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臥新春白跲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
外面是深山清晨的淡淡霧氣,山風吹來木葉清冷的香氣。幽僻的山中,居然有一座白牆黑瓦的小小道觀,彷彿蒼翠山中點綴著的一粒小小的露珠。
紅漆已經剝落了大半的山門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白雲宮」三個字。
碧紗窗下,一個素衣束髮的女子對著窗外的山色,沉吟了了許久。蘸滿了墨的紫毫輕輕接觸著雪白的紙,洇開了大朵墨色的花。而道裝束髮的女子彷彿在回憶著什麼,怔怔的出神,半個時辰下來,雪白的小箋上才堪堪寫了兩行。
畢竟已經到了深秋,室內雖然升起了爐火熏香,然而指尖依舊感到了寒意。
碧城山上向來清寂,今年的冬天,想來又會很冷罷?
臨窗的女子方當韶齡,明眸皓齒,然而卻穿著道家的長袍,一襲素衣片塵不染,漆黑的長髮綰於玉冠內,案上放著一卷李義山的《玉谿詩集》。素手執筆,舉止幽靜從容,有曠然的林下之風,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此時正當晚唐時分,朝中崇尚道教,王族貴家女子自請出家為女冠之風頗盛,公主丐為道士、築觀在外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一般即使出家,那些金枝玉葉的女冠也都停留在皇城附近,酬唱來往的都是風流蘊藉的文人雅士。
而小小碧城山白雲宮,既不屬於名山大川、也不是什麼古廟名寺,冷僻的位於浙東深山,平日沒有什麼香火。這裡居然也有這樣的貴家出身的女冠,卻是讓人驚訝。
道裝束髮的年輕女冠對著深山上暮秋的景色出了一會兒神,方才想要把李義山那首《春雨》繼續寫下去,卻聽到了門外急促的腳步聲。
難得的一刻寧靜又被打破,執筆的素衣女子歎了口氣,隨便扯過一本《玉皇心印妙經》蓋住案上的玉谿詩集,將寫了兩句的信箋收入懷中。剛擱下了紫毫,轉過頭來,便看見了幾個站在門檻外惶惶不安的師妹。
那些同樣道裝的束髮少女雖然一臉的焦急,卻知道二師姐華瓔平日的脾氣,不敢隨便開口叫嚷,只好在外面等著。
「唉……這麼急,又有什麼事情麼?」那個叫華瓔的女子低了眉頭,問。
「二、二師姐!不好了……掌門師姐和六師妹她們今日下山碰上了風神會的人,結果六師妹沉不住氣和他們動起手來最後就被他們擄走了——」說話的是三師妹華雲,她脾氣本來就急,此時變故一來心下更慌,說話簡直快的驚人。
「又是風神會的人?」有些不耐的,華瓔蹙了蹙眉頭——這些天來,天天聽說風神會的人要來對白雲宮不利,宮裡上下個個如臨大敵。然而,半途跟著師傅出家修道的她,卻不知道這個小小世外道觀和那個江湖中神秘組織的恩怨由何而來。
自從七年前那個大雨之夜,還是宦家千金的她跪求雲遊至此的師傅渡化,靜冥師傅慨然應承,攜她入山。此後的七年,師傅雖然對她很好,卻從未和她說過這個白雲宮以往的事情。
自然,她也是沒有在意那些江湖間的恩怨。
——她束髮皈依青燈黃卷,只是為了心靈的永久寧靜。
有時候看著壁間的劍,在燈下看著束之高閣的玉谿詩集,手中翻著著悟真篇,她也會想:如果當日就知道白雲宮並不是個普通的道觀、而靜冥道長也不是一般的女道姑,她還會不會那樣苦苦哀求著要隨師傅束髮入山學道?
這樣,掙脫了一重羅網,是不是又陷入了另外一個呢?
然而她也知道,當日的自己,並無其他的路可以走。後來想想也是,如果靜冥師傅是一般的道姑,又哪裡敢真的收留她這樣的女子。
「出了這麼大的事,去和師傅說了麼?」沉吟了一會,她問同門。
「師傅在天心閣閉關靜坐,吩咐了不可打擾——師傅的話誰敢違背?所以我們才急啊!二師姐你說怎麼辦好?聽說這次風神會來的那個人是組織裡最厲害一個!又凶下手又狠,我擔心掌門師姐會不會被他們殺了?」
華瓔不過問了一句,華雲卻一口氣將所能說的都說了出來。
「最厲害的?」這才微微一驚,華瓔站了起身,手指在案上不自禁的拂過,卻碰落了筆架上那支湖州紫毫,「那麼說,是風神雙騎中的風澗月親自來了?!」
「哎呀,不是風老大——雖然他是風神會的龍頭,但是最厲害的卻不是他呀!」華雲見二師姐到了此時還一副懵懂的神色,完全不同於掌門師姐對於江湖中事那樣明瞭決斷,也不禁急了起來,「二師姐你怎麼還這麼糊塗?你壓根把師傅再三要我們小心的那個人忘了麼?」
「啊,是那個『驚神一劍』!」終於華瓔記了起來,脫口道。
雖然在白雲宮七年,她道學和武學的修為已經是同門之冠,然而對於江湖中的掌故和恩怨,官宦人家出身的她卻從心裡有些不在意,對於那些拗口之極的名號更是記憶淡漠。
然而儘管這樣,她還是記得這個名字——深山中潛心靜修的女冠並不知道這個名字在江湖中的神秘和份量,她只是記住了師傅閉關之前的再三交代:如果有風神會的人來白雲宮生事,那麼務必要小心那個被江湖中稱為「驚神一劍」的年輕人。
江湖礙…這個所謂的江湖武林,看起來似乎和自己費盡了力氣才脫離的原來世界大不相同,然而,等瞭解了,卻發覺原來是一樣的,那是另外一張羅網而已。
華瓔歎了口氣,掌門大師姐華清出了事情,白雲宮中以她為長,這事情,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脫了——而她雖然平日淡漠閒散,華清與她之間也多有嫌隙,但是大事臨頭,她卻知道自己的重任所在。
「他們在哪裡扣住了大師姐和六師妹?」她站起了身,轉到屏風後,換下了寬大的道袍,玄白兩色的勁裝衣服映得她柔美的臉陡然間多了幾分英氣。
一邊問,她一邊抬手取下了壁間掛著的長劍,微微一抖腕,「嗆」的一聲白光如同游龍般掠出,在她指間遊走不定。拔劍在手,華瓔低首凝視劍鋒上那一縷淺碧,眉目間有肅然之色,氣度從容沉靜。
眾位師妹都屏聲斂氣的看著二師姐,眼神又是佩服又是羨慕。
凝碧劍是白雲宮的三寶之一,也是師傅隨身不離的佩劍,甚至大師姐華清都沒有被允許碰過。然而在一年前的月夜,華瓔修習劍法滿五年,按照宮中的慣例、與師傅在天心閣內,坐在蒲團之上,各以兩柱檀香為劍,切磋劍道。
檀香的氤氳的煙氣與那一星火光,在黯淡的房間內以驚人的速度盤旋回擊,畫出另旁觀師姐妹們目眩的圖案。
所有觀看的人,包括身為掌門師姐的華清只能勉強看出二師妹和師傅之間用極其迅速和巧妙的劍法在相互試探,瞬息流走萬變,卻看不出每一招每一式的走向。 光線陰暗的房間裡,只能看見漫天的紅光流轉。
天心閣裡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到,所有人都汗濕重衣,一眨不眨的看著紅紅的黯淡光點在以驚人的速度游弋——雖然是同門,但是旁觀者沒人能想像,同樣是本門的白雲千幻劍法,居然能達到這樣的凌厲而神妙的境地。
一刻鐘後,如同風一般、師傅手中拿著的檀香從空門中刺入,直刺二師姐眉心,然而華瓔師姐卻眉目不動。
那一柱香,直點入華瓔秀麗的眉間。
眾師姐妹驚而上前,卻看見一向嚴厲肅穆的師傅驀然微笑起來,將手中的香扔到了蒲團上——香已滅,灰已冷。有些怔怔的看了地上的殘香半晌,師傅感慨地開口:「華瓔,你居然勝了為師!」一語出,周圍皆驚。
「師傅在上,徒兒不敢言勝。」依然如平日那般恭謹的,端坐在蒲團上的華瓔緩緩俯身行禮,低聲道。
師傅臉上的笑意更深,冷肅到有些枯槁的臉色都有些溫潤起來,抬手撫摩著徒弟漆黑柔順的長髮,歎息道:「方纔如果你接我那一招,必定能震斷我手中檀香。然而你天性純和,不願看師傅在眾位弟子面前失了面子,只是用劍氣滅了我香上的火光,而任為師點中你眉心,是不是?」
「弟子不敢。」沒有料到師傅會當眾說破,沉靜的女子也有些窘迫起來,再度俯身行禮。
靜冥道姑輕輕歎息,然而歎息聲裡卻是滿懷的柔和與讚賞:「華瓔,我沒有收錯你,你是為師的好徒兒——」
歎息聲中,師傅忽然解下了佩劍,遞給剛出師的女弟子:「現在,以劍技論、你比師傅更配的上這把凝碧了……好好帶著它。」
「師傅……」華瓔吃了一驚,抬頭間看見了一眾師姐妹又嫉又羨的眼色,而大師姐釘著她的眼神裡,幾乎要飛出刀子來——也難怪她如此,凝碧劍是白雲宮的寶物,一向只有宮主才能佩戴,如今師傅傳給了華瓔,和奪了華清的掌門師姐位置有何不同?
華瓔還要推辭,師傅的眼色卻瞬間冷了下來,又回復到平日那種冷肅枯槁,令所有門下弟子又敬又怕,不敢違抗:「掌門師姐還是華清當著,只是凝碧劍 歸了你——你也不用不安,劍這個東西,必然要歸了能收服它的主人才好,不然必定反受其害——華清,你雖然處事幹練,可武學修為還差著火候呢,這也是為你好,聽見了麼?」
華清師姐諾諾應承著,然而瓜子臉上依舊帶著冷銳的表情。一幫師妹們看著她手中那把凝碧劍,雖然覺得二師姐平日對人很好,但此時眼神也是又嫉又慕。
華瓔將眾人的神色都看在眼裡,心裡便是一冷,暗自幽幽歎了口氣。
拔劍在手,華瓔秀麗的眉間緩緩凝聚起冷肅的氣息,眸中有光芒明滅不定。這個貴家出身的女冠,此時彷彿宛如換了另外一個人。
想了想,她挑了華雲等幾個師妹一起趕去救人,其餘的人被她吩咐去守著天心閣——畢竟師傅在那裡閉關,還有宮裡的寶物青鸞花也在那裡,萬萬大意不得。
「我們打聽過了,風神會這次來的七個人,都住在臨安城的望湖樓裡。」
碧城山離臨安有一百多里路,待到趕到城裡,已經是薄暮時分。一行道裝的年輕女子匆匆地走在路上,華雲領著路,急切的解釋。華瓔靜靜地聽著,眼睛雖然平靜,卻是一刻不停地從周圍熟悉的景物上一一掠過,手指扣緊了腰間的凝碧劍。
臨安……是的,臨安。
多少年了……除了五年前母親亡故來了一次,到如今她還是第一次回來。
「下雨了。」陡然間,感覺有涼絲絲的東西飄落在臉上,七師妹華陽仰頭看了看天。暮雲四合,煙雨迷濛,近處的湖面上騰起了淡淡的水霧,宛如夢幻。
故鄉雲水地,歸夢不宜秋。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臉上的時候,華瓔心中猛地震動了一下,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心中那根看不見弦。她驀地回首看著湖面上那道長長的、長著楊柳的堤子。
然而,秋柳只是蕭疏的在雨前的冷風中飄搖著,空寂無一物。
華瓔的視線卻不停地深入、深入,沿著那一排排的秋柳望過去,想看到堤的那一邊。
「二師姐……」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聽到了四師妹華雲沉不住氣的低聲提醒。華瓔猛地驚醒,不知道為什麼手一鬆,凝碧劍鏗鏘的落到了青石的地面上。
她的手裡……她的手裡抓著劍。不錯,今日的華瓔,是佩劍入城,來解救她的同門。
她默不作聲的俯身下去,撿起了凝碧劍。青石還是那樣的青石,路還是那樣的路,曾經走過十幾年,如今閉著眼睛依然能認出這裡的每一條路。然而幾年的車馬行人來去,光潔的青石板上卻也多了凹凹凸凸的印記。
石猶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