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寒雪忽降,凌晨醒來,世界已是白茫一片。
銀枝掛冰,環繞在院落四周、匠心獨具的小溪,被凝成玉般的晶瑩。
人若天生就分幾等,那麼,必有一種人,天生就應孩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穿最好的絲,住最好的房子,賞最好的景,玩最好的女人。
例如,封龍。
封龍悠閒自得,夾起一片白家大廚精心烹製的招牌小菜,緩緩喝著白家珍藏多時——據說已近百年的好酒,穿著浙江第一絲稠行老闆娘每年親自送上封家的衣裳,眼光越過白家專為貴客準備的端緒樓精緻的窗欄,賞著昨日新鋪上的雪景。
只缺了女人。
不,不是缺,而是他現在心裡想的,並不是女人。
「封峻。」
封龍一開口,簾外立即閃入一名方臉大漢。
「在。」行動雖如鬼魅般無聲無息,舉止卻沉穩得很,倏然出現,不露絲毫驚惶。
「白家人來過?」
「一早白莫然就帶著兩個兒子來見公子,我照公子的吩咐,一一擋駕,說公子連日趕路,今天要睡遲一點。」
放眼天下,一大早就擋主人駕的客人,當真不多。可封龍的身份地位,已經到了再無禮也讓人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地步。
「嗯。」封龍點頭,又細細品了一杯好酒,讚道:「這酒果然醇厚,白家好東西不少。」修長的指把玩著小巧酒杯,似乎對這白家專用於招呼貴客的酒杯產生了興趣。
封峻躬身,靜靜等待。
果然,封龍很快便把酒杯撇到一邊,轉頭道:「走吧!」
他一向說動就動,封峻深知主子性情,忙跟著出去了。
老天爺並不像宋香漓那般偏心,大好的雪落在端緒樓前,自然也落在白少情那冷清的小院前。
白雪如雪美如畫。
白少情沒有賞雪的心情。小院中只有兩人,母親看不見如畫的雪景,只會感覺寒冷,為此,他並不喜歡雪。
何況,他今天病了。病得全身無力、渾身發軟,還不敢讓母親知道,以免傷心。
所以,白少情孤伶伶地待在自己房中,連藥也沒有一碗。
封龍不請自來,推開房門,第一眼就看兄白少情靠在床頭,星眸半睜半開,滿臉潮紅。
「病了?」
意外的來客發話,白少情愣了愣,睜開眼睛,「封公子?」
封龍來到床前,垂頭而看,「什麼病,風寒?」不問緣由,三根優美而有力的手指已經搭在白少情腕上。
白少情一驚,手一縮,藏在棉被下。
兩雙同樣炯炯有神的眼神,在半空中碰個正著。
白少情似乎不想和封龍糾纏,眼神一觸即避。封龍審視片刻,緩緩從唇邊蕩漾出一絲微笑,「賞雪需有伴,我特意來找你的。昨天說好了要當陪客,怎麼今天就病成這樣了?」
白少情苦笑:「我不練武,哪裡能和你們相比?瘦弱吾生,天氣一反覆就病,連我都知道自己討人厭。」
「是麼……」
封龍不知想到什麼,沉默下來。他深邃藏著暗光的眼睛,不知曾令多少武林人閃躲畏縮?但此刻盯了白少情半晌,白少情卻仍是一動不動地靠在枕上,眼觀鼻、鼻觀心,任他目光梭巡。
「原來如此,」封龍又笑了笑,轉身走到窗前,目光停在遠處高高正庭頂上的那支白家大旗,輕道:「我這個客人看來似乎也討人厭啊!」
「哪裡,封公子是貴客,少情不能作陪,正覺得有憾……」
封龍霍然轉身,冷笑道:「那三公子昨夜在雪裡硬挺挺站了一夜,是為了表示一下讀書人的體弱多病了?」
用心被封龍直接挑破,白少情不驚反笑,優美的唇緩緩場起弧度,玩味地看著封龍,「封公子作客時有窺探主人的嗜好?」
彷彿可以看透世間萬物的視線,再度移到白少情臉上。這一次,封龍非常專心、非常專心地看。他濃黑的眉有點繃緊,唇角也沒有揚起;而一旦失去微笑,這張英俊的臉就會給人一種喘不遇氣來的壓迫感。
白少情沒有再避開,他安安靜靜地看著封龍的眼睛。
如劍一樣鋒利的眼神,碰到白少情清澈的眸子,彷彿插到水裡一樣——穿透了,卻起不了波瀾。
不知過了多久,封龍才收回目光,微笑起來,「我沒有窺探,是家丁們告訴我的。」
他笑得極爽朗,極有風度,醉人春風又蕩漾在低矮的屋中。
「是麼?」
「昨日一見,生了仰慕之心,所以向家丁打聽了一下三公子」
白少情還是那不輕不重的兩個字。「是麼?」
「你乏了,我先離開。」
「不送。」
木門年久失修,咿咿呀呀把封龍的背影掩上。
白少情挨在床頭,閉上眼睛,默默數了三十息。三十息後,平緩的呼吸忽急,潮紅的臉蒼白一片。
他抽出藏在棉被下的手。
一把鋒利的小刀握在手上。而手,正在不可抑止地顫抖。
「此人不能惹,那把碧綠劍是弄不到手了。」從床上翻身而起,白少情自言自語著:「立即離開,離他越遠越好。」
他取出筆墨,匆匆留下數語,再將紙條放在桌上,早預備好的包袱則往背上穩穩一綁,而後似有盼望地眺望窗外。
不出所料,院外,一道伶俐的淺紫身影正焦急趕來。
白少情的唇邊,逸出淡淡笑意,星般眼眸裡跳著一點頑皮火焰。
「你來,我卻要走了。看來今天已無緣見識華山劍法。可恨,都是那姓封的壞事。」
頎長身影,在窗後一閃而沒。
芳心動,情絲纏。
病榻之前,正好傅情達意,溫馨無限。
「白少情?」清脆的聲音放輕少許,方霓虹站在門外等了一會,才大著膽子推開房門,「聽說你病了,我……」
房內空蕩蕩,只餘一絲主人特有的味道。
方霓虹抿唇,走進房中,失望的目光四處游移,最後定在桌上的留書——
方姑娘,多謝你來探我。但少情身份不堪,恐對姑娘名聲有傷,故帶病離開。
華山之約,若姑娘三月後仍不忘記,少情定親自拜見,以謝攜手之恩。
又:此屋常年冷清,無人會來。若姑娘不來,這封書信將留至來年少情再回之日,自取之。
字跡挺拔,筆畫圓融,令人想起書信者俊秀的眉目。
方霓虹將書信看了又看,又是歎息又是歡喜,心中酸酸甜甜,甜中帶苦,居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徒然歎了好幾聲,才發覺已過了一個多時辰,知道師兄此刻必然在白家山莊到處尋找自己,她趕緊把書信貼身而藏,悄悄掩了房門。
卻不知,白少情這個病,正是為她而特意犯的。
他喜歡雲。
雲,變幻莫測,有不同顏色,有時純白如雪,有時紅艷如血,有時候又如美人腮,半紅半白,瞅不清底細。
但他最喜歡的,卻是烏雲。越沉越暗的雲,他便越喜歡。
誰教他喜歡黑色。黑的衣,黑的鞋,還有黑的雲。
白少情仰躺在堆滿茅草的牛車上,怔怔看著天上飄動的白雲。
離開白家已有三月,隆冬早已過去,春意盎然。而在這盎然春意裡,武林中不大不小的事不斷發生。
不小,是因為最近發現的屍體都是各大門派的子弟,而且都死於自家招式下,使各門派感到大大受辱。
不大,是因為死的都不是宗師級人物,而是弟子小輩,功力甚淺。
事情越鬧越大,連江湖四大家也無法繼續遮掩,只得宣告天下:殺人者,蝙蝠。
但更可恨的是,此兇手竟變本加厲,最近一次,居然在屍身上大模大樣地標上自己的名號——九天蝙蝠。
飛於九天之外的蝙蝠,黑翅招展,越過雲層。
而種種不利於白家的證據,也讓白家應付得焦頭爛額。幸虧白家極有江湖地位,白莫然又表示一定會給死者一個交代,才暫且壓下洶湧群情。
白少情眼睛瞇起,看著蔚藍的天。
三月中,他曾偷偷回過白家。白家對母親不好,但衣、食、住方面尚不刻薄,也遣了兩個粗使丫頭為看不見的娘添炭火。只為這點,讓白少信占那一回便宜便已值得。
熟人知道他回去過,白家裡外他早已瞭若指掌,何況他的輕功已經連白莫然都比不上了。 蝙蝠乃飛翔之物,當然以輕功為先。
牛車忽然停下。
「這位公子,我們得分開走了。老漢的牛車要走這條道,公子要上華山,要走那條道。」
「多謝老丈,這是說好的車錢。」從懷中掏出一串銅錢扔給老人,白少情從牛車上慢慢下來。
蒼山高聳,林木茂密,一條修葺得極闊的道路通往山上,不遠的高處,還矗立著一座座雄偉的牌坊。
「好闊氣。」無論這話中帶著讚揚還是譏諷,白少情的聲音還是溫和動聽的。
他看看驅車的老漢已經全無蹤影,再幽幽瑕視四週一眼,身形忽動,如弓箭般輕靈地閃入林中。
沿大道上山太過惹眼,他得避免。
施展身法後一會,肋骨忽然隱隱發痛,白少情蹙眉,按著傷口屏息。
傷口是新的,只要剝下外衣,便可以看見到絲綢般的光滑肌膚上,印著一個暗青掌印。白少情還記得這掌擊出時,呼延落不敢置信的眼神——剛剛還對著自己溫柔微笑的俊美青年,居然會用自己前一天才傳授給他的絕招,置他於死地。
「你一定想同為什麼,對不對? 」白少情冷冷看著他,吐出一口鮮血。
不愧是崆峒掌門肯將門中秘技盡傳的才俊,縱然倉促在近處受襲,臨死之際,仍能反擊一掌。假以時日,必可成江湖一流宗師。
可惜,他已沒有時日。
白少情自同自答:「因為我不喜歡被人壓在下面。」
話音落時,呼延落已停止呼吸。
林中百鳥歌唱,華山派巡山的門人弟子察覺不到白少情的靠近。他動若脫兔地潛入華山派中,點漆的眼靈活地轉動。
要找方霓虹的住處不難,要在無人察覺下留書也不難,要方霓虹不告訴任何人,悄悄地溜出來與他相會,更是一件易事。
天下有什麼事,比約一個已經偷偷愛上自己的女子出來更容易?
在華山僅逗留片刻,白少情便瀟灑下山。
落日之後,華山腳下一處僻靜之地,香案古琴已備。白少情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下午,而後在溪水中梳洗一番,抬頭看看天邊的紅雲,轉身坐在琴前。
指挑,弦顫。
清冷的琴聲,似起翼鳳凰,徐徐升上天空,盤旋不去。
一曲已畢,白少情神情肅穆,眉正神清。
他淡淡開口:「你來了?」
樹後露出一抹粉藍,娉婷人影站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彈琴的人心靜,我聽到你踩斷枯枝的聲音。」
方霓虹甜甜笑著:「你的琴彈得真好。」
「是麼?白少情微笑,轉而斂了笑容,輕歎:「可惜,獨奏無伴,空添愁緒。」
「我伴,可好?」
白少情眼睛一亮,亮如星芒,驚喜道:「方姑娘能舞?」
「下不能。」方霓虹搖頭。
「方姑娘善歌?」
「哈哈,我五音不全,師兄們一聽我唱歌就捂著耳朵作鳥獸散。」
亮如星芒的眼睛,黯了幾分。「那……那方姑娘是在開少情玩笑了?」
「你這人啊!一身的書生酸氣,就知道跳舞唱歌。」方霓虹一跺腳,露出女兒嬌態。「我這麼個人站在旁邊聽你彈琴,不就是伴麼?常說知音難求,你已有一個知音,還不知足?」
「對、對,方姑娘說的是。」白少情俊臉自失地一笑,「古音繞繞,今人感歎。若能生在古時,那有多好?」
修長的指又挑,溫婉中居然帶了錚錚之音,教人熱血沸騰。
「呵,古人有什麼好?」
「古有子龍關公,若能見一面,何幸?」
「趙子能、關公是英雄,如今江湖也處處有英雄。白家老爺子不說,封龍又如何?還有,我爹爹華山掌門,也算英雄吧!」方霓虹坐在白少情身旁,清脆地反駁。
「方姑娘今天是要和書獃子斗理了? 」白少情轉頭,朝她露齒而笑,緩緩道:「古有公孫大娘舞劍,風姿動人,天下無雙。」
方霓虹鼓掌大笑:「說到舞劍,你可真要認輸了。」從地止一跳而起,抽出寶劍,果然伴著琴音舞了起來。
露動輕盈,嬌若游龍,忽快忽慢,如輕歌曼舞,蘊制敵先機。
白少情愕然,爽朗地笑了一陣,指尖忽然急挑,四弦急撥,頓時鐵馬金戈,盡在五音之中。
奇音驀奏,一曲畢。
一套華山入門劍法亦剛好舞盡。琴聲、劍術,居然配合得渾然天成。
方霓虹挽個劍花,與白少情相視而笑,得意洋洋道:「我舞的劍比公孫大娘如何?」
白少情不答,眼中讚歎之意卻比什麼都讓方霓虹心花怒放。
「方姑娘,可還能舞?」
「常然。」
「可能曲曲舞得不同?」
方霓虹一揚下巴,「你曲曲奏得不同,我便舞得不同。」
「好!」
白少情再挑弦,琴聲重鳴。
方霓虹爭勝之心已起,一連十二曲,居然連使十二套華山劍法。最後是華山秘傳之學——風華若無聲。
琴聲終於停了。
白少情站起,踱到一身大汗的方霓虹身前,掏出手帕。
「方姑娘,我服了。」青年的眼光,溫柔如水。
方霓虹這刻已經忘記自己正在和他門氣,怔怔接過手帕。
「我不是武林中人,不清楚武林中這許多規矩。不過,似乎武林各派都不許外人看他們的劍法。」白少情語中帶著少許惶然,「姑娘剛剛舞的,不會是什麼不能讓我看的劍法吧?」被白少情一提醒,方霓虹忍不住暗暗叫糟。
糟糕!若被爹爹知道,必少不了責罰……
但再抬頭一看白少情的書生面孔,又放下心來。
「你不要擔心。那些都是武林裡最常見的招式,普通的鏢師也都會胡弄兩招呢,哪裡是什麼獨門武功?」方霓虹嘴角微翹,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再說,就算是華山劍法也沒什麼關係。我只舞一次,你怎學得會?大師兄天分那麼高,學一套劍法也要半個多月呢!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我舞劍給你看,不然爹娘會罵我胡鬧的。」她叮囑著白少情。
白少情點頭,「放心,我發誓,絕不告訴他人。」
「嗯,我信你。」
斜陽已落,美眸晶瑩,兩人身影越靠越近,無限心思,盡在不言中。
當臉就快碰到臉時,白少情忽然震了一下,彷彿這才想起了男女有別。
「天色不早了,方姑娘請回。」
「我不想走。」
「萬萬不可。你我孤男寡女,怎可如此? 」白少情歎氣:「我愛你、敬你,怎忍讓你污名加身?」
方霓虹一陣感動,幽幽看了他半晌,才輕輕道:「那你……你可有什麼話和我說?」
白少情長歎一聲,轉身走到古琴前,垂頭,攥拳。
「若我來日有資格娶你,自然正式上山提親。若白少情沒有出息,便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請白姑娘忘了我吧!」
「那……那……」細不可聞的啜泣聲。「那我等你有出息。」
將帶著暖意的手帕藏入懷中,方霓虹拾起寶劍,深深凝視白少情背影,轉身而去。
可惜她去得匆忙,見不著白少情清澈的眸中,藏著一絲詭計得逞之後的滿足。
三日後,華山派大弟子周若文奉師命前去白家山莊送信,卻再也沒有回到華山。
他的屍體,被發現躺在白家山莊附近,所中招式,竟然是華山秘傳之學——風華若無聲。且屍身之上,赫然有一隻干扁蝙蝠,上頭還用細針沾金邊,刺著「九天蝙蝠」四個大字。
此事震驚華山上下,掌門下令做查。方霓虹傷心之餘,卻完完全全不曾對不會武的白少情起過半點疑心。而為免白少情蒙受不白之冤,她當然對那夜之事緘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