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到了家。進了大門,好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是那麼熟習,可是她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她似乎被一隻手拖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房裡有燈光,卻沒有聲息。丈夫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沒有睡,看見她進來,他說:「你回來了。」聲音是那麼親熱,他沒有抱怨,這倒使她覺得慚愧。她走到床前,溫柔地對他說:「你還不睡?」
「我等你回來,」他答道。
「你自己身體要緊啊,為什麼還只想到我?」她感動地說。
「我白天睡得多,所以晚上睡不著,」他親切地回答。「今晚上張太太又來過,她說我們這裡大門口堆了很多行李,說是有一些從貴陽逃來的難民。張太太聽人說連貴陽都保不住了。她勸我們早走。你看怎麼樣?」
「我好像沒有看見什麼。大門口冷清清的。情形不會壞到這樣罷,」她心不在焉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不會這樣快。其實我們這種人無錢無勢,也用不著逃難。就是遇到不幸,也不過輕如鴻毛。其實活著也不見得比死好。這樣一想我的心倒也定了。我一直等著你回來,想跟你談談。」他小心地壓低聲音:「我跟媽常常談不攏,我也不敢多跟她商量。你比她懂得多,更明白,所以我盼望你回來,我好跟你商量。」
「什麼事?你說逃難嗎?」她隨口問道。
「是,就是逃難的事,」他用懇切的眼光望著她,答道。「我看這回十分之八九有問題。我是逃不動的了。我也不怕什麼。不過你應該早作準備。你不必陪我守在這裡。你要是能把小宣帶走,也給媽找個安身地方,那我就心安了。」他的聲音略帶顫抖,卻沒有一點感傷的調子。
「我不走,」她簡短地說;他這番話是她沒有料到的,他在這時候顯得十分大量卻使她感到良心的責備。她暗想:「他要我走,你居然也讓我走!」她反而覺得心裡不痛快。
「到那時候你不走是不行的。你不要只顧想著我,我臨時可以跟著我們公司走,」他著急地開導她。「我們男人的辦法究竟多一點。你不是說行裡有意思調你去蘭州嗎?剛才……」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想了半夭,我覺得你還是答應去的好。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我不想去,」她仍舊簡短地回答他;她坐在床沿上,他的誠懇的關心的表情,使她心裡更不舒服,她掉開頭去不看他。
「樹生,」他顫聲喚她,她不得不回過頭來。「我這個意思不會錯,我是平心靜氣地想過的——」
「是不是媽跟你講過什麼話?」她打斷他的話頭,突然問道。
「我沒有講過!我才不在背後講人壞話!」母親意外地在小屋裡大聲分辯道。
樹生不做聲,卻氣得用力咬嘴唇。他提高聲音回答:「媽,並不是說你講過樹生的壞話,請你不要多心。」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母親繼續說,「她橫豎是留不住的,讓她早點走了也好。」
「我偏不走,看你有什麼辦法!」樹生賭氣地說,但是聲音低,母親並沒有聽清楚。
「媽就是這個脾氣,你不要認真,就讓她說兩句罷,」他小聲勸她。
「我這幾年也受夠了,你親眼看見的,」她低聲答道。
「那麼你一個人先走罷。能帶小宣就帶小宣去;不能帶,你自己先走。你不要太委屈了你自己,」他溫和地、清清楚楚地說,聲音低,故意不讓他母親聽見。
「你真的是這樣決定嗎?」她冷冷地問道,她極力不洩露出自己的感情。
「這是最好的辦法,」他懇切地、直率地回答,「對大家都好。」
「你是不是要趕我走?為什麼要我一個人先去?」她又發問。
「不,不,我沒有這個心思,」他著急地分辯。「不過時局壞到這樣,你應該先救你自己啊。既然你有機會,為什麼要放棄?我也有辦法走,我們很快地就可以見面。你聽我的話先走一步,我們慢慢會跟上來。」
「跟上來?萬一你們走不了呢?」她仍舊不動感情地問。
他停了片刻,才低聲回答她:「至少你是救出來了。」他終於吐出了真話。
她突然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眼裡浮出了淚水,心裡難過得很。她想大哭一場,然後決定一條路,就不再躊躇。
「宣,你睡罷,為什麼你總是不想到你自己啊?」她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歎息地說。
「我是不要緊的,我是不要緊的,」他接連地說。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她自語似地說。她在房裡來回走了幾轉。「我不走。要走大家一齊走!」她說,她決定了,雖然這個決定並沒有給她帶來快樂。
第二天早晨她帶給陳主任的答覆就是這三個字:我不走。
陳主任立刻變了臉色。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做出笑容問一句:「你真的這樣決定了?」
「我仔細地想過了,我決定留下來。」
過了幾分鐘他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對她說:「我不是故意嚇你,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行裡昨晚得到貴陽分行的電報,說是在辦結束了。你得打定主意啊。」
「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她冷淡地說。
「你多考慮一下。今天情形更不對了。你看在這裡吃早點的人比往天少得多,而且都是慌慌張張的。大難近在目前,就是拖也只有幾天好拖,」他說。
「你的飛機票拿到了嗎?」她打岔地問,她不願意再聽他講那些話。
「還沒有,今天下午再去問,」他無精打采地答道。
「你要早點去啊,你不怕票子會給別人搶去嗎?」她假意關心地問道。
「票子給別人搶去也好,我一個人走不走也沒有關係,」他自語般地說,他故意用愁苦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這時茶房送來他要的一碗廣東粥,他就埋下頭去,用湯匙舀起粥來喝著。
她覺得無話可說,就端起杯子放在嘴邊,呷著茶。她看了他兩眼。她相信他不是在裝腔作勢,她相信他的痛苦和失望是真的。她開始同情他。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合理。她想:我就答應跟他去,會有怎樣的結果?她的決心動搖了。
「你先去罷,說不定我將來會跟著來的,」她並不存心要說這樣的話,現在只是為了安慰他,才順口說了出來。
「將來?我看等不到將來了!」他著急地說。他睜大兩眼望著她,好像在責備她:你怎麼還不覺悟啊!他的話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賭氣般地冷冷答道:
「那麼你將來回來替我們收屍罷。」
「我給你說,我不去了!」他板起面孔說。
「你不去?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嗎?」她驚訝地問道。「你連飛機票也弄好了。」
「我原先準備好你也去的,」他只回答一句。她立刻臉紅起來。他的意思她完全瞭解。她不願意聽他說這樣的話,可是她又有意無意地逼著他說出這類話來。這時她不敢再答話了。她的決心本來就並不怎樣堅定,她害怕他會來攪亂它。他也不再說話。他默默地望著她。這注視,這沉默使她難堪。她覺得那一對火似的眼光在燒她的臉,她受不住。她低聲說:「我們走罷。」她自己卻坐著不動。他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再說:「要是行裡一定要調我去,我也會去的。」她已經讓步了,可是他並不曾感覺到,而且連她自己也不覺得。
他們從冠生園出來,他送她到銀行門口,就走開了。她以為他去航空公司。他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最後他決定到國際咖啡店去消磨時間。
她進了銀行,看見那些辦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盤,帳簿,那些人頭,(這一切似乎永遠不會改變!)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喚他進來,但是她並不曾向大門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來做什麼。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會計主任已經到了,是一個五十光景的老先生,為人似乎古板。他帶著奇怪的眼光接連看了她幾眼,微微搖了一下頭。
她坐在辦公桌前,覺得心裡很空虛。辦公時間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種平靜、愉快的氣氛已經消失。同事們張皇地進進出出,交頭接耳地談話,也不遵守辦公時刻。她忽然發覺兩張桌子空了,辦事人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忽然一個平日跟這個銀行有著不小的往來的客人跑未報告:「貴陽已經失守了。」貴陽到此地只有兩天的汽車路程。有些同事失聲叫起來。「謠言!」她在心裡說。
「那我們怎麼辦?」一個管儲蓄戶的男同事惶恐地問。
「你是本地人還怕什麼?我決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還不如不逃省事,」那個中年客人鎮靜地說,他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個管匯兌的同事說。
「要是敵人真的來得這樣快,那麼逃都來不及囉!」管儲蓄戶的同事接嘴道。
「謠言!」她在心裡駁斥道。
但是這樣的謠言被人們反覆不停地散佈著,銀行裡整個上午的時間都被它佔去了。經理和主任往各處打電話探詢消息。他們得到的消息雖然互相衝突,不一定可信,但是其中卻沒有一件不是叫人擔心的。誰都沒有心腸辦公。聽見什麼響聲,大家就記起警報來。
她忍受不了這種氣氛。她忽然想起家,想起丈夫和兒子。她立刻寫了一封信給小宣,要他請假回家走一趟。她寫好信把它交給工友拿去寄發,以後她覺得心裡更煩,實在坐不住,就自動地提早下班,也沒有人干涉她。
走在街上,她覺得一切都跟往日不同,她好像在夢中,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都很模糊。「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回家去?我的家究竟在什麼地方?我這樣匆忙地奔走究竟為著什麼?」她這樣問她自己。「我決定了沒有?我為什麼不能夠決定?我應該怎樣辦?」
她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不到一個答覆。她已經到了家。
大門口站著一群人在談論時局。挑夫們正抬著大皮箱從過道裡走出來。有人在搬家,或者離開這個城市。她有點著急,連忙走上樓去。
三樓相當靜。自己說沒有辦法的張太太一家人大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是房門還鎖著。汪家的房門平日總是掩著的,今天卻緊緊地關上了。她推不開門,便用手叩了幾下。
自然是母親來開門。她進屋後第一眼便發覺他不在房裡,他的床空著。
「媽,他到哪兒去了?」她吃驚地問道。
「他上班去羅,」母親平平淡淡地回答。
「他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怎麼今天就去上班?」她不以為然地說。
「他自己要去,我有什麼辦法!」母親板起臉答道。
她好像挨了一下悶棍,過了半晌,才自語似地吐出話來:「其實不應該讓他去,他的病隨時都會加重的。」她懷著滿腔的熱情回家來,現在心完全冷了。她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調都會使母親感到不痛快。
母親沒有能留住兒子,正在為這件事情懊惱,現在聽見媳婦的這種類似責備的話,動了氣,心想:我就是做錯了事,也沒有由你來責備的道理!何況你從來就不關心他,只顧自己在外面交男朋友。你這個連家也不要、打算跟男朋友私奔的女人,還有臉對我講話!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回來拉住他?現在倒要說漂亮話!我問你:今天你走得那樣早,究竟為了什麼事情?」母親掙紅臉,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頭指著媳婦的鼻子說。
「我去會男朋友,我明白地給你說,你管得著嗎?」媳婦也掙紅臉大聲回答。
「我管得著。你是我的媳婦,我管得著!我偏要管!」母親罵道。
兩個女人就這樣地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