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第四章
    「對了,你最喜歡李義山的哪一首詩呢?」

    坐在閣樓的飛簷上,小心翼翼地扶著身側的垂脊,將腳放下,懸空晃蕩著,挽著雙髻的少女笑靨如花,在月下側頭問身邊的紫衣男子,藍瓷耳墜也晃晃悠悠。

    「唉唉……為什麼你們女孩子家老是喜歡問『最』喜歡『最』愛什麼的?」一聽到她這樣追問,他就覺得頭大,有些無可奈何地說,「——義山的詩自然是好,可我從未一首首比較過呀。」

    「啊?女孩子都喜歡這麼問?還有誰這樣問過你麼?」然而,反過來卻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雙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過來。

    「《風雨》最好吧。我喜歡那個『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他苦笑,低頭拍拍手中的長劍,上面「流光」兩個字已經模糊了,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江湖上的風雨飄遙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又低下了頭去——不知道為何,她總是喜歡低著頭。

    過了半晌,他不見她說話,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間微微一驚,看見一顆淚珠撲簌簌的從她絲綢的衣襟上滾落下去。

    「怎麼了?小妍?」他問,不明白這個瓷人兒一般的女孩子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她卻只是低著頭,但是已經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識的在旁邊的琉璃瓦上劃著什麼,過了半天,才壓著聲音,輕輕道:「我在想……在我沒有碰到你之前的你,是什麼樣子的呢?你、你遇見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問過你這樣傻的問題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來——這個丫頭的心思,還真是九曲七竅,隨便的一句話,就能讓她想那麼遠?本來以為這樣足不出戶的女孩子是天真單純的,然而,誰能想到心裡居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埃

    「沒有呀……真的沒有。」他歎了口氣,一再的重申。在江湖上,驚神一劍衛二公子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居然要這樣的委曲求全。然而,這樣新鮮的感覺也讓他自己都快樂起來,夜風吹過來,彷彿也是溫暖和煦的。

    她卻不依不饒:「一定有的-…你不老實和我說。」

    「唉唉,是有一個,行了吧?」被纏了半晌,衛懷冰終於露出無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麼、什麼樣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顫,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問。

    「嗯……是個,怎麼說呢?很溫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兩個酒窩,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輕輕叩著身側的劍,看著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緩緩說。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當上劃著,咬著嘴角,嗯了一聲,然後問:「後來呢?」

    「後來……」衛懷冰低下頭去,歎了口氣,「後來她喜歡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埃」薛楚妍脫口低呼了一聲,然而卻沒有如釋重負的神氣,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那時候我難過的幾天吃不下飯,大哥還以為我又為了纏著他教我劍法在鬧情緒呢。」想起當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揚,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是義山的詩,也是一開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悶悶不樂的應了一句,然而終究心細,沉吟一會兒反應了過來,抬頭驚詫的問,「啊?還鬧著不吃飯?那時候……那時候你多大呀?」

    衛懷冰看著她,那樣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著天上的星辰璀璨奪目,他微笑著,抬手撫摩她烏鴉鴉的頭髮:「才十一歲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憐?」

    「啊?」薛楚妍驚詫的抬起了頭,一抬頭便看見紫衣男子眉目間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當,登時臉上飛紅, 「討厭!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飛簷邊緣,她便要站起來返身就走,方一側身,便發覺腳下一空。

    「小心!」衛懷冰身子一傾,出手如電,將她拉了回來,攬在懷裡,「唉唉……看來什麼時候要教教你一些輕身功夫才好,不然跟我闖蕩江湖可怎麼辦?」

    薛楚妍跌靠在他懷裡,臉上便又是一紅,聽了他的話後不知為何又是半晌不出聲。許久,她才仰了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這幾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聽說碧城山白雲宮有一株青鸞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麼時候我去取了來給你娘治玻」衛懷冰輕輕撫摩她絲綢一般的長髮,歎息了一聲,不知道為何,他聲音也有些低沉起來,「該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兒拿!」

    薛楚妍聽他又說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懷中,將自己的髮絲和他的一縷頭髮攪在一起,打了個結,岔開話題:「啊,對了,那麼那個女子……那個很溫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後來嫁給你大哥了麼?」

    衛懷冰的身子忽然輕輕一震,不知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許久許久,才搖了搖頭:「沒有……很慘的。 別問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飛揚的語氣中有如此深重的歎息,然而她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望湖樓內劍氣橫空,縱橫凌厲,一干旁觀者都被逼得連連倒退,到了樓梯口上。

    而寬敞的房間內,紫衣和素衣如同閃電般交錯飛舞,瞬息萬變。

    凝碧劍如同流星,瞬忽來去,空靈不可方物,沒有剎那的停頓。華瓔拂袖回首,手中的長劍突然幻成了兩道影子,同時分刺衛莊的左胸和右肩,一點寒芒迅速一分為二,宛如白雲驟合又分,無從判斷何虛何實。

    紫衣閃動,衛莊迅速回身,劍幕展開,又是兩聲冷銳的金屬交擊之聲,兩劍無功而返。飄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順勢穿過敞開的窗戶,落在望湖樓外面的挑簷上。

    衛莊知道她是覺得這個場地限制太大——白雲千幻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飄搖遊走無定,離了這個樓閣,在外面動手自然對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著秋雨中那個婷婷立在飛簷一角上的人,他還是暗自長長歎息了一聲,足尖一點,縱身而出。

    漸漸地,他注意到小妍開始少有笑容。因為喜歡低了頭說話,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或許,她臉上那樣悒鬱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沒有留意。

    他開初以為她是擔心著母親長年的臥病,或者脾氣暴躁的父親又發了火。然而時間一長,他漸漸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們誰都無法迴避的未來。

    那一夜,他從外面來看她。這些日子他經常要遊走於江湖之間,繼續做著風神會二當家該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傷在白雲宮子弟手裡後一直沒有恢復,只能在暖閣裡面運籌帷幄,而實際上的事務則完全交給了他。

    這一走已是兩個月。了結了風神會在兩廣的事務後,他歸心似箭,一路換馬直奔那個水雲疏柳的城市。穿過那條柳暗花明的長堤,在那扇靜謐的朱門下繫馬,輕輕掠上閣樓,推開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沒有看見那個梳著雙髻的女孩子挑了燈拿著詩集、支著腮朦朧欲睡的等他回來,然後聽到窗子輕輕吱呀一聲就驚喜的撲到他懷裡——如同以往。

    她背著窗子坐在鏡子前,解散了發繩,一縷縷的梳著頭髮。

    衛懷冰從鏡子裡看著她,發覺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內變了很多。眸子裡居然有迷濛遼遠的霧氣,讓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覺著她是個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發覺,原來她的眼神也並非他能夠懂得。

    「幫我把頭髮攏起來,好麼?」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卻沒有回頭看他,甚至也沒有看鏡子裡的他。只是低著頭,忽然放下了梳子,說。

    她的頭髮很長,想來是自小起就沒有剪過,養護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絲綢。他們都默不作聲,彷彿有什麼奇異的空氣瀰漫在妝樓中,一開口就會打破。他拿慣了劍的手拿著白玉的梳子,緩緩給她梳著頭,她的長髮一束一束,溫柔的貼著他的手肘。

    「父親說,要我從下個月初起好好學習禮儀歌舞——因為明年開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選妃大典。父親他為了打點上下已經花了很多心思。」看著頭髮慢慢地被攏上去,她忽然說。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緩緩往下梳著。他知道,這樣的事情,終究有一天要兩人面對面的解決。

    「我們一起走罷。等你長大一些了,我娶你。」這個答案,他已經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個時機將它說出來。聽到他的話,她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他驀然煩躁起來,梳得快了一些,髮絲糾纏住了,便讓他的手頓了下去:「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女兒,只可妻王侯公卿,哪裡能跟了一個飄搖江湖的劍客,是不是?」

    薛楚妍依然是低著頭,咬著嘴角不說話,從鏡子裡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忽然間淚水就落了下來。

    「小妍,我們走吧,好不好?」他本來是滿腔的憤怒,然而看見她的眼淚,忽然間就柔和了下來——她永遠有一種讓人動心憐惜的力量,純美而空靈,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間大聲的哭了起來,哭得沒有一點節制,也不怕驚醒了旁人,她將頭埋在亂髮裡,慟哭,「——爹他很倔強、很愛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會放過我們的。娘也會氣死的…她本來身體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經冷落娘了,只是因著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讓他失望了,他會對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纏在這裡面,你不知道。」

    「那麼……我們帶你娘一起走,好不好?」並不知道堂堂的節度使府裡有這麼多曲折的內情,衛懷冰只有喃喃的安慰著她,心裡卻也是有些惘然起來。

    「這怎麼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礙手礙腳地呆在你身邊,你就差點被那夥人害死了……如果要帶著我和我娘這兩個累贅,那麼更是寸步難行了。」她輕輕道,答應得很快,顯然是早已考慮過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個月了……真的。我覺得…除了一條路,其他終究怎麼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頭,你做事情為什麼總是要想東想西的?我們這就去帶了你娘,一起遠走高飛,好不好?」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輕輕抬了一下頭,看了他一眼,回答。

    衛懷冰陡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為他看見了小妍的眼神,那樣的堅定而決斷。她很少抬頭,所以很少看見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頭回答了,那便是最終的答案。

    「那麼……」他陡然間覺得胸臆之間鬱鬱得無法呼吸,滿懷的悲憤無可發洩——原來他仗劍江湖,無敵天下,卻也無法了斷這樣的事情!

    「那麼就這樣罷!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畢竟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各歸各位!」他驀地站起,蒼涼的長笑,手裡卻緊緊抓著那把玉梳,也不顧扯痛她的頭髮。

    「誰?誰在樓上?」他們的說話聲越來越大,終於聽到了樓下的父親喝問。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著這個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見的紫衣男子,忽然間,蒼白著臉,抬起頭看他。他不明白她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轉瞬間,她已經推著他的肩,將他推到了窗邊,「你走。」

    他來不及想,卻已經被她推著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傾了一下,他卻立定了,反而不肯動,抓著她的手,用力的似乎要將那琉璃般脆弱的腕捏碎:「小妍,你到底心裡怎麼想?你告訴我,你說出來啊!」

    她低著頭,咬著嘴角,不說一句話。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淮南節度使薛昭義衝了進來,手裡還提著劍,大聲問:「阿妍,你沒事吧?誰在那裡說話?有賊麼?有賊麼?」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兒沒有回答,粗線條的父親終於有些感到不對勁,回過頭,藉著月光,看見窗邊紫衣長劍的男子時,薛節度使幾乎驚訝的握不住手裡的劍。

    「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兒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義怒吼了起來,想也不想的衝過去,當頭一劍劈了下來,「我殺了你!」

    衛懷冰沒有動,只是微微側了一下身子,看著那把沉重的寶劍擦著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欞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節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讓對方掙得滿臉通紅,吼不出一句話。

    「懷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聲。

    他看向小妍,看見她那樣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他、他居然對小妍的父親動手了麼?

    他閉上眼睛,長長歎了一口氣,手指鬆了開來。心冷如灰。

    罷了,罷了……那便是這樣吧!

    耳邊忽然有風聲,他知道那是薛節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間有了不顧一切的自暴自棄,居然不想再避開也不想出手阻擋。

    「走吧。」陡然間,他只覺得身子重心一傾,有人用力將他從窗口推了開去。那是小妍的聲音,片刻之間在他懷裡輕輕道,「走吧。」

    然後,她撲過來,用力將他推了出去。

    衛懷冰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從二樓的窗口輕輕落在院子裡。秋風瑟瑟的吹過來,帶來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隱約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潮水聲——該是秋潮有訊,今日又到了罷?

    從相識到今日,竟然不過短短七個月的時間。七個月的時間,便是一個傳奇上演與落幕的過程——他一開始就該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傳奇,她那樣的女孩子自小受過的教導與複雜環境的束縛,做出的決定也非他能夠瞭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場幻夢而已?——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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