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麼?」
第二日,在內堂中喝著雲棲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承德太子廣袖一拂,眼中的鋒芒不易覺察的一閃而過,淡笑:「也沒好大事兒,不過前日夜裡似乎受了些風寒,早上起來說頭有些重,我就勸她歇著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側過頭去,彷彿只是看著北方天空中濃厚的戰雲,許久,才淡淡道,「天氣越來越冷,要小心身體了。」
承德太子唇角顯露一絲笑意,然而卻不說話,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著茶盞中的茶沫,彷彿有些期待著什麼事情。此時,大街上馬蹄急促響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滾下馬來,伏地稟告:「稟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軍,今日又派孫鐵箭前來叫戰!」
承德太子眼裡居然沒有意外的神色,他此時抬頭,看了看內堂屏風後,太傅徐甫言已經到了,看見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覺察的點點頭,拈鬚一笑。
原來,一切都按計劃順利的進行著……
「孫知泉?!」不出所料,聽到這個名字,向來淡漠沉穩的七弟眼睛登時雪亮,彷彿閃電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個哨兵,冷冷問,「誰在城下叫戰?孫鐵箭?」
哨兵從未見七殿下如此冷厲的目光,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點頭。
雪崖皇子慢慢鬆開手,讓哨兵踉蹌著後退大口呼吸,他沉吟著,壓抑不住的激憤在他眉間沉福呼吸慢慢急促起來,承德太子緊緊等待著——「皇兄,待我去斬了那傢伙首級來!」終於,承德太子聽見自己的胞弟脫口請命。
承德太子唇角驀的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他一直看著堂內,徐太傅此時已經慢慢踱了出來,拈鬚微微點頭,眼睛裡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開口勸阻:「七弟,還是閉門不出好了。」
「孫鐵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軍威、殺我大將,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頭回來不可!」顏白的手卻是握緊的,眼裡亮光如電。他沉吟著,終於道:「皇兄,讓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鐵騎快馬,速戰速決,一盞茶內應該就能提著首級返城!」
「好!七皇子智勇無雙,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還不是易如反掌?先斬敵首,待得糧草再到,城內的軍心一定會大振!」承德太子還沒有回應,陡然間旁邊就有人擊節喝采。徐太傅長衫羽冠,踱出堂來,對著承德太子道:「還請太子立刻下令開城出戰!」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萬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後,長孫無塵聽得外面號角連綿吹起,金柝鳴金之聲響徹內外,感覺驀的週身都冷了。
然而,她雙臂的力氣甚至支持不了她從錦衾中坐起。用盡了力氣掙扎,只是從床上滾落地面,四肢沒有一點力氣,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著門口挪去——然而,寢宮的門緊緊關閉,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見了,換上了佩劍的士兵。
窗外,龍首原冬季的冷風呼嘯而過,劍一般割裂了窗紙——太子妃雙手顫抖著,咬著牙,然而淚水還是緩緩從她緊閉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吱——呀——」厚達一尺的城門在數十個士兵的合力下終於緩緩打開,發出悠長的聲音。城頭巨大的絞索在轱轆的轉動下緩緩滑動,吊橋慢慢放平。
「願七殿下揚我軍威!」右軍將領邵筠站在城口,抱拳,朗聲祝頌。
金柝急,馬長嘶,鐵衣寒,一行鐵騎從洞開的城門口洶湧而出。看見城口同僚的相送,為首身披銀白鎧甲的將領只來得及一抱拳答禮,已經急奔了出去。
龍首原上,冬來草木蕭瑟,一片灰黃,風砂奇大,吹得人臉幾欲裂開。
城下黑壓壓的數千人馬,簇擁著一員大將,他身側的幡旗在風中不停翻捲,那一個「孫」字如血一般奪目。兩名士卒抬著一把長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鐵鑄成,漆黑如墨,粗如兒臂,兩個壯丁扛著,顯得份量頗重。
「哦,來得是顏雪崖那傢伙啊!」軍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將軍極目凝視曄城,看見城內湧出的一行鐵騎,在滾滾黃塵中看出了當先一人,驀的大笑,顯得甚是振奮:「小的們,快把神臂弓給爺端過來!」
左右一聲答應,兩名壯丁一聲黑喲,那把巨弓便被舉上了馬背。
孫鐵箭輕舒猿臂,握緊長弓。那弓不輕,一入手,胯下黑駿馬猛地一踏蹄,打了個響鼻,方才穩穩站住了。孫知泉長弓在手,平平舉起,從鞍邊箭筒裡抽出一支狼牙箭,瞄準了從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將領。
「孫將軍,還未鳴鑼開戰,便要……這、這不太好吧?」旁邊偏將濃眉紅臉,顯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呸!不好你個頭*—你知不知道顏雪崖是個什麼角色?現下不殺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內,你我的人頭就不保了!」孫知泉看也不看下屬,厲叱。
再不答話,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嬰兒,緩緩拉近身側。 弓繃如滿月,孕含了驚人的力量,孫鐵箭眼睛微微瞇起,鷹隼一樣的目光裡含了冷光。
曄城女牆上,右軍副將邵筠看見最後一騎也已奔出城,眼裡閃過冷笑的意味,忽然間,用力一揮手:「關城門!收起吊橋!」
周圍士卒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怔怔的站在原地。
邵筠眼色嚴厲,驀的就將身側那個士卒夾頭夾腦的抽了一鞭,厲聲道:「令你們關門!他媽的都聾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個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訥訥回答,手指指著城外——那裡,黃沙狂風的龍首原上,三百騎人馬剛剛出城,迎接那數百鐵騎的,是叛軍黑壓壓的陣容、和將旗下舉起百發百中神臂弓的孫鐵箭!
「太子有令:立刻關城,不得延誤!」邵筠啪的一聲抽了那士卒一個耳光,厲聲對城上的親衛隊下令——此時,曄城上當班的全是右軍人馬,邵筠平日治軍甚嚴,此刻他一聲令下,雖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遲疑,依然默不作聲的開始照做。
「吱——呀——」一聲,厚重的城門再度關起,城上士兵們一起用力搖著轱轆,護城河上的吊橋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風呼嘯著捲來,兵戈如雪,劍氣如霜。 孤立的曄城在龍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戰雲沉沉的壓著它,甲光如同金鱗一般閃爍。
「哎呀!糧草怎麼會送得這麼快?」
運河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南北來的兩支船隊在鍚國邊境的大雁灣匯合,密密麻麻竟塞滿了整個港灣。金碧輝看見南邊船隊上的紅日碧海旗,驀的大喜,跳了起來,對沈鐵心大叫:「哥哥帶著船隊來了!哥哥、哥哥居然親自把糧草送來了!」
紅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鮮花般怒放,明艷照人。
笑著叫著,金碧輝連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艙,不料腳下踩住了前襟,幾乎一個踉蹌跌倒,她驀的發起怒來,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麼嫁出去了還是這個德行?」陡然間,聽到耳邊有人大笑著問,肩上便挨了重重一捶,金碧輝想也不想、手指一掄,指間雪亮光芒一閃,那把分水匕便急電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幹什麼要我改頭換面?」
「錚」,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粗礪的手指間微微顫抖,栗色皮膚的高個男子驀的笑起來了:「哈,看來爹終於算錯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氣了。」
「三哥!爹怎麼會讓你從南海 過來這裡?」紅衣女子歡叫一聲,跳過去挽住了兄長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嬌的將腦袋抵著哥哥的胸膛,看的隨後出來的沈副將軍目瞪口呆。
原來,這個被烈日曬出古銅色光澤皮膚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號稱南海之王的狻猊。自從海王返回陸上,頤養天年以後,他的四個兒子便繼承了他海上的事業,分別掌管四方的船隊,割海而據,各自為王,據說個個英雄了得。
「不僅我來了,連老大、老二都來了!」狻猊眼裡的笑容驀的收住了,拍著小妹的肩,「別問為什麼我們都過來——你也知道,爹這一次…是認真的。」
「認真?什麼認真?」金碧輝莫名的抬頭,看著三哥的臉。
濃眉緊蹙,狻猊的手頓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認真要你當上離國皇后的!」
紅衣女子驀然一驚,如同觸電一般跳開,不可思議的瞪著兄長:「你們、你們瘋了?」
「什麼瘋了……這不是很應當的事麼?爹是何等人物!四個哥哥都富有四海,連姨都是鍚國國母,你是我們妹子,憑什麼要唯獨落下你?」狻猊揚眉,眼光睥睨,「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回給你選了夫婿,便是要把離國作為陪嫁一併給你!」
「胡說八道!挑撥離間,你們是何居心?」沈鐵心終於忍不住怒喝,這般言語,簡直是公然挑動七殿下反叛太子*—幸虧這次他帶來的都是左軍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聽了去,雪崖皇子豈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給我閉嘴!你們這麼亂七八糟的安排,怎麼就不問問我的意見?!」金碧輝也是倔了起來,雙手叉腰,對三哥怒目而視。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動了火氣,語氣登時一軟,笑道:「唉唉……其實爹這麼打算也是為你好——」他頓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滿了敵意對他按刀而立的沈鐵心,朗聲道:「沈將軍,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個才是亂世明君?如果換了雪崖當太子的話,離國如今早就一統了也說不准!」
沈鐵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動:這種想法,他並不是沒有過,然而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種念頭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將它按耐了下去。
「告訴你,顏白那傢伙適不適合當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願不願意當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讓的,金碧輝瞪著狻猊。
狻猊失聲大笑:「不會吧……小妹,你不過嫁出去幾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著金碧輝咬牙切齒的紅了臉,挽了袖子要過來揍他,臉上卻是一沉:「慢著。你們聽我說——我們此次本來只是運送糧草過來,還沒什麼動兵的打算。但是,你知道為什麼老大老二他們此刻都不在了?」
「為什麼?」金碧輝怔了怔,脫口問。
狻猊看著北方天際,緩緩道:「昨日深夜,接到內應飛鴿傳書: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顏白,已動殺心!大約在今日,便要找機會、借叛軍之手殺了他——」
金碧輝聽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溫文從容的舉止,脫口道:「胡說!不會的!」
狻猊冷笑,看向沈鐵心,看見他臉色鐵青,卻沒有出言反駁——這位身經百戰的將領,顯然也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揚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傳到之時我們幾個商議,老大老二當即分兵北上。老二繞過曄城直奔龍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則回海上由離江深入境內,反抄四皇叔後方朝豐!只留下我則押糧草繼續沿運河而上,來和你匯合。」
金碧輝怔怔看著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鐵心鐵青的臉,手慢慢握緊,說不出什麼。
「小妹……你要記得:即使老二去得晚了來不及,即使、即使你成了寡婦……哥哥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壓住她的肩膀,重重晃著她,眼神憐惜。
然而,看見妹子的眼神驀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驚,連忙安慰:「一定來得及!老二動作向來快,一定來得及趕到龍首原的!你別怕…別怕!」
「我……我不怕。」金碧輝喃喃自語,眼神卻慢慢凝聚了起來,銳利如針,「我才不怕!」
她驀的一掙,脫出了狻猊的手,退開幾步,從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揚頭看著兄長:「三哥!把你的龍馬借我!我要去曄城!」
「唰」,在那支玄鐵長箭射來之時,顏白身子即刻後仰,然而凜冽的勁風還是刺得他頸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後仰,然而坐騎卻絲毫不停,一直飛速奔向敵方中軍。
他身子還未直起,只聽半空又是兩聲勁嘯,知道孫知泉的鐵箭竟是不間歇的射到,心中登時有豪情湧起。他反手拔劍,看準了箭的來勢,劍鋒順著鐵箭箭桿一路刮下,發出刺耳的聲音。
「叮」的一聲,一股大力湧來,他只覺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經觸碰到了劍刃。
箭的去勢已緩,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聲清嘯,抓起鞍邊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孫知泉。
孫知泉看見這一箭來得並不見如何迅疾,便揮鞭擊去,然而,這箭中所蘊的力道居然有些怪異,一擊之下竟沒有擊落,只是偏了偏,在將軍臉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這麼一阻,那一行鐵騎便已近了數十丈。
看見當先的一騎如飛奔來,劍氣如霜,所向披靡,孫知泉擦去了頰邊的血跡,冷冷下令:「傳我將令,調集兩百弓箭手,給我攢射顏白!其餘來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邊傳令官匆匆而去。
孫知泉重新舉手,再招了一位傳令官近前:「號令左右兩翼圍合,切斷他們的歸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陽被昏黃的塵土淹沒,龍首原上,只有大風呼嘯。
孫鐵箭的眼睛冷厲了起來——今日,他就要將這個號稱十年來縱橫間無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亂軍中斬下首級來!
然而,左右兩翼方才一移動,顯然是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那銀白鎧甲的騎士立刻發出了號令,剩餘的幾百鐵騎明顯加快了速度——從一開始起,這區區幾百騎人馬就表現出了準確的策略:雖然是急速的前進,然而隊形卻絲毫不曾渙散。
人馬雖然不多,而且在前進中不斷有所損耗,但是集中在一處卻顯示了令人驚訝的力度——就彷彿是一支利劍,撕開了大軍的口子,直刺心臟!
孫知泉看見前方旗幟紛亂,呼叫聲此起彼伏,知道對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沒入了己方的陣形,原先調用來的弓箭手便絲毫沒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馬,給我讓開!」
士卒們在將令下紛紛讓開,退出了一道空隙,孫知泉重新看到了那個白袍長劍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弓拉開。
距離已經是漸漸接近,陡然間,顏白從馬背上躍起,足尖連點周圍幾個士卒肩膀,幾個跳躍,已經搶近了數丈,落入了敵方陣中。
在他身形躍起的瞬間,把握到了絕好的機會,孫知泉順著他身形的軌跡,連珠的射向半空中無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鐵箭帶著勁風,直射顏白的雙肩和心臟。
顏白揮劍盪開當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還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滯,在剎那間,另外兩支已經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順勢躍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卻已經慢了半拍。
「噗」的一聲,那支玄鐵箭釘入他腰間。
白袍上登時綻放出鮮紅的花朵。
孫知泉大笑,更不遲疑,搭弓一連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過是低了一下頭去抽出箭來,抬頭在漫天翻飛的旗幔之間、居然驀的失去了那個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計了一下最後射中顏白時、他們之間餘下的距離,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聽到耳邊有風呼嘯——他驚駭的回頭,看見年輕的白袍將軍彷彿從地底冒出來一般,劈手一劍殺了一個騎兵,將屍體推下馬背,自己坐了上去,順手撈起那個騎兵的長槍,抬手投了過來。
孫知泉一生自矜箭術,然而此刻居然來不及舉弓,眼睜睜的看著那桿投槍呼嘯而來。
「楊定,你可瞑目。」
在長槍扎入體內的瞬間,孫知泉驀的聽到有人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的眼睛因為痛苦而凸出,忽然間,他發出了垂死的大笑。
「沒想到!沒想到我…我還是死在你手裡……」他咳嗽著,看著顏白在亂軍中掠到,雪亮的利劍抹向他頸間,他只是大笑,「不過你、你也別想活著回去*—你兄弟出賣了你!」
「胡說。」根本不遲疑,顏白一掠而到,手中長劍冷冷切斷了敵將的咽喉,他的手隨即探出,抓住了頭盔上的紅纓。鮮紅的血噴湧而出,頭顱從軀體上斷開,然而,居然還保持著大笑和幸災樂禍的表情。
顏白一擊得手,長劍蕩回,擋開往他身上招呼的長槍。將敵將的首級掛在鞍邊,撥轉馬頭,準備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滯了——曄城!曄城的門……關了!
皇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