧樓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秦婉詞連忙上去扶起南楚,從懷中取藥給他服下,「你說你瞭解他,難道他不瞭解你嗎?」
三月的風吹來,然,整個樓裡卻是空空蕩蕩。
南楚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秦婉詞關切而含著愛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住了垂到臉上的一綹秀髮——經歷了那樣的生死,心底裡深藏的感情終於掩飾不祝
他側頭看一邊的唐諍的屍體,忽然,看見死人閉合的眼角,有晶亮的東西閃動。
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