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正文 第四章
    威廉先生是諾米加鎮上口碑最好的醫生。今天一大早,他連早餐都來不及吃就被趕上了馬車,懷裡抱著他餬口的醫藥箱,不過半個小時就站在了城堡主人的床前。

    年輕的主人正昏迷不醒,汗濕了的黑髮貼在額際,原本應該是染著健康玫塊色的唇辦現在顯得蒼白乾澀。威廉先生忙手忙腳,花了十來分鐘,診斷出來了:酗酒、抽煙,還有熬夜,即使是城堡主人這樣年輕的身體也是難以抵擋病魔的侵襲,從急促的心跳和發燙的情況來看,感冒發燒是免不了了,伴著一陣陣無意識的咳嗽,那大概是煙酒的後遺症。

    威廉先生開出診方,搖搖頭,對這種傷害身體的舉動表不無奈,他責怪女僕:「你們實在不應該讓他喝酒的,瞧瞧!現在這模樣,說不定是要傷肝的!」可是女僕們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點點頭,任老醫生繼續說:「還有煙,你們懂不懂它含有多少害人的成分?我活到今天,身體還這麼好,不光因為我是個醫生,要知道我就是從來不喝酒,不抽煙的……」醫生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病中的主人一句都沒有聽見,全都便宜了城堡裡的女僕。

    「記住,不能再讓他喝酒了,也下能抽煙,如果願意聽我的,你們的主人很快就會好的。」這是醫生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送走醫生,女僕們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為主人的病忙碌起來。

    韋伊因為發燒流了一身的汗,愛妮和另外一名女僕合力為他擦洗了身體,換上了乾淨的衣服。病中的青年雙頰通紅,囈語不斷,有時候伴著無法抑制的惱人的咳嗽,有時候夢中驚醒了卻是一臉的淚水,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兩天,他才從藥品中解脫出來。

    他的父親韋不凡和母親珂瑟在韋伊清醒那一天來到了城堡,他們是專程從倫敦過來的,以往都是兒子過去看他們,諾米加的城堡是來得少的。

    當韋氏夫婦兩人出現在城堡裡,多舌的女僕們終於有了討論的話題:「看啊,老爺多英俊,夫人多美麗,他們真是一對!」

    「真羨慕夫人,如果我有她一半的美麗,或許我也能嫁給像老爺那樣的男人。」

    「是啊是啊,能夠嫁給老爺絕對是件幸福的事!」

    「可是我更希望擁有夫人那樣的美貌。」

    「上帝總是偏心!」

    看見遠處韋不凡牽著妻子的手緩緩走來,女僕們有默契地停止了議論,卻管不住目光要往兩個人身上轉。韋不凡儘管已是近五十歲的人,卻依然英俊挺拔,一雙犀利的眼睛精光四射,他的品味極高,穿戴在身的都是名牌,簡潔而不失風度。與他並肩而來的妻子,端莊典雅的相貌,東方女性特有的溫柔氣質,歲月似乎厚待了她,白皙的面容上依舊是昔日美麗的模樣。相比丈夫嚴肅的神情,身為母親的她顯得更加憂心,高跟鞋在地面上響起急促的聲音。

    韋伊昏睡了兩天,雖然一場大病消耗丁他許多體力,但年輕的身體還是有些本錢的,今天他已經能夠坐起身,此刻正吃著女僕愛妮端來的食物。

    「韋伊!」他的母親焦急的聲音傳來。

    韋伊湯匙上的湯水還來不及進入口中,他抬頭看了一眼門口,驚訝地叫道:「爸爸,媽媽,你們怎麼過來了?」

    他的母親坐在了床頭,摸了摸他的臉說:「都瘦了,我們如果不來看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訴我們?」

    「啊,沒有的事。」韋伊知道一定是女僕愛妮去通知,似責怪似感激地瞥了她一眼又對母親說:「我不想你們擔心。」

    「你已經讓我們擔心了。」他的母親還未開口,他的父親就走上前說道,嚴厲的話語裡卻有藏不住的寵溺。

    「是的。對不起。」他有此愧疚地低下了頭。

    「我聽說你的病是因為喝酒和抽煙?」他的母親慈愛的臉上露出了責備的眼神。

    「嗯……我……大概是吧。」他含糊地說,更深一層的原因他自己也不願意去面對。在他昏睡的這兩天,那個人有沒有來呢?如果看到自己病了,他會感到心疼嗎?一個個沒有答案的問題讓他歎了口氣,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他的母親似乎還有話要說,細心的父親卻已經發現了他的失落,一隻手按在了妻子的肩頭,他對兒子說:「好好休息,我和你媽媽剛下飛機,有點累了,晚飯後再來看你。」他的妻子是個傳統的中國女性,見丈夫這樣說,也只好對兒子的身體叮嚀幾句,便隨著丈夫出了房間。

    昏昏沉沉在床上修養了一周,韋伊的身體自然是養精蓄銳得非常充足了。他父母難得到來,也就當渡假消遣,一時也不想回去充滿煙塵的城市,安心在這城堡住了下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韋伊覺得沒什麼不滿的,可是當單獨面對夜幕降臨後的時間,他卻總是一籌莫展。他依舊喜歡在起居室裡看他的中文書籍,可是往往書本沒翻幾頁,他的眼睛就停佇在窗戶上,看著看著就發起呆來。

    他多少次告訴自己就當是個夢好了,可是那一晚在自己手掌底下的溫熱身體,看著自己的濕潤藍眸卻又是那樣的真實。約塞·愛莫頓真的是一隻鬼魂?他聽一隻鬼魂講了三個晚上的故事?更甚至,他愛上了一隻鬼魂?他現在寧願相信約塞是一個鬼魂,也不願意相信他是一個騙子。被一個騙子欺騙了感情,那是多麼傷人的事情。

    約塞,約塞,如果你現在出現在我眼前,不管你是人還是鬼魂,我都不怕!韋伊靠在了椅背上,喃喃自語道。他抬起於蓋住自己的眼,感到一陣濕潤,他低聲罵道:「可惡的傢伙!」

    他想起昏睡時做的夢,感到一陣心驚。夢裡的主人公是約塞,他為自己講了一個故事,講到最後他哭了,當他要過去擁抱他給予安慰的時候,約塞卻逃開了,那雙藍眸突然變得冰冷,他告訴他:「我已經把故事講完了,所以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然後一陣大霧就捲走了他的愛人,每當這時候他就只能一臉淚水地醒來。

    他哀怨地想,如果他的情人正在天堂裡和他的米歇爾快樂地生活著,那他怎麼辦?甚至他會感到氣憤,為什麼要告訴他這樣一個故事,他沒有被故事的內容吸引,卻被講故事的人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經常將自己關在起居室裡,懷念與約塞度過的每一刻,無論誰來,他都說在看書,心思慎密的父母當然一眼就看穿兒子的謊言,但是幾次勸說無效,也就只好隨他去了。日子過了一個月,原本健康的中國青年也不知不覺消瘦了一圈。

    冬天踩著秋天的尾巴來了,氣溫一下子就降了下來,諾米加鎮上的梧桐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人們都穿上了厚重的大衣,戴上手套,繫上圍巾,等待冬雪的降臨。

    韋伊依舊懶綿綿的,許久不曾出外的肌膚似乎又白皙了幾分。冬天的太陽在正午就高高掛在明朗的天空上,起居室裡的窗戶向陽,一整個早晨都沉浸在陽光的洗禮中。韋伊坐在陰暗處,對光明視若無睹,他天真地認為,鬼魂只能在夜間出現,所以他並不喜歡白天。

    「今天是禮拜天,陪媽媽去做禮拜,好嗎?」珂瑟看著兒子憔悴的臉,感到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韋伊看了看母親,微笑著點點頭:「好的。」

    馬車輕快地在熟悉的道路上跑著,韋伊身上穿著米色大衣,系丁灰色格子的圍巾,穿戴紳士極了,但卻像個孩子一樣貼著窗看沿路的風景,可是他的母親看得出,他只是在發呆。輕輕歎了一口氣,並沒有被兒子發現。

    教堂很快就出現在了眼前,美麗的母子一出現,立即就引來了許多教徒的注意。平常的話,韋伊一定會感到不悅,可是今大他卻沒有心思去搭理這些。做完禮拜,他的母親要去參觀一下鄉鎮的教堂,韋伊突然想去找找神父,就和母親分頭行動。

    繞到教堂的後面,迎面走來一個男人,身材有點胖,年紀也不算輕,白色襯衫,黑色西褲,韋伊覺得眼熟,卻一時也想不起他是誰。

    正想著,那男人看見了他,露出熱情的笑容:「夥計,好久沒見了!」他伸出一隻手與中國青年握手。

    韋伊從他友好的態度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身份——「Hi」酒館的老闆,他連忙伸出手,露出微笑:「你好。」

    「你的臉色這樣蒼白,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酒館老闆關切地問道。

    「只是生了一場病,感冒而已。」中國青年對他的慰問湧上一股感激。

    「要不要到我那兒去暍一杯?」酒館老闆建議道。沉吟一下,他說:「不了,我今天是陪我的母親一塊兒來的,下次有機會就過去。」韋伊其實也有些心動,但是想到母親千叮萬囑吩咐自己不可以喝酒,還是無奈地拒絕了。

    「好吧,下次來依舊是我請客,可別跟我搶!」酒館老闆一臉笑意,想著中國青年大概也是來找神父的,也下好意思耽誤他,正準備跟他告別,誰知被對方搶先了一步。

    「馬克,我能問你件事嗎?」中國青年說的時候蒼白的臉上顯得心事重重。

    「當然!」酒館老闆爽快應道。

    「你知道約塞·愛莫頓是怎麼死的嗎?」中國青年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感到萬分痛苦,原來他自己也承認了他愛慕的人根本是一縷幽魂。他咬了咬下唇,卻無法收回那句已經說出口的話。

    「嗯……是的,我知道。」酒館老闆感到奇怪,為什麼他的朋友會對一個死了二十多年的人感興趣呢?疑惑歸疑惑,他還是慢慢回溯:「具體也不是很清楚,因為約塞這個傢伙曾經離開過諾米加一段時間,是怎麼惹上那些傢伙的我也不清楚……」

    韋伊一聽,立刻知道約塞講的都是真的,他確實離開過,帶著他的中國妻子逃到法國去了……他又開始黯然起來。

    酒館老闆繼續說:「總之是被一群傢伙狠狠地打了一頓,有人說是欠債,我可不大相信,約塞可是個老實又勤儉的傢伙!之後身體就變得很糟糕,醫生都說治不了,也就只好看著他活過一天是一天……可憐的約塞是個孤兒,身邊也沒有人能照顧他……」說著說著,善良的酒館老闆也紅了眼圈,他掩飾地輕咳了一聲,對中國青年說:「或許你應該去問問老夏利,約塞跟他關係好像不錯。」

    剛才聽到酒館老闆講述約塞死前的情況,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悲傷流淚,他的愛人竟然是這樣痛苦地離去,教他怎麼不感同身受?可是酒館老闆的最後一句讓他打起了精神,他用掩藏不住的嘶啞嗓音問:「約塞認識老夏利?」他簡直無法置信,神父上一次聽到約塞的名字居然一個字都沒有提起!他感到神父對他隱瞞了一些情況,他感到了欺騙!

    韋伊匆匆向酒館老闆告別,轉身就往神父的小屋子走去,他的腳步急促不斷,就像他的心跳,憤怒中夾雜著喜悅,他感到真相似乎就在這舉手之間。

    他來到門前,差點忘了敲門的禮貌就要推門進去,最終還是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心態,才舉起手敲響門扉。

    神父開門看到是他,吃驚很快變成慈愛的眼神加上寬容的微笑,他說:「孩子,聽說你病了……」

    「是的。」中國青年匆匆打斷他,他已經顧不上禮儀了,心中那份想要瞭解真相的急切蓋過了所有,他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認識約塞?」他的目光如炬,似乎壓抑了被欺騙的憤怒。

    神父的臉色近乎蒼白,嘴唇顫顫抖抖了半天才說:「上帝啊,這件事終究瞞不下去了!」說完,他虔誠地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說了聲「阿門」,再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決定,但聲音卻飽含痛苦:「過來坐下吧,我……我告訴你。」

    韋伊開始覺得自己逼得有些過分了,臉色漸漸柔和下來,隨神父蹣跚的步伐走進小屋。他猶豫了片刻開口道:「我很抱歉,我的語氣過分了。」

    神父搖搖頭,蒼老的雙目看著他手邊的一部《聖經》,他伸出手緩緩地覆上,說道:「我在這《聖經》面前發過誓……」看了看中國青年,他又繼續說下去:「關於約塞·愛莫頓這個人的事情絕對下告訴第二個人,你當然也不能例外。」他用眼神示意中國青年不要衝動,「聽我說,孩子!我只能告訴你,約塞的的確確死了,我確實主持過他的葬禮,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的墳墓。」

    韋伊的呼吸一滯,艱難地說出一句話,「難道我真的見到了鬼?上帝啊!我不願意相信如此荒唐的事!」他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難以壓抑激動地對神父說:「讓我去見見他的墳墓……我必須去。」

    神父神情複雜地點點頭,帶著中國青年向教堂後的一片地兒走去。教堂後面有一條小徑,兩旁裁了數十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大樹成蔭,穿過的時候一陣冷風涼颼颼,中國青年下自禁縮了縮脖子。突然眼前開闊起來,面前清清楚楚,一排一排規劃整齊的石碑,那下面自然是死者的歸宿。神父走在前頭,這裡死去的人有一半以上的葬禮都經過他的手,他熟悉每個墓碑,他一排一排地瀏覽,往事也隨之而來,他感到眼眶一陣發熱,停在了一塊墓碑之前。整個墓地有十排,一排有八個,他所站的是第五排的第二個。

    韋伊走過去一看,倒抽一口氣,寒冷的空氣一下子就麻痺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更深的寒意卻來自骨子裡。墓碑上清清楚楚刻著「約塞·愛莫頓」,視線住下移,右下角刻有「死於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沒有照片,沒有墓誌銘,冷冷清清,彷彿在宣告世人他的主人是多麼孤寂。

    「約塞就睡在這地下。」神父冷冷地說,然後歎氣似的問:「你願意相信了嗎?」

    韋伊感到渾身冰冷,對,他是害怕了,害怕這詭異的事件,但是他卻又感到對約塞的憐憫蓋過了恐懼。他不能忘記那雙藍眸是多麼憂傷,不能忘記約塞他思念的愛人,曾經他也在約塞的身上感受過這種冰涼,所以他希望他能用自己火熱的感情去溫暖他,可是,已經晚了,不是嗎?無法承受的悲傷襲擊而來,他無力地跪在墓碑之前,醞釀太久的眼淚沿著精緻的臉蛋滑落。

    約塞。

    他張了張嘴想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卻只是讓積壓在喉嚨深處的痛哭聲一次地爆發出來。

    「孩子……」他感覺神父的手在他的頭髮上輕撫著,他喊道:「為什麼是我?該死的!為什麼要讓我見到他?為什麼偏偏是我?」他有太多的疑問,可是痛苦已經溢滿了他的胸口,讓他說不出話來。

    「我可以告訴你如何去找到答案。」神父蹲下身,慈愛地看著他。

    「告訴我,請求你仁慈些,我受不了……」他緊緊地抓住神父的手臂,迷茫的黑眸聚焦在唯一的救贖上。

    「杭州,去中國的杭州,那裡可以找到你要的答案。」神父神秘一笑,「對了,約塞的妻子來自杭州。」

    ***

    第二天,英國下起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諾米加鎮也被這白雪覆蓋了,城鎮一片雪白冰亮,冬日的氣息更濃了,但韋伊卻來不及欣賞這冬季的美麗迷人,因為他已經坐在了前往中國杭州的航班上。

    杭州曾是中國古代時期五代吳越國和南末王朝兩代建都之地,是中國七大古都之一。素有魚米之鄉、絲綢之府、「人間天堂」之美譽的杭州是位於中國東南沿海的浙江省的省會,是浙江省政治、經濟、科教和文化中心。杭州地處長江三角洲南翼,杭州灣西端,錢塘江下游,京杭大運河南端,是長江三角洲重要中心城市和中國東南部交通樞紐。杭州有著江、河、湖、山交融的自然環境,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運河——京杭大運河以大湧潮聞名的錢塘江穿城而過。

    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於接近日落時分抵達中國杭州,步出杭州蕭山國際機場的韋伊並未來得及品味這句話的意義,他匆匆招來一輛紅色出租車,用算不上流利的中文對司機報上了地名:「日月山莊。」

    司機悄悄打量他一眼,只見車後座上的青年優雅高貴,一副略嫌沉重的黑框眼睛擋去了一部分面容,但仍讓人不禁驚歎上帝傑作之精巧。漆黑柔軟的發,秀氣挺拔的鼻,線條迷人的唇……但見他不耐煩地蹙起了眉,聲音低沉:「先生,我趕時間。」

    司機連忙收回目光,發動車子呼嘯而去。

    在杭州郊外的一處地方,那裡僻遠而寧靜,唯一的建築就是日月山莊。山莊屬於中國古代的建築,大概有百年的歷史,據說是中國古代某個達官貴人的府邸,但此時它是韋氏企業名下的財產。

    韋伊站在山莊門前,與他面對面的是兩隻站在大門兩側的雄偉石獅,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山莊充滿著占老的東方韻味,漆紅的大門,堆積的房瓦,還有那精美絕倫的雕刻,都讓從小生活在歐洲的韋伊感到一陣新鮮。不知不覺,他的唇角含著淺笑,似乎這一趙中國之行,不僅能解決他的疑惑,甚至能帶給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紅色大門突然打開,門後走出一個老人,大約六十歲左右,面目慈祥,他快走幾步來到韋伊面前,露出和藹的笑容,「您是少爺吧?」

    「是的,我父親已經通知過你了嗎?」韋伊擋下老人要為他提行李的手,輕輕鬆鬆地提在手上,說:「我們進去吧。」

    老人微微一怔,隨即低頭笑道:「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的聲音很小,並沒有讓前面走著的青年聽到,他又說道:「少爺,我是負責看守山莊的,您的父親已經交代要我好妤照顧您。」

    青年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有此無奈地說:「我不需要照顧,爸爸做得太多餘了,你……該怎麼稱呼你呢?」

    「少爺不介意就叫我山伯。」老人微微一笑,「不是粱山伯的山伯,我的名字是李大山,年紀大了,人家就喊我山伯。」

    韋伊知道粱山伯相祝英台的故事,他輕輕點一點頭,說:「山伯,你只要把我領到房間就可以了,日常生活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山莊內部迂迴曲折,穿了大廳、花園、迴廊、小橋才來到一個名為「思軒」的院落。

    山伯開了門請韋伊進去:「房間已經打掃乾淨了,少爺看看喜歡不?」

    韋伊跨進房間,映入眼簾的定古色古香的典雅紅木傢俱,高聳直入頂部的房梁,正中間的上方掛了一塊牌匾,上書「日月齊明」。韋伊左看右看,發現房間整體呈長形,中間是飲茶的小廳,右面的屏風之後是臥房,左面有一排書櫃,上面整齊地擺放了許多中國名著,沉重厚實的書案上還置放了一套文房四寶。

    走到窗前,山伯開口道:「這些窗子本來都是紙糊的,後來怕不實用,才鑲上了玻璃。」

    韋伊從驚歎中回過神來:「你一直住在這嗎?」

    「是啊。」山伯撫摸房梁的樣子像是在對待一個老朋友,「住了幾十年了,要讓我走可真捨不得,從山莊的上一個主人開始就一直在這兒了……」

    老人一時感懷,韋伊不好意思打斷,自己把帶來的行李往臥房的方向提,安頓好一回頭,老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房門也被闔上了,韋伊一肚子的問題只好作罷,在疲憊作祟下,他一沾到床就沉沉睡去。

    入夜的冷風刮了起來,杭州的冬天比不上英國的冷,習慣了歐洲冬天的中國青年身上只蓋了一件長外套,他似乎睡得很香,不時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房門被推開一條間隙,一個人影輕輕晃了進來,他的腳步很輕很緩,一步一步靠近熟睡中的中國青年。黑暗中,他的面容看得並不真切,只有那雙深邃眼珠發出幽幽的藍光,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注視著中國青年的睡顏問:「你為什麼要來?」奇怪的是,他說的居然是中文,流利程度比得上任何一個中國人。他伸出手去撥弄對方如絲綢般細滑的黑色頭髮,發出咒罵般的聲音:「你不應該來的!知道嗎?你不應該來的!」他的手從髮絲中滑落,長著繭子的手指輕輕觸摸著中國青年的臉頰,沿著那流利的線條一直來到脖頸處。藍色的瞳孔突然放大,有力的雙手一剎那釋放出所有力量,緊緊嵌住脆弱的皮肉。不能呼吸的痛苦讓中國青年開始掙扎,他的腿在床上胡亂地踢著,他拚命想擺脫這折磨,可惜睡夢中力量是那麼的薄弱,他張開嘴緩慢地呼吸著……呼吸著……

    「啊!」韋伊大喊一聲,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氣喘不定,汗水濕了他的髮際,沿著精美的輪廓滴落下來。

    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韋伊伸手擦去臉上的汗水,回憶夢中的一切,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和徹骨的心痛,那夢中的人不是別人,月光下那張輪廓深邃的臉,正是約塞·愛莫頓!據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那麼這個夢到底預示了什麼呢?約塞,你偷走了我的心,難道連我的命也要奪走嗎?苦笑了一下,韋伊抬起虛脫的手蓋在臉上,一陣無奈。

    房門打開的聲音傳來,韋伊由於夢境作祟,一下子從床上彈跳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害怕或是期待?明顯他表錯了情,來人是日月山莊的看守人山伯。

    山伯手上端了一盤子的食物,對床上的青年笑了笑:「餓了吧?來吃飯吧。」

    韋伊不禁紅了臉,暗想自己下午才說了要自己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現在卻要老人端了食物來伺候他。想了想,連忙上前接過盤子:「我來。」

    老人也不推托,遞了盤子說:「少爺從小在英國長大,大概沒怎麼吃過中國菜吧?這西餐我沒吃過,也不會煮,就給你準備了些本地的菜。」

    兩人來到廳室,韋伊把盤子放在桌上,山伯把菜一盤一盤端出,一邊指著說:「這是龍井蝦仁,這是糖醋魚,還有東坡肉……看還行吧?」

    桌上的龍井蝦仁色如翡翠白玉,透出誘人的清香,韋伊暗暗吞了吞口水,再看糖醋魚,魚身優美,顏色鮮艷,光是看就可以想像入口滋味的酸甜,最後是用小砂鍋裝著的東坡肉,隱隱飄出一絲酒香,美妙的肉質光是看就想咬上一口。

    韋伊迫不及待拿起筷子,飯也顧不上吃,只專心下手那三盤佳餚。吃慣了西餐,今天他才知道,中國的美食竟是如此美味,同時也暗暗稱讚山伯的手藝。

    「幸好以前學過一手,不然真不知道煮什麼合適。」山伯看著韋伊吃飯,蒼老的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菜好吃得讓韋伊咋舌,一時之間也沒有了平日在餐桌上的禮儀,只顧著將面前的美食放進自己的胃裡。

    飯後,山伯又端來一套茶具,瓷白的茶具清新典雅,山伯指了指手中的茶葉說:「這是碧螺舂,中國茶的珍品。」

    韋伊捏起一小塊茶葉,看著這乾枯枯的細小青色物體,不明白它珍貴在哪,倒是覺得英式茶包外形更美觀些。

    山伯看出他的疑惑,一面泡茶一面說:「碧螺春屬於綠茶,以形美、色艷、香濃、味醇『四絕』聞名,你看它的茶葉顏色都足碧綠的,樣子也纖細,等一下泡開可漂亮了。」

    韋伊一邊聽一邊看著山伯的動作,蒼老的手靈活地在兩個杯中倒入滾燙的沸水,拿捏準確地從茶罐中取出茶葉放進杯中,不過三四分鐘,那乾枯的茶葉漸漸舒展開來,每一片都顯得嫩綠青翠,杯中的水也染上了青色,茶色濃艷,低頭一聞,清香撲鼻,令人垂涎欲滴。

    山伯拿了一桿塞到韋伊手中:「試一試,不比國外的茶差。」

    韋伊吹散了水面上的熱氣,放到嘴邊抿了一口,果然清香襲人,味道甘醇,尤其這一入口,精神立即振奮起來,喉嚨感到一陣舒爽。

    「真好喝!我還從來沒喝過這樣好喝的茶。」韋伊忍不住讚歎道。

    山伯動作熟稔地品嚐好茶,慢慢地說:「這碧螺春還有提神醒目的功效,要比喝咖啡好得多了。少爺常喝咖啡吧?」

    韋伊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想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帶來的速溶咖啡,生活在歐洲,要不暍咖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熱衷於用咖啡機磨出香濃的原味咖啡。

    門口隱約傳來細碎的聲音,韋伊疑惑地看向老人,「山莊裡還有其它人?」

    山伯「哦」了一聲才說:「忘了告訴你,半個月前有個外國人到這裡來借宿,他說想試試住在這種老房子的感覺,我看他樣子不錯,品行也端正,就答應他了。」老人看了青年一眼,說:「他本來要付住宿費的,我沒收,想著別讓老外以為中國人這麼寒酸。少爺如果不喜歡他住在這兒,我這就去通知他搬走。」

    「不,不用了,讓他住下吧。」韋伊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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