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冬季午後,寒風颼颼,濃雲低垂。
就讀美術系大二的毛秀忻一下課就趕往學生餐廳。她加入的關懷生命社為了籌措救助流浪動物的經費,這幾天在餐廳前舉行義賣,但銷售狀況……很差。
她趕到學生餐廳,餐廳前有兩個攤位,一個是學生會的情人節預約活動,攤位前圍了不少人,而他們關懷生命社的攤位,除了顧攤的學弟妹情侶,沒半個人。
見攤上一早擺好的物品幾乎都還在,毛秀忻垮下臉。「還是賣不掉嗎?」
「從早上到現在只賣出兩件……」學妹好沮喪。
「推出的時間不對啦,剛好和學生會的活動打對台,大家都在準備過情人節,誰理我們?」學弟唉聲歎氣。
學生會的傳情活動也沒什麼特別,但是他們和商家合作,只要預繳一定金額,在情人節當天,便由專人將巧克力和花束送給心儀對象,既是告白的好方式,也適合男女朋友之間互表情意,因此吸引很多學生參加。
毛秀忻瞄了學生會攤位一眼。「少過一次情人節,可以救多少動物,大家怎麼一點愛心都沒有?何況我們又不是沒賣情人節商品,這些成對的動物手機吊飾也是啊,可愛實用又不貴,為什麼沒人要買?」
「花和巧克力總是比較吸引人咩……」
「馬的,花會枯萎,巧克力會長螞蟻,花錢買這些根本是浪費,拯救動物生命不是很有意義嗎?」
學妹抿嘴笑。「學姊,你講話好粗魯。」若非個性大剌剌、不讓鬚眉,學姊的追求者肯定會多三倍。
「我更粗魯的一面你還沒見識過呢!」看著學生會攤位前的人,毛秀忻越看越不順眼。這些人要是能分一半來參與他們的活動,能幫助多少動物啊?身為負責此次活動宣傳的公關,她強烈感覺自己該為冷清的場面負責。
她踅過去學生會攤位,站在一個穿夾克的男生旁邊,看他在訂單上簽名,拿出皮夾付款。
毛秀忻點點男生的肩頭,他回頭,她綻笑。「你好,我是關懷生命社的,能不能耽誤你幾分鐘?我們就在旁邊辦義賣活動,你要不要過來看?」
眼前女孩容顏秀麗,眨呀眨的靈活眼眸好美,男生一愣,臉紅了。「我剛買了這個,錢花得差不多了……」
「我們賣的都是小東西,不會很貴,你可以先看看,考慮一下。」然後招更多同學來買,來啊,快上鉤啊……她滿臉堆笑,內心暗暗吶喊,驀地旁邊掃來一道冰冷視線,她瞧過去。
是個女生,她伸臂勾住男孩臂膀,臭著臉瞪她。
唉,是情侶檔。毛秀忻馬上退開,走到攤位另一頭,鎖定一位穿運動衫的男孩,她點點他肩頭。「能不能耽誤你一下?」
男孩回頭瞧她,眼睛驟然一亮,她道:「我是旁邊關懷生命社的,我們有舉辦義賣活動——」
「喔?那邊的活動啊?」男孩笑吟吟。「好,我等等去參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和系級。」
「為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不喜歡對方上下打量自己的眼光。
男孩揚揚手裡的訂單。「你很可愛,我想在情人節訂花和巧克力送你,好不好?」還咧個自以為瀟灑的笑,旁邊幾個男孩跟著嘩笑,七嘴八舌開始虧她。
毛秀忻嘴角抽搐。「謝謝,我不需要。」馬的,她來做宣傳,反被搭訕!
她放棄學生會這裡,將目標轉向餐廳。
已過用餐時間,餐廳裡的店家還有幾個人在整理店面,或許能拉到生意,她就不信沒人願意為動物慷慨解囊!
她眼光炯炯,氣勢騰騰,推開餐廳門,大步走進去。
餐廳裡,桌椅空蕩蕩,唯有一張桌子坐了人。他背對她,桌上攤滿書本,正忙碌地寫些什麼,看樣子是個學生。外頭活動熱鬧,他似乎毫無所覺。
她走到他背後。「同學,我是關懷生命社的,可以撥幾分鐘給我嗎?」
對方不動,也沒回應,她續道:「我們在外面做義賣,募得的款項要拿來幫助流浪貓狗,替它們治病和結紮,尋找收養它們的主人,我們資源有限,需要各位同學的幫助,只要幾個銅板,就能改善它們的處境……」
她語氣誠懇,對方還是動也不動,她不禁惱了。就算他沒興趣,好歹敷衍她幾句再趕人吧,幹麼當她是空氣?
她大步繞過桌子,走到他面前。「同學!你有沒有在聽我說什麼——」
埋頭寫字的男孩被她嚇一跳,抬起頭來。
毛秀忻一愣,瞬間跌入一對溫潤瑩黑的眼瞳。男孩有雙她見過最漂亮的大眼睛,深秀的雙眼皮、長長睫毛,像無辜小鹿。他頭髮有點長,柔順地垂覆耳際,他眉目清秀,表情溫馴,困惑地望著她。
紀澤惟也怔住了。眼前的女孩有張象牙色的漂亮臉蛋,眼眸爍亮靈活,秀挺的鼻、潤紅的唇,她歪戴貝雷帽,帽簷露出軟飄飄的短鬈發,身上披繽紛的粗針圍巾搭紅毛衣,明媚得像春光,點亮他的眼睛,教他遺忘呼吸。
他怔怔看她,只覺胸口有些緊,陌生的熱在胸腔裡騷動。
他摘下耳機。「請問,有事嗎?」
原來他戴耳機,難怪沒反應。毛秀忻迅速重新自我介紹。「我是關懷生命社的,我們社團正在外面義賣,請問你有看到嗎?」
「有,我進餐廳時有看到。」圖書館位子都滿了,他才到無人的餐廳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溫書,沒留意太多。
「我們的義賣是為了募款,幫助流浪貓狗,請問你有沒有意願參與?」
「對不起,我對動物過敏,不能養。」她是來遊說他認養嗎?他很為難。
「我不是要你認養,我們籌款是為了帶貓狗看醫生和結紮,有人願意認養是最好——」
「我真的不能養動物。」動物的毛會害他過敏,狂打噴嚏。
「我說了不是叫你認養。」他腦筋打結嗎?她哪個字叫他認養?她耐心解釋。「幫流浪動物找到新飼主是最理想的狀況,但做不到的話,至少幫它們結紮,不讓它們的後代繼續在外面流浪。」
原來如此。「可是我這個月的錢都用完了,沒辦法買什麼。」
「我不是逼你買——」
「不然你找我做什麼?」紀澤惟本就遲鈍的大腦轉不過來。
毛秀忻無言了三秒。她這麼認真解釋,怎麼他好像有聽沒有懂。「我只是來宣傳,告訴你我們在辦這樣的活動,不是勉強你購買。如果你願意替我轉達這個訊息給你同學,我就很感激了。」
「喔,我會的……」
她轉身就走,紀澤惟張嘴,又不知拿什麼理由喚回她。他望著她轉進一旁的麵包店,和老闆交談幾句,又走進下一家小吃店,逐一向餐廳裡的每間商家推銷社團活動。
直到她走進餐廳底的小型超市,身影被貨架遮沒,他才發覺自己的眼光始終尾隨她,不禁啞然。
他在期待什麼?她只是來宣傳活動,當然和他說完話就離開,他也不是妄想美麗耀眼的她會留意平凡的他,只是……望著她離開餐廳,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他惆悵,心想,他連她名字也不知道……
之後幾天,紀澤惟經過學生餐廳,特別留意關懷生命社的攤位,有時不見她,有時她和另一個社員一起顧攤。她總是愁著臉,看來生意依舊冷清。
一天中午,他不知哪來的衝動,花了一半的午餐錢,在她的攤位上買了印有一群狗兒的筆記本——雖然他並不缺筆記本。
她見了他先是一怔,接著眼眸蘊滿笑意,顯然是認出他。她收了他的午餐錢,雙手將筆記本遞給他。「謝謝你!」
那天午餐,他只能買個根本不會飽的麵包,可一想起她充滿感激的明亮黑眸,他就忘了餓,心裡和胃裡都暖融融。
他從每天的餐費省下錢,挑她在的時間光顧攤位,一支原子筆、幾張磁碟片,他總是默默買了東西就走,偶然聽人喚她毛毛,他很珍惜地記在心頭。毛毛,好可愛的匿稱。
這唇紅齒白的可愛男孩三不五時來光顧,起先,毛秀忻當他是想行善,但是他坦言沒錢,卻又屢次出現在攤位前,她忍不住猜想他的意圖。
是對她有意思嗎?可是花了錢,卻不敢把握機會和她攀談兩句,真是個冤大頭。
這天,他又來買書籤,她忍不住問:「你說你沒錢,怎麼還常來買?」
「我後來想,做善事也不錯,錢省著點就夠用了。」這是她第二次主動和他說話,紀澤惟心臟怦跳,有點慌有點喜。
「你從哪邊省?」
「吃飯的錢。」
「那你不是要餓肚子了?」
「還好,每一餐都省一點,不必吃到飽,可以省不少錢。」他本就不善隱瞞,被她一問便老實地全部招認。
「同學,做善事要量力而為,我絕不想勉強你做善事,害你餓肚子。」願意為了會害他過敏的動物挨餓,他是善良或者是傻?她不信他有這麼單純。
「這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一點都不勉強。」感覺她盯著自己看,他垂眸假裝挑選書籤,心跳好快。然後,她遞了個紙盒過來。
「這是學校外面那家新麵包店的泡芙,請你吃。」害他挨餓,毛秀忻過意不去,笑道:「你照顧我們生意,我幫忙照顧你的肚皮,扯平。」
他們就這樣正式認識。紀澤惟才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念美術系,她活潑大方,追求者不少,但沒有男友。
關懷生命社的活動結束了,他們卻漸漸熟稔。他找機會和她相處,常上關懷生命社蹓躂,加入了她也參加的羽球社,他偷偷留意她的課表,和她選了一樣的通識課程,與她坐在一起聽課,他暗暗歡喜,好像他們共享一個幸福的秘密。
他喜歡她爽朗直率的性格,她有話直說,遲鈍的他和她相處,簡單又愉快。他暗戀她,不敢表示,也不知怎麼表示。他不會追女孩子,他兩次戀愛都是被倒追,又因為太木頭而被甩掉。
其實,他的心意,毛秀忻不是全無感覺,但她無心經營戀情。她靠自己賺學費才能上大學,只想把握四年的每分每秒學習,可他總是能瓜分她的注意。
這天,他們約在圖書館唸書,他借了她的通識課筆記,和自己的做總整理。
她看他重抄部分筆記,字跡漂亮。「整理好之後給我一份。」
「嗯,我寫好就拿去影印室,順便幫你印。」
「你還要印給誰?」聽他語氣似乎還打算印給別人,她眉一挑。「你那些同學嗎?他們又跟你要筆記?」他念歷史系,有幾個同學從大一就跟著他選課,老是蹺課,靠他幫忙點名,又跟他拿筆記,等於靠他混學分。
他點頭。「大家上同一堂課嘛,互相借筆記沒什麼——」
「哪來的﹃互相﹄,根本都是你抄好筆記借他們!這些人選了課又不來上,快考試了就跟你拿筆記拿考古題——」
「可是你也跟我要筆記啊。」就在幾秒前,他聽得很清楚。
她語塞,橫眉豎目。「紀澤惟!我在幫你討公道,你竟然反過來指責我?」
「沒有,我不是指責你……」
「我每堂課都到,當然有資格跟你交流筆記,你怎麼能拿我和那些撿現成的人比?而且他們偶爾來上課,要你幫忙買便當,那些錢他們有沒有全部給你?」她觀察很久了,懷疑這個傻子被人當提款機。
「有啊,他們都會給我,金額我是沒記很清楚,可能有差幾塊錢——」
「紀、澤、惟!」她聽不下去。「筆記免費送人,幫人跑腿買便當還貼錢,你被人吃夠夠還幫他遞紙巾擦嘴,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爛好人?!」
「毛毛,這裡是圖書館,小聲點……」幸好現在自修室沒人。
「差幾塊錢也是錢,你錢很多是不是,嗄?嗄?我很缺錢,借我啊!」
「如果你需要,當然可以——」噴火明眸瞪來,他的話縮回去。
「我是在說反話,你懂不懂啊?」他老實的反應害她火氣發不了,毛秀忻歎氣。「拜託你強硬點,別讓人家吃定你好嗎?」他這樣,她看得很擔心。
「都是朋友嘛,我覺得不必計較太多。」
「重點不是計較,但今天是幾塊錢,往後就可能是幾十塊或幾百塊,人家知道你是軟土,就會深掘,不會跟你客氣。」這方面她太有經驗了,她的母親和哥哥給過她太多慘痛教訓。「好啦,我知道我多管閒事,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理我。」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是多管閒事。」語氣雖凶,話裡的關懷也是真,因為她的關心,他偷偷高興,猜想著自己在她心底有多少份量?
「因為你真的很讓我擔心。你不笨,可是傻,人家佔你便宜,你還當他們是好朋友,你這樣以後出社會會吃大虧。」
「所以,我不能沒有你嘛……」
這句話,有點曖昧,他的暗戀心事突然暴露了一角,他的臉頓時熱烘烘,掩飾地低下頭。
「可是我們遲早會畢業,有各自的人生,我不可能老是在你身邊提醒你。」她懂他為何臉紅,卻假裝不知,故意逗他。
「所以我們……」只要交往,就會一直在一起。他心跳劇烈,告白說不出口,怕被她拒絕。
「我們怎樣?」她裝傻,其實猜得到他想說什麼,她兩頰發熱,一種期待的悸動竄過胸口——是期待嗎?莫非她也希望,他們的關係更進一步?
忽然,她的手機輕鳴一聲,提醒她打工時間到了。
「我先走嘍,晚點跟你拿筆記。」她走了,故意不回頭,不收拾洶湧的氣氛,讓彼此的心都懸著,患得患失。
她不想交男友,卻發覺自己在享受和他的這些曖昧,一句較親密的話,一個眼神交會,若即若離,多於朋友,少於愛情。他單純善良,像天性親人的狗兒,沒有防心,雖然她總嘮叨他太傻會被騙,可讓她心動的也是他的傻,他讓她放心不下,想照顧他,但這是愛嗎?
她有時為這些問題傷腦筋,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忙著經營大學生活,和他只當好朋友。
紀澤惟持續暗戀,告白台詞想了千百種又千百遍推翻。羽球社眾人漸漸察覺他們的情誼好得不尋常,時常消遣他們,他只會傻笑,而她落落大方地應對,不承認也不否認。
大三那年的聖誕夜,羽球社一群單身的男孩女孩上KTV唱歌,大家買了酒喝,玩得很瘋很high,直到凌晨才散去。
宿舍的門禁時間早過了,紀澤惟在外租屋,室友今晚都不在,毛秀忻和幾個住宿生於是借住他家。幾個玩累的人很快就睡了。
她換上睡衣,端著熱茶走進紀澤惟房裡,他剛在地上鋪好睡袋。
「我的床讓你睡。」他今晚被灌了很多酒,醺醺然,想到她要睡他的床,他禁不住胡思亂想,臉發燙。
她搖頭。「我是客人,不能搶你的床。你睡床,我打地鋪。」
「你感冒才剛好,不能再著涼。你睡床,我打地鋪。」他躺進睡袋,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因為喝了不少,視線矇矓,她瞇著眸,坐在床沿,瞧著地上的他。「今晚好玩嗎?」
「不錯啊。」
「你和學妹唱了好多歌,幾乎都是對唱情歌。」全社團皆知她與他的情誼非比尋常,新加入的大一學妹卻成天纏著他,擺明對他有意思。
「沒辦法,她選的歌沒人會唱,只有我會。」學妹拜託他幫忙,他不好意思拒絕。
「可是到後來,她連我選了要和你唱的歌都搶著唱。」她都沉下臉了,學妹還視若無睹,最嘔的是,他也跟著唱得不亦樂乎!
「嗯,她是有點愛搶麥克風。」他注意到她不高興,但學妹說歌點了不唱浪費,他才勉強陪唱一輪副歌,唱完馬上卡掉。
「那些歌,一向是我們合唱的……」她沒有真正承認什麼,就無權吃醋,可看他和學妹互動熱絡,她也不是滋味。她討厭學妹覬覦他,討厭學妹老想把他從她身邊拉開,她和他越來越形影不離,對其他女孩親近就越敏感。
「沒辦法,我們會唱的別人也會,他們就會想拿麥克風。不然我們來練只有我們會唱的歌,以後去唱歌,我們只唱這些歌。」
他以為她只是不高興被搶歌?她好鬱悶。「紀澤惟——」
「我以後都只和你合唱,不跟別人唱。」他很認真地保證,這樣,她應該滿意吧?唱歌就只是唱歌,他不在意和誰唱,但她不高興,他馬上改。
問題根本不在唱歌……她看著紀澤惟,他躺著,對她微笑,他頭髮柔順披散,月光亮著那雙黑眸,他眼色依然像初識時那般晶瑩無辜,那眼色落在她心底,盤據她的心。
不知從何時起,她變得很在乎他,想獨佔他,她或許……真的,愛上他了。
真被這個遲鈍的傢伙打動了嗎?她臉蛋微熱,有點慌,起身想找個地方放茶杯,不料踩到睡袋邊緣,她腳一滑,手裡的茶頓時潑灑,淋了他一頭。
「有沒有燙到?」她連忙抓來毛巾幫他擦頭髮。
「沒事,只是衣服濕了。」他爬出睡袋,接過毛巾吸掉茶水。
「快換衣服,不然會感冒。」她扯著他的上衣,他卻避開她,躲到角落。
「我自己換就好,你先出去一下……」
「換個上衣而已,幹麼清場?男生還怕人看?」她只覺莫名其妙。
「我不習慣有人在旁邊時脫衣服……」只要沒穿上衣,就讓他感覺一絲不掛,尤其被她一雙美眸盯著,他衣服還穿著就臉紅了。
看他害羞,毛秀忻笑了。「又不是要你脫光,趕快換掉啦!」她拉他,他避開,她皮了,跳起來抱住他,他狼狽敗退。
房間不大,他逃不掉,她也沒能脫掉他上衣,兩人在小空間裡拉扯糾纏,把睡袋都弄亂了。最後,她覺得這麼鬧很幼稚,坐在睡袋上笑了出來。
「脫衣服有這麼可怕喔?」她笑著,臉紅氣喘,頭髮散亂。
「有人在旁邊我真的沒辦法脫……」分不清是和她打鬧,還是和她柔軟身體的碰撞,紀澤惟心跳紊亂,呼吸很急。
「好啦,我不看,你趕快換。」她側過身,閉上眼。
他猶豫了下,拿過乾淨的線衫,確認她睫毛還規矩地垂著,他才火速脫掉上衣,套上線衫,頭剛從領口探出來,就見她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自己。
他瞬間呆掉,臉爆紅,衣服只套到肩頭,忘記往下拉。
「喂,嚇呆了喔?」她哈哈笑,替他拉下線衫。「你真好笑耶,脫個衣服也能怕成這樣……」
一靠近,她便感覺他身上溫熱氣息,她仰眸,他困窘的眼色落入她眼底,他俊臉紅透了,漂亮的唇微張著,像要言語,像個誘惑……在她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之前,她踮起腳尖,吻了他。
她濕暖的唇震住他,他瞬間心跳急狂,胸腔發燙。他愣愣地注視她緋紅的頰,她盈盈含笑的眼睛蠱惑他,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臉,追尋她的唇……
酒後亂性,好朋友發生了超友誼關係,大三的聖誕節,變成他們的交往紀念日。
可純真的第一次是摸黑完成——因為男方怎樣也不肯開燈。
後來,毛秀忻想起男友這個怕脫衣的毛病,還是覺得好笑。「你為什麼這麼怕脫衣服?」
「反正就是覺得彆扭,就算只光著上身,感覺也像沒穿似的。」
「那上游泳課怎麼辦?」只能穿泳褲耶!
「換好泳褲,趁沒人注意趕快下水。」他赧然道:「有一次急著下水,沒做暖身運動,一下去腳就抽筋,老師趕快把我撈上來……」
她大笑,笑到掉眼淚。
除掉他這怪毛病,他們的戀愛大致上美好愉快;她急性子,他卻遲鈍,常抓不住她話中重點,偶爾吵架,他溫和的脾氣反過來包容她的急躁,總讓她氣不了多久。
她不是沒戀愛過,但她比過往都投入這次的愛情。心無城府的他,激發她的母性,她樂於照顧他,她常想,他這麼單純,沒她罩著怎麼行?
與她在一起,紀澤惟心滿意足,過去交女友,耗盡心思經營戀情,最後還是搞砸,但他們意外地個性互補,她強勢積極,他隨和被動,樂於聽她安排。兩人之間通常由她拿主意,約會時,她決定看電影或逛夜市,興致來時她下廚,他不挑嘴,她煮什麼都吃,很好養。
愛情的領土,她統治,他心悅誠服,愜意自在。
兩人升上大四,開始思考未來。他畢業得先當兵,一去就是兩年,「兵變」的陰影籠罩在大四男生之間,他也煩惱起來。
一天,他試探地問:「我去當兵的話,你會等我嗎?」
「當然會啊,也就兩年嘛!」
「那,等我回來,我們……」戀愛的結局,應該是結婚吧?
「結婚嗎?我不想耶。」看他愕然,大受打擊的模樣,她笑了。「我想考研究所,至少要念兩年,念完之後也許還會再念上去。你當完兵說不定也想進修,或者我們都想就業,或者一個讀書一個就業,未來會怎樣還很難講,講結婚太早了。」她對未來有很多憧憬,很多想法,還沒有規劃婚姻的位置。
「說的也是……」她說得合情合理,他想結婚,要拿什麼和她共組家庭?他需要好好打拚,才能給她幸福。
「總之,先畢業要緊。我要是考上研究所,家裡一樣不會付學費,得靠自己。」她的父親早逝,母親只寵哥哥,什麼好的都留給哥哥,大學學費全靠她自行打工籌措,研究所的學費可能會超出她的負荷,恐怕得辦就學貸款。
「我讓你靠。」他忽道。雖然她獨立堅強得像不需要他,但他也有男性的保護欲,想保護心愛的女孩,讓她安心依賴。
她笑了,他認真的表情讓人好窩心。「好啦,我知道你會挺我,你別亂想,安心等畢業去當兵,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她的家庭親情淡薄,他給她一種互相扶持、互相依靠的真摯情感,想像和他共組家庭,她有幸福的預感,令她重燃對家庭的期待。只是,他們還太年輕,談這些真的太早了。
接下來的日子,她忙打工,忙畢業展,忙著準備研究所考試,忙得感冒也沒空看醫生,直到上課時發高燒,被同學送去急診。
在急診室,護士幫她量血壓,一面問些她是否對藥物過敏的問題,最後問:「上次月經什麼時候?」
毛秀忻被問住,這才想起,上次月事似乎是很久以前……他們一直有做保護措施,但她還是順便驗孕,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的結果——她懷孕了。
她震驚,不知所措。她勉強能養活自己,可怎麼養得起小孩?她喜歡孩子,現實卻是他要當兵,她要唸書,他們沒有能力生養孩子。
寶寶來得不是時候,她捨不得也不能留。
她找紀澤惟說這件事,他聽了,錯愕得半晌說不出話。
「懷孕多久?」紀澤惟茫然地問。他還不到二十五歲,就要當父親了?他的煩惱大過喜悅,他馬上要當兵,怎麼照顧她和孩子?
「一個多月。我問過醫生了,要拿掉……很容易。」她告訴自己,這樣對他們都好,可是一顆心緊緊絞住,痛楚著,她覺得自己像殘酷的劊子手。
「為什麼要拿掉?」他愕然,立刻反對。「當然要生下來。」他捨不得扼殺他們的孩子,更不要她墮胎,那是讓她獨自承受痛苦。他希望她生下孩子,和他一起承擔責任。
「要生?我們在談的不是狗或貓,是小孩,要生育還要教養——」
「我知道,就因為是小孩,是個小生命,怎能隨便放棄?」
「我也不想放棄,但你要當兵,我一個人怎麼養孩子?」
「我們先結婚,婚後你住我家,我媽會照顧你。毛毛,有小孩就有責任,我要負起責任。」但願他能親手建造給她的家,但願他能給她更多,可是他不得不倚靠家人幫忙。
他很愧疚,卻依然握緊她的手,不肯放。
「這不是負責的問題,是我們的情況不適合結婚,也沒有能力養孩子,我們要認清現實。不是只有你捨不得小孩……」她哽咽了。
「我知道,我什麼保障都不能給你,還跟你求婚,是我太天真。」他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我愛你,我從沒有這麼喜歡一個人,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很珍貴,我們的孩子也是,雖然我現在能給你的不夠好,但我會努力,很努力保護你和小孩,不要放棄,好不好?」
「結婚以後,我們就是夫妻和父母,有更多責任,你真的準備好當個丈夫和爸爸嗎?」他的誠懇讓她動搖,她想得很多,不斷勸阻他,因為她其實很彷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準備好步入家庭,當個母親。
「遇見你時,我根本沒準備當你男朋友,現在不是當得不錯嗎?」
想起他們的邂逅,她笑了。當初只是去推銷,哪想得到後來會在一起,會這麼愛他?
他已向她證明,什麼準備都沒有的兩人,也可以碰撞出好多甜蜜快樂。他堅定的眼神給她勇氣,怕什麼呢?遲早都要結婚,和對的人結婚,比何時結婚更重要。雖然他有點傻氣,但她知道他的好,值得她托付。也不是沒辦法兼顧學業,她可以辦就學貸款,生產時再請假也可以……
想清楚以後,毛秀忻臉蛋暈紅,微笑道:「你這個男朋友是不錯,如果能趁我肚子變大之前舉行婚禮,讓我穿著美美的新娘禮服結婚,就更完美了。」
她答應了?紀澤惟驚喜。
「當然,我馬上回去和我媽談,我們盡快結婚!」
他緊緊抱住她,感覺像抱住一個好重但好甜蜜的責任。未來不輕鬆,但她的允諾代表她對他的信心,他很有鬥志,迫不及待想把她娶回家,和她幸福快樂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