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吹笛雨瀟瀟 第三章
    曄城

    十一月初的風已經寒冷的刺骨,夕陽下的龍首原上,在四皇叔十萬龍牙騎兵包圍下的曄城如同一座佇立不倒的孤峰,蕭瑟而寥落,染著淡淡的血紅色。

    由於城中兵力不足,陸上交通已經完全被切斷,曄城唯一還能對外聯絡的通道,便只剩了由鍚國都城禎出發、途經商州和曄城的大運河。為了維繫這關係存亡的一脈,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運河沿線。

    「七皇子殿下回來了!」甫一上岸,便聞得沿河士兵一陣歡呼,岸邊望樓上的號角連綿響起,從登陸的埠頭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將訊息傳到城中。城上列隊防衛的士兵隨即迅速走動,先後有多名將領上來拜見。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錦墩來墊腳,扶金碧輝下來。士兵們中有些竊竊私語,但是不敢聲張:這次皇子遠赴鍚國,救兵未曾請到,卻帶回來一個女子,真不知為何。

    「扶皇妃下船。」看見第一個前來迎接自己的是手下愛將沈鐵心,顏白歎口氣交代了一聲,看見屬下滿臉的驚詫。他沒有心思分辯什麼——沿路來,他一直苦苦勸說那個老艄公能隨他來曄城歸附承德太子,然而那個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搖頭,絲毫不為所動。雪崖皇子向來禮賢下士,英名聞於諸侯間,他還從未見過在自己再三懇請下還這般固執的老人。

    舟一入離國國境,那個艄公便駐舟退去,任皇子怎麼挽留,微笑著看眼前一對新婚夫妻:「你們小兩口新婚燕爾,老夫留下來幹嗎?」他看看紅衣女子,眼神裡面帶著關愛笑意:「小姑娘,你再這麼厲害可不行藹—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輝發惱,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話,只是掉頭而去,高歌唱的,居然還是那一首離國國君譜的《鐵衣寒》。然而,原來那「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的歌詞,卻被他隨意的用遠古的詩篇換用:「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漸行漸遠,歌聲卻如縷不絕。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站在渡頭換舟繼續北上的七皇子,看著老人搖櫓高歌的背影,看著風中飛揚而起的白髮,陡然間,斡旋征戰了半生的心,竟然也有些恍惚起來。

    錦墩還未到,然而不等手下來服侍,大紅嫁衣尚未換下的金碧輝從艙中逕自探頭出來,在舟頭四顧,驚歎:「這就是曄城?嘩,好有派頭!」

    二話不說、跟著夫婿從舟上一躍而下,輕輕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來的士兵和侍從都被嚇了一跳,不自禁的往後退了幾步,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要太放肆!」實在是無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顏白皺著眉頭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見前來迎接的那些士兵,顯然是想起了當日在海王船隊中的日子,把夫婿的手下的軍隊當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順手拍了拍跪著搬錦墩的士兵肩膀:「多謝,哪裡用得到這種勞什子,辛苦兄弟們了!」

    此舉一出,周圍士兵衛士個個悚然動容,搬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聞見香風咫尺,焦黃的面皮上也陡然漲的血紅,半晌訥訥不知所對。

    城門口,連此刻剛聽得消息,親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結舌的呆在一邊,忘了招呼他的七弟。

    「皇兄。」還是顏白先看見兄長,連忙上去覲見,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滿臉的驚詫,卻不及問這個問題,只是急急問:「鍚國可願發兵?」

    顏白看著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曄城此刻已經到了糧盡兵疲的時刻,他下意識的看了身邊兀自東張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歎息:「皇兄,我們先進城再談,可好?」

    「七弟,你說什麼?你已成親?!」

    曄城本來的府衙被用來做了中軍營,後堂議事艇中此刻只有太子軍中幾位最高層的決策人物,然而,聽完他此行的稟告,承德太子還是忍不住吃驚變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帶來的那個女子?」

    「是。弟在鍚國困窘無助,事急從權、陣前成親,還請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邊幾位將領同樣驚詫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下頭,靜靜回稟。

    「玉堂金家的獨女——就是那個女……女中豪傑麼?」旁邊的左軍副將沈鐵心脫口而出,差點「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來,連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經頗為尷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複雜:金碧輝——連他也聽過這個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盜的女首領,也是如今操縱鍚國國政的玉堂金家獨女。

    這個女子的悍勇潑辣之名,播於諸侯各國之間。

    太子的眼睛微微變了一下,目光流轉,卻輕輕歎了一口氣:「七弟,看來是苦了你了——其實你何必這樣,目下情勢如此,就算玉堂金家迫使孤王娶了那個女子、也是可以的。」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的抬頭看著大哥:「皇兄已立無塵為太子妃,怎能再言廢立?」

    「如你所說,事急從權麼,如若能換來離國一統,這些又算什麼?」承德太子有些掩飾意味的一笑,將話題帶了開去,「鍚國可願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終於字斟句酌的回答:「鍚國應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運河北上,抵達曄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盡,難以撐到十二月。」說話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邊的太傅徐甫言,這位輔佐過兩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帳下效力的老人有著對大局冷徹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幾聲,拈著頷下長鬚,眼光忽然銳利:「鍚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凜,看著老人靜靜回答:「不瞞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確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國舅已經承諾盡力說服皇帝,力爭在年前派兵增援曄城。至於財力物力……」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心裡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然後手指穩定的放下茶盞:「這次內人的陪嫁,足以支撐整個曄城渡過一冬。」

    話語方落,中軍營裡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敵國。」許久,徐太傅彷彿感慨般的,低低說了一句。

    那不過是一口三尺長兩尺寬的箱子,並不大,也不見得沉。

    ——然而,卻居然能供整個曄城軍民渡過一冬?

    一進入內堂,那三個來自西疆的珠寶商人看見案上那只箱子,眼睛裡就是不自禁的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後打造釘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質地中,隱隱有細細的金線花紋纏繞,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寶商人不自禁的嚥了一下口水:玳瑁生於深海,且不說打撈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長到巴掌般大小,只能用來作為梳子或者飾物——這般兩三尺的玳瑁,便是龍宮裡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兒。

    三個商人相視一眼,事先私下協商好聯手壓價的心都有些餒了。

    金碧輝卻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這麼多人的圍觀,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卻是臉色凝重,也不說話,一邊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開箱了啊!」金碧輝橫了一眼,懶得再拖延,自顧自抬手打開箱子。

    瞬間,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內堂中的人睜不開眼,下意識抬手遮目。

    只有三個珠寶商心切,反而失聲驚呼著撲了上去——玳瑁箱子裡,裝著所有珠寶商人夢中也看不到的瑰麗景象:厚厚的絲絨墊子上,密密鋪了一層龍眼般大的夜明珠,圍繞著中間一顆鴿蛋大的母珠,那奪目的光華就由此而來。

    珠子上散放著一些飾物珠寶,有玉如意和辟水靈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中州大陸上任何珠寶商人一生夢寐以求的寶物。

    然而,讓幾個珠寶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的,卻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來防止傳說中五鬼搬運大法的壓箱之物——那是四顆不同色澤的珠子,並不奪目,有著幽幽的暗彩。

    「天!這、這是——」三人中那個最年長的珠寶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結結巴巴的說著,忽然雙膝一軟,對著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風、避火、柔水、辟塵!」其他兩個珠寶商也驚得呆了,恍如夢境般的,跟著跪了下去——對他們這一行的人來說,遇到傳說中的無上至寶時,更是頂禮膜拜絲毫不敢褻瀆。

    不用說珠寶商人,就是旁邊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屬下,都不由看得震驚,說不出話來。唯獨七皇子,想來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奩的驚人豐厚,只是淡淡的看著,沒有表情。

    「還算有些眼力,沒虧了爹爹推你們幾個來出手這批陪嫁。」金碧輝站在桌邊,手搭在陪嫁的奩籠上,臉上似笑非笑,看著珠寶商人的臉色,「看樣子你們也底氣不足啊!或者這樣——你們三個一起湊份子,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價幾何?」抬頭看了那箱子一眼,彷彿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長的珠寶商擦了擦額角的汗,從地上爬起來,再也沒有飛揚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詢問。

    金碧輝怔了怔,轉頭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徵詢丈夫的意見——本來這批東西,也是為了給他救急來的,父親在成婚前就和女兒說起過新郎的背景和處境。她並不知道這一次曄城需要多少財力才能渡過難關。

    顏白的眼睛,卻是看向承德太子身邊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萬金銖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務,估量了一下全程軍民一個冬天的開支,往大裡開了一個價碼,等著三個商人就地還錢。

    「五十萬金銖……五十萬?」不知為何,珠寶商們相對一笑,舒了口氣。

    「哈。」珠寶商們正待答應,卻聽得旁邊有人笑了一聲,在王公貴族雲集的內堂中顯得極為刺耳,眾人轉頭看去,卻見新婚的皇子妃啪的關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邊,忍不住的滿臉冷嘲:「喂喂,有無弄錯?你們所需才不過五十萬金銖?那麼何必巴巴的弄得那麼緊張?我以為你們要傾國之富,才來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萬?嘁!」

    那樣無禮的腔調,在內堂中激起了反應,從承德太子以下,每個人臉色都有變化。

    ——本來這門婚事,已經含了離國皇室極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勢所逼,七皇子根本不會入贅金家。如今又聽得這般話語,當不得所有人都臉上色變。

    顏白的臉色也是白了一下,卻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經沒有心思訓斥,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然而金碧輝卻不管不顧,看了臉有喜色的珠寶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們不要得意——我金碧輝是誰?能讓你們檢這個天大的便宜?」她捲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邊的箱子:「大家都是識貨的,明人不說暗話——光這個玳瑁箱少說也值二十萬金銖,裡面的東西更不用說。是不是?」

    話語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抽了口氣——承德太子出身顯貴,動亂開始之前也見過離國大內諸多珍寶,卻從未見過有價值如此巨萬者。

    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那些珠寶商人居然沒有反駁,臉上竊喜之色一掃而空。

    「稟皇妃,其實這些珍寶,除了有傾國之力的王侯,世間恐怕無人能買的起……」珠寶商們交頭接耳商議了一番,終於那個年長者面有難色的開口。

    不等他再說下去,金碧輝「哧」的一笑,眼睛掃了一下堂中那幾個著名的大賈:「怎麼,知道我們等錢用,想壓價呀?」她頓了頓,眼神卻冷了下來,淡淡道:「也不想想,你們每年從波斯大食販運珠寶,走的是誰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們打沙漠裡過!」

    女子凌厲的眼神彷彿是刀,刺的三個商人機伶伶一個冷戰,原先看了奇珍後沖天的慾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覷:不錯,他們的生意,常年來往於海上,哪裡能得罪海王?

    「好,我金碧輝也是乾脆的人——殺人一刀,說價也是一口!」看到對方的氣焰平息,新婚的王妃啪的拍了一下箱子,嚇了眾人一跳,「四顆壓箱珠子我拿回——你們心裡有數,這個並不是你們買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東西,連著這個玳瑁箱,兩百萬金銖你們拿了去!」

    三個珠寶商又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了一番,終於公推那個年長者出來,做了一個揖,歎息:「王妃的價格,小的心裡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們三人此次攜來之款項不過一百多萬金銖,奈何……」

    金碧輝怔了怔,皺眉:「好歹也是有名的珠寶商賈,你們怎地如此小氣?罷了罷了,這樣可好——不足的款項,歸去後替我們購置糧草沿河送了過來,如何?」

    珠寶商人見其肯變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這筆生意下來賺頭至少也有五十萬金銖,忙不迭地答應了。

    金碧輝也是爽快,將箱子裡四顆珠子收起,便鎖了箱子,將鑰匙交給旁邊的徐太傅,吩咐:「就這麼說定了——帶了他們三個去庫房交割款項罷!」

    徐太傅飽讀詩書,長於廟堂之間,何曾見過如此潑辣女子?方才新來的王妃叱吒睥睨,轉瞬已以高出他要價四倍的價格將生意談定,這個三朝老臣、輔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動,哪裡有插話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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