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 第二章
    醒來的時候聽見鳥叫。

    人人都說香港是個水泥鋼筋城市,真正的花鳥蟲魚已經絕跡。

    但榮家的大屋在半山上,環境優美地方開闊,兼有專業園丁僕人看顧,有鳥也不希奇。

    人生百態,其實錢是最重要的,連能不能聽見鳥叫也關係到財力。

    不知道為什麼,今早只聽了幾聲鳥叫,就想起這麼多勢利的東西來。

    我連連搖頭,從床上爬起來。

    在箱子裡挑了件白色西裝,成心讓餐桌旁等候的與將驚一驚艷。

    想像他看見我時靦腆又忍耐的樣子,對著鏡子笑了出來。

    鏡中人身材高佻,眉清目秀,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露出世家翩翩公子的氣派。

    榮與將,你實在是好福氣,連我也開始羨慕你。

    自戀一番,下樓去也。

    香港的豪門世家似乎家規都甚嚴,生活習慣一絲不苟。榮家父子果然已經集合在餐桌旁。

    「榮世伯,早啊。」 我朗聲與榮世伯打招呼,眼睛卻直往與將瞄去,故意在樓梯上稍停片刻,讓他看清楚我今天的出色打扮。

    三人同時抬頭,將目光集中在我處。

    「生生,今日打扮得這麼出色,不會約了女朋友吧?」 最早開口的是榮與亭,他看我的模樣如在看一件希世奇珍,可惜給我的感覺只有毛骨悚然。

    只有與將如許和藹溫文,點頭道: 「過來吃東西吧,你在外國養成的習慣其實不好,早餐應該按時吃。」

    看不到他張大嘴手足無措的反應,不禁有點失望,臉上的笑容打個八折,走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生生,你爸爸昨晚和我聯繫,說希望我為你在榮氏安排一個職位,讓你歷練一下,熟悉熟悉商務運作。我想,你還年輕,暫時和與將、與亭一樣,處理對外業務,你看怎麼樣?」

    老頭子果然行動敏捷,這麼快就為我開了金口。

    我謙虛道: 「榮世伯,我什麼都不懂。榮氏是大企業,怎麼能讓我胡亂進去?這樣吧,我先跟著與將,做他的助理,學到多少算多少。」

    榮世伯礙於情面給我一個職位,心裡想來正頭疼又來了一個托人情進來的蛀蟲。

    聽我這麼一說,當即放下心來,嘴上卻說: 「不行,與將哪裡能和你比。」 誇我兩句,急忙轉了話題,以免我反悔。

    與將轉頭看我一眼,似乎在說你又搗鬼。

    我忙著在他父親面前裝正經,目不斜視吃早餐。

    本來敲定了可以名正言順跟在與將身邊,這頓早餐應該吃得不錯。

    可惜我選錯了位置,坐在榮與亭對面。整個早餐過程中,他屢次抬頭盯著我,眼裡幽幽發光,害得我幾次差點把豆漿勺到白粥裡。

    這傢伙不是好人。

    吃過早餐,大家齊齊回公司,我自然又是坐在與將車上。

    一上車,與將不忙發動汽車,側身對我微笑: 「你今天好漂亮,我差點嚇得掉下凳子。」

    聽他一句奉承,當即忘記早上那一點點小小的不愉快。

    我哼一聲,抿著唇笑。

    「生生,我想吻你。」

    「那你怎麼不吻?」

    他居然老老實實地問: 「你肯不肯?」

    為什麼讓我碰上這等剋星?

    我悲歎一聲,發脾氣道: 「不肯!」 將臉別到另一個方向。

    他難過地沉默半晌,似乎想不通我為什麼發脾氣。扶扶鼻樑上的黑框眼睛,發動汽車。

    氣鼓鼓地等車開進榮氏地下停車場,摔開與將的手進了電梯。

    他一路小心翼翼跟著,惟恐我一時生氣,頭腦不清自己撞在電梯門上。

    在空蕩蕩的電梯中兩人相對,我瞪著他越看越生氣。

    不明白為什麼會為這麼件芝麻小事發火,但如果他以後都這麼無趣,老實得像頭牛,古板得像我曾祖爺爺,那我以後跟著他可怎麼過日子?

    天,為什麼居然想到「過日子」這可笑的字眼?

    梯門打開,我怒氣沖沖而出。

    剛向右轉,一個高大的物體赫然跳進眼中。

    「小心!」

    「啊……」

    剎步不急,撞得額頭好疼。

    該死的!我沒有撞上電梯門,卻撞上搬運途中的文件櫃。

    這該死的櫃子要搬到哪裡去?

    「生生,你怎麼樣?要叫醫生嗎?」 與將搶到我面前,探著我的額頭問。

    搬運櫃子的員工嚇得一個勁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搞了半天,原來是為我這個新助理而搬的櫃子。

    只有苦笑。

    站起來重新板著臉,依然對與將不瞅不睬,讓他在身後跟著。

    進到他的辦公室,他一把抓我的手腕。

    「生生……」 又苦惱又無奈地叫我的名字: 「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我不想說。

    這氣生得實在莫名其妙,連我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所以我黑著臉。

    他溫柔的臉此刻儘是擔憂,歎著氣放開我背過身去。

    一看不見他的臉,我忽然心裡一涼,正要大發雷霆引他注意。

    他霍然轉過身來,一把將我緊緊摟住。

    我這才知道他的力氣有多大。

    滿懷滿臉都是他特有的味道。

    被他吻住的時候,赫然發現此人並非我想像中的純情。

    如果可以將我生生少爺吻得呼吸不暢,至少也有過不少情人吧?

    來不及為這些吃醋,我已經掉到與將的深淵裡。

    一吻過後,與將的秘書及時出現。

    抱著一大堆文件,讓我聯想起畢業設計時山一樣高的參考書籍。

    與將坐下,抽出文件來看,對他秘書道: 「潔兒,黃先生今天開始是我的特別助理,你為他準備一下必要的工作設備。」

    那秘書雖然名字叫「潔兒」,卻已經是個半老徐娘。標準一點說來連徐娘也算不上,她那毫無風姿,一看就是拚命幹活一生沒有提升的職業型裝扮,也許是與將這種老黃牛男人的最愛。

    潔兒答應一聲,朝我禮貌地點頭。

    與將又說: 「潔兒,黃先生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助理,但他是榮家世交,只是暫時過來學習一下,你通知下面的員工對他要有禮貌。」

    我瞧他一本正經的臉,心裡微甜,不禁飛他一個媚眼。

    這個人啊,把我看得跟他一樣好脾性,惟恐人家將我欺負了去。

    說了做助理,也不能什麼事都不幹。

    我便也靠在沙發上,把與將批過的公文細細看一遍。

    這麼多的文件,他批得很快,又常常在上面加注指示。我本來想這樣緊張的工作必有錯漏,為他檢查。

    沒想到越看到後面越發佩服,居然找不出一點不對的地方。

    有的時候看不明白他的批示,他還會停下為我講解,從工地地形、土質結構到政府高層中的關係,為何要採取這樣的策略,一絲不苟清清楚楚。

    「榮氏以前做的行政大樓工程,為什麼會採用非光滑型外牆?」

    「當年為這問題我找了很多專家,光滑型外牆雖然流行,但是建築的外牆必須和這建築本身的條件、形態相適應,寫了很多方案,最終才決定採用非光滑型。」 與將頭也不抬,把答案告訴我。

    我心不在焉地點頭: 「哦。」

    當年榮氏憑這大樓設計奪得建築大獎,成為香港第一的承建商,上電視領風光的卻是與亭。

    好不公平。

    這榮氏今日的成就,到底有幾分是靠與將賺來?

    我望這人如陷在公文包圍中奮戰一樣,不禁有點心疼。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明知道辦公室中空調溫度正好,絕不會出汗,還是伸手摸摸他的額頭。

    又溫文又馴孝,我對那張英俊的臉越看越愛。

    他放下筆,猛然將我的手反抓在掌中,輕問: 「怎麼了?看你似乎不高興。」

    我無謂地一笑,順勢坐在他腿上。

    「不要這樣,潔兒隨時會進來。」

    「你啊……」 我主動獻吻,心裡想著怎麼為他對付榮與亭,將榮氏奪到手上。

    誰為榮氏滴汗,誰就應該得到榮氏。

    於是,立定心思,將我所有的精力,放在輔助與將上。

    再嬌縱不羈,總算我也是大商家出身,全力而出,立即在幾次榮氏的會議上為與將連連立功。

    其實他早立了功勞,只是從來做好了讓別人領功。

    我就不同,搶功勞是我的強項,連榮與亭也不是我的對手。

    與將說: 「生生,你這樣不好,害與亭下不了台,何必和他爭?」

    我瞪著眼睛,一百二十分的恨鐵不成鋼: 「榮與將,你樣樣都好,就是心太善良。身在商場,別說兄弟,父子夫妻也沒有情面,你要快快學會才好,否則以後不堪設想。」 接著灌輸他一大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理論。

    甚至列舉大量身邊殘忍現實的例子,狠不得他立即變得奸詐無比,狠毒無雙。

    與將笑著搖頭: 「生生,你好會說話,一個小時不停動嘴,難道不口渴?下次開會,我的報告請你一同去講就好了。」

    我幾乎氣得暈倒。

    天地良心,我黃生一輩子從未這麼為過別人。

    對與將,真怕是上輩子欠下的孽債。

    一連幾次沒讓榮與亭如願以償地奪了功勞去,又使與將在外界中露了大臉。

    甚至看見媒介中報道——《榮氏大公子屢創商界奇跡,榮氏歸屬又有新論》,就登在經濟版的頭版頭條。

    與將出席上流酒會,也不斷有人上前攀談。

    不惜與榮與亭翻臉,捧起與將,也算有所報答。

    榮與亭對我的態度越來越不對勁,望著我的眼神一時恨不得將我矬骨揚灰,一時又淫意十足。

    對著他吃飯只能如坐針氈,我索性逼著與將經常早出晚歸,盡量不在榮家吃飯。

    和與將細水長流般的卿卿我我,他還經常不聲不響半夜過來坐在我床頭看我,有時候我醒了,就和他聊天親吻,有時候沒醒,就這麼過去了。

    一日醒來,喉嚨發疼,頭也開始疼。

    與將來喚我,見我一臉苦相躺在床上動來動去,,忙過來問: 「怎麼了?生生,生病了?」

    「好難受……」 我故意氣若游絲。

    「不要怕,我立即打電話把醫生請來。」

    正肚子裡笑得好玩,忽然想起正經事: 「今天和英國瑞塔公司簽約,你還不快去。」

    「你病了,我怎麼能扔下你不管?」

    天啊,這人真癡。

    現在又不是什麼文藝連續劇,我最多不過是晚上踢開被子被空調凍得感冒,還能如何?

    這個合約花費他無數心血,可以為榮氏將來五年帶來可觀利益,怎麼可以不去?

    若讓榮與亭得了這個機會,在合約上簽上他的名字,豈不笑歪他的嘴?

    「快點去!千萬不要遲到。哎呀,你不要管我!婆婆媽媽,真討厭。」 將他亂拳轟走,自己提起電話,叫來醫生。

    榮氏的家庭醫生效率很高,半個小時內開著跑車到達,聽了我的病情,叫我探出舌頭來看看,笑道: 「生少爺不要擔心,小感冒,其實還可以提高免疫力。」

    這醫生說話風趣,為我開了藥。又很熱心地為我做了個小小的全身檢查,才提著藥箱離開。

    我才站起來準備挑選今日的衣服,電話響起。

    猜想應該是與將,果然是他。

    「生生,醫生來了嗎?他怎麼說?」

    「小感冒,當提高免疫力。」

    「你肯定踢被子了。你就是這個毛病,我昨晚明明看著你,幫你蓋好被子的,怎麼我一離開你又踢……」

    「好了好了!合約到底簽了沒有?」

    「簽好了,我正趕回公司,下午台灣那邊有人來。」

    「知道了,我吃點東西就過去。」

    放下電話,鑽進洗手間。

    換好衣服出來,我愕然一愣。

    房中多了一人,居然是最不想看見的榮與亭。

    這樣的時候,他不是應該呆在公司嗎?

    真討厭,好死不死膽敢坐在我的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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