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鈞亭眼神茫然的看著火車站裡頭的人來人往。
無預警的,一顆眼淚滑落,在她驚覺的時候,連忙抬起手,將眼淚抹去。她的自尊最多只能容許到這裡,她一點都不希望自己一副憂苦的樣子讓來往的陌生人看見。
她手上提著的行李是她唯一的財產。
十八歲的她,在半年前辦完母親的喪事之後,投靠了外婆。
她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很拗,看不慣舅媽對外婆的態度,於是在今天早上,她因為舅媽沒有幫外婆準備早餐而和她大吵了一架。
舅媽指著她的鼻子說:「有種就走,不要在家吃閒飯!」
就這樣,她倔強的將下巴一抬,衝動的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離家出走。
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她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好多畫面,她媽媽過世前那幾年,因為癌症而纏綿病榻,她為了照顧她,只能半工半讀的過日子,還在念國中的她就很清楚——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的道理。
那些不愉快的日子,使稚氣的她被迫比一般同齡的女孩更早一步認清了社會現實。
只不過她與舅媽對罵時的義憤填膺與勇氣,到了這一刻可以說是消失殆盡。
站在這裡,該何去何從—— 她毫無頭緒!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低著頭,緩緩走向售票區。
一個不留神,她撞上一堵結實的男人胸膛。
對方眼捷手快的扶住她,讓她免於倒坐在地。
她微驚了一下,摸著撞痛的鼻子,連忙道歉,「對不起!」她心裡咕噥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沒關係。」
這個溫和的聲音讓她忍不住抬起了頭。
眼前是個很高的男人,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年齡,頭髮跟眼睛一樣烏黑,長得很可愛,嘴角揚起一抹微笑,露出雪白平整的牙齒。
她仰頭盯著他看,目光壓根捨不得移開。這男人竟然還有酒窩,真是太可愛了!
「妳不疼吧?」
疼 任鈞亭慢半拍的想到他問的是她撞上他的鼻子—— 她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不……」她搖頭,「不疼,你呢?」
「沒事。」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打趣的說:「我很壯!」
他放開了扶住她的手,微向後退了一步,「妳要買票嗎?」
「是,今天人還挺多的。」她不知道自己幹麼跟個陌生人交談,但是她就是忍不住開了口。
「假日嘍!」他的口氣依然很溫和。「妳趕時間嗎?」
「還好。」
她跟在他的身旁一起走向售票區。
她身上只有要離開時,外婆偷偷塞給她的三千元,再加上這些日子打工省下來的錢,加起來不到一萬五千元,她也沒想太多,直接來到火車站,單純的想要遠遠的離開這個給她許多不愉快回憶的地方,只是她連目的地在哪都不知道。
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
「你要去哪裡?」她抬起頭,雙眸閃閃發亮的問。
「台北。」他也乖乖回答。
她的眼眸轉了一下,「好巧,我也要去台北。我們就一起買票吧!還能坐在一起。」
就這樣,因為撞上了他,所以她決定了她的目的地。
「好啊!」他沒意見,點頭同意。
看著他臉上因為笑容而閃動的酒窩,任鈞亭情不自禁的也跟著開心了起來,他的出現好像老天爺派來的天使一樣,替她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你叫什麼名字?」她在一旁看著他買票問道。
「何平歌。」他分心的回答。
「何平歌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是一首名為和平的歌曲,還是在天上飛的那種『和平鴿』。」
「都不是。」他好脾氣的說道,「不過妳高興的話,隨便妳怎麼叫。」
「那我要叫你鴿子。」她打趣似的道,「沒關係嗎?」
「沒關係。」他的語調依然溫和。
「你不生氣?」要是有人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她可能會跟對方單挑。「真不生氣?」
他輕搖了下頭,「這是小事,而且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代號,叫什麼沒那麼重要。」
「我的天啊!你的脾氣還真好。」她帥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名字不重要,但是我還是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任鈞亭,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他買好票了。
任鈞亭接過車票,這才注意到他買的是自強號的車種,她微楞了下,她根本沒有多少錢,買個車票居然就花了好幾百塊!
雖然有點心痛,但錢還是得給人家,她硬著頭皮拿出錢包。
「不用了。」何平歌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為難,大方的說:「我們還有十分鐘,走吧!」
不用給錢 難不成在她倒霉了那麼久之後,老天爺突然良心發現,送了個天使兼凱子給她
任鈞亭楞楞的拿著行李,跟著他走。
「等一等!」他進站前轉進商店,「妳要吃什麼?」
「我不餓。」
「牛奶好嗎?」他微側身微笑的看著她。
一定是他的笑容,讓她不自覺的點點頭。
他拿了牛奶和可樂,順手要拿架上的麵包,付帳之後,將東西都交到她的手上,接過她手上的行李。
從媽媽病了之後,她就算想要依賴他人也沒有辦法如願,握著手中的牛奶,任鈞亭的內心顫抖,感動沖上心頭。
可以不思考,跟著一個人走的感覺很輕鬆,縱使只是暫時的都好。她對他一笑,當是道謝。
「不好意思。」站在月台上,她抬頭看著喝可樂的他,「竟然讓你替我付車票錢,還請我吃東西。」
「妳不用介意。」何平歌不以為意的聳聳肩,「就當交個朋友。」
像他這樣的朋友她還真想多交幾個。
「你是嘉義人嗎?」上了車之後,她問。
「我在台北出生。」
這個可愛的男人還真是有問必答。
「怎麼來嘉義?」
「離家出走。」
她一楞,看著他溫和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真沒想到我們還真像,我也是耶!」
他的眼神掠過一絲驚訝,「妳也是 」
「對啊!」任鈞亭搔了搔頭,坦承不諱的回答,「我舅媽認為我只會在家吃閒飯,所以我就走了啊!其實我原本連要去哪裡都不知道,好險遇上你!你說要上台北,我就跟你買上台北的車票……對了,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她打量著他,他一看就是那種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而且看他的穿著打扮和剛才拿出來付車票錢的那個錢包,八成是那種有錢人家的小孩,一定是啦,他還有錢到替她付車票。
何平歌靜了半晌,最後才輕聲說道:「對不起。」
他再次令她嚇了一跳,「為什麼跟我道歉?」
「因為我說我離家出走是開玩笑的,我只是跟幾個同學來嘉義另一個同學家開的民宿玩,因為今天晚上我家裡有個宴會,我一定得出席,所以才一個人提早回台北。」他轉身專注的看著她,「只是我完全沒有料到,妳竟然……」
他溫柔又不解的聲音令她全身一震,她不自在的移開目光。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卻提醒她,他與她差距何止是天壤之別。
「對不起。」他再次重申。
「沒關係。」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並不想讓妳不自在。」
「我知道。」她輕聳了下肩,扭著手指試圖澄清,「雖然我離家出走,但是不代表我是一個壞孩子。」
「我相信。」他輕笑,「妳提到了妳舅媽,妳父母呢?」
這又是另一個令她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媽媽死了……我不知道我爸爸是誰。」
她扭著手指的力道越來越大,偷偷仰起下巴看著他,預期他聽到她的話之後會流露出吃驚及厭惡的神情。
無所謂!她在心中豎起防備,反正她習慣了。
但是他的反應卻令她大感意外,因為他不像其它人知道她的處境之後,似有若無的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的反應只是輕點了下頭。
「這麼說,妳沒地方可以去。」何平歌拿起牛奶,替她打開,插進吸管,然後塞進她手裡。
「對。」她沒有矯情的否認。
「我明白了。」
她懷疑他明白了什麼,如果他對她不屑的話,她還比較好處理自己的情緒,偏偏他還是一臉溫和的笑意,這使她想哭——
她將視線移到窗外,不想再費心與他交談,她感到自個熱淚盈眶,控制不住的淚水幾乎快傾洩而下——
她幾乎無法吞嚥梗在喉中的硬塊,雖然沒道理,然而她還是沒來由的感到沮喪。這是來自一份她倔強的不願跟他人承認的自卑,在這個男人面前,她覺得難堪得直想要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這是自媽媽死後,她再次陷在難過的情緒當中。
何平歌—— 一個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去的男人,竟牽動了她內心深處的脆弱情緒。
火車一進站,任鈞亭拿著行李立刻下了車,低著頭,連招呼都沒有跟他打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她太專注於自己的低落,以至於沒有發現何平歌一直跟在她身後。
直到她差點撞上另一個匆忙的路人,他連忙伸出手拉住她,她這才注意到他。
「小心點。」他伸手撥開她臉上的落髮。
她一楞,一時之間發不出半點聲音。
「妳不是沒地方可以去嗎?」他溫和的問。
「是啊!」她點點頭,「不過這也不關你的事,你跟著我做什麼?你不是說你家裡有事嗎?現在都六點多了,你該早點回去。」
「沒關係,反正遲了就遲了,」他輕聲說道:「我既然遇到了妳,就沒理由放著妳在台北街頭遊蕩。走吧!妳跟我回家。」
她的雙眼因為他的話而圓睜,無論他對她伸出援手的理由是什麼,這都令她感動萬分。
他不但沒有瞧不起她,還要幫她……
「我不是壞人。」像是擔心她會胡思亂想似的,他連忙解釋,「真的!只是想幫忙。」
他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一隻手牽著她,走向出口。
在外頭有司機等著他。他將他的行李交給司機,讓他放在汽車後車箱,然後拉開車門,要她上車。
任鈞亭站在車旁,一動也不動。
「上車。」他低頭看著她,輕聲說道。
她依然倔強的不肯移動分毫,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為什麼幫我 」
他伸出手,輕觸了下她的臉頰。
他的舉動使她微驚。
他的目光專注的盯著她,微笑,「眼淚。」他輕聲的說。
眼淚
他在嘉義車站看到了她的淚水,她的落落寡歡盡入眼底,想要照顧她的衝動十分強烈,沒有任何理由,只為想——
他眸中的溫柔就像是她渴望已久的避風港。
「你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她哽咽的說。
何平歌只是淡淡的一笑。
「你不要後悔,」任鈞亭眼中有淚的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如果我纏上了你,你這輩子就別想逃了。」
他輕聲笑道:「我知道了,不過我也要妳記住,從今以後妳不是一個人,妳可以依靠我。」他低頭看著她,似承諾又像保證,「只要妳要的東西,我都會給妳。」
那年的她十八歲,而他不過二十歲,那原本該只是一句年少輕狂的玩笑,但是他卻做到了——
她不配擁有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對待。
她有充分的理由在離開之後想念他,因為他是她在無助的時候,黑暗中的那道光亮……他的微笑依然具有使她思緒翻騰的魔力。
他對她一直很溫柔,彷彿只要看著她,他就感到極大的快樂。
他聽從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安於讓她決定一切,就算他倆走到最後,她選擇離開,他也微笑接受,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一個每個女人夢寐以求的好男人—— 她想追上他,有一天跟他站在同一個高度,但卻追得氣喘吁吁,她失望的發現,或許花一輩子她也追不上他。
離開那時,他只是深深的望著她,最後選擇放開了她的手。
就算他根本就不想放開她,但最終還是鬆開手……一個男人,一個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永遠溫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