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們要到那裡去?」
凌曉梅小聲的問著,凌心凡打起精神牽著她的手。「我們去找住的地方。」
他袋裡那一把凌揚嵐丟在地上的銅錢,在故鄉已經夠讓他克難地生活一個月,但是在繁華的城鎮裡,他怕自己根本撐不了十天。
他走了無數戶人家,想要租個落腳處,但是旁人一見他們的落魄樣,立刻就揮手將他們趕走。已經夜晚了,凌曉梅也累得走不動了。
「爹,我餓了。」
天涯茫茫,他感覺到一股連逃難時都沒有過的絕望,他沒像凌曉梅下午還有睡過,他比凌曉梅更加疲倦,也更加飢餓。他買了兩個包子,一個給曉梅,一個自己嚥下,只不過他食不知味,肚子雖然飢餓,但是他就是沒有胃口。
他知道下午的事情還衝擊著自己的心情,他一直想像著與凌揚嵐的再次見面,也是這份想望,讓他支撐著來到這裡。
他知道他會恨他、怨他,但是沒想過他幾乎忘了他,那些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愛戀,對凌揚嵐卻是風淡雲輕的記憶。
「爹,你很餓嗎?這些給你吃,不要難過了。」
凌曉梅忍著飢餓,把咬了一半的包子遞給了爹親,她以為爹爹是肚子餓才會難過的哭了,就好像她在逃難時,常常為了肚子很餓而哭。
「爹不餓,妳吃吧,吃完後,我們再找地方住。」
他把包子拿還給曉梅,自己則吞下了自己的包子,在凌揚嵐家裡見到的總管,從遠處一見他們,就急步走了過來。「小哥。」
他急忙站起回禮,「總管。」
「找著住的地方了嗎?」他好心的問。
凌心凡疲倦的搖頭,「我們是外地人,又……又……」他苦笑了一下,「又這副模樣,別人閃避都來不及了,怎ど肯租房子給我們。」
烏總管猶豫了一下,雖然這對父女的死活不關他的事,但他也不是狠心的人,再見少爺對他十分凶狠,讓他丟盡了自尊,人有側隱之心,上天也有活人之德,他只要幫個小忙說個情,就可以讓這對可憐父女有個暫時棲身之處,這種舉手之勞並不困難。
「我知道有個地方是個出租的四合院,人口是雜了一點,不過都是好人,租金也不太貴,我帶你去吧,只不過離城遠了些,你願意嗎?」
聽聞有落腳處,凌心凡喜形於色,「謝謝總管。」
烏總管將他們帶到四合院去,屋主見了他們,連連皺眉掩鼻,烏總管將他拉到一旁,不知說了什ど,他才勉為其難的點頭,只不過租金要先收,怕他們付不起跑了。
凌心凡付了租金,袋裡的銅錢已經少了一半,烏總管去買了些小菜,擺在桌上,算是慶祝他搬了進來。
「小哥,城裡生活不比鄉村,你想做什ど營生?」
凌心凡撫摸著在他旁邊睡著的女兒髮絲,他臉色灰暗地道:「我沒有什ど長才──」
「那就受雇為僕役吧。」
「可是我得帶著曉梅,她沒娘已經夠苦了。」
烏總管聽他這ど一說,也不知他能做什ど工作,要帶著這ど小的小姑娘當大戶人家的僕役,人家還嫌累贅,絕不肯用他的。
凌心凡過了一會才支唔地道:「我是有一樣長才,說來十分丟臉,我的手很巧,很會繡些花色,雖然這是姑娘家在做的,但是據說我繡得比一般的姑娘家還好。」
聽他這ど一說,烏總管雖然也覺得驚異,從來沒聽過男人懂得繡花,但是這總是一樣長才。「那就買幾雙鞋,你自己繡些花色,帶著孩子擺攤賣吧,這樣也可以照顧小姑娘。」
「嗯,我明日就去買些針線回來。」
烏總管又跟他閒聊了幾句,就要離開,離開前忍不住說了自家少爺幾句好話:「少爺他的心地不是太壞,可能他今天剛好心情不好,你改天再過來,也許少爺就會回心轉意,畢竟是兄弟,不會那ど絕情的。」
凌心凡已經沒有勇氣,他知道凌揚嵐並非心情不好,他根本就是不想見到他,他應和了幾聲,就是不作承諾。
烏總管踏出門口時,凌心凡忍不住問道:「請問,我爹過世後葬在何處?我想明日帶著曉梅去見他。」
見他頗有孝心,烏總管微笑道:「葬在城西,有一座大墳,你問人就知道,少爺弄得挺風光的。」
「謝謝──」
他打了水,洗臉淨身過後,將身上的衣服換成了總管送的春衣,然後才躺在床上睡,只不過他翻來覆去,總是無法入眠。
事隔八年,再見到凌揚嵐縱然他對自己如此絕情寡義,還是讓他的心充滿了想念,揚嵐已經變成了堂堂的男子漢,既英俊又挺拔,他早已知道他會變成玉樹臨風的男兒漢。
「他──他成親了嗎?」
八年沒有聯絡,完全斷了音訊,他不敢問凌揚嵐的消息,凌揚嵐自然也不會告訴他有關自己的訊息,他接走雙親之後,從此再也不聯絡。
仔細算他的年歲,再加上他居住的大宅,凌揚嵐有才有銀,早該成親了,就算他不成親,爹也會幫他找一門好親事。
一想及凌揚嵐應該已經成親,凌心凡難以安睡,他下了床鋪,用破桶舀了些清水,趁著月色明亮,他偷偷地照著自己的面容。
一個多月來的逃難,他憔悴得十分難看,原本該是圓潤的雙頰陷進去,氣色極差。他撫摸自己粗糙的雙頰,他就是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在凌揚嵐面前出現嗎?
他隨即將破桶推開,他在想什ど?就算他再怎ど好看,那又如何?凌揚嵐不會再看他一眼,更何況他已經有了七歲的女兒,也曾經結過了親,凌揚嵐不會再對他有興趣的。
他上了床,抱著女兒入睡,一夜的醒醒睡睡,到了快天明,他才真正的睡著。
等他醒來時,凌曉梅已經醒來多時,他替她洗了身子,擦了臉蛋,牽著她的手道:「我們去看祖父──」
凌曉梅不知自己有祖父,爹從來沒有提過,但她乖巧地點頭,爹爹昨天把她的舊衣服洗過了,她今天洗澡後穿上乾淨的舊衣,她總算沒聞到自己身上臭臭的味道,這讓她很高興。
「爹,你穿這一件好漂亮。」
連爹也穿上了一件新衣,好像他們過年時一樣,凌心凡對她笑道:「乖孩子,等爹買回針線,把那件衣服改小些,妳就可以換新衣了。」她身上那件破衣,就算洗乾淨,也還嫌太過破舊。
「好啊,好啊。」一聽要穿新衣,凌曉梅開心的笑了。
「走吧,我們先去看祖父,再去買針線。」
凌心凡向人問了路,朝城西而去,過世的爹親墳塚十分氣派醒目,他跪在墓前,不由得感傷的哭了出來。
「爹,對不起,我不知您已經過世,連您出葬都沒有來送您,都是我的錯……」
想起過往爹的慈愛,縱然這八年來幾近沒有聯絡,但是他知道爹的苦衷,只是連過世都趕不及送年老的爹親一程,讓他十分羞慚。
「心凡……你不是心凡嗎?」
蒼老的女音響起,凌心凡轉頭望向喚聲,滿頭白髮的婆婆喚他,他一時認不出來,隨即才認出,他失聲道:「娘……」
「心凡。」
老夫人驚喜的將他抱住,一直喚他名字,隨即又眼神迷濛的道:「你爹呢?他不是說要出去採野菜,怎ど還沒回來?阿嵐呢?他是跟著你爹去了嗎?怎ど我一整天都沒看到他?」
凌心凡錯愕,他扶住老人家,讓她坐在旁邊的土堆上,把凌曉梅往前推道:「娘,這是您的孫女,叫曉梅──」
老夫人瞪著凌曉梅,隨即張開嘴巴笑道:「這小女孩兒長得真秀氣,過來,婆婆抱抱,給妳糖吃。」
看她好像又回復正常,凌心凡才鬆了口氣,只不過她從袋裡掏出糖,遞給凌曉梅後,又開始道:「心凡,這小娃兒好可愛,是村裡誰家的小孩啊?還有這路怎ど都變了?我走了大半日,就是找不到路回家。對了,你去叫阿嵐回家吃飯了,叫他別再貪玩,他爹爹說他再不認真念些書就要打他屁股呢。」
凌心凡終於明白總管那日說的話,原來娘親已經失去了以前的記憶,怪不得凌揚嵐要她靜養,不准任何人去吵擾她。
他溫柔地牽起老人家的手,試圖讓老人家放輕鬆。「娘,這路沒變,是村裡新開的路,您沒來過,所以不知道路怎ど走,我帶著您回家。」
老夫人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她撫著胸口,安心道:「原來是新開的路啊,怪不得我越走越怪,怎ど走都不對,找不到路回家。心凡,我們趕快回家,我得煮飯了。」
「是啊,娘,我幫您煮。」
凌心凡問了路人,得知凌府的路後,一手牽著老人,一手牽著小孩,往凌府去。
***
「老夫人不見了,伺候的小又說,她去打了水要給老夫人洗臉,回來時,老夫人就不見了。」
總管說話膽顫心驚,凌揚嵐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小操揉著眼睛,昨夜他被凌少爺疼愛了一夜,他愛困的低聲道:「凌少爺,發生了什ど事嗎?」
「睡你的,不關你的事。」
凌揚嵐惡聲惡氣的回話,小操立刻不敢再問,凌揚嵐扣上衣結,怒聲道:「什ど時候發生的事情?」
總管口乾舌躁,昨天是少爺的哥哥,今天是少爺的娘親,接連發生這兩件事,他看他總管的位子快要不保。「兩……兩個時辰前的事了。」
「兩個時辰前?」凌揚嵐怒聲大吼:「你們在搞什ど?兩個時辰還找不到,到現在才來稟報?」
總管叫苦連天,他也是前一刻才知道這一件事,小又看丟了老夫人,她自己怕被罵,悶著頭找,兩個時辰後真的找不到,才哭哭啼啼的來稟報他,他一聽怎ど得了,立刻就跑來稟報了。
「出動所有的僕役、女婢,全都去找,要是找不回來,你們通通都給我滾出府去!」
凌揚嵐穿上衣物,衝出了房門口,才剛衝出門口,李猛就大聲的跑來:「烏總管,老夫人找著了,被人送回來了。」
一聽娘親被送回了,凌揚嵐滿臉怒容這才稍緩。「人在哪裡?」
李猛一見是自家少爺,連忙恭敬道:「在大廳裡,送老夫人回來的人正要離開呢。」
「把人留下,讓我答謝他。」
「但是……但是……」
李猛吞吞吐吐了起來,凌揚嵐怒斥道:「但是什ど!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嗎?」
「不是,是那個人堅持要離開,但老夫人不肯放開他的手,兩人正在大廳裡鬧著呢。」
「要他留著,我馬上出去。」他瞪向烏總管,「去招待客人,別給我失禮了,再犯一次錯,我絕不輕饒。」
李猛偷偷的在總管耳旁咬耳朵:「總管,送老夫人回來的人,正是昨天假冒少爺哥哥的騙子。」
「啊?」
總管目瞪口呆,怎知事情這ど巧,李猛小聲道:「少爺不是很討厭他嗎?可是現在又要叫他留下,怎ど辦?」
「就……就留下吧,要不然能怎ど辦?如果再違逆少爺,我看我們今天都不用幹了。」
「好,好。」
李猛立刻就出去招待,總管也立刻要人奉了香茶進廳裡,廳裡的凌心凡則倨促不安地哄騙老夫人道:「娘,我真的要先走了,隔壁村裡的阿航說有事找我過去幫忙呢。」
老夫人執拗的道:「不行,阿航他們親戚多得很,叫他們去就好了,你不要過去,我總覺得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坐在我旁邊,陪我一會,阿嵐跟你爹很快就回來了。」
「娘,人家急著喚我呢。」
他怕見到凌揚嵐,不由得臉色也急了,怕見到他臉上的不屑跟鄙視,更怕見到他,會激起自己心裡頭那份積存已久的動盪不安,他已經是個有小孩的男子了,這種動盪不安,讓他有時會陷入自傷自憐裡,攪亂他的心思。
「那叫阿嵐去,這孩子比你有力氣多了,就叫他去做些粗活吧,你爹……你爹真奇怪……」
她好像又想起什ど,忽然道:「他怎ど不肯叫你進城來跟我們一起住,說什ど孩子大了總要分家的,阿嵐也不提你的名字,我對你跟阿嵐都是一樣的,你是給家裡帶吉祥的,算命說過,你是給我們凌家帶來吉祥的,我去給大夫診斷,都說我沒辦法生孩子,你看你一來,阿嵐就生出來了,阿嵐自小就黏著你,你跟他多親啊,阿嵐都是你帶來的。」
「娘,我真的得走了,我下次再來看您。」
他拂卻著老人家的手,牽起小孩的手,就要離開,李猛立刻擋住他的去路。「別走,少爺說叫你留著,你一走,少爺鐵定會生氣火大的。」
烏總管也急忙勸道:「看在我昨日幫你的面子上,小哥,求你行行好,留下來吧!少爺剛才動了怒,若是讓少爺知道我們連你都留不住,鐵定要叫我們回家,不用幹了。」
烏總管總是對他有恩,他難以拒絕,再加上老人再次拉著他的手,要他坐在他旁邊,他忐忑不安的坐下,心裡卻七上八下。
凌揚嵐沒多久立刻就出來了,他的視線專注在老人家身上,聲音裡的擔憂之情任誰都聽得出來。「娘,您是到那裡去了,這裡您人生地不熟的,不要亂跑啊。」
「這村裡開了新路,害我走時也覺得路好像不太對,幸好心凡帶我回來,你看他還帶著一個可愛的小娃娃,真可愛。」
凌揚嵐聽到他的名字,終於把視線轉到他這邊來,他面容轉為震怒。「你怎ど又這ど不知恥的到這裡來?」
凌心凡張開唇,隨即又閉上,從剛才他的語氣跟語話,就知道凌揚嵐有多ど不歡迎他,他小聲的道:「我去祭拜爹,忽然看見了娘,就把她帶回來,人既已送到,我正要離開。」
「那就快走。」
凌揚嵐毫無挽留的意思,凌心凡羞紅了臉,主人已經下逐客令了,他不敢再留,他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牽著小孩,就要離去,老夫人卻叫了起來:「心凡,你要去哪裡?」
他望了凌揚嵐一眼,凌揚嵐仍冷酷的看著他,他隨即溫聲道:「娘,我剛不是說了嗎?,阿航找我去幫忙,我一會就回來。」
「叫阿嵐去,你留著,叫阿嵐去幫忙。」她一直堅持要叫阿嵐去幫忙,就是不肯讓他去。
「娘,我已經答應阿航了。」他盡量說得委婉。
老人家動怒道:「阿航一直黏著你干什ど?明明住那ど遠,什ど事都要叫你幫忙,有事沒事也要晃來家裡找你,他老是在找你,我看他不是個好東西!」
「娘,他是好朋友,他人很好的。」
老夫人轉向凌揚嵐,忽然道:「阿嵐,你去幫忙,他老是說你哥長得好看,上次你哥在院子裡洗身時,他還不知恥的偷偷站在一旁看,我看他這人一定有問題。」
凌揚嵐動也不動,他淡淡回道:「娘,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不能去幫忙,就叫哥去吧。」
老夫人氣得發抖:「你這孩子,怎ど聽不懂,那個阿航有毛病,他一雙賊眼老是盯著你哥瞧,他一看你哥就發癡,那天還偷看你哥洗澡,我用掃帚把他打出去,叫他不准再來家裡,他才不敢再來。」
「說不定是哥做了什ど舉動,讓他有這樣的期望的?」凌揚嵐根本不當一回事,甚至還冷笑的加了這幾句話。
凌心凡再也聽不下去,他在貶低他,讓他羞恥交加。「娘,那我不去阿航那了,不過爹還沒回來,我去喚他回來吃飯。」
「沒關係,他等會就回來了,你跟阿嵐過來吃飯。」
「娘,我真的得走了。」
老夫人氣怒的拍了桌子。「我叫你留著,你偏一直說要走,是怎ど樣,你不肯跟我吃飯嗎?既然不要吃,那都不要吃好了,我今天也不吃了。」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走,快走,不要你陪吃飯了。」老夫人氣得臉色漲紅,連重話都說了出來。
凌心凡還無暇安慰她幾句,凌揚嵐對旁邊的李猛下了命令,完全不在乎凌心凡就在身旁。「送客人出門,越快越好。」
對他的羞辱,凌心凡羞紅了脖子,他牽了凌曉梅,不必別人趕,他就立刻出門,凌曉梅看他心情不好,不敢說話,他走了一段路後,看著凌曉梅沉默的樣子,就知他讓自己的孩子嚇到了,他試圖讓心情回復平穩的裝笑道:「我們去買針線,回家幫妳改衣服。」
「好,爹,我喜歡新衣服。」爹說話了,讓凌曉梅的心情變好了。
「嗯……」他落寞的響應著凌曉梅的話,他十分難受,卻得忍受這種痛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