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什麼?」休息時間一到,商子隱立刻到任泉的教室想邀他一起到家裡吃飯。其他人看見他們兩個也只是笑笑,早已經習慣兩人只要沒事就會在彼此身邊陪伴的景象。
對他們,除了一開始的訝異之外,沒有太多的人反對,還會偶爾故意捉弄他們沾得太緊,或是說些法律應該明訂醫生不能勾引自己病人的條文才是等等揶揄的話。
畢竟同樣的事情他們看多了,這裡就有不少病人是因為社會無法接受他們的觀念,而導致精神狀況不住進來的,誰都能明白那種痛,所以心裡想若是兩人真能一起到老,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其他的就不用計較太多了。
「日記。」頗有韻律地在鍵盤上打字,打到一半才意識到日記是自己私人的東西,他這個龐然大物怎麼可以在一旁公然觀看?「走開!」推推後面的大型障礙物,按下咖鍵後將手提電腦半閹上。
「我不可以看嗎?」
「不可以。」
「寫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才不是。」
「那為什麼不准我看?」
「囉唆!」乾脆轉過身面對這個一直在他耳邊囉唆的人,然後發現連坐著,依自己的身高也只能面對一堵肉牆,只好很辛苦的抬頭瞪他。偏偏他長著一雙大眼,每次一瞪整顆眼睛就圓滾滾的,活像兩顆漂亮黑白相嵌的水晶球一樣,可愛的一點威脅成分也沒有。
對於這點,不但商子隱不說,連其他人也沒吭聲提醒過,就讓他這種人眼怒視法很沒有威嚇功效地持續保持中。
「好吧!不看就不看,那你告訴我總可以吧?」
「一樣!」用看的跟用說的還不是一樣,而且用看的還比較容易,用說的有執行上的困難。
「試試看嘛!我想聽你說英文。」相處快兩個月的時間,他早就發現任泉寫東西幾乎都是用英文記載,但是寫起來沒有太多障礙,要他念就真的是一種折磨,念英文跟寫中文對他一樣有阻礙。
「你就別故意欺負他了,他說起英文來,連自己都聽不懂。」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去休息的特教老師摸摸任泉的頭髮,愛極了那一頭又細又滑的烏絲,多虧了商子隱的輔導,才讓他與教了快四年的學生有這麼一點點的接觸。
「真的連自己都聽不懂?」歪著頭看向懷裡嘟嘟噥噥不曉得自言自語些什麼的寶貝,慶幸這些日子來的橡皮糖攻勢是有成效的,此刻寶貝的一隻手牽著布偶熊的手,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抱著他的腰,再也不像當初與人留下一層隔閡的模樣。
「嗯!」真的很丟臉,那時候他剛學英文,發現由於英文不過是二十六種符號拼成的文字,完全沒有學中文時的困擾,心想或許自己不但可以在其中順利書寫,也可以用嘴巴順利溝通。結果沒想到光是一句Anappleadaykeepsthedocloraway.?他就念半天念不出個所以然來,還咬到舌頭兩天裡每吃東西就會痛。
「那試試這三個字好不好?」
「三個字?」
「你一定可以念得清楚的。」商子隱眼底溜過一絲狡猾,拿起一旁的原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英文字。
Walleyeneed……
看他一邊慢慢寫,任泉也跟著慢慢念,然後發現這一次真的念得很順利,嘴裡一邊念著,一邊想問他為什麼時,猛地發現不對。
Walleyeneed……
我、愛、你?
「你!」
「我怎了?」
皮皮的笑著,連忙張手接下如雨落下的小拳頭,很滿意底下的那一張小臉紅得像是喝了一瓶陳年老酒似地火紅。
他就知道可以簡單騙到這珍貴的三個字,雖然只是沒有感情的跟著筆勢念過一次,但聽著總是覺得溫暖,若是有一天這三個字灌注著滿滿的情感從小東西的嘴裡對他說,或許那時不知所措的人會換成他也不一定。
他不是情場老手,也從不曾那麼真真切切地等待一個人對他說這三個字,遇上任泉是第一個開始,不是初戀,卻是心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慢慢的等,將一點一滴的期待放在等待的人身上。
懸在半空中的心,很慌,但也矛盾的踏實………
「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啊!這三個字的確說得很清楚,你聽懂了,我也清楚了不是嗎?」
大大的眼睛瞪得商子隱想拿兩個杯子貼在臉頰上等待,以免真的這麼咕嚕一聲滾下來那可不得了。
這人,真的很故意,連回他的話都故意說得如此噯昧,什麼他懂了,他清楚了?是說那三個字他都念得清楚容易懂,還是類似的三個音節卻擁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清楚了?懂了?
「你故意的。」單純地不懂該如何抗議,直直白白說出對方的心態。
「我當然是故意的。」商子隱並不否認,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就太作偽了。「因為我想聽你這麼對我說……不過,最希望的是因為心裡這麼想,所以這麼說,而不是像這樣被我偷偷騙來的一點點心動。」
臉上的紅雲降不下來,胸口跳得耳朵都覺得雷聲鼓鼓,一開始認識商醫生就是這麼直接,似乎從不擔心會嚇到膽小的他,也不怕有著一顆笨腦袋的自己永遠也不懂他的心意,膽怯兩個字如何也沾染不到他身上似的。
自信他一定能懂他的心?
還是自傲沒人可以逃過他的追求?
下意識地收緊雙手手臂,那是他猶疑害怕或是思索時的動作,然而以前做這動作時,感覺到的是軟綿綿的布偶熊,現在感覺到的……是結實的腰身,很熱很舒服很有安全感的懷抱。
抬頭想問清自己腦中的疑惑,黑溜溜的眼珠子對上鏡框底下幽深黑潭時,一個又一個的疑惑剎時消失在腦海之中,一個也不存在。
他又瞧見了他眼裡的意思,清楚的就像他親口告訴他一樣不容人懷疑。
他不是自信他一定能懂他的心,也不是自傲沒人可以逃過他的追求,一切率直毫不掩飾的言論行為,全來自於他——任泉,一個對人際關係及情感有障礙的傻子,因為他的眼無法從表情,從言論去推敲真正的情感,所以他必須直接,因為他太過於膽怯總是逃離,所以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讓他瞭解。
那一雙幽黑的眼睛是有著害怕的,沒有人會不怕隨著情感付出而可能帶來的傷害,但是因為自己的一切,讓他必須擺脫束縛恍若不曾有過畏懼地決定與行動。
一切都是為了他。
微啟的小嘴勾起淡淡的一抹笑,剎時間的領悟不但沒有讓臉頰上的紅雲持續高漲,反而退了潮似地恢復粉嫩的白晰,可醞釀在心口的一絲溫暖更加火熱了點,像是酒精滲透血液一般,點點滴滴蔓延身體的每一處,連指發尾端都可以感覺到那一份柔和的暖意。
「那,你會對我說嗎?」小小的臉蛋笑得可愛,沒注意自己早在思索的時候讓布偶熊落到了椅子的另一頭,兩手一起抱著這個新來的大玩偶。不但會跟他說話,聽他說話,還會給他溫暖及安心。
「說什麼?」被他前所未有的柔柔淺笑迷失了心,有那麼一刻商子隱無法在自己腦袋裡找到任何可以稱之為言語的東西。
「說那三個字。」覺得他難得的傻愣樣可愛極了,於是挺了挺身,在商子隱剛毅的下巴上親了一個,那是這幾天來他時常對他做的。現在呆呆的人換成他,所以親人的人跟被親的人也該換一下身份。
「哪三個字?」空白的腦袋瓜子竟然還有辦法趁機騙取那三個字,連愣愣的眼也閃過狡詐。
「就是剛剛那三個字。」沒被他騙著,光潔的額頭抗議地點點他的胸膛。
端正他做傻事的腦袋,順勢將人給抱個滿懷。「等你那一天覺得自己可以說的時候,再跟我說一聲,我先說,然後你再說。」
「為什麼要你先說?」被他窩進頸間的頭髮弄得癢癢的,粉色雙唇逸出輕笑。
「因為是我先看見你的,所以當然是我先說。」
「不要,我要先說。」
「不好,我先說。」
「我先!」
「我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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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商子隱到療養院已經過了兩個月多的日子,一直幫助任泉很多的張醫生也慢慢將工作交到他的手裡,現在可以說是沒事人—個,平常就跟一群好友早上練練太極,爬爬山散散步,下午下下棋或交換一下過去診療的心得,晚上先到游泳池游個五十趟來回,再做些自己的事情整理一下過去的資料就可以爬上床等待明天的來到。
由於以前的工作一直忙碌,突然這樣閒下來一時之間也不容易習慣,所以在精神科的診療室或是其他地方還是可以看見他穿著潔白的醫生袍四處走動幫忙。
只是任泉一直努力在學習,有空的時間也都跟商子隱在一起聊聊,突然間看見張醫生往噴水池這裡的方向走來,有一種許久未見的錯覺。
「好久不見了,小泉。」剛剛經過教學大樓時心裡就在想不曉得有商子隱陪伴的小泉,是不是還會在休息時間來到噴水池發呆,沒想到只是想想而已,眼光這麼個一瞥,人果然是在這裡。
「好久不見,張醫生。」莫名其妙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任泉靦腆地扯了扯布偶熊的衣服下擺,潔淨的臉蛋紅撲撲的。
「怎麼還抱著這只熊?」有些感慨地坐到這個可愛的孩子身邊,對他沒有跟以前一樣避開的行為有些感動,在這裡這麼多年了,任泉並不是他手中治療過最久的病人,卻是最讓他心疼的一個。
儘管看多了父母虐待孩子拋棄孩子的事實,但是像任泉一樣幾乎失去生命的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氣息微弱地等待搶救,那種感覺真的不好過。
跟外科的王醫生說起這件事時,他只是笑了笑,說自己雖然已經看得多了,但是還是不習慣,埋在心裡壓抑的同情心往往在面對年輕生命的脆弱一面無法釋懷。
那次,王醫生把小泉救了回來,等待了三天終於睜開眼睛,該是天真無憂的眼裡卻在映人人影時浮現恐懼,如此細微的一個神情,就此讓他對這個孩子有了一顆特別的心。
注意到他無法安心入睡,想起自己的孫女以前總是喜歡抱著娃娃睡覺,於是一個人十幾歲的老頭子特地跑到百貨公司裡去挑了—個男孩子抱也不會太奇怪的娃娃;帶回來後還被孫女笑爺爺偏心。
「一直都抱著。」摸摸熊熊的頭,任泉很想碰碰身邊這個一直對他很好的老醫生。
最近的日子他已經不再需要抱著布偶熊才人睡,可是每次看著這一隻棕色的大熊,還是會想要抱著他不得拋棄。
沒忘記如果不是有這只熊的陪伴,他不曉得會有多少歲月仍躲在暗處無法入睡,每一個夜晚都必須害怕惡夢的侵襲,對張醫生,對這一隻已經有些陳舊的布偶熊,有的不僅僅是一份感激而已,還有更多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無法分辨仔細的複雜情感。
「小泉已經快十九了吧?抱著這麼一隻小熊總是不適合,最近不是多了—個大娃娃讓你抱著?」瞧他笑得甜蜜的模樣,還有大眼裡濃厚的情感,雖然已經是一大把年紀了,仍是忍不住調佩這一個小娃兒。
果不其然,那一張小臉飛快暈上一層紅霞,懷裡的小熊被他說得抱也不是,丟也不是,更想到自己最近的確是常常 抱著商子隱,連午睡時間都時常會在他懷裡讓時間溜走,怪不好意思的。
之前自己是那麼怕人,現在成了沾人的小章魚。
「張醫生……為老不尊,捉弄小孩。」很慢很慢地,才讓自己口語清晰地念出這一個不常使用的字句,洋娃娃一樣的人眼瞅了瞅旁邊被他說的有點臉紅的老先生。
張醫生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原本是調侃人的人,怎麼最後反而被調侃回來了?小娃娃在跟在商醫生身邊幾天而已,連說話都靈活這樣多。
「小泉啊!套句俗語來說說,你是不是最近商醫生的口水吃多了?不但話變多了,人也精明了。」早看出商子隱斯文無害的外表底下,其實有一顆精明的腦袋,對於心裡想的事情,必然是盡全力細心去達成,這一點可以在小泉的身上得到印證。
「才沒有!」誰吃了他的口水了!
……親親臉而已,還沒有機會吃……去!去!去!想到那兒去了,連這種臉紅的事情也想得如此認真……
「呵呵!」瞞不了人的臉兒教張醫生不禁呵笑出聲,樂於見到這樣變化的小泉,就像原本空蕩蕩的生命開始填進色彩一般。人越是老,對生命的感觸也就更深,曉得當歲月逝去年老時,唯一可以是自己心安的,便是過去自己烙下的足跡,不曾空白的記憶,想起來才不會有後悔。
最先認得的是商子隱的表情,第二張刻在腦海深處的臉,大概就是眼前這一張飽經歲月刻畫的容顏,沉而啞的嗓音傳出時帶動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這時候的臉,看不見眼睫底下的幽黑,但是一道道彎用狀的弧度,將一張臉點綴得柔和且安詳。
是這一個人,給了他安心的契機,不強迫他,不責怪他,一直以來都是默默的在一旁看著他成長。
曾經問過老師親人是什麼?
然而從過去受到了對待,他無法將這兩個字加諸在那些人的身上,甚至開始懷疑識不是自己不但不能分辨人的喜樂哀怨,連簡簡單單的字義也混淆了。
如今,他感覺到了什麼叫做親人,親人這兩個字該放在什麼樣的人身上。
從剛剛就想了好久的動作終於實行,在笑聲裡他的手慢慢觸著了張醫生的臉,歲月走過的臉龐,不像他們一般充滿彈性,軟軟溫溫的觸覺還是舒服,這一張溫柔的臉,沒有高挺的鼻樑,也沒有朱紅的雙唇,泛白的眉,銀色光澤的髮鬢,即使張著眼也是彎月的眼睛………
指尖一痕一痕劃過,就像自己說話的語調一般,將碰觸著了臉龐刻在記憶深處不容許自己遺忘,然後在這張臉龐底下,偷偷、偷偷地給了一個名之為親人的位置………
「對不起。」輕輕地說,慢慢地說,每一個字句都經過心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原來這孩子已經學會了碰觸,不大的手很小心很柔和的在自己臉上一一爬過,那麼小心翼翼,怕把自己碰碎似的。
不過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活了這麼長久的歲月,接觸過的人不見得有上萬之數,也有上千,尤其是對於自己的患者,碰觸也是一種教導,一種最直接的靠近。
而這一次,他的眼熱得酸痛。
「因為………我一直忘記要跟你說聲謝謝。」給他娃娃的那一天他就想這麼對他說,一句想很久很久遲遲不曾道出的話。
謝謝!
謝謝你給了我重新開始的契機,謝謝你始終疼我,不曾放棄的支持與等待……
熱了的眼眶淌下老淚,很快地抹去淚痕,張手將這個自己孫子一樣的孩子小心翼翼抱在懷裡,感覺……就像是又多了一份牽 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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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難得的好醫生。」從診療室出來打算跟任泉一起休息的商子隱跟同樣要回休息室的院長默默在角落看著。
會想要離開繁華的都市不是沒有原因,很多人都認為他偉大,放棄了可以讓自己揚名立萬的機會,來到這個偏僻的山裡頭行醫,多麼的有奉獻精神。
其實,不過是看不慣這社會生態罷了,為了汲汲於名利,身邊的人全然忘記何謂醫德,能得多少就得多少,泯滅良心的忘記自己多賺取一分黑心錢的同時,不斷的有生命在逝去。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清高的人,但是負責任的個性讓自己選擇了什麼樣的行業就讓它沒有遺憾與缺失。
在這個地方,他看見一個好醫生的榜樣,那才是真正盡了身為醫生的責任。
「這裡的醫生都是,你也是。」每一屆的院長都很努力的貫徹當初創始人的希望,在選擇人才時他們花了不少的心思。
「是嗎?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我。」
「這怎麼可能?以你的才能,同樣的話該聽了數百次也不一定。」來的第一天就能讓他們一直擔憂的小泉接受他,這樣的能力,就算沒有履歷表的一疊資料當背書,也絕對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能力。
「不一樣。」同樣的話他的確是聽過很多,不管話語裡的調調是真心稱讚,亦或是妒忌心態,幾乎是每一個見識過他能力的人,都會這麼對他說。
「怎麼個不一樣法?」院長揚起濃眉,大概可以猜到這個年輕人話裡的意思。
「一個是能力上的讚揚,一個卻是對一份責任的認同。」
「那你認為我的話屬於?」
「能力上的稱讚,也是對一份責任的認同。」充滿自信地對他一笑,朝已經發現他們的任泉招招手,該是傲氣十足的神情卻柔和而自然,那該是多少年歲的人才能夠擁有的風采,如今竟然在一個未滿三十的年輕人身上層現。
小泉在這個人的身邊,應該可以安然一輩子才是,這年輕人雖然不是可以招風喚雨的人物,可絕對有能力保護人一輩子。
不曾對同性之間的戀情有過不認同的態度,也承認自己對這種情感的發生無法理解。
而在這兩人身上,他首次窺見這種情感的真摯與可能。
不需要想像太多,這樣的情感其實隨處可見,就像他跟自己的妻子一樣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相異處就在商子隱跟任泉都是男人而已。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