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廟外苦等兩日的姥姥,再度在夜裡化身為白狐,悄悄的潛進滌風齋裡尋找月影的蹤跡。
但是,縱使她找遍滌風齋,卻始終沒有看見月影的身影。
怪了!影娃兒她人呢?
白狐踏著靈巧的步伐順著屋簷走著,正當它想離開滌風齋時,下頭幾個人的對話頓時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小的叩見王爺。」
王爺?!來的人該不會就是偷了影娃兒的心的那個常良親王吧?
對了!她到現在還沒親眼見過常良親王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呢!
白狐探出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下頭一名身著青色長袍、面容俊朗的男子正跨著大步朝僕役所站的方向走來。
長得俊俏是不足為奇,但令姥姥讚賞的是他那雙清澈卻不失英氣的眸子。
日日夜夜被這雙過分美麗的眼瞳給注視著,也難怪影娃兒會不惜背叛族人們的殷切期盼,只希望能留在這男子的身邊不走。
坦白說,倘若換成是她來執行這次的任務,說不定也難逃他魅人的凝視,深陷情網地無法自拔啊!
等等!他說影娃兒怎麼了?
白狐忽地聽聞下頭人們嘴裡說到一個熟悉的人名,不由自主的側耳傾聽。
陽朔渾然不知自己正被躲在樑上的「人」仔細打量著,他一得空,便想探望已昏睡半日的影兒是否清醒了過來。
他大步靠近守在門前的僕役,低聲詢問:「影兒她……」
「影主子傍晚時分曾醒來,不過,喝過藥後便又睡去,至今尚未清醒。」
聽到僕役這麼回答,陽朔懸了半天的心終於落下。
「小的先幫王爺開門……」僕役貼心的想要推門讓陽朔進入。
「不!不用了,你們先下去候著吧!」
他揮手要他們離這兒遠些後,自行推開小屋的窗兒露出一點小縫,空隙不大不小,剛好讓他可以看到睡在床上的小小身影。
知道她無恙,他就安心了。
利眼瞧見棉被下均勻的起伏,他的嘴邊不禁揚起一抹淡笑,隨手關上窗欞,轉身走開。
行經僕役身邊時,他倏地停下腳步,朝他們吩咐了一句。
「你們留下一個人候著就好,要是影兒醒來,差人告訴她,要走要留全看她的意思,我……不會再為難她了。」說到最後,他的心竟開始隱隱作痛。
他的吩咐讓僕役們頓時傻眼了。
影主子不是他們未來的王妃嗎?縱使和王爺起了點衝突,也還不到要趕影主子走的地步呀!
僕役們互望了一眼,隨即撲通一聲全都跪下,幫著活潑可愛的影主子求饒。
「王、王爺……影主子一定是一時糊塗,您別因為……」
「照做就是!」不待他們說完,陽朔便冷斥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 ※ ※
一等陽朔和幾名僕役離開,化身為白狐的姥姥才偷偷從屋簷上躍下,趁守在小屋前的僕役不注意時,悄悄潛進屋裡。
之後,一陣清煙揚起,白狐倏地變回姥姥的模樣。
月影剛好在此時緩緩的睜開眼想坐起身。
「影娃兒……」姥姥立刻關心的上前探問。「老天!我不過才兩天沒來,你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姥姥心疼的望著她蒼白的臉色,忙不迭地上前攙扶她。
月影朝姥姥露出一抹安撫性的笑容。「沒、沒事……」
「你的嘴受傷了?!」才說幾個字,影娃兒就一副疼得快死的模樣,姥姥精明的立刻猜出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那個常良親王弄的?」
唯恐姥姥會遷怒於陽朔,月影連忙搖頭。「是我……自己。」
正當姥姥想要出聲叨念月影的執拗時,突然外頭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
姥姥忿忿的瞪了月影一眼,然後旋身變回白狐的模樣躲進床底下。
推門進入的是一直伺候著月影的晴兒。
一見月影已然清醒,晴兒驚喜的放下手上的端盤,「影主子,你終於醒過來了!您可嚇壞晴兒了。」
月影朝晴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慢慢的說:「對……不起……」
「您別這麼說!」晴兒承受不起的搖搖手,忽地像想起什麼,她連忙壓低聲音問:「對了!影主子,您和王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王爺會交代說,您以後的去留,他不會再強求了?」
聽到這個消息,月影頓時覺得頭暈目眩。明明就是她的要求,為何當他決定要放了她時,她竟會如此傷心難受?
她垂下頭,吶吶的反問:「他……這麼……交代的?」
「嗯!」晴兒點點頭,擔心的繼續問:「影主子……您不會真的離開吧?」
月影很想回答說她不走,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頓時噤聲不語。
見月影不回答,晴兒可急壞了。「影主子,您可別真的意氣用事啊,晴兒瞧您跟王爺大概是一時意見不合,只要您跟王爺撒個嬌,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別一氣之下真的離府啊!」
月影只是怔怔的望著她,那眼神看得晴兒深感不安。
「影主子……」月影眼裡的冷靜讓晴兒的心頭不禁滑過一絲不祥之兆。
影主子該不會是真的想要離開吧?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月影打斷。
「晴兒,我……累了。」
「晴兒這就先退下。對了!影主子,您桌上的粥得要趁早吃,這是廚房特地幫您熬的。」晴兒欲言又止的再瞟了影主子一眼,眼見影主子又轉身閉上眼,她只能無助的轉身退下。
等晴兒一走,月影緊閉的眼眸中便忍不住滑下兩行清淚。
「影娃兒……」姥姥現身擁住她顫抖的肩,無奈的吐出一口長氣。「別哭了!跟姥姥早些回天山去吧!留在這裡,只是徒增傷感。」
是呀!留在這兒只是徒增傷感。
「姥……姥……」月影哀傷的瞟了姥姥一眼,然後用力的點頭允諾。
當晚,一待宗廟裡再無僕人走動的聲音後,姥姥便攙扶起月影。
「咱們該起程了。」
正當姥姥想使出移空換影之術,月影突然伸手阻止她。
「怎麼了?」姥姥不解的望著她。
「讓我……再看……他一眼。」
面對月影最後的請求,姥姥還是心軟的答應了。
「好吧!」
姥姥將月影送至滌風齋前頭,等她站穩腳步後,便暫時離開。
望著房裡那隱約的身影,月影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推開一道窗縫。
陽朔是睡著了,但是,屋裡卻出現另一個不速之客!
只見一個蒙面的黑衣男子正手執鋒利的刀刃朝陽朔的脖子上刺去──
「不──」
月影驚叫一聲,立刻飛身進房撞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大吃一驚,手雖然滑了一下,卻仍然刺中陽朔的肩膀。
但陽朔竟然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以陽朔的功力,他早在她出聲示警前就該醒的,如今連刀子都刺進他的身體他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黑衣男子喝聲道:「你是打哪冒出來的?只要喝過井裡的水,應該都睡死了才對……」
井裡的水?!月影隨即想起她桌上的那碗冷掉的粥,啊!陽朔有危險。
月影心思剛轉,人就奔到陽朔的身邊高聲喚著,「救命!姥姥!」
黑衣男子沒料到眼前這位姑娘還有救兵在,覆在黑布下的利眼一閃,殺意頓起。
他得動作快些,絕不能讓這娃兒給壞了大事!
黑衣男子旋即扣住月影的手腕一扯,將她拉開陽朔的床邊,一提氣,刀刃便又想刺入陽朔的胸口。
「不行!」一站穩腳步,月影立刻撲身向前──
黑衣男子原本想刺入陽朔胸膛的手一側,目標轉向飛撲而來的月影背上。
來得正好!黑衣男子的嘴角噙著奸笑。
鋒利的刀刃直直沒入月影的背部,只聽見她痛呼一聲,沾染著鮮血的刀鋒陡地抽出,她軟弱無力的身子隨即倒在陽朔的身上。
「哼,自不量力。」黑衣人冷斥一聲,踹開像破布娃娃般的月影,立刻將目標轉移到陽朔身上。
「影娃兒……」姥姥一闖進來,眼前的景象就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本以為影娃兒呼救的原因是常良親王不讓她離開,卻萬萬沒想到裡頭竟會是血腥一片。
「你對我的影娃兒做了什麼?!」姥姥的目光調向立在床前的黑衣男子,她邊怒斥,邊對黑衣男子的背擊出一掌。
黑衣男子沒料到姥姥竟有兩把刷子,他匆促的閃過她的攻勢,旋即手上的利刃對上怒目相向的姥姥。
姥姥冷嗤一笑。「你以為你拿刀子就能贏得了我嗎?」
一個迴旋,姥姥閃過刀刃,轉而想點住黑衣男子的穴道。
黑衣男子險險閃過攻擊,回身又砍了姥姥一刀。
姥姥眼睛一瞪,鋒利的刀片霎時斷成兩截。
好厲害!
眼見打不過對方,黑衣男子心忖,已中毒的陽朔應該也活不了了,所以心念一轉,立刻飛身潛逃。
「姥姥!要他……留下……解藥!」月影氣喘如牛的低喝。
解藥!姥姥了悟,連忙起身追趕。
見到姥姥追去,月影的視線調回陽朔的身上,她猛吸口氣,壓抑住滿身的疼痛,勉強走到他身邊。
見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他真的中毒了!
月影憂心的執起他的手把脈,他體內微弱的氣息讓她頓時害怕得慌了手腳。
怎麼辦?怎麼辦?姥姥不知道找到解藥了沒?
在月影殷切的期盼下,姥姥終於拎著黑衣男子的屍體回到滌風齋中。
「姥姥,解……解藥呢?」她急切的問。
「沒有解藥!」姥姥挫敗的歎了一口氣,忽然想到影娃兒背上的傷。「影娃兒,姥姥先幫你止血。」
「我不……要緊。姥姥,你先想辦法……救陽朔……」
「你……唉!」面對影娃兒一臉固執的模樣,姥姥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我最多只能幫他止血,關於他體內的毒,姥姥就愛莫能助了。」
愛莫能助?那怎麼可以?
可現下又沒有解毒的藥物……
月影氣息不穩的喘口氣,忽然想到她體內就有解毒聖品。
她瞟了一眼正在幫陽朔運功止血的姥姥,沾血的手又摸了摸自己還未隆起的肚子,再望向臉色已變得鐵青的陽朔。
娃娃!是娘對不起你……
她猛提起氣,突然從嘴裡吐出一個無瑕的珠玉,趁著姥姥尚未注意時,她迅速扳開陽朔的嘴,將自己修練百年的精血丟入陽朔的嘴中。
姥姥回過頭,碰巧撞見這一幕!
「影娃兒!」姥姥吃驚的大喝一聲,待她想伸手阻止,卻為時已晚。
這丫頭竟拿自己的命去搏!她難道不知道,狐族之人失去了精血,就不能再幻化成為人形,甚至有可能會喪命?
「對……對不起……」躺在姥姥的懷中,月影僅存一口氣,露出一抹帶著歉意的笑。「姥姥……影兒……還是……讓您……失望了。」
「傻瓜、笨蛋!」姥姥怒斥著,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你別說話了!姥姥這就帶你回天山……長老們一定會有辦法幫你的……」
說罷,她便提氣想要使出移空之術。
「不……」月影再度抓住姥姥的衣袖猛搖頭。「姥姥……求您先救……陽朔……」
「救他?!」姥姥憤恨的目光突然射向陽朔,狠聲道。「不!我非但不會救他,等一下我還會一掌打死他!你為他失去修練百年的精血,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我豈能讓他獨活在這個世上!」
「姥姥……萬萬不可!」月影耗盡力氣揪住姥姥的衣袖,氣喘如牛的道:「這一切都是影兒不對……您千萬不能加害於他……」
怎麼連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幫他說話?!
姥姥不可置信的瞪著月影,只見她依舊堅持的扯住自己的衣袖,姥姥忍不住朝她怒吼,「你有什麼不對?他只不過是個尋常男人,你這樣癡傻的對他,他又為你做了什麼事?難不成你真以為他會收你為正妃嗎?」
「就是……因為……他已決定……收我為正妃……」月影在姥姥驚愕的目光中急促的說:「陽朔他前……幾日……已從皇上那……得到允諾,他本以為……這消息會……帶給我驚喜,可是……」
月影深深的瞟了姥姥一眼,雖然她沒有說明,但姥姥已全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姥姥……不管他今天……是否有收……影兒為妃,但就憑……影兒愛他……這一點……」說著說著,她的嘴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為他死……影兒一點都……都不後悔……」
就在月影對著姥姥吐露心事時,陽朔已然從昏厥中慢慢甦醒。
他先是意識到他肩上的疼痛,然後便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緩緩的在他耳邊迴盪。
他是在作夢嗎?怎麼覺得這聲音……像是影兒……
思及「影兒」兩字,陽朔忍不住想睜開眼瞧個究竟。
他奮力的張開雙眼,慢慢地轉頭張望,最後,他的目光驟然停在下方兩個緊摟成一團的人影上。
這到底是……陽朔乏力的敲了敲床板。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姥姥和月影兩人會意的回頭一瞧。
就快失去意識的月影一見到陽朔已醒,她不禁放鬆的吐口氣,嘴邊頓時浮現滿足的笑靨。
真好!能讓她再瞧他最後一眼,那她就算是死,也無遺憾了……
當陽朔一瞧見月影渾身是血,他頓時忘卻肩上的疼痛,「唰!」地一下子坐起身。
「影兒!」他低喘一聲,隨後挪動身子想朝影兒的方向蹭去。「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觸及月影那雙沾滿血跡的手。「影兒……」
老天,誰來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會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當陽朔的指尖好不容易碰觸到月影的手掌時,月影只來得及朝他露出最後一朵笑,便無力的合上雙眸。
時間似乎在這一瞬間凝住!
陽朔怔怔的抬頭望著另一雙蒼老的眼眸,又望了望她懷中那已無氣息的月影,他的手指撫上月影仍如花般甜美的臉龐,而後,一顆顆淚水突然滑下他的眼。
影兒……只是在開玩笑的吧?她會醒過來的……會醒過來的……是吧?
一聲瘖啞的低喃突然從他嘴裡吐出。「影兒只是太累睡著了……對不對……」
他一把抓過仍在姥姥懷中的月影,手指撫摸著她柔嫩的臉頰,細聲細氣的自問自答。「對……影兒只是太累了,她只是睡著……等她睡飽了……就會醒過來了……乖!我不吵你……好讓影兒乖乖睡……我不吵你……」
看著陽朔這副癡呆樣,姥姥也忍不住鼻酸,她終於明白陽朔和影娃兒之間的牽絆究竟有多深。
「先把影兒還給姥姥……讓姥姥帶她回天山……」姥姥蹲下身,設法想要從陽朔的懷中抱走已無氣息的月影。
「不……你一定是在騙我……」陽朔怎樣都不肯放手,活像見到賊似的瞪著姥姥看。「你別碰她!我知道你的目的只是想要帶影兒回天山!我不准!影兒是我的!她是我的!」
見他如此執拗,姥姥忍不住揮了他一巴掌。「快把影兒交給我!難不成你真的想誤了影娃兒復活的時機嗎?」
誤了復活的時機……
「你說……只要把影兒交給你,她就會醒過來?」他呆呆的問。
「對!我說什麼也會要求長老們救活她的!」姥姥給他保證。
看著姥姥堅定的表情,陽朔終於願意將緊摟在懷中的小人兒交付出去。
在姥姥使出移空之術前,陽朔突然問道
「你……還會讓影兒回到我身邊的吧?」
姥姥深深的望了陽朔一眼,不答反問,「你能接受一個狐妖作為你的妻子嗎?!」
「心甘情願、無怨無悔!」望進姥姥的眼底,陽朔毫不猶豫的說道。
「那你就拿出你的誠意來吧!」臨走前,姥姥對著陽朔丟下這麼一句。「三年後,如果你能在天山上尋到影娃兒,那麼……她就是你的了。」
※ ※ ※
一年後,陽睿將帝位交予大皇子陽御,陽御一上任,就做了兩項創舉,一是革除他親舅舅逯親王的權位,逼他引退養老;一是破例任命其六弟陽朔身兼當朝宰相和主祭兩項職位。
而整個朝廷便在兄講理法、弟從寬善的治理下,創下難得一見的太平聖世。
但隔年九月,陽朔卻向陽御提出想要辭官引退一事。
「朔弟!你真的不再考慮?其實,找影兒姑娘和你的官位並無牴觸……」陽御不死心再問一次。
只見陽朔仍舊肯定的搖頭拒絕。
陽御眼見再無轉圜的餘地,歎感道:「朕要你知道,當今社稷失去你,是朕的損失,也是朝廷的損失啊!」
「可比起權勢地位,我更想要的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快樂而已。」
丟下這麼一句話,陽朔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離開京城,留給世人無限的扼腕與揣測。
坊間傳說,這位身兼主祭和宰相職位的常良親王跑到風光明媚的江南雲遊去了,也有人言之鑿鑿的揣測,說陽朔看破紅塵世俗的紛擾,早已遁入空門修行去也。
而住在天山腳下的居民們,則是相互口傳著一個宛如神話般的傳言──
他們說,在那常年白雪靄靄的天山上,住著一位面容俊美、玉樹臨風的爽颯男子,而他的身邊則跟著一位蓄著一頭白髮的嬌妻,他們曾聽到那名俊美男子喚他妻子的名兒為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