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上) 第十七章
    ——變故——

    「最讓人興奮的……」

    「是改變吧。沒有變化,人生多無趣啊。」

    「你這麼多嘴乾什麼?給我滾出去!」

    ***

    黑煙從山腳下的村莊升起,烈火吞噬著一排排簡陋的村舍。爭相逃命的男女老少在鐵騎下哭喊著,向待宰的羔羊一樣惶恐地注視砍向自身的冰冷刀鋒。

    瀰漫的血霧籠罩著淒厲的絕望哀求,向夜尋說明他正在看的是一場沒有人性的大屠殺。

    小日族的血液沸騰起來,他不能容忍生命被如此地漠視。伸手扯動頭巾遮住臉,抽出腰間的寶劍,向那充滿了血腥的人間修羅之地奔去。

    很顯然,有熱血的不止夜尋一人。

    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騎著灰色的馬,怒吼著衝入了被烈火包圍的村莊,揮舞手上的劍,一個照面,就將兩個正在作惡的兇徒結束,又回身一遞,把另一個衝上來的兇徒捅了下馬。

    這個青年似乎力氣極大,而且勇氣可嘉。獨自一人闖進這敵人不少於百人的戰場,還怡然不懼,頂著頭上濃密的紅髮,殺得意氣風發。

    見到來了敵人,原本正在肆虐殘殺手無寸鐵的村民的兇徒都圍了上來,一擁而上,要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給碎屍萬段。

    再勇猛的獵人也擋不住狼群。

    憑著雙手的神力,開龍挑飛了幾個近身的敵人,但是已經明顯落於下風。滿天的刀鋒劍刃向自己招呼過來,稍一疏忽,後背被熱辣辣地劃了一刀。反手結束身後的那個該死的小人,開龍開始後悔。

    哎,又是鹵莽行事的錯。為什麼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呢?一看見屠殺的場面,就不顧後果地衝了進來。

    右手又吃了一刀,開龍悶哼一聲,踢飛了左邊一個敵人。眼看就要不濟,忽然壓力大減。

    抬頭,發現許多敵人都被分去了另一個戰圈,正在圍攻另一個抵抗者。很顯然,他有了一個盟友。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和他一樣鹵莽的人,不,比他更鹵莽,這個人甚至連馬也沒有騎。

    敵人減少,開龍精神大振,施展神威又結果幾個身邊的敵人,忙裡偷閒又向盟友看去,大叫道:「你這樣不行,快搶馬!」

    夜尋人在地上,已經殺了好幾個惡人,但與坐在高馬上的敵人做戰,非常吃力,已經捉襟見肘,聽到開龍招呼,心裡想到:對啊,我怎麼連這個都沒有想到。他雖然學了很多,但畢竟初次真正戰鬥,無暇想其他倒也不奇怪。

    運劍揮退一人,抓住身邊一匹馬的棕毛,飛身縱起,踢飛馬上的敵人,寶劍四揮,向開龍的方向殺開血路。

    兩人終於匯合,更是精神,雖然敵人還有五十多人,卻一點懼怕也沒有,互相守衛攻擊,沒想到倒也配合得天衣無縫。

    又擊殺了近二十人,兩人都筋疲力盡,身上也不免多了許多傷口,眼看瘋狂的敵人卻仍一波一波湧來。

    夜尋心歎這次恐怕不能僥倖,沒想到剛出谷,居然就把小命送在這裡,可見鹵莽壞事,可笑他還要去殺封旗,想封旗身邊侍衛無數,連眼前區區幾十人都不可自保,又有什麼可能得報大仇。

    想到這裡,不由看了身邊這紅髮男子一眼。也巧得很,開龍居然也同時向夜尋望了過來,兩人目光對上,都不禁微微一笑。

    如果真在這裡送命,有這麼一個熱血漢子陪著也不錯。

    手臂已經麻木了,只是本能地提劍戰鬥著,這樣下去,喋血之時瞬間即到。

    一陣夾雜著呼嘯的馬蹄聲傳來,恐怕是這般惡人的同黨到了。

    夜尋面上不露聲色,心裡斷了生機。

    「是我們的人!」沒想到開龍面露笑容,一劍捅穿左邊一個在他肩膀上偷襲了一刀的敵人,高叫了起來。

    還不知道夜尋的名字,他卻已經把夜尋當成自己人了,居然連「我們」也說了出來。

    知道對頭來了援軍,而且又是一大群,原本圍攻兩人的兇徒呼嘯一聲,勒轉馬頭紛紛逃向另一方。

    夜尋和開龍正想追擊,忽然手臂一酸,全身乏力。原來剛剛廝殺太甚,竟然已經過了極限,兩人又相視一刻,雙雙累得摔下馬,又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夜尋幼年在族裡地位尊崇,其後又被夏爾買下,接著落入封旗之手,不是被寵愛尊敬就是被凌辱欺負,從沒有過什麼朋友兄弟之樂。此刻卻感覺溫馨無比,對面前的紅髮男子暗暗感激。

    「謝謝你啦!」心裡想說的話卻被開龍先說了。」要不是你,我今天就要被剁成泥了。我叫開龍,是只騰族最好的戰士。」

    這個開龍可能天生就是大嗓門,一開口還以為他在跟人吵架呢!

    夜尋還沒有回答,那批開龍所說的「我們的人」就已經飛沙走石地衝到了兩人面前。為首的一個男人跳下馬,不由分說在開龍腹中踢了一腳:

    「你什麼時候才可以學聰明一點,一個人和淙亢國的百人小隊對抗!再這麼莽撞,乾脆我一劍結果你省事!」

    似乎還不解恨,又在開**上踢多一腳。

    夜尋只在一邊靜靜看著,他知道這人雖然看起來對開龍凶狠,但肯定是對開龍極關心的人。

    開龍不知道是真疼還是裝腔作勢地齜牙咧嘴了一番,抬頭笑道:

    「演薛,你說我鹵莽?你還沒有見過比我更鹵莽的呢!那個好兄弟……」

    開龍把下巴向夜尋方向擺擺:「居然連馬都沒有,就舉著劍跑了過來了。」

    他這麼一說,那叫演薛的和其餘數十人齊齊將轉頭,將眼光投射在夜尋身上。夜尋只覺全身象爬滿了毛毛蟲一般,彆扭起來。

    演薛將夜尋上下打量一番,走向前來。

    夜尋心道:你不會也想在我肚子也踢上幾腳吧。暗地裡卻又有幾分想要他那麼做,如果有個可以隨意打鬧的好友,倒也不壞。

    演薛當然沒有踢夜尋,單膝跪了下來看看他的傷勢,由衷歎道:「好漢子!好漢子!我叫演薛,你叫什麼名字?」

    開龍嘀咕起來:「不公平,為什麼他那就叫好漢子,我就要挨踢。」

    雖然是嘀咕,但他的大嗓門,聲音就和常人大喊差不多。

    當然沒有人去理他。

    夜尋不想告訴眾人真名,隨口說道:「我叫夜旗。」話剛出口,忽然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為什麼居然把那該死的惡魔的名字扯上了!

    但再改口是萬萬不可的了,有誰會說錯自己的名字呢?

    演薛不疑有它,拍拍夜尋道:「夜旗兄弟,你受了傷,到我們那裡包紮一下吧。包紮好了我們再送你回去。」

    夜尋搖頭:「不用了,這些傷很快就好的。而且,你們用不著送我,我這個人四處漂泊,無處為家。」

    說著,心裡黯然。小日族的隱蔽之地他這個不詳人不想再回去了,原本要找封旗報仇,可剛剛一戰,卻忽然讓他明白個人的力量有多麼渺小。也許,應該回到那個寧靜的山谷。

    開龍卻撲了過來,大叫道:「你四處漂泊?太好了,來我們這裡吧!加入我們平等軍,如何?」

    夜尋渾身刀傷,被他一撲,倒在地上皺起眉頭。開龍又喊道:「哎呀,真糟糕,我忘記了你有傷,抱歉抱歉。」

    大大咧咧的口氣聽不出「抱歉」的意思。

    開龍的身上也是傷痕處處,他卻不在意,扭頭向演薛嚷道:「喂,夜旗的劍術很好啊,你快點請他加入我們吧!」

    這群人看來既熱情又單純,只為了夜尋曾經和開龍並肩做戰,又沒有地方可去,紛紛鼓噪起來,邀請夜尋到他們那裡去。

    激戰後筋疲力盡又渾身是傷的夜尋,似乎也被這種讓人感動的邀請給迷惑了,居然就這麼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被誰牽了上馬,隨著眾人到了他們的營地。

    迷糊中到達營地,似乎有很多人像迎接英雄一樣衝了出來把眾人迎了進去。夜尋實在累極了,躺在床上接受醫療,不知不覺昏睡過去。這裡的人雖然率性,不過似乎很尊重個人隱私,居然沒有人掀開他的面上的頭巾來看。

    「你醒啦!」

    這句話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想當年在封旗手中,那次不是昏死過去,醒來時問這個問題的,或是封旗派來的男童,或是天夢,有的時候甚至是封旗本人。

    夜尋睜開眼睛,一張青春的笑臉跳進眼簾,十六、七歲的模樣,大眼睛咕溜溜直轉,一看就知道是個極頑皮的女孩子。

    「哇!」女孩大叫起來:「你的眼睛好美啊!」

    「你是誰?」夜尋問。

    「哇,不幹,我也要這麼美的眼睛!」憤憤不平地叫了半天,女孩才想起夜尋的問題,又露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容:「我叫演水。」

    夜尋點點頭,坐了起來。這個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演薛的什麼親戚。

    「我知道你叫夜旗。」演水非常勤快地為夜尋準備著早上洗滌的水和毛巾,慇勤得不像話。

    「我們今晚要為你開篝火會,歡迎你加入我們平等軍。你知道嗎?他們都說你的劍法好厲害,一個人就殺了幾百個淙亢人。」

    夜尋張大了嘴,有這麼誇張嗎?他只殺了三十來個,第一次殺人,渾身嚇得發抖,還差點把小命奉上。

    合上張大的嘴巴,夜尋問道:「什麼太平軍?什麼又是淙亢?」

    演水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也像夜尋一般張大了嘴巴。從她的臉色,夜尋知道自己這個問題肯定是白癡到了極點,這個什麼軍什麼亢的必定大大有名,只好咳了一下:

    「我一直在山谷裡面,從來沒有出來,所以……」

    演水露出瞭解的神情,一邊幫夜尋整理身上的繃帶,一邊說道:

    「我們就是平等軍,我們是為了被索爾族壓迫的其他部族而戰鬥的,我們要反抗暴君,讓每個部族平等和平,所以叫……」

    「反抗暴君!是封旗嗎?」夜尋本來想婉拒演水不避嫌疑地為他清洗傷口的,卻被她的話擾亂心神,輕叫了起來。

    演水看了夜尋一眼,笑道:「你在山谷裡面,倒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夜尋此刻哪裡管得著她說這些無聊話,急急問道:「你可以把平等軍的事情都告訴我嗎?」

    演水說:「我受了你的大恩,你要我做什麼都行,何況是這麼簡單的事。你要聽,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夜尋一楞,不過他急著知道平等軍的事,只是急切地點頭。

    演水果然開始講了起來:

    「封旗暴君自從建立了帝朗司,就一直壓迫我們這些部族,不管做什麼事情,索爾族的人都高其他一族的人一等,可以隨意壓迫我們、甚至虐殺我們,多有本事的外族人,在宮廷裡都只能做很小的官職,還要被人欺負。」

    夜尋沒有說話,只是聽。小日族逃避封旗到了荒僻之地,沒有被封旗所統治,演水說的他感受並不深,但想起封旗的為人,確實會這麼做。

    「我哥哥和磷火大哥,是很厲害的人,他們憑出眾的武藝當上了封旗的侍衛,但是因為是外族人,所以再厲害也沒有獲得重用。他們很看不慣索爾族的侍衛欺負外族人,所以得罪了很多人。結果,有一天,平日看他們不順眼的索爾族人闖進磷火大哥的家,糟蹋了磷火大哥的姐姐,然後把磷火大哥的父母和姐弟一起活活燒死了。」

    夜尋歎氣,封旗統治下,這樣的慘事只怕不少。

    演水的眼裡似乎也可是有點霧氣:

    「後來磷火大哥和我哥哥一起殺了那幾個壞人,本來想逃跑,可是磷火大哥說:這所有的一切,只因為索爾族看待我們外族豬狗不如,反正已經殺了索爾族的人,犯下死罪。我要去殺了封旗暴君,讓索爾族下台最好。結果,我哥哥也一起去了,他們是王宮侍衛,當然就輕易進了王宮。」

    夜尋聽得一身冷汗,他當然知道那有多危險,幸虧昨天還見到演薛好好的,不知道那磷火大哥如何了。

    演水卻頗為自豪地笑了起來:

    「這兩個人真傻,就這麼跑去殺那個暴君。哥哥常說開龍鹵莽,他又有多好呢?結果當然殺不了封旗,可是啊,他們把封旗的議政廳給燒了。」

    夜尋「啊」地驚叫起來。當年得以逃脫,不就是因為王宮起火嗎?難道……

    演水只道夜尋被他們驚天動地的行徑給嚇住了,也不奇怪:

    「本來他們就要被抓住了,可是不知道後宮出了什麼大事,封旗忽然帶著大批的人馬出了王宮。只留下很少幾個侍衛,結果……」

    演水「嘿嘿「笑道:「他們就逃了!」

    她每次說這個故事,聽故事的人總是緊張無比,最後聽見結尾總會大喊一聲「好!」,然後將磷火和演薛誇上無數遍。

    夜尋卻沒有做聲。

    他知道當年封旗為什麼會忽然出宮。

    那時候的黑暗、奔馳、追逐在身後可以映紅天際的火光,還有悲壯的天夢,以及夏爾狂飆時滴落在頸上的汗珠,種種以為已經忘卻的,竟然依然記得那麼清晰。

    「逃出來後,磷火大哥就建立了平等軍,我哥哥就成為了平等軍的軍師。開始的時候,很多外族的人來投靠我們,平等軍的名氣越來越大。不知道為什麼,封旗那個暴君居然沒有派兵來對付我們。聽說他為了一個男孩,發了瘋似的不理國事,到處懸賞。」

    夜尋渾身一震,幸虧他面前的是不懂世事的演水,如果是演薛,一定可以看出蹊蹺。

    演水繼續洋洋得意:「哼,我想封旗是怕了我們平等軍吧。不過……」她神秘地看了夜尋一眼:

    「我看過封旗懸賞的那個男孩的圖像啊,哇,真是很漂亮。那個畫像的畫師為了討好封旗,把像畫美了很多倍,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

    夜尋看著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雖然心亂如麻,也不由好笑地問:「哦?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這麼美的人啊!」演水答得理所當然,但是眼光又黯然起來:

    「我們本來想等兵力夠了就正式對封旗宣戰的,沒想到,哎,沒想到淙亢國的人就來了。他們是從海的那邊來的,天生殘忍嗜殺,專門來侵佔帝朗司的土地,而且為了永久佔有土地,他們採取滅絕政策,要把所有的帝朗司的人多殺了,所以他們經常屠戮無辜的平民,簡直就不比封旗更殘暴!哇!!」

    演水本來正在邊講邊幫夜尋洗手,忽然抓住夜尋的手尖叫起來,把夜尋嚇了一跳。

    「你的手好漂亮啊!怎麼會有怎麼嫩的皮膚!」

    夜尋吐出好大一口氣,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女孩。不過他倒沒有注意,一心聽著演水的話,居然就這樣任演水將身上的繃帶整好,還親密地幫他洗手。

    在山谷裡過了五年,很不習慣這麼親密的動作,夜尋抽回了手,說道:「那現在平等軍、淙亢國和封旗,應該算是三股勢力吧。」

    「對!聰明!」演水毫不猶豫地誇獎了夜尋一聲,蹲下幫夜尋穿鞋,把夜尋嚇得連忙把腳藏起來。

    「演水,你……你不用這樣……」

    演水抬頭,一臉委屈:「我還是第一次這麼侍侯人呢!連哥哥我都沒有這麼待過他。」

    夜尋更是大驚,他雖然知道自己很讓男人興奮(對封旗而言),但是沒想到連女孩也有這麼大的影響,何況他還遮著臉呀!莫非……莫非演水已經揭開看過了,她剛剛不是說,封旗懸賞的人很美嗎?

    正在胡思亂想,又聽見演水真心道:「不管怎麼樣,你的大恩我是一定要報的,你不讓我侍侯你,以後我再找其他方法報答你。」

    「什麼大恩?」夜尋只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演水的臉忽然紅得像火燒著了一樣,低頭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你……你救了他,當然就是我的恩人。哎呀,人家不說了。」

    說完竟然像被箭射中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逃出了門外。剩下依然一頭霧水的夜尋。

    救了誰?

    夜尋總算稍微有點底,還有誰是算得上被他救過的,當然是那個大嗓門一頭紅髮的開龍了。

    夜尋不能自制的大笑起來。

    這小子,有這麼個可愛的情人居然還莽撞成這個樣子,怪不得演薛要踢他幾腳,原來是替他妹子踢的。

    哈哈哈!

    不過也是自己不好,怎麼一聽到侍侯就胡思亂想了呢?

    夜尋忽然想到當年封旗說「侍侯」這個詞的曖昧口氣,臉色沉了下來。

    好啊,封旗,原來你的陛下寶座不穩了。沒有想到短短五年,你一手創立的帝國就要四分五裂了。

    等你看見我出現在平等軍,攻入刻當略,把你從王位上拉下來的時候,會是怎麼一副臉色呢?

    我很想看、很想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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