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
同安院門打開,眾人潮水一樣湧出,迅速將兩人包圍保護起來,部分人持劍戒備對面的同國軍,用最快的速度把鳳鳴和長柳送進門內。
容虎額上都是冷汗,比他自己在敵陣中轉了一圈還緊張,蒼白著臉道:「再多來幾次,屬下一定會的鳴王從前說的那個什麼驚嚇所致的心臟病。」
鳳鳴回到安全地帶,才懂得後怕,拍著心口苦笑道:「再多來幾次,我就有資格當奧斯卡影帝了,真沒想到我居然學會了眼睛都不眨的謊話連篇,還說的非常流暢。不過說起來,真要感謝長柳公主,要不是她在恰當的時候裝出身體不適,還一副絕不能受驚的虛弱樣子靠在我身上,讓莊濮不敢輕舉妄動,恐怕我真的會被莊濮扣住。」
邊說著,邊感激加讚賞地轉頭看向長柳公主。
長柳公主正被迎上來的師敏等侍女攙扶著,聽見鳳鳴說話,目光勉強轉過來,秀美驟起,似想說話。
嬌唇顫了顫,卻猛地雙眼一閉,往後就倒。
「公主!」師敏尖叫。
眾人大吃一驚,團團圍上,幾個侍衛七手八腳立即把她抱起送往內室,也有人跑去叫大夫。
內室一時不能容太多人進去,鳳鳴反而和剩下的人被擠在了門外。
眾人面面相覷。
半響,鳳鳴終於發出一聲呻吟,環視眾人一眼,無比尷尬地苦澀乾笑一聲:「呃,原來不是裝的……」
這下慘了。
受傷的駿馬再也無法支持,悲嘶一聲,前蹄曲起,重重跌在地上。
騎在上面的長懷栽倒在地,狼狽地打了兩個滾,才靠著扶撐身邊的樹幹,勉強站起來。
他渾身傷痕,衣服上都是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斑駁血跡。
和他所乘坐的馬匹一樣,這西雷侍衛早已疲憊加重傷,沒有再戰的體力。
追殺他的人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從他出城後就一直緊追不捨。對方武藝高強,而且有卓越的追蹤能力。
即使長懷這種精通反追蹤,受過專門刺探潛匿訓練的人,也感到心悸。
他昨晚藉著夜色,在一輪慘烈廝殺中終於逃出重圍,絞盡腦汁將後面的追兵三番兩次甩掉。
但對方擁有和他同樣的毅力,竟在凌晨時分再度追了上來。
而他和他的馬,都已到了強弩之末。
不行!
就算是死,也要把鳴王的消息傳達給大王!
迅速查看了一下大腿的劍傷,長懷眼中掠過一絲堅毅,拔出僅存的武器——長劍,作為枴杖支撐身體,咬牙前進。
「你還真是很要強啊。」
挪揄的調子從頭頂懶洋洋地傳來,長懷潛意識地提劍護在胸前,猛然後退,靠至樹幹。
抬頭看去。
一個身穿緊身服,臉上蒙著黑布的高大男人,居高臨下般站在大樹橫出的樹枝上。
這身穿著,和昨晚追殺偷襲的你正是一夥。
樹枝並不十分粗大,以他的高大身軀,站在上面卻給人絕無一絲搖晃的壓人氣勢,僅從似乎自由自在卻從容自若的站立姿勢,你就看出此人有令人不敢小看的功夫。
長懷沉聲問:「來者何人?為什麼要追殺我?」
男人呵地笑起來,「如果真的想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
他翻身從樹上跳下,穩當落地,姿勢完美瀟灑,站起身來,剛好面對一丈距離外的長懷。
很沒有禮貌的把長懷上下大量一番後,那人道:「本來確實是奉命殺你的,不過見到我要殺的人後,本組長決定破例留下你的性命。你打算怎麼感激我?」
「等我見到大王,把要辦的事情辦成後,你想我怎麼感激都行。」
「貪心。」男人大模大樣地逼近。「追殺你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要你的命,第二是阻止你向容恬發出消息。我辦不成第一個,總要辦成另一個吧?」
長懷啾准他靠近,猛然一劍擊出。
這劍所選時間和角度都無可挑剔,但逃亡力竭後的右臂卻成了致命敗筆,寶劍揮劍敵人面前,宛如送給人家的禮物。
男人當然毫不客氣地笑納,單手沿著劍刃面翻轉,指尖閃電般前伸,跨步欺前,一指重重彈在長懷右手虎口上。
「啊!」長懷吃疼地哼了一聲,手腕失去控制。
長劍被敵人像拿繡花針一樣,從自己手上輕巧取走。
下一秒,大腿受傷的地方遭到男人狠辣膝撞,劇痛蔓延上來,讓長懷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傷口的痛苦和被敵人戲耍的屈辱,讓長懷呼吸異常粗重。
脊背上傳來被壓的感覺,應該是那人用腳踩住了他的背部。
逐漸加重的力度,一議已經受傷的長懷不得不咬緊牙關。
「想不到你長懷也會有今天?」頭頂上的男人戲譫道:「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這麼狼狽呢。」
長懷驟然警覺,「你認得我?」
男人冷笑,「我當然認得你,不過那時候在你眼裡,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恐怕你早就連我的名字都忘了。」
他終於在即將把長懷踩得肋骨斷裂之前,鬆開了腳。
蹲下來,揭開臉上黑巾。
露出來的,竟是一張誰都想像不到的斯文面孔。
秀氣和女子的雙眉,和優美高挺的鼻樑,讓人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他跟昨晚血淋淋的追殺和剛才的凶暴動作聯繫起來。
長懷呆了呆,露出詫異之色,「狼裔?」
那名叫狼裔的男人眼中也逸出一絲驚訝,卻很快掩飾住了,冷冷道:「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自從那次你在西雷的比武大賽中打敗我,獲得成為大王親衛的資格後,我們就再沒碰過頭了。」
感覺到他的敵意,長懷不甘示弱,舉手抹去嘴角的鮮血,以同樣冷冷的語調道:「所以你當不成大王親衛,就去當了人人唾罵的殺手?」
狼裔明暗不定的眸子幽幽盯著他。
異樣的目光,藏著令人感到不安的企圖。
「人人唾罵,又算什麼?」狼裔扯動唇角,逸出一絲什麼都不在意的笑容,一字一頓道:「只要能把我一直以來最忘不掉的對手長懷,像現在這樣活逮在手,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不就什麼都值了嗎?」
「哼,你果然一點沒變,還是和從前一樣卑鄙。」
「也不能說一點沒變。」狼裔用貓戲老鼠般的語調,帶笑相告,「我在蕭家這些年見得世面對了,也染到了男風之癖。用在你身上,不是正好嗎?又能報復,又很享受。」
長懷臉色大變,猛然低喝一聲。
蓄積最後一點體力,雙手往地上同時狠狠一撐,奮力側滾往左邊,目標當然是被狼裔奪走然後隨手丟在地上的寶劍。
眼看就要得手,劇痛驟至。
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最後一擊,狼裔先發制人,一掌砍在他腰側。
「嗚!」
毫不手軟的掌砍,擊中的又是側腰經脈要處,長懷半邊身體幾乎陷入麻痺。
在經受了整夜的追殺圍攻和逃亡後,精疲力盡的長懷絕對不是狼裔的對手。
他的渾身傷痕和體力耗盡的現狀,正是狼裔以蕭家殺手小組組長,調用蕭家高手等資源得到的結果。
當長懷陷入絕境後,再恃強凌弱,好整以暇地欺辱佔有。
長懷說得沒錯,手段確實卑鄙。
狼裔把對他怒目瞪視的長懷抱在懷裡,看著天色,低頭道:「反正我們都是平民出身,也不必像貴族那麼虛偽,歡好又要挑選日子,又要準備寧靜雅致的房子,不如趁著太陽正好,就在樹林裡來一次吧,如果你能讓我滿意,我就暫不殺你。」
伸手到他胸前,五指一緊。
嗤!
早就血跡斑斑的緊身衣,被他從項頸下到胸前,生生撕下一大塊來。
「什麼?」
鳳鳴站在長柳公主小院內的迴廊下,震驚地看著剛剛從內室出來的,近期專門為長柳公主看病的同國御醫,「你們剛剛說什麼?」
御醫的臉色比鳳鳴好看不到哪裡去,幾乎快哭出來了,「再說幾遍也是一樣,這事少主也做不了主,請快點讓慶離殿下過來,如果趕得及,或許還能和王子妃說上最後幾句話。」
慶離已死是絕對機密,除了必要的人員外,像御醫和普通侍女這種人,都不知道。
鳳鳴把他扯到跟前,低聲問:「真的沒得救了嗎?」
「唉,王子妃最近操勞過度,由於困頓,早就傷了胎氣,我們一再提醒不得動氣動怒,不得驚動,可……唉唉……這是虛竭之症,油都燒空了,燈還怎麼亮得起來?我們已經用盡辦法,只能讓王子妃暫時甦醒過來,但如果再閉上眼……反正,不要再遲疑了,速速請慶離殿下過來見王子妃最後一面。」
鳳鳴全身一冷,好像掉進了冰窟窿。
如果知道把長柳請出來對付莊濮會有這樣的後果,即使會被同國大軍圍攻,他也絕對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他到同國後,最不引人注意卻一直默默幫助他的盟友,最後居然要因他而亡嗎?
發現他魂不守舍,容虎命人將御醫領走,跨前一步,「鳴王,如果要和長柳公主說話,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把鳳鳴往內室房間的方向一帶,輕輕推入門內。
內室氣氛沉抑悲傷,師敏等眾侍女都跪在塌旁哽咽啜泣。
長柳臉白如蠟,仰躺在榻上,身蓋一床似乎是剛取出來,也不知道是否用於王族臨逝前備用的昂貴金線絲被。
這位王子妃的神態,此時卻異常安詳。
看見鳳鳴怔怔地站在門口,師敏和眾侍女讓開榻旁位置,讓他可以靠近長柳。
「公主,鳴王來看你了。」師敏努力用平穩的聲音,在長柳耳邊低聲呼喚。
長柳公主濃睫微顫,緩緩睜開,「鳴王……」
「公主。」鳳鳴趕前一步,單膝跪在床頭,近視這位命運悲苦的金枝玉葉。
她的臉蛋不再蒼白,反而覆上一層嬌艷如花的暈紅,對於重病者來說,這種詭異的紅潤絕對不是好事。
迴光返照。
長柳似乎也知道自己生命快到盡頭,深深凝望鳳鳴一眼,「圍兵一事,長柳有負鳴王所托,未能令莊濮退兵,實在慚愧……」
「公主千萬不要這麼說。」鳳鳴忙道,臉上流露不忍之色,沉聲道:「公主已經履行了承諾,現在該輪到我回報公主。按照約定,我還欠公主一個條件。只要公主說出來,就算捨卻性命,鳳鳴也定為公主達成心願。」
眼看危急關頭為自己挺身而出的盟友香魂消逝在即,鳳鳴滿心悲憤懊悔。
如果自己不出現在同國,身懷六甲的長柳,也許不會落到如此下場。
他說的並非只是一時悲傷下的漂亮場面話,而是下定決心,不管長柳提出什麼要求,都務必不惜一切代價為她辦到。
這是他給予長柳在最後生命中一絲安慰的唯一辦法。
長柳高貴的唇角微揚,逸出一絲彷彿隨時會消逝的溫柔笑意,又像在輕輕歎息,「本來有許多心願的,但是,已經都沒有提出的必要了。」
她緩緩提起無力的柔芙,放在突出的腹部,臉上掠過一絲淒然,「御醫說,已經感覺不到孩子的氣息了。」
「公主!」鳳鳴忍不住悲呼一聲。
長柳勉強微笑,鳴王不要悲傷,生死是上天的決定,不管王族還是平民,最終都要走上同一條路。真奇怪,我從前並不真的懂得西雷王那均恩令的意思,現在,卻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東西。鳴王,」她緩緩伸出手,把鳳鳴的手握住,宛如把全身僅存的力氣,都貫注最後這句冷靜的話中,一字一頓道:「請鳴王,一定要統一天下。」晶瑩仿如沾著淚霧的雙眸,牢牢直盯著鳳鳴。
「天下分裂割據,百姓受苦,王族們也在痛苦掙扎中。」長柳公主的神情,彷彿正把自己帶回已消逝的遙遠回憶,視線移往遠處,慘然淡笑,「我還記得父王嚴令我嫁給慶離的那天,母后和妹妹們哭倒在廊下,她們的哭聲到現在我好像還能聽見。」
「當我不答應嫁到同國時,她們也曾竭力逼我答應婚事,但我終於不得不答應後,她們卻哭得比誰都傷心。為了同國成為昭北的盟友,一個公主的終身又算得上什麼?我不但不怪她們,也不怪父王。」
「只要天下不統一,各國繼續爭鬥,像我這樣被當成貨物一樣遠嫁的公主,就會一個接一個踏上和我相同的路。」
「所以,請鳴王……」長柳低婉的聲音,越來越輕。有點開裂的朱唇,微微嗡動著,發出長長的歎息,「請……請鳴王……」
長柳微睜著雙目,看向頭頂前上方的窗外遠處,如眺望她已經被若言毀去的故鄉昭北,靜靜地停止了呼吸。
統一天下。
這最後四字,終於還是沒有從她半啟的唇中說出。
宛如含著自己的心願,將她一生悲劇在盡頭回首看見的哀傷,凝結在逝去的這一刻。
「公主!」
極度悲傷震驚的沉默後,師敏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撲倒在長柳不再有任何生機的身上。
周圍侍女,也大哭起來。
鳳鳴緩緩站起來,低頭看著長柳婉哀不決的遺容和傷心哭泣的侍女們,久久無法動彈。
被凍結了一樣。
身體,四肢,到心臟最深處的經絡,都彷彿被人抽走了一部分。
年輕生命的消逝,不管看過多少次,只要再次面對,都會讓他感到莫大哀傷。
而長柳的死帶給他的,不僅是一個人的不幸。
從長柳的命運中,鳳鳴感受到的,是生在這個動亂的年代裡,作為人的不幸。
被壓迫的平民,壓迫平民的權貴,不管哪個,都遭受著天下離亂帶來的痛苦。
平民被踐踏,殘殺,送上戰場。
權貴們,則在隨時可能被敵國攻破,成為亡國奴的恐慌中加倍肆意放縱,為了在紛亂的世上繼續生存,他們甚至要把疼愛無比的親生子女作為犧牲品,交換繼續安穩生活的保障。
長柳是不幸的。
作為這段不幸婚姻的另一半,慶離同樣不幸。
他沉迷裳衣,實在事出有因。
追根究底,就是互相利用彼此,又互相侵吞彼此,爭鬥不休,具有龐大力量的各國王權。
沒有一個統一的強大的君王出現,制止亂象,長柳的慘事就必定繼續發生。
「統一天下……」
在震天的侍女們的哭聲中,鳳鳴挺身長立,把長柳要說而未能說出的這四個字,如含著千斤橄欖一樣,在嘴中咀嚼其中滋味,低聲說出。
烏黑的雙眸,漸漸凝結出堅毅如磐石的炯然光芒。
統一天下,曾經只是容恬的夢想,容恬壯志的嚮往。
鳳鳴以為自己只是為了容恬,而參與到天下之爭,為了容恬的快樂,就如容恬為了他的快樂會加入到自己的遊戲中一樣。
但現在,事情已經改變。
天下必須統一。
使世人顛沛流離的紛亂,必須結束!
這不僅僅是為了容恬,更是為了,那些在最不該消逝的青春時節,卻黯然消逝的,不瞑目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