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崇恩下定了決心,一邊等著侯智捷找房子的消息,一邊實行自己許下的諾言。首先做的,便是更改復健的時段,不顧嵇德善的反對,是不想再增加他的負擔。
將時間改成白天,獨自搭車來回醫院與住處,一旦習慣了路人好奇的目光後,他意外發現,台北的公共環境裡無障礙設施其實頗完善,他試著搭乘了幾次捷運,除了尖峰時段人擠人比較辛苦外,其實還挺便利。
不知是有意無意,那天以後,兩人都閃避著對方,白天嵇德善依舊照往常一樣,准備好早、午餐,才去上班。晚上,嵇德善的公寓裡卻不再只有二人一狗共處,葉淑雯頻繁的來訪,讓伍崇恩頗感刺目。
無法忍受親眼目睹阿德與女人相談甚歡的幸福模樣,他出門的機率於是變得多了。由於行動不便,他多半留連侯智捷家,時間越拖越晚,為的……是替阿德制造機會吧!總有一天,阿德會結婚生子,他必須學著適應,學著接受,學著……放下感情。
從侯智捷家出來,回到嵇德善的公寓附近,時間仍有些早。最近,他漸漸養成了習慣,在深夜的小公園消耗一兩個小時,然後才進屋。借著小公園裡各種游樂設施,他認真做著醫院復健師給他的每日功課。
多了器具的輔助,要比他在家裡所做的運動成效要高得多,關節彎曲的幅度變大了、腿也較能施力。雖然如此,他仍對自己短時間內擺脫不掉拐杖而有些不耐。
冷冷的冬夜裡,他因不停的運動而微微出了些汗,用披在頸間的毛巾隨手擦了擦,估算了下時間,然後,他把從便利商店中買來的,早已冷掉的熱飲喝光,丟進髒污的垃圾桶內,收拾好隨身的東西,返身進去大樓。
鑰匙插入鎖孔,他已經很熟練了復雜的防盜鎖,輕易打開了門,進屋。照例是典典來迎接,他照例拍了拍典典可愛的頭顱,換好鞋走進客廳。
客廳的燈是亮的,卻沒有人。
……應該回去了吧!
喀嚓!是浴室門被打開了。
他下意識轉頭,在一片熱氣蒙霧中,他看見一抹苗條的身影,纖細而曲線分明。心陡的往下沉,他閉上眼祈禱……不要是他最不想撞見的啊!
「伍先生,你好,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悅耳好聽的女聲,態度落落大方。
葉淑雯穿著嵇德善的休閒服,從浴室中走出,一付出水芙蓉的妖嬌模樣。過大的男裝套在窈窕的女人身上,引人遐思。
「……妳好。」感覺自己的雙腳被釘在原地,他動彈不得,只能機械似的回應。
「伍先生剛回來外面很冷吧?我給你倒杯熱茶好嗎?」
「不用!……我不渴,也不冷……我先回房間了,晚安。」
拐杖撞擊著木質地板,發出扣扣聲響,急促而慌亂。女人儼然一付女主人的模樣,那溫柔的微笑,刺得他眼睛好痛。
「小伍,你回來了。」進房前,嵇德善恰巧從自己的房間走出。
「嗯。」
「我幫你泡杯熱牛奶,外面很冷,喝點熱的才不會感冒。」
望著阿德自顧自說完話,就轉身走進廚房的背影,他掀了掀唇,沒有發出聲音。
輕易拒絕了女人,卻無法拒絕阿德。實在是他被照顧得太理所當然……或者該說,他其實根本還捨不得切斷阿德對他的照顧與關心,即使他很清楚,那些都只是朋友的范疇,他也甘之如飴。
「德善,我來幫你。」
女人追隨著阿德,也進了廚房。雙雙儷影,看得他一陣暈眩。……他該多加催促小捷了,否則他有一天一定會因嫉妒而發狂。
站在門前,他猶豫著是不是該立刻進房,以避而不見兩人幸福甜蜜的互動。
「咦?小伍你怎麼還站著?快來坐下吧!」
阿德的話牽引著呆愣中的他,他撐著拐杖邁開不太靈活的腳,回到客廳落坐。
「淑雯,衣服就快烘干了,麻煩妳再等一下。」
「不好意思,麻煩你這麼多。」
「哪裡,我今晚也讓妳招待了一次,算是扯平吧!算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吃法國料理,我沒什麼概念,那很貴吧?」
「那不算什麼,如果你今晚沒來,我才真的慘了。」
伍崇恩一邊喝著阿德為他泡的牛奶,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始終沉默著。嵇德善也沒有特別理會他,徑自與葉淑雯聊得很愉快。
不知是不是上次的意外,從那以後,他與阿德兩人就陷入一種莫名的僵局。兩人見面的時間少了,說得話也少了,阿德對他的體貼依舊,卻有種淡淡的疏離感。
「妳等等,衣服好像烘干了,我去看看。」
「謝謝。」
嵇德善走了開去,客廳裡便只剩下葉淑雯與他。兩人本就不太相熟,場面頓時冷清了不少。
伍崇恩坐在單人沙發上,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仰頭飲盡杯中液體,想起身回房,典典忽然跳上他的大腿,弓著身子摩擦他的胸膛。可能最近真是太冷落了牠吧!典典比往常更加熱情,令他有些招架不住。放下手中的杯子,他揚起嘴角,揉弄著典典柔軟的巧克力色毛。
「伍先生與典典感情很好喔!」葉淑雯坐在對面的沙發,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是啊!」
「聽說伍先生與德善是認識好多年的朋友?」
「……嗯。」
「真好,要維持這麼多年的友誼很不容易喔!」
「……還好。」
那晚的荒唐,是他無心越了界,阿德有意粉飾太平,讓他知道自己是完全沒有可能與他再有更進一步的可能。十幾年所累積的感情,他其實也放不下,更沒有勇氣去打破,從此他會更安分於朋友的角色……他會祝福阿德,也許,未來當他能夠放下這段感情,他也會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想必伍先生你一定很了解德善了?」
他了解阿德嗎?他應該是了解的,可了解的范圍只到知道他的身世背景,還有他的生活習慣,最多再加個知道他與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直到最近,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阿德的內心,他連阿德心中藏了許多秘密都不知道……是害怕,讓他下意識逃避探究阿德的真心。那晚也許是阿德出於好意,卻也讓他發現阿德赤裸裸的真實心意,他花了很多時間,才克制住自己,配合阿德演這場早被揭穿的戲碼。
「你有沒有發覺,德善最近又瘦了?而且氣色不太好……」
「是嗎?」
「我想他是在擔心伍先生吧!」
「我?」指尖點在自己鼻頭,他問。
葉淑雯微笑著,點了下頭道:「是啊!最近伍先生是不是常晚歸?」
「那又怎麼樣?」
「德善很擔心你。」
「……他告訴妳的?」
葉淑雯搖搖頭,仍保持著有禮的微笑:「他沒說,不過我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是說他們的感情發展迅速,已經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了嗎?
「……我不用他擔心。」
「嗯,不過,人的感情卻不是能夠控制的。」她又點了下頭,然後再問:「聽說伍先生有交往的對象,是男人?」
「……妳想說什麼?」有些不悅的,他不認為他與女人的交情好到可以談論個人隱私的地步,他感覺自己被冒犯了。
「不好意思……」聰慧的她自然發現了,「我是想說,德善人真的很好,想必你一定比我清楚,你真的沒考慮過……」話未完,便讓去而復返的嵇德善給打斷。
「淑雯,衣服干了,快來換吧!」
「好的,謝謝。」
葉淑雯接過尚有余溫的衣服,進到浴室更換。她換衣服的速度很快,穿戴整齊的走出來,禮貌的向兩人道別:
「德善,今晚真的很謝謝你,晚安。」
「小心慢走。」
嵇德善站在大門口與葉淑雯道別,伍崇恩也起身走到玄關。
他不懂,葉小姐剛才說的那番話有什麼涵義?她沒有說出口的後半段話是什麼?
「……我今天是不是不該回來?」
疑惑的望著伍崇恩,他不懂他問話的意思,「怎麼說?」
「你們今天去約會,很快樂?」
「不算,我只是讓她請了一次客。」嵇德善答,然後率先走回客廳收拾杯盤。
「那又是為什麼?」
「她今天又被安排相親,找我去幫忙罷了。」
到了適婚年齡,不論男女,不論美丑,同樣都得面對逼婚的壓力。想到這裡,他不禁蕩開嘴角一絲弧度。
「那她怎麼會來?」還借浴室洗澡?難道,他們……
甩甩頭,他告訴自己不可胡思亂想。
「淑雯的衣服讓人潑了一身酒,剛好餐廳就在我們家附近,所以我帶她上來清洗。」
「只有這樣?」
「是啊!……不然呢?」
這……他要拜阿德為師了。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個多年死黨,不只思想保守,還如此潔身自愛,喜歡的人與自己同在一個屋簷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竟然還能無動於衷?
想來,他真是太沒節操了。他每晚躺在床上,想著與他只有一牆之隔的阿德,總是輾轉難眠,有時太過激動,甚至必須殺死無數腦細胞,才能在想象中得到滿足,然後安穩睡去。
不過,這樣高尚的情操,對於擁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而言,是很難達到的理想境界。以同樣身為男人看來,在這種非常時刻,還能保持身為男人尊嚴與理智,多半只有一種解釋。
「阿德,」走近嵇德善,攔下手裡拿著一迭易碎物品的死黨,「我問你……」
「什麼?」
「你跟葉小姐……到底是什麼關系?」
「……你問這個干嘛?」
「你別管,告訴我。」
「我們是朋友。」
「不是男女朋友?你們沒在交往?」深吸口氣,他強調,「我再問你一次,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我……」低垂下頭,他又想逃避這個敏感的問題。
「告訴我,拜托你!……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
「……正因為我們是朋友,」閉眼囁嚅著,「……我更不能說。」
「為什麼?」
「……不要,不要逼我……求求你,小伍。」手裡的東西因激動的情緒摔落一地,也打碎了兩人之間微妙的平衡。
***
那日過後,嵇德善徹底的逃避伍崇恩,而伍崇恩也極有默契的,夜晚留連在外的時間更長了。
他的心情怕是早被伍崇恩察覺了吧!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打開僵局,只能一味的選擇逃避。
小伍有戀人了,他們之間,除了朋友什麼也不可能有,他若無法失去小伍,就該安分,隱藏自己的心意……就算瞞不住,也要極力否認才行。
提著兩三只白色環保袋,他從超市走出。最近,小伍連他做的菜都不再碰了,冰在冰箱裡的那些精心制作的餐點,最後只能落入倒垃圾桶的命運。但他仍不氣餒,仍然固定為他張羅三餐。
提著沉重的袋子,他朝著捷運站走去,腦中正轉著晚餐的菜單,卻不經意看見兩抹熟悉的身影。
那兩人有說有笑,狀似親密,他卻看得刺眼。故意走上前,他向兩人打了招呼:
「小捷,李先生。」
「啊,是阿德,好久不見。」侯智捷感到有些驚喜,快樂的回應他。
「你好。」李昶亨禮貌的朝他點頭。
「咦?昶亨你見過阿德?什麼時候?」
「我們在醫院見過一次面,就你發燒那次。」
是了,他記起來了。那次他嚴重發燒感冒,原本預定兩人一起去探病的,最後只好讓昶亨一個人去。
稽德善皺眉,問道:「你們認識?」
「嘿嘿,真巧,阿德我正式介紹一下,」侯智捷有些靦腆,「這位李先生是我的親密愛人,我們上個月結婚了。」
「咦?結婚?」
結婚是什麼意思?小捷不是小伍的戀人嗎?他們什麼時候分手了?
「那小伍呢?」
「啊?」
「你不是正跟小伍交往嗎?現在卻又告訴我你結婚了,小伍知道嗎?……你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把小伍當成什麼了?」聲音不自覺加大,引起路人側目。
小伍是被侯智捷玩弄感情了嗎?實在太過分,侯智捷輕易就可以得到的小伍的溫柔,他非但不珍惜甚至是玩弄糟蹋。
嫉妒、不甘、心痛,過去累積的不滿瞬間爆發,他替小伍不值啊!捏緊提滿東西的拳頭,他極力忍耐上湧的怒氣。
「我們沒在交往,我從來沒喜歡過他,他也……」
一句『從來沒喜歡過』,激得他理智喪失。侯智捷竟然如此囂張,小伍的愛慕在他眼中是如此一文不值!實在太過分!
高中畢業之後就不曾動過粗,但不代表他的拳頭就會變得軟弱。狠狠朝著沒有防備的侯智捷一拳揮過去,正中臉部!
「嗚!」臉頰烏青一塊,高高腫起,牙齒咬破嘴皮,一絲鮮血自侯智捷嘴角滑下。
「你干什麼!」
李昶亨及時接住侯智捷重心不穩的身體,看著心愛的人莫名其妙挨揍,心裡也是沖上一把火。朝嵇德善的方向吼去,卻早已不見人影,只剩散落一地的食材。
「昶亨……痛!」
「你有沒有怎樣?」
摀住傷口,搖搖頭,他道:「我沒事。」
「他在搞什麼,為什麼突然揍你?」
「揍我正好,證實我的猜測啊!」依在李昶亨懷裡,他想笑,牽動嘴角的傷,臉看起來像撕牙裂嘴的扭曲變形。
「你在說什麼?……算了,我們快回家吧!我幫你擦藥,不然明天怎麼上班?」
歎聲氣,李昶亨攙扶起侯智捷,往放置車子的收費停車場走去。
「唉,接下來就看小伍的表現,不要讓我白挨拳頭才好……」
「啊?」
***
嵇德善匆匆回到家,進到客廳正好遇上欲出門的伍崇恩。
「你要去哪裡?」
撇開眼,他不想回答阿德的問話。
「你是不是要去找侯智捷?」上前一步,他再問。
「……我去哪裡不關你的事。」
「不要去找他,他……他不適合你。」
「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吧……他,他喜歡的人不是你……」
伍崇恩微皺眉頭,「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喘口氣,他忽然有點難啟齒,他怕說出來會傷害小伍,可是又不想當侯智捷的幫凶,猶豫了下,他道:
「你們還在交往嗎?」
沉默,再度撇開頭,伍崇恩既不想承認也不想否認。
「跟他分手吧!他不適合你。」
「我跟誰交往你管得著嗎?」
「我……我是管不著,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
「朋友!我們還是朋友嗎?什麼都瞞著我,什麼都不說,你真的有當我是朋友嗎?我跟誰交往又關你什麼事了?」音量稍稍提高,他心裡有著許多不滿,干脆一次發洩出來。
「我……」
「請你讓開,我要出門。」
伍崇恩拄著拐杖,與他擦身而過。「……他,侯智捷結婚了,你知道嗎?」
「……什麼?」
回頭,他訝異,阿德怎麼會知道?
「所以你不要去,他是在玩弄你的感情……不要再去找他了,你會受傷的……」
好苦,喉頭一陣苦澀,他為自己的苦戀與不被小伍諒解而感到難過。
「……你哭了?」與阿德只有兩步之遙,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一顆晶瑩的淚滴滑落他的臉頰。
「你哭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阿德的眼淚,同樣讓他不捨。
「沒有……」抹去頰邊未干的淚痕,他搖頭,「我今天遇到侯智捷,他跟我介紹一個人,說是他結婚的對象……那個人,你也認識……」
「所以,他對你不是真心,你別再去找他,他……」
看著阿德比手畫腳的勸說著自己,他歎氣,「你這是在擔心我?為什麼?」
阿德為他犧牲了許多,他的心思從來只在他身上……擔心他,照顧他,阿德總是在扮演他的支柱,默默的付出。他花了好多時間才逐漸厘清,現在,答案呼之欲出,他緊張得手心微冒汗。
走近他,這次音調放得柔和,「我再問你最後一次……」
「你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也認識?那個幸運兒,是不是……我?」
嵇德善睜大雙眼,瞪著站在他眼前,與他一般高的死黨。隱藏多年的秘密在這一刻被人硬生生從心裡剖開挖出,血淋淋的呈現。
是驚愕、是心虛,他彷佛看見兩人之間的橋梁崩落了,他就要跌落那無盡深淵。恐慌到了極點,他沒有回答小伍的問話,下意識的轉身逃離,現在的他,再也無法冷靜面對小伍。
「阿德!」
沖出家門,快步跑向電梯,連忙按了幾下電梯的下樓鈕,才發現微電腦控制的電梯小屏幕上,顯示故障的英文字樣。
怎麼會這樣?剛才上樓時明明還能正常使用的,怎麼突然就壞了?
回頭看了眼追出來的小伍,他一急,跑向安全門。
追隨嵇德善沖出大門的背影,伍崇恩也追了上去。拄著拐杖,他嘗試跨大步加快速度,無奈一雙殘腿要如何追上健全奔跑的人。他追到電梯口,恰巧看見阿德的衣角轉入安全門,接著樓梯口傳來陣陣下樓的回聲。
「Shit!」
搞什麼,電梯竟然在這時候又故障!
伍崇恩用力捶了下平滑光亮的電梯門,他也發現電梯故障了,改朝安全門跑去。追到逃生梯口,他忘了自己行動不便,丟開拐杖,扶著扶手,半跨半滑的也追下樓去。
「阿德,你別逃,聽我說!」
樓梯間內的回聲很響亮,他相信阿德一定聽見他的喊聲。邊下樓,他邊扯開嗓門呼喊。現在的他是空有運動神經,卻沒有行動爆發力,要追上阿德,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須想辦法留住他。
一前一後追逐著,阿德早已跑出了他的視線范圍,他焦躁,不時探頭往中間螺旋狀的扶手看去,確認阿德的身影還在某層圓圈中。
「阿德!」
「你不要跑,聽我說!」
激烈的擺動幅度,他的右腿不堪負荷,無力舉起,只能任由它拖拉撞擊層層階梯。可以想見右腿大概傷痕累累了吧!可是他無暇顧及,比起這些小擦傷,離去的阿德更讓他揪心。
「阿德,我……哇啊!」一個踉蹌,左腳踩了空,他整個人滑出去,栽向樓梯間的小平台。
有一瞬間,腦袋呈現一片空白,後腦勺與臀部感到劇烈的疼痛,是跌下樓的時候撞到了。
「嗚……好痛……」
兩手按住後腦,這痛幾乎讓他尿失禁,真的是痛徹心扉。這下子,他真的追不上阿德了……他不知道會跑去哪裡?早知道就不要這麼沖動,早知道就該抓緊他……早知道,他如果早知道,他與阿德就不會繞這麼大一圈還解不開朋友的死結了。
忍受著痛楚過去,他悲哀的想著。後腦、屁股、右腿,全身都在刺痛著,卻都比不上此刻心裡的痛。
又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沒有發現。直到陣陣急促的喘息在身邊響起,他抬頭,看見阿德一臉擔憂的表情。
跪坐在他面前的人,漲紅著臉,是一口氣上下多層樓梯所造成,他的額際猶滑落數滴豆大的汗珠。
隨意用袖子抹了下滿臉的汗水,嵇德善緊張的問:
「你……你有沒有怎樣?」
阿德真的很重視他啊!他可以自信的以為,在阿德心中他是有著一定份量的存在吧!
「……很痛。」
「哪裡?我看看,是右腳嗎?還是撞到哪裡了?」
嵇德善忘了剛才逃離的念頭,焦急的主動靠近伍崇恩,在他身上到處摸探。伍崇恩趁機抓住了他,將他拉向自己,用力摟抱住,他不能再讓他逃了,否則他追不上的。
忽然被人摟進懷裡,嵇德善呆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必須掙扎。
「小伍……你放開我。」
「不放,放了你又會跑掉。」
「……讓我起來,不然會壓到你的傷口。」
「阿德,」一手緊抓阿德的手腕,一手用力按住在懷中蠢動的人,他忽然告白:
「我喜歡你!」
突來的告白,讓他震驚的忘了掙扎,抬眼看向伍崇恩,他忽然發現兩人的距離實在有夠親密,近到他們的氣息彼此纏繞。
「我喜歡你,你呢?是不是也喜歡我……我是說,不是普通朋友的那種。」
「我……」望進小伍的眼,他看見他眼裡的真誠。心整個都揪在一起了,他相信這不是他的錯覺了,小伍真的對他……
「……拜托!不要騙我,不要……拒絕我,阿德。」
聲音有些顫抖,他真的怕。說出口的告白,無法收回,如果阿德拒絕,他們之間,就真的完了。十三年所累積起來的感情,他絕對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這陣子,他們互相隱瞞演戲,讓他們彼此都心力交瘁,實在也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必須有所突破!逃避不是辦法,不論結果是好是壞,他們都得面對啊!
「……阿德?」
心吊得老高,等了半天卻沒有響應,伍崇恩試探性的輕喊,換來嵇德善主動的環摟住他的脖頸。
頸動脈處傳來一股濕熱的感觸,是阿德又哭了吧!不自覺的加深了擁抱的力道,心中更多了份篤定,但他還是需要阿德親口說出那個答案。
「你喜歡我嗎?阿德?」他的唇貼近阿德的耳朵,嗓音低沉溫柔,近乎呢喃,如果可以就此迷惑他就好了。
他感到他的頭若有似無的點了下,心中的喜悅隨著這輕輕的動作,爆炸怒放,如節慶的煙火,絢爛美麗的五彩繽紛。
***
白霧裊裊的浴室裡,兩人同樣赤裸。
平時甚少人出入的安全梯,積陳著厚厚的灰塵,有些微潔癖的嵇德善根本無法忍受,於是沾染一身髒污的兩人,此刻光溜溜的同處不太大的浴室內,尷尬而害羞。
「……我還是先出去好了。」眼睛不敢亂瞟,初初告白,一下子就進展到這個階段,實在讓他有些不能適應。
伍崇恩連忙拉住他,「你身上都是灰塵,我替你洗洗。」
阿德的別扭影響了他,連帶也讓他不自在起來。他們才確定彼此的感情,此時的心情同樣激動,生理上的變化,沒了遮掩,一目了然。
這已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卻是兩情相悅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加上第一次醉酒不堪記憶,這次必須更慎重才行。
既然要慎重,自然不能隨便就在浴室解決。抱著這股信念,伍崇恩忍著即將爆發的欲望,與嵇德善輪流簡單的沖了澡,換上睡衣。
「阿德,你扶我起來。」拐杖在十四樓的樓梯口被阿德撿回,卻被他故意放置在玄關。
猶豫了下,嵇德善伸手來攙扶。伍崇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狀極自然。兩人的身高本來差不多,被他這樣一勾,他不得不微彎膝蓋,手也被伍崇恩理所當然的抓放在自己的腰間。
臉有點紅,他告訴自己要鎮定。第一次覺得浴室到主臥室的路程是如此遙遠,腦中亂紛紛的,有點恍惚,他竟然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攙著小伍回到房間的。
「哇!」
手臂用力一帶,伍崇恩把嵇德善推倒在床,然侯自己也壓了上去。
「阿德,我愛你。」
聽聞小伍蠱惑似的低喃,感受著他的氣息、體溫……還有貼著自己大腿的灼熱,他臉整個紅了,紅到耳根,紅到脖子,紅色繼續向下延伸到領口裡。
「……我也是。」
一個熱烈的吻立刻奉上,第一次在兩人俱皆清醒的情況下接吻,令他們十足情動,啃噬吸舔,彼此都不放過對方的唇舌。
小伍的吻,由唇開始,逐漸蔓延。他利落的解著自己睡衣上的衣扣,他有些緊張的響應著他,也顫著手為他解開扣子。
「善……」
歎息般,他終於可以不用在夢中呼喊這個讓他心痛心憐的暱稱。
嵇德善解扣脫衣的手指停頓了下,心裡小小的疑問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又想哭了。弓起身,他雙手捧住小伍的臉,主動貼合上那對三秒鍾前還在身上種下烙印的唇瓣,然後,他說:
「我愛你,好愛你,崇恩。」
愛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幾乎要忘了怎麼再去愛另一個人。今天以前,他甚至早有了覺悟,他的一輩子也許就一個人過了吧!
細細吻去眼淚,伍崇恩深情的望著嵇德善:
「我也愛你,善。」
褪去彼此衣衫,他們再度裸埕相對。
「給我……」啄吻著嵇德善的唇,蠢動的手自顧自的往下搜尋而去,「好嗎?善……我想愛你……」
紅著臉,他沒有拒絕,小小的申吟了下:「……嗯……」
房間裡沒有開燈,窗外滿月的光,有些昏暗,照在他們彼此的身上,有些朦朧。
兩具火熱的身軀交纏著、愛撫著,為著最後的結合而努力。情動的喘息聲、唇舌舔吻的黏膩聲還有抑制不住的申吟,充斥整間臥室,在在刺激他們的聽覺神經。
「汪!汪汪!」
遂不及防,典典也跑進房間,跳上伍崇恩的光裸的背。
「Shit!」
情緒醞釀的正好,他正打算一鼓作氣,卻被典典煞風景的打斷。頹然的放下嵇德善彎曲的腿,他的小老弟被突來的驚嚇給嚇得縮躲回去了。
「典典!快下來。」
嵇德善柔聲對典典說著,拍拍氣惱得攤在自己身上的伍崇恩,他想起身。伍崇恩卻是抱緊了他,扭了扭上身,確定甩拖不掉典典,索性放棄動作,將臉埋進嵇德善的胸前,道:
「可惡,剛才忘記把門關上。」下次他還要記得,連鎖也給鎖上。
嵇德善聞言,低低笑著。
撐起上半身,他不滿,「笑什麼?」
笑聲停歇,他一手撫上伍崇恩的臉,「我們似乎繞了好大一圈。」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