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危影 第六章
    容恬登基越久,身上王者之氣越重,沒想到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

    鳳鳴邊想,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心緒一好,又耐心盤腿坐下,順手把腳邊的青草拔下,一根一根喂把頭伸過來的馬匹。綿涯等侍衛不敢遠離,也一一盤腿坐下,分散在鳳鳴四周。

    馬匹都異常乖巧,累了一夜後,也不跑遠,各自挨著自己的主人低頭覓食。

    黎明時分,天色變化極快。不久前還是黑漆漆的天空,光線似乎從混沌中猛然四處散溢,轉眼就把漆黑的天幕染成了一片灰白。

    青草蔓延至山腳,懸崖下幾株老樹桀立,一點橘紅從東邊山與山的交接處滲出,宛如一副淡墨山景忽然被抹了極生動的一筆。如果不是前方就是生靈塗炭的戰後場面,眼前這一刻還挺令人心曠神怡。

    鳳鳴的耐性向來不好,到了這個時候,又忍不住站起來張望,一轉身,正巧看見秋月遠遠走來。

    「秋月!」鳳鳴唯恐她看不見自己,舉手用力擺了兩下。

    秋月聽見他叫,加快腳步,到了他身邊,低聲道,「鳴王,戰後事情很多,大王沒處置完,命我過來先侍候著。鳴王餓了嗎?」她一直垂著眼說話,現在才把眼抬了一下,忽然低聲驚叫,「你的額頭怎麼了?」

    鳳鳴不以為意,摸摸額頭上包紮水平一流的紗布,笑了笑,「沒什麼,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剛好地上有一塊小石頭……咦,你的眼睛怎麼紅紅的?」露出詫容,盯著秋月打量。

    「沒有。」秋月卻顯得有些慌張,連忙搖頭說,「真的沒有……」沉默了一會,似乎自己也知道這說不過去,又匆匆補了一句,解釋道,「只是想起采鏘要隨搖曳夫人走了,我心裡很不捨得。」話未說完,已經被鳳鳴伸出兩根指頭,挑起了她的下巴。

    怯生生的眼睛立即直對上鳳鳴懷疑的目光。

    「為什麼說謊?」鳳鳴也不是笨蛋,見她言辭閃爍,怎麼可能不起疑心。聯想起剛才侍衛的回報,已經明白自己開始的猜測錯得可笑。

    以容恬灑脫敢為的個性,又怎麼會因為抓不到若言而不好意思回來見他?

    心臟忽的一頓。

    有什麼大事發生?

    而且還要瞞著我……

    兩道英氣勃勃的眉毛蹙起,環視周圍小心翼翼守衛在身邊的綿涯等人一眼,聯想起這場戰爭結束後,本該立即出現的容恬卻一直沒有回到自己身邊,難道……

    鳳鳴越想越懼,手腳冰冷,簌然轉身衝過去,竟然一把就將剛才回來傳令的侍衛從草地上拎了起來,厲聲道,「你說西雷王沒有安然無恙,沒有受傷?」

    那牛高馬大的侍衛被鳴王猛然拽起,嚇了一跳,愣了片刻。

    「他……他出了事,要你們瞞著我,是不是?」鳳鳴見他不答,更覺不詳,問到最後那句「是不是」,嘴唇居然微微發起抖來。

    那侍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拚命擺手搖頭,「不是,鳴王一定弄錯了。大王很好,絲毫未損。」

    鳳鳴吼道,「你再說一次,對天發誓!」

    「屬下發誓,大王絲毫未損!」

    「那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那個……那個是因為大王說有事要處置……」

    鳳鳴嘴唇蒼白,聽了他的話,又瞥秋月一眼,鬆開那倒霉的侍衛,轉身道,「他有事要處置,不用他過來,我過去看他。」

    不料才一舉步,綿涯等侍衛簌地全部站了起來。

    兩個聲音同時叫道,「鳴王不要去!」卻是秋月和那個侍衛一起發出的。

    到了這一步,就連鳳鳴這樣頭腦單純也知道不妥,而且不妥到足以令眾人努力阻撓自己去見容恬。

    綿涯等武功高強的侍衛攔在前面,他知道強闖也是白搭,回過身來,一把抓住幾乎快哭出來的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月,你老實和我說。」

    「鳴王……」秋月被他抓住手腕,一直忍著的眼淚撲撲下來,「鳴王……我……我不能說……」

    鳳鳴更急,「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快點給我說!」

    都說婦人誤事,果然到了關鍵時刻就黏黏糊糊,急死人。

    鳳鳴越問,秋月越是哭得厲害,一味搖頭,「不是的,不是的……」神色淒然。

    鳳鳴連連跺腳,「不是什麼?秋月,你不要再敷衍我……啊……」話聲一滯,忽然低呼一聲,捂著受傷的額頭軟軟向後倒。

    「鳴王!」綿涯等大吃一驚,手急眼快紛紛撲前,在鳳鳴倒地前把他抱住。

    秋月嚇得跪下湊前,面無血色,一邊幫鳳鳴撫著胸口,一邊顫聲道,「鳴王,你可不要嚇唬奴婢,你快醒醒……」

    鳳鳴剛才只是一時胸口抑悶,其實並沒有昏過去,卻故意好一會才緩緩打開眼睛,目光尋找到秋月,苦笑一下,幽幽道,「我都快急死了,哪還有功夫嚇唬你?」

    他知道定有大事發生,心內忐忑,臉色蒼白卻是貨真價實的。

    但如果真像眾人所說的,伏擊成功,容恬無損,那還會有什麼大事這麼了不得?

    秋月對鳳鳴的身體比對自己的身體更為關心,手忙腳亂地幫鳳鳴探額頭,抹了一把眼淚,漸漸止了哭聲,垂下眼簾不說話。

    鳳鳴也不做聲,直愣愣看著秋月,一臉想知道真相的堅持。

    秋月終究還是敵不過他的哀兵戰術,輕輕啟唇,非常猶豫地道,「是大王不許我們說的……」

    「不許你們說什麼?」

    秋月猛地沉默。

    鳳鳴伸出手,在秋月袖子上輕輕搖了兩下,低聲央道,「告訴我吧。什麼都被瞞著,我不想像個傻瓜一樣。」

    秋月把頭垂得很低,手微微往回縮了一下。

    「蕭聖師他們在後面,負責擒拿潰逃的敵方大將。」

    鳳鳴聽見自己老爹的名字,心裡一緊。

    難道那個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為「父」不仁的男人,竟馬失前蹄,在這麼一場不大不小的伏擊戰出了事?

    他呼呼喘了兩口氣,唯恐秋月說出不詳的消息。

    「他們把這次伏擊的主腦給生擒了,」只聽秋月輕聲說道,「是瞳將軍。」

    鳳鳴憋得緊緊的一口氣這才吐出來,忍不住埋怨道,「秋月,你痛快一點吧。不要一上一下的,害我提心吊膽。」停了一會,藏不住關切地問,「蕭聖師他沒有受傷吧?」

    秋月搖頭。

    「那搖曳婦人,采鏘,秋星,烈兒他們,都還好吧?」

    秋月點點頭。

    鳳鳴大鬆一口氣,傻笑兩下,振作起來,「既然大家都平安,那麼別的消息我都可以接受。你直接把事情告訴我,不要擔心我受不起。說吧,到底什麼事讓你們這麼緊張?」友好的拍拍秋月的肩膀。

    他這種表態向來都會引起秋月等人的一陣偷笑,這次卻不靈驗。秋月勉強擠出一個算是笑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視線似乎不敢和鳳鳴直觸,一直看著草地,繼續道,「大王審問了瞳將軍,瞳將軍說這次計劃確實是若言和瞳少爺策劃,但若言並沒有參與狹道的伏擊。」

    「哦!」鳳鳴為使秋月寬心,做出一個不在意的表情,淡然鎮定點頭道,「這個我已經猜到,若言這麼狡猾,能夠趁機除去是幸運,不能除去,也不值得苦惱。」

    心裡暗自盤算,說來說去,最不妙的地方也只是抓不到若言而已,但僅僅這樣,並不需要對自己隱瞞什麼。

    想到這裡,腦裡像被什麼輕輕戳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肥皂泡在腦海裡迸裂,些許危險和不安四處飛濺開來。

    渾身一凜。

    鳳鳴若有所思,凝住了笑臉,「若言一直視容恬為心腹大患,他一手策劃的絕妙陷阱,為什麼不親自參與?難道他知道容恬會看穿他的誘敵之計?」看向秋月。

    秋月眼睛裡藏了很多複雜的哀傷,和鳳鳴偶然對上雙眸,連忙把視線別開,搖頭道,「不是的,若言沒有想到鳴王會猜出他已經甦醒,還以為大王一定會在這個狹道中埋伏。鳴王你看那個狹道的地形多可怕,如果不是大王事先有準備,瞳將軍的人馬真的有全殲我們的能力。我們可都算是死裡逃生了。」

    她說得雖然不錯,鳳鳴卻越發覺得詭異,沉聲問,「那若言到哪裡去了?這麼重要的伏擊,除非有比這更緊要的事,否則他不可能不親自參與。」

    他一問,秋月怔了一怔,彷彿被這個問題觸動了傷心處,用衣袖掩著眼睛,又是一陣無聲哭泣。

    鳳鳴卻再沒有開始的急躁,握著秋月微微顫抖的手,有點不敢確定地自言自語,「難道他……領了另一路人馬?難……難道他……」直勾勾盯著秋月。

    這時,連他自己的手,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秋月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猛然伏入鳳鳴懷裡,悲聲痛哭起來,「夜襲都城營救太后風險很大,若言以為大王絕不會帶著鳴王一起冒險。瞳將軍說,若言自己領了離國的一隊精銳,趁機去襲擊我們的營地……」

    鳳鳴驟然瞪大了眼睛,「他以為我會留在營地。」

    若言那個可怕的男人,竟然寧願放棄親自伏擊容恬這個大敵的機會,而去襲擊營地--只為了抓住自己?

    脊背上一股寒流竄過。

    「容恬把營地裡面的精銳,全部抽調一空。」鳳鳴眸光驟沉,努力壓抑心頭那陣寒意,緩緩倒吸一口涼氣,「西雷精銳,蕭聖師的高手,永逸太子的人馬……甚至連媚姬大部分的家將護衛,都在這裡。」

    唇上血色盡退,半晌,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媚姬,三公主,容虎他們……連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他茫然地看一眼秋月,「還有秋藍……」

    這些秋月早就知道,但聽鳳鳴說起,心裡猛然一顫,點了點頭,眼淚珍珠斷線般滾落下來。

    「若言殺入營地,發現全營精銳盡出,會猜到計謀已經敗露。如果在營地又找不到我,一定會氣急敗壞。」鳳鳴愣愣說了兩句,臉色驟變,從草地上猛然跳起來,「他會把所有人殺了洩憤!不行,我們要立即回援!我要去見容恬!」

    秋月一把死死拽住,「鳴王,別去!大王說了不會回援。」

    鳳鳴激烈答道,「不回援,他們就連一線生機都沒有了!」他想到什麼,簌然一驚,目光犀利起來,「你們就是為了這個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直到他們被屠殺殆盡嗎?」

    秋月被他斥責得一呆,訥訥放開鳳鳴的衣袖,捂著臉痛哭起來。

    鳳鳴轉身就朝容恬那方走,綿涯身形微動,攔在他面前,「鳴王……」

    鳳鳴掃他一眼,「我不想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讓開。」他心痛到了極點,聲音嘶啞低沉,卻出奇地具有威攝力。

    綿涯等都愣了愣,互相對視了一眼。

    以鳳鳴今日的地位,除了容恬,誰還有膽子敢真的用武強攔?要隱瞞的已經隱瞞不住,攔又有什麼用。

    鳳鳴見綿涯不說話,逕直從他側邊走過。

    眾人略一猶豫後,便不再阻攔,看他一人朝遠處走,隔了一丈後,靜靜跟在他身後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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