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離尉,不,陳明在陰暗的小巷裡跌跌撞撞前進。情況糟糕透了,心臟狂跳不止,身體疲倦萬分。
而且,他並不知道該往哪去。
可以想像周揚會下令抓人,但陳明沒有想過會是這等鋪天蓋地的氣勢。
前面巷口有人影閃過,萬籟俱寂的時候常人不會大模大樣經過陰森森的巷子。陳明寂靜地貓下身子,在黑暗中窺視。
「找到了嗎?」
「沒有。媽的,這混蛋跑哪去了,全城弟兄都沒得睡。」
一個老成點的把快吸完的香煙嘴往地上狠狠一啐:「嘴巴小心點,別不乾不淨的。聽說上頭的上頭快發瘋了,也不知道逃跑的這個主是哪方面的大人物。嘖嘖,一定要抓活的,最好毫髮無傷。」
「得了,少說話多幹事,快點找人。大人物?哼,當然是大人物。今晚我們沒得睡,警察也集體失眠,你沒見到處攔路查車?」
陳明把背貼在冰冷的牆上。晚上的風有點冷,最近氣溫下降。
喉嚨忽然發癢,「咳」,他連忙用手摀住嘴,把聲音硬生生嚥回去。被洛辛踢斷的肋骨在震動的胸腔裡發出一陣陣刺疼。
到處都在搜捕。
大人物?陳明在角落裡苦笑。
周揚在找他,發了瘋地找他,看這陣勢,黑白道都出動了。現在還是晚上,到了白天,他這個小小的老鼠一樣的逃犯更會無所遁形。
沒想到一個離尉的替身,也值得這麼大動干戈。
「你愛我嗎?」
「我愛你。」
「這就足夠了。」
危機重重的緊張氣氛中,回憶還跑出來搗亂。那些話清晰得就像有人在耳邊吐氣,他驚惶地看看左右,空無一人。
那些話……身上的傷不知道是不是裂開了,他沒有空仔細去瞧,咬著牙苦笑,一邊輕輕喘息,希望可以稍微緩和痛楚。那些話,都是對離尉說的。
是的,那些甜言蜜語,每一句的對象都不是陳明。陳明算什麼,對於周揚來說,也許只是個不存在。
只要是離尉,做什麼都是對的。
「我要回家。」他把臉貼在冷得有點刺骨的石壁上,喃喃:「我要回家……」睜開眼睛,眸裡閃著被逼到絕路的決斷。
周揚的臉在半空中若隱若現,他幾乎狠狠一拳揮去。
這個混蛋!應該一槍打爆他的腦袋,把他的腸子掏出來,把他的皮血淋淋剝下來扔到地上踐踏!
陳明惡毒地詛咒著,痛苦地把臉在石壁上來回使勁地蹭。他快被什麼給絞碎了,周揚毀了他的一切。這個自私的惡魔,不愛他,卻還不肯放過他!
他不要當離尉的影子,是的,他比不上離尉,他永遠不能像離尉那樣光彩奪目。可他畢竟是個人,他應該擁有自己的生活。
就算平平凡凡,就算是個凡人,也是一個屬於自己的人。
絕不回去,絕不!
前面停在巷口的男人三三兩兩散開了,陳明咬著牙,扶著石壁撐起身體。手動一動就疼得厲害,他掃一眼有點血肉模糊的手腕,大拇指的指骨,是不是裂了?說不定已經骨折了。掙脫手銬的時候他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疼,只管拚命地扯拉拽。
「我要離開這……」陳明對自己沉聲說。自己的話在腦海裡空洞洞地響,通常在昏厥前出現的一陣一陣發黑的感覺不斷湧來。
他不想暈倒,那注定被周揚抓回去。
想到周揚把他抓回去,然後輕柔地喊著「離」,進入他的身體,陳明就忍不住恨得打顫。
他知道的,他明白的,什麼都明擺著。
周揚那種宛如人格分裂的表現,根本就是針對兩個人。
溫柔,親吻,細語,體貼,都是離尉的
毆打,強暴,譏諷,折磨,通通都是留給他陳明的。
呸,憑什麼?
臉上癢癢的,他驀然察覺自己在流淚,吃了一驚,猛然舉手甩了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
醒醒!周揚愛的不是你,賤人!
臉上沾了手上的血,五道紅紅的血印。
「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他緊緊咬著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裡四散,這有助於克制昏厥。
一步一步蹣跚往前,他伏下身,在停靠在大路兩邊的轎車底下穿梭,每當聽見腳步聲,就警覺地停下。
他必須找一家無牌診所,他的身體被折騰得像一台少了零件的破機器,至少應該止血,再包紮一下。
剛剛路過的巷子深處有一家,還開著燈。陳明忍著沒有進去,這個時候還營業的診所,幾乎可以肯定都收到周揚打的招呼。
必須找一家不是通宵營業的,做一回樑上君子。訓練再差勁,醫療急救的基本知識還是學過的。
人在絕境下才能發現自己有多大潛力,他終於繞過了一條街道,並且進入了另一條黑暗的巷子。
幾群穿得頗為前衛的年輕男女正從一家夜總會的後面湧出來。
「嘔……」有人扶著牆,彎腰,起伏著身子。
熏天酒氣,飄在暗巷中。
陳明直起腰,想像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露宿者,從旁邊盡量不引人注目地走過。
「真掃興,玩得好好的忽然攪場。是不是出了恐怖分子?滿世界搜人。」
一個臉上塗得五顏六色的女人黃色的上衣短得驚人:「照片上挺標緻的,恐怖分子有那麼帥?好啦別說那個了,全哥,剛剛那個警察趁機摸我屁股。」
「好啦好啦,我也來摸兩下,把他摸的蓋過去就好了。」有男人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今晚別在外面亂跑了,沒見到處搜場嗎?隨時撞上黑白道,你們的小屁股不知道又要被多少人摸啦。我有事先走了。」
「不要啊!」撒嬌的聲音叫起來,扭著身子:「你叫人家出來的,現在拍拍屁股就走。」
「去去去,男人有正經事。剛才的照片看了吧,上面那個男人,只要找到了,錢和道上的地位一塊賞,上頭老大真是發狠啦。走啦走啦,女人要識趣點,快點回去,拜拜啦,美美。」全哥拍拍小姐們的皮膚,把她們趕回去,轉頭嘀咕:「這樣找,別說人,連只公蚊子都逃不了。要是讓我找到,明天連海哥見了我都要讓道。乖乖,這姓陳的小子什麼來頭?可真值錢。」
陳明的身形猛然一滯,腳步停了停,繼續垂頭往前走。
「喂,你等一下!」
心臟頓了頓,假裝聽不見,繼續拖著步子。昏暗光線下,粗陋包紮的手腕又有血滲出來,一滴一滴延著指尖淌下。
「喂喂,前面那個男的!」全哥起了疑心,在後面追上來:「給老子站住,你聾啦?」
終於,蹣跚的腳步停下。槍滑到手上,他輕輕顫了顫,手疼得厲害,能不能一槍正中眉心,他不大有把握。
也許,距離夠近就行。
這裡應該是城中出名的三不管地帶,地下夜總會,小賭場眾多,因為小巷四通八達,警察來時熟路的可以一哄而散,逃得無影無蹤。
陳明苦笑,這裡的經營場所起碼有一半是周揚家的,周揚還曾經給他看過一家準備開張的夜總會的資料。
「你哪的?半夜三更去幹嘛?轉過身來,抬起臉。」身後傳來囂張的問話。
陳明低頭,沉著地裝上消音器,看,洛辛教的東西也並非無用。不過,也幸虧這男人自己把幾個女的給打發走了,不然以他現在的狀況,根本無法對付。
「叫你轉過身,聽到沒有?磨磨蹭蹭,小心老子踹死你!」全哥用手推了陳明一下。面前的身子聽話地緩緩轉了過來,入目是一張血污污的臉和一雙幽深的黑瞳,還有一把穩穩抵在他前額的槍。
全哥變了臉色,冷汗潺潺而下:「老……老大,兄弟冒犯,有話好好說。」眼睛向上翻,瞪著額上黑漆漆的槍口。
「你剛剛說,找的那個姓什麼?」黑暗中的人緩緩地,極為認真地沉聲問。
「好像是姓……姓陳?」
「好像?」眸中反射出危險的光芒。
「不不,確定。」全哥在槍口下迅速回憶,臉上的肥肉抽動著:「我確定,是姓陳,耳東陳。」
黑暗中的男人瞬間失神,冷冷笑了,自言自語地說:「對,對,離尉已經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找的是個冒牌貨。」看向顫抖的全哥,輕聲說:「對不起,兄弟,你的錢和道上的位子是要用命換的。我絕不能讓他抓回去。」他壓下扳機,指頭一動,疼得打顫。
全哥忽然面容扭曲,無聲無息滑倒在地上。槍聲尚未響起,陳明驚訝地低頭,看見全哥後背上插著一根細長漆黑的箭,紅色的血從旁邊逸出來,染透花色上衣。
他抬頭,一張化妝得精緻媚人的漂亮臉蛋跳進眼簾。
「這是表哥送的,當年……」梅花用小指愜意地勾著手裡如同小孩玩具大小的金屬弓,用風塵女子常見的懶洋洋步調走到陳明面前,拋他一個媚眼:「親我一個,我幫你逃走。」
陳明愣了愣。
「嘖嘖,你這樣子,不是周老大修理的吧?」梅花彎著腰放肆地笑起來,瞇著眼上下打量:「別怕,這是我梅花姐的地盤呢,跟我來。」拽過陳明的衣領,疼得陳明眉頭緊皺。
他不知道梅花力氣這麼大,看她當日一屁股坐在自己大腿上的模樣,真瞧不出她還能殺人不眨眼。
手上無力,梅花輕易就奪了他的槍,見他似乎真的傷得重,索性用肩膀撐著他轉進一道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
雖然沒有燈光,梅花卻輕車熟路,左穿右拐,在一個小門停下,穿著高跟鞋的腳一伸,虛掩的門被「吱呀」一聲踢開。
「我不是你表哥。」他扶著梅花的肩,不肯跨進門。
「呸,你哪塊肉像我表哥?」梅花哼了哼,把他粗魯地拽進門,再往房間一張尚算乾淨的床上狠狠一放。
陳明被這麼一撞,肋骨疼得發狠,拚命咬著牙,翻身爬起來,別過臉不吭一聲。
梅花開了燈,仔細打量他一會,忽然歎氣:「我錯了,還真有那麼一點象。喂,你給我好好呆著別動。」
她出了房門,在客廳裡乒乒乓乓地翻東西,不一會,拿著一堆東西進來,紗布、藥水、剪刀應有盡有。
「躺下,扎一扎。」梅花把東西嘩啦往床上一放,叉著腰命令。
陳明沉默著,抬頭看看梅花,平靜地說:「你這樣做,周揚不會放過你。」
「廢話!」梅花朝他嬌喝一聲,似笑非笑地問:「你是要自己躺下去,還是要梅花姐姐把你剝乾淨了象豬一樣綁起來包紮?告訴你,我的擒拿手可是跟表哥學的。」大有母老虎發威的氣勢。
又是離尉。
陳明聽到「表哥」兩個字,像被人往心上捅了一刀似的,疼一疼過後,反倒麻木了似的。他確實急需治療,也不作聲,默然躺下。
梅花哼了一聲,撩起衣袖在床邊坐下。這時才看清離尉的傷,連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罵道:「你當自己鐵打的,傷成這樣還到處竄?」
端來溫熱的水幫他擦拭,又跑到客廳另拿了幾乎整整一箱子的各種西藥針劑。
「幸虧我這小窩是以防不測用的,藥備得又多又好,不然還真要把你送醫院去。」梅花一邊蹙眉,一邊幫他挑逃跑途中不小心扎進傷口的刺,口裡咬牙切齒地數落:「男人都不是東西,真是狠得下心,下這樣的毒手。」見他微微抽搐,放輕了聲音問:「疼嗎?要不要幫你打一針嗎啡?」
陳明淌了一額冷汗,別過頭,把臉緊緊挨在床單上,一聲不吭。
「還說你們不像,兩個都這麼跩得二五八萬似的。」梅花惱火地哼哼:「活該,疼死你才好。」話雖這麼說,下手卻更加輕了。
包紮好後,陳明才稍微好受一點,眼皮底下忽然冒出一杯溫熱的茶,他沉默著接了過去,低頭啜一口:「謝謝。」
「噗……」梅花見陳明抬眼看他,笑著搖手:「你別多心,我只是忽然聽見你這張和表哥一模一樣的嘴說謝謝,覺得不可思議。唉,大家都昏了頭啦,早該看出來。雖然臉蛋一樣,可一隻是純情小鹿,一隻是瘋狂獅子王。」她挨過去,用香肩輕撞陳明:「你信不信,我早覺得不對勁,那天坐你大腿上,你整個就嚇僵了。要是表哥,能那個表現?」
陳明黑得發亮的眸子看著她,忽然問:「為什麼救我?」
「出門忽然見到,手一抬,箭就射出去了。」梅花自己也愣了愣,露出一點困惑,沉吟一會,幽幽地說:「你知道嗎,表哥死得很慘,有錄像……」
渾身驀然一緊,四面的電視牆彷彿又出現在眼前。血花四濺,骨頭斷裂的聲音,還有那一直執拗的眼神……
陳明沉沉說:「我知道。」捧著杯的手微微顫抖。
梅花歎氣:「有時候你一點也不像他,但有時候,真像得不得了。」
不像。怎麼會像?
離尉死了,周揚深愛的離尉,死了。
在鐵棍底下,昂著頭,臨死也沒有求一聲饒。
多好,他活得燦爛,死得壯烈。有情人,有妹妹,有兄弟,還有一隻母老虎似的表妹。
為了這麼一個人,另一個人失去一切。
陳明漆黑的眸子痛苦地閉上。
光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痛苦集中在另一個人身上。沒人覺得這不公平。雖然有人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愛情,失去了過去將來家人朋友,失去了一切……
沒人覺得不公平。
「周大哥看了那些,差不多快瘋了。你偏偏這個時候跑掉。」梅花帶著愁容:「真擔心你被抓回去,會被活活打死。」
陳明淡淡說:「謝謝你關心。我累了,要睡一覺。我不想連累你,明天早上我會離開。」
他不怕被打死。
他只是受不了不死不活;受不了周揚對著他含情脈脈塞給他不屬於陳明的溫柔;受不了快死掉的心不時接受那麼一點點施捨,重新活過來一點,然後吊在半空中永遠受臨死的苦。
他的夢想已經被周揚毀了。
他不怕死。
閉上眼睛,黑暗沉沉壓來。陳明並不害怕,明天日出後,雖然陽光燦爛,黑暗卻會比現在更濃。
他曾經跪在地上乞求想留在身邊的人,明天他要用生命來逃脫。
在夢中咬著牙,不讓**逸出;在夢中忍著疼,等待傷口靜靜痊癒;即使在夢中,也不要遇見他。
太陽在人們並不期待的時候升起,晨光柔和地撒在小巷中。
渾身骨頭象被打斷又重新接上似的酸痛,陳明掙扎著逼迫自己醒來。他還在逃往之中,一天沒有離開周揚的勢力範圍,他的噩夢一天不會結束。
陳明,我是陳明,不是離尉。
他用盡全力,緩緩地睜開眼睛,梅花的臉跳進眼簾。
還是美麗的,精緻的臉,少了化妝,反而帶著一股沒見過的清麗。但此刻,這張臉上帶著說不出的緊張懼怕,像見了極可怕的東西般,瞪大琉璃似的眼睛,驚恐得說不出話。
陳明的視線,從梅花臉上,緩緩後移,頓時渾身僵硬。
「真能躲,」周揚在輕笑,勾著俊魅的唇角:「你耗了全城黑白道整整一個晚上,我的寶貝。」
陳明直勾勾看著他,表情平靜:「我不是離尉,和離尉一點關係也沒有,也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你是我的人,一輩子都是我。」周揚慵懶而危險地笑著:「如果你不想梅花這樣的美人早逝,最好把被子底下那把槍慢慢地扔出來。」
陳明一震,直直看著周揚,再掃一眼梅花。漆黑的槍,扔到地板上。
周揚輕微的笑聲響起來,對照著梅花那張慘白的臉。
「周大哥,你放了他吧。」梅花忽然開口,胸口起伏著:「他不是表哥,表哥已經死了。」
「閉嘴。」周揚輕輕說了一句。
「表哥是死得很慘,可你不能把氣往他身上撒。就衝著他這張臉,你也該手下留情。」
「閉嘴,閉嘴!你只是個表妹,你和離才多親?」周揚變了臉色,他把陳明從床上扯起來,強迫著挑起陳明的下巴:「你看看,你看仔細,像的只是這張臉嗎?他的眼神,他的神態,他哪個地方不是活生生的離?你看清楚!」
「我表哥已經……」
「離已經死了,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周揚的怒吼震得天花板簌簌作響,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失神地盯著空白的牆壁,喃喃地說:「我知道,離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他緊緊抱著陳明,用幾乎要把他勒死在懷裡的力量抱著他。
「死了,已經死了……」
充滿力量的懷抱如今竟在微微顫抖,陳明覺得一陣難言的麻木頹喪。
「放開我,」他低聲說:「我不是離尉,你放開我。」
「你是我的,你說過一輩子都不離開我。」周揚抵著他的額頭。
有那麼瞬間,陳明感覺自己不能動了。他失去了動彈的能力,那不是身體上的束縛,那是心靈上的動彈不得。
答應過,一輩子都不離開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電光火石間,腦海劃過周揚按下刪除鍵的剎那。陳明象被電到一樣猛然弓起身子,高叫:「不,不!我騙你的,我做不到!我是陳明,我不是離尉,我不會愛上你,我沒有愛你的本能!」
他拚命叫嚷著,晃動的視線中看見周揚發狠的臉,看見周揚舉起手,看見黑暗鋪天蓋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