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尋常慣例,每次段老爺子回家,全府上下都會敲鑼打鼓,歡天喜地列隊歡迎。
但是這次情況不太一樣,因為段夫人的事,段府正籠罩在悲劇色彩之下。
根據龍套傳達的上級最高指示,大家要盡量在老爺面前表現出痛並快樂的模樣,通俗點講就是要笑得比哭還難看。
於是……
午時,當傳來老爺已經進城的消息後,段府門口站了一整排表情酷似便秘的家丁,以龍套為首,子七墊後。這排場惹得來往路人頻頻駐足,龍套被看得很不自在,一個勁地往隊伍後方躲,直到移到了少爺身邊,見識到了那張泰然自若的臉後,頓覺慚愧。
「少爺,那個……好多人都在看我們,是不是要收斂一下啊?」繼「我的病有救了」之後,龍套就很畏懼人們的眼光,恐怕他下半輩子都擺脫不了這種心理陰影了。
「很多人在看麼?那很好啊。」子七伸出手搭上龍套的肩,將身子一半的重量壓在他身上,造型擺太久了,著實有點累,「我爹娘把我生得那麼帥氣逼人,不就是為了讓別人看的嗎?多點人看才好,不然太浪費我爹娘當年的努力了。」
「看來我爹娘當年也很努力。」龍套挺起胸膛,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笑容。
子七挑眉掃了他眼,勉強說起來那笑容還算得上陽光,他抿了抿唇,丟給龍套一個安慰性的笑,「別氣餒,有時候努力了不代表一定會有回報。好在,落鳳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她當初連伺候九金都那麼自告奮勇,應該不會介意你長什麼樣。」
「少爺,你別總是這麼說小姐啦,跟超大版流動芝麻燒餅比起來,小姐還是很討人喜歡的。再說了,要不是小姐,你也不會想到去醉香樓,我覺得她有很多可取之處的。」
「嘁……她如果不要一直念叨著那個死老頭,會更討喜。」子七嗤笑,不屑地橫了眼身旁那個胳膊肘開始往外拐的傢伙。還真是白疼他了,那麼快就倒戈了。
「死老頭?」龍套困惑了,那是個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人物?
「那個沒相好的啊。」真是的,跟了他那麼久,龍套居然還不能和他心意相通。
「……」人家哪裡老了啊,分明就是傳說中的年輕有為吧。
「說起來,你有沒有交待落鳳看住她?」聊著聊著,子七想起了這個很嚴重的問題。沒有娘主持大局,他絕對不能讓他們「父女」倆這麼快碰面。以爹的個性來說,九金會被折磨得很慘。
「落鳳向我保證了,絕對不會讓小姐出自己院子的。只是少爺,這麼做有用麼?同一屋簷下耶,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那就到了十五再說……」子七想都沒想,就豪爽地丟出這句話,做人要得過且過才快樂。但是很快,他臉上的笑容褪去了,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驚慌地轉頭看著龍套。
好灼熱的目光,龍套被他看得臉都紅了。不過他跟少爺之間偶爾還是很有默契的,比如現在。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異口同聲地叫嚷:「中堂的畫像!!」
「來了來了,少爺!老爺來了!」
他們醒悟了,可惜為時已晚。站在巷子口打先鋒的家丁已經衝回來稟報了,子七懊惱地閉上眼,暗罵了幾句,見龍套還愣在一旁,火便更大了:「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把爹的畫像換上去啊!」
「可是來不及……」
「隨便你用什麼辦法,總之絕對不能讓爹看見那副字!」
「哦。」龍套垂頭喪氣地應了聲,灰溜溜地離開了。他幾乎預計到了以後的命運,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會又一次承受少爺的重口味,一定會!
龍套的身影消失在了門邊,子七這才慢慢收回目光,佯裝出痛並快樂的表情轉過身。馬車已經停在了他面前,家丁們一股腦地迎上前,搬東西的搬東西,做樣子的做樣子,總之看起來好像每個人都很忙。
車簾被緩緩掀開,露出了懸掛在車簷上的玉,一瞧見那塊玉子七就鄙夷地別過頭,那是一塊白獨山玉,以他端莊的眼光看來是葫蘆型的,但是按他娘親的說法那是雙乳玉,她還特地逼著爹掛在車簷。嗯嗯,很好,一對像葫蘆的雙乳……
隨著車簾完全被撩開,家丁抱著個袖珍型小梯子放在了馬車前,俯首靜候著老爺下車。
氣氛也越來越緊窒,大伙都不敢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努力維持住便秘的神情。就連段子七也收斂起了平日裡沒個正經的模樣,臉色很嚴謹,目光很深邃。
可是……他們等了很久很久,那輛馬車卻沒有任何動靜。
「睡、著、了。」家丁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往車裡頭探了眼,用唇形無聲地向少爺回報。
儘管子七完全讀不懂那個家丁在說些什麼,但他多少也能猜到。他爹最大的特長,就是隨時隨地都能睡著,有時候睡很久才會醒,有時候片刻就醒,完全視他的心情而定。
他歎了聲,推開了家丁,湊近馬車看了眼。只瞧見他爹四仰八叉地橫躺在馬車裡,手裡緊緊抱著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嘴角還帶著笑,看起來他正沉溺在美夢中,多半是夢到了娘在用籐條打他。
「真是個石癡,品味差勁,竟然喜歡這種硬邦邦的東西。」打量了些會後,子七瞥了瞥唇角,口吻裡略帶著輕蔑。
說完後,子七拂了拂衣裳,打算領著家丁們先回府,等他爹睡醒了再歡迎也不遲。
沒想,有道蒼勁有力的聲音飄了來,「總比你喜歡死人好。」
「好歹死人曾經有過生命。」雖然這聲音來得很突然,子七卻已經習慣了,只是駐足轉身,涼涼地回道。
「石頭一直都有生命。」段老爺邊說,邊伸手揮開車簷上那快礙眼的玉步下了馬車。
「總不會比人更有生命。」
「在我看來都一樣。」
一老一少很旁若無人的站在段府門外據理力爭了起來。
家丁們面無表情地各忙各的,誰都沒把他們當回事。反正毫無例外的,每次他們父子倆碰面時,總要先為死人和石頭爭論一番才會覺得舒爽。儘管另類,但還是可以將此視為表現彼此思念之情的一種方式。
通常這種爭吵不會維持太久,而且會在讓人措手不及的時候突然打住……
「人會生兒育女,有七情六慾,石頭有麼?」
段子七還在強辯,儘管這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說過多少次了。段老爺習慣性地想反駁,可當正視了自己兒子後,話鋒立刻就變了:「臭小子,你怎麼又長高了?該死的,你怎麼又變帥了?!你不記得我臨走時的命令了嗎,一般帥就可以了,絕對不准超越我!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你身上這衣裳哪買的,有我的尺寸嗎?」
「嘖嘖,你又發福了。」子七搖頭,故意裝出一副厭惡地樣子打量了他爹一番。
「你摸屍體摸瞎了是不是?以我這個年紀來說,我的身材已經很出類拔萃了。」就一點上來說,段老爺一直都很有自信,說這話的時候,他顯得很神采飛揚,和顏悅色地伸手搭著兒子的肩,邊往前走邊問著:「來,告訴爹,有沒有把自己變成真正的男人?」
聞言,子七的臉驀地漲紅,一直紅到了耳際。他緊抿著唇,默不作聲,把牙關咬得吱吱作響。從他弱冠之後,他爹每年回府都會問這句話,並且還會很厚顏無恥地跟他分享心得。活見鬼了,誰會在乎自己爹在那方面有多持久!
「真沒出息,往後別說我是你爹。」
「爹,你到底是回來做什麼的?」
「啊!」
段老爺忽然叫了起來,段子七驚了下,以為他覺悟了,沒料到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中堂,大吼道:「龍套,你站那麼高做什麼,擋住我的畫像了!」
「呃……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龍套不斷地左閃右避,拚命擋住身後的「千古絕句」,還一邊衝著少爺擠眉弄眼。
很明顯,龍套又一次沒有完成任務,並且還唯恐他爹不去注意「千古絕句」,故意站在那個很顯眼的位置上蹦躂。子七長吁出一口氣,飄了眼龍套,給了他一個等著受死的眼神。跟著又拉住他爹,擠出笑容,轉身想往外走:「爹,你一路勞累還是趕緊去休息一下吧,家裡的被褥很軟,還有娘的味道。我這就去幫你把裴澄找來,等你睡醒了,就可以英雄救美了。」
「我不看一眼自己的畫像會睡不著。」段老爺很堅持。
「……」子七很想反問他爹,剛才在馬車上是怎麼睡著的,過去的那大半年奔波在外又是怎麼解決睡眠問題的?
「龍套,滾開!」段老爺不顧阻攔地喝喊,他始終很相信自己的自覺,這次直覺告訴他那副畫像正處在水深火熱中,等著他去拯救。
讓還是不讓?龍套好為難,如果讓了,少爺一定會罰他,不過至少老爺可以做他的靠山了。嗯嗯,想到這點,龍套立刻就跳了下來,動作無比迅速,姿勢異常飄逸。隨著他的動作,「千古絕句」慢慢浮出了水面。
看著老爺漸漸漲紅的臉,龍套開始慌了,不能讓老爺出事啊,要不然他的靠山就沒了。以他當了那麼多年家丁的經驗來說,這種時候通常是最適合諂媚的:「老爺,您先別氣,是這樣的……少爺看您的畫像年久失修了,就送去讓人重新裝裱。可是這中堂人來人往的,光禿禿的總不太好看,所以就……」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了!」段老爺用力拍了下桌案,打斷了龍套的話。那桌子抖了幾下,應聲倒地,他踹開桌子,厲聲質問:「這是誰的傑作?!」
「是小……」
龍套還是一心護主的,想替他家少爺開脫下。沒想到,話還沒說完,少爺就自己扛了下來:「是我。」
……
於是,段子七和段龍套都分別為自己的行徑付出了代價。
子七被罰去馬廄,按照他喜歡那種「千古絕句」的特質,段老爺為了滿足他,讓他去數馬尾巴上的毛,數到飛揚凌亂為止。
至於段龍套就比較慘了,他很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還是會被罰,卻不敢言。只好聽從老爺的指示,找了座全府最高的假山,以岔開雙腿半蹲的姿勢面朝西方張開雙手,好好體驗一下「風吹褲衩毛飛揚」的快感……
傍晚時分的段府,籠罩在落日餘暉下,一道很端莊的身影穿梭在園子裡。
九金牽著兩隻上午從湖裡撈上來的烏龜,手裡捧著一堆很豐盛的飯菜,正以極緩慢的速度朝著馬廄前進:「小烏龜要小烏龜,我們要去做善事咯。聽說老爺一回來就罰七哥哥和龍套,他們很慘喏,連晚膳都不能吃。落鳳只顧著給龍套送吃的,七哥哥就比較可憐了,爹不疼娘不愛丫鬟不擁戴,還好他有我這個內在美的妹妹。」
「我說,你們就不能走快點嗎?」自言自語了半天也沒人理,九金煩躁了,轉頭瞪了眼兩隻烏龜。
說起來,這兩個東西什麼都好,就是速度慢了點。想想人家遛狗的時候多威風啊,再看看自己遛烏龜的樣子,落差太大。這樣磨蹭下去,明天早上她都到不了馬廄。
考慮到了多種因素,九金不得不把栓著烏龜的繩子綁在了一旁石頭上,決定先解決了七哥哥的問題,再回來領它們。
沒有了兩隻累贅烏龜,她的速度快了不少,就是有點迷路,不過總算還是在天黑前找到了馬廄。遠遠的,她就瞧見七哥哥拿著剪刀,很豪爽地在剪馬尾巴,好流利的動作哇,一剪一個准。
「七哥哥!」九金就迫不及待地大喊。
這熟悉的聲音讓子七皺了下眉頭,四下尋了會,才瞧見迎面跑來的九金,「你來做什麼?不是交待了落鳳別讓你出院子了。」
「落鳳去給龍套送飯了,才沒空管我吶。」
「你是來給我送飯的?」子七掃了眼她手裡的飯菜,心底竄起了一股暖流。
「對啊。」九金慢慢蹲下身,擱下手裡的飯菜,笑嘻嘻地在子七身旁坐了下來,邊替他把菜一一端出來,邊漫不經心地問:「你爹為什麼罰你啊?」
「不是我爹,他也是你爹。」他不悅地瞥了瞥唇,糾正她的錯誤。
「你倒是說的好聽,既然是我爹為什麼不讓我見他」為了這事,九金憋悶了一上午,甚至還無聊到跑去湖裡撈烏龜。
看她氣鼓鼓的樣子,子七溢出一聲輕笑,心情好了不少:「我這是為你好。」
「少來了。你還真當我傻呀,我不發作的時候還是挺聰明的。你分明覺得我是個闖禍精,生怕我跟你爹見了面會惹他嫌棄。你放心吧,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他是觀世音的男人耶,我怎麼著也要端莊一下吧。」有些事九金本來是不願意說開的,這樣大家都難堪,可是不說的話,七哥哥的心估計得一直懸著,每天得防著錯開她和他爹,多鬧心呀。
她的話,讓子七震住了。是日落時分特別容易讓人覺得蒼涼的原因嗎?為什麼有那麼一剎那,眼前的九金很陌生,那雙眼眸中的神采,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帶著幾分落寞,又參了些許的釋然。
好不容易子七才回神,忍不住撫上她的臉頰,柔聲低語:「你多心了,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我爹這人性子古怪,讓人很難捉摸,我怕你應付不來。」
「……」做什麼突然對她那麼溫柔,搞得她不僅臉紅心跳,連腦袋都像被人抽空了一樣,什麼思緒都沒了:「你……那個什麼……先吃飯吧。」
「我數了一整天的馬毛,手好酸,抬不起來了,你餵我吧。」子七記不清上回啃她的時候,她有沒有臉紅了,興許是那天天太黑的緣故。總之,今天他看得很清楚,這死丫頭臉紅起來的模樣還是挺嬌俏誘人的,讓他抑制不住就想多逗逗她。
「啊?我不會喂啊,我以前喂師公喝藥的時候,簡直就像在填鴨……」
「閉嘴!」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女人,子七瞇起雙眸,冷睨著她:「用手喂還是用嘴喂,你自己挑。」
「……」這哪是讓她挑啊,分明是「逼良為娼」嘛。
九金剛想用行動來表明她的選擇時,不速之客降臨了,「荒唐!簡直太荒唐了!你們倆居然敢在這種圈養禽獸的場所偷情,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傳說中正在偷情的倆人茫然地抬起頭,只瞧見段老爺那張被氣得半紅半黑的臉。九金控制不住地讚歎了,遺傳果然很重要,瞧瞧人家的爹,連生氣都那麼英姿煥發,難怪生出個這麼誘人的兒子。只是,既然是在圈養禽獸的地方偷情,做什麼還要把他放眼裡,難道他也是禽獸?這人邏輯好混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