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愛無關 第三章
    我微笑,看看天。

    多美的雲,多柔的風。

    「我剛剛……從天堂跌下來……………」

    我望著父親,對自己的平淡覺得不可思議。

    他窮困,我倒霉。真是窮人對窮人,父子面無父子情。

    我像陌生人一樣對他說了兩句莫名其妙的話,轉身就走。

    他沒有喚住我,我十二歲的時候,他就在離婚書上寫得明白——子女歸女方撫養,男方不付撫養費,一切法律關係完全解除。

    幸虧他沒有喚我,否則只怕我會轉身撲到他滿是泥土的懷裡,哭個痛快。

    徐陽文的車還停在那裡。他必定看我徐徐遠去。

    從高處墜下,應該有一段時間停留半空,那想必是自由無比、此生難遇的享受。可惜穗揚福薄,只被徐陽文在身後輕輕一推,還不曾停在空中半秒,便已扎扎實實摔個粉身碎骨。

    確實已經粉身碎骨。

    姑且不論我可笑的心,那實在不足道哉。

    魔法已經失靈。

    工作沒了,一紙公文便了結我在公司的赫赫輝煌。

    我心血來潮開在鬧市、極少看顧的畫廊被鋪主催繳租金,裡面昂貴的存貨早被徐陽文一個電話,以一元一幅的價格賣個精光。接到通知匆匆趕到的我,看見門口擠滿了因為買不到便宜畫而哭喪著臉的客人,好大一個臨時紙牌掛在牆上——跳樓大甩賣。

    果然是「跳樓」甩賣。

    現在才發現,平日所用的錢都從徐陽文戶口直取,如今自然是分文都取不到了。

    他早有預謀,看似隨意的一切,自有不傳之秘。佩服。

    不出三日,家裡眾人似乎都聞到味道,電話紛紛而至,我對電話逐一說: 「請某時某時至我家,我詳細回答。」

    如此戲言,居然都被當真,成就我某日被眾人逮住的契機。

    那日我正看手上的單據,忽然發現買下別墅也並非好事,這東西的每月管理費,足可以用去我抽屜裡少得可憐的現款。

    就在這個時候,我被母親叫下樓。

    樓下好多人,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讓我驚歎家族的龐大。

    被眾星拱月圍在中心,張張關切的臉,讓我害怕——我怕忽然吐出來,壞我多年謙遜尊長的偽裝。

    母親問: 「穗揚,你最近很不對勁,是不是公司有事?」

    我環目四周,「據實」而答: 「公司的老闆涉及走私,我的經濟出現問題。」

    眾人臉色大變。

    我又說: 「其中很多文件由我簽署,可能會有很多問題會牽扯到我。」

    想起有本描寫豪門恩怨的小說,有整個家族齊聚聽逢大變的情節,穗揚何幸,也可當一回如此威風的主角。

    我說: 「我的戶口已經被凍結,可能會被查封所有資產。」 稍停,強笑著加一句: 「其實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資金周轉問題,如果誰可以……….」

    我轉著眼睛四望,惟恐漏看一個畫面。

    看翻臉如翻書不難,但看這麼多張臉同時翻給你看,機會難得。

    一句話嚇走四方親友,只剩下母親和伯父。

    伯父的臉歷來象沒有神經線,坐在一旁看不出喜怒哀樂。母親倒真的憂愁,木著臉站在當場。

    空蕩蕩,安靜了好些。

    「把別墅賣了吧。」 我站起來上樓: 「這裡的管理費,我已經交不起了。」

    絢爛回復平凡並非易事,我開始找工作。

    面試官問: 「李先生,你有如此資歷,在大公司做過總裁助理,為什麼來應聘一個小小的營業助理?」

    我說: 「不過暫時混口飯吃。」

    結果可想而知。

    似乎我離開人群太久,忘記了窮人不能實話實說。

    下一次我學乖,準備滿腹讓人聽了點頭的好話。

    結果面試官說: 「李先生,我們對你的能力非常認可,但是……….」

    我沒有接口,冷冷等他的「但是」。

    「但是……恐怕我們這麼小的池子,容不下李先生的大才。」

    一次又一次,我已經心裡有數。

    一位經驗稍嫩的面試官對我漏出片言隻字: 「李先生是不是得罪了某些人………」

    住回以往的小屋子中三個月,賣掉別墅償還管理費和處理往日奢侈留下的後患,我決定重新開始——擺個攤子在街邊賣雜誌。

    正宗落水狗的樣式,我暗看熟人在身後眉來眼去道是非,甘之如飴。

    每天看我出去擺小攤的母親總是一臉委屈,我不知道她是為我委屈還是為她曾經的富裕生活委屈。直到那一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小房間中等我回來。

    「這是給你的。」 她遞我一個存折。

    我打開一看,銀碼之大出乎意料,必定變賣許多東西積攢而來。

    媽說: 「人也老了,要首飾來做什麼?」

    我吃了一驚,不為手上的錢,只為發現原來我看錯太多太多。

    瞬間,我無語。非感動至此,只是自愧。穗揚曾不惜用最壞的用心揣測家人,今日以何對這存折?

    呆得太久,回神過來,媽媽已走了出去,廚房傳來切菜的聲音,彷彿剛剛感人一幕,不過是幻覺。

    我收起存折,第二日照常擺攤。

    親戚已漸遠,朋友倒還有幾個,閒時聚一聚,想起徐陽文,是不是已雲淡風輕?

    一日飯後,剛要躺到床上,電話響起。

    一接,徐陽文。

    「穗揚,你可好?」

    我捏著話筒: 「你認為我可好?」

    「我想你,出來見一見如何?」

    我問: 「如果想再推我一次,那就又要再送我一番黑暗魔法。」

    他笑得輕鬆: 「穗揚,何必這麼計較?出來見一面,我又不會怎樣。」

    「徐陽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你把我比做草繩?」

    我立即說: 「不,徐陽文,你是蛇。」

    他沉默片刻,譏諷說: 「看來你被我咬得怕了。」

    「簡直是痛不欲生。」 我發瘋了,對著個話筒冷笑,一副絕妙表情完全浪費。

    他必定在話筒另一邊悠閒地吞煙吐霧: 「穗揚,我喜歡你的反應。」

    「過獎過獎,你當日也不過是為了看看我的反應。沒有讓你失望,我死也欣慰。」

    「你錯,我失望了。」 他說: 「我以為你會自殺。」

    我磨牙: 「自殺?你以為我會為了你自殺?」

    「也許,不過,死需要勇氣,是嗎?」

    我沒有回答,狠狠把電話整個扔到床邊。

    眼前模糊一片,我猜那也許是額頭的冷汗,滿腹無處可瀉的狂潮,只想讓它流一點出去,好安定我心。

    刀片割破動脈的時候,覺得痛楚瀉出好些。

    意識逐漸昏迷,許多面孔在腦裡轉圈。

    穗揚,你可認識這些人?一個一個,笑著看你。何必去想他們笑什麼?

    世界上的慘事,莫過不想自殺而糊糊塗塗做了自殺的動作;更慘的事,莫過於做了自殺的動作又不成功。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病床中,媽媽臉色蒼白,見我醒來立即精神起來,似乎隨時準備給我一巴掌。

    我迷糊地看著她,神態如無知孩童。

    手在空中高舉半天,終於還是下不去,媽媽收回手,跌坐一旁垂淚。

    弟弟黑著臉,站得不三不四: 「哥,幸虧我進去看看你。」 他比畫著: 「這麼多血,我差點直接叫太平車。」

    媽媽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伯父急忙扯著他往外走: 「你哥哥已經醒了,讓他休息一下………」

    我閉上眼,不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病房無聲,忽然想到,是否有錢交付醫藥費。媽媽的存折我不想動。

    一天後我出院,純粹是為了省錢。

    回到家中,一封聘書已經寄到家中。

    職位赫然在目——總裁私人助理。

    徐陽文,我何時又引起你的興趣?

    按照信上的時間,我如約而往,踏進他的辦公室。

    他安坐位上,對我含笑而語: 「你來了?」

    「我來了。」 我問: 「你對我還有興趣?」

    「不感興趣就不會叫你回來。」

    我明白,對他笑笑: 「徐陽文,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他唇邊的笑意擋也擋不住,志得意滿。

    「穗揚,你離得開我嗎?」

    我深呼吸: 「也許吧。」

    「也許什麼?」

    「這個……」 我說著,湊上去。

    舌頭舔過他的唇,自己撕扯著襯衣貼上他胸膛。口舌有何用,身體語言有點時候比較直接。

    真可笑,我們在辦公室中居然顛鳳倒凰,入戲得很。

    收場的時候,他吻我耳垂,親暱如同當日。

    我緩緩收拾身上衣裝。

    「你這裡的地毯需要打掃一下。」 我邊說,邊將那封聘書撕成片片撒在空中: 「如果你肯給錢,我倒願意為你打掃。」

    他似乎早有料到,冷眼看我: 「穗揚,這是何必?」

    「不過想看看你的反應。」 我彎腰看剛剛淫亂的地方,溫柔地說: 「你知道嗎?來這裡之前,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

    他揚眉: 「哦?例如……」

    「例如我找了很多男人睡覺,讓他們欲仙欲死。而且他們都有一個優點,不挑剔,」 我說: 「因為他們都得了艾滋病。」

    然後我嘖嘖有聲地搖頭歎息: 「哎呀,你剛剛似乎沒有做安全防禦措施。」

    我等著他大驚失色,結果大失所望。徐陽文安如泰山,對我冷冷而笑。

    他問: 「你以為我會相信?」

    「你以為我沒這個膽量?」 我反問。

    他說: 「我相信你有這個膽量,可惜你一舉一動,我瞭如指掌。你騙不過我。」

    我望著他,忽然撫掌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找人監視我?鬧了半天,你已經自投情網。怎麼,捨不得我麼?」

    他目露憐憫之色: 「穗揚,你什麼時候開始把自己當成萬人迷?」

    「當然是從我在這個辦公室被你壓在身下的時候起,自那日後,李穗揚身價高了何止十倍。」

    他笑眼望我,忽然站起來,高大身形壓得我一窒。

    我急忙往後跳開兩步,隨手將辦公室門拉得大開。

    「你儘管跑………」 他沒有追,站在原地環手而立。

    我不看他一眼,帶著風聲逃去。

    穗揚,你確實,被他嚇破了膽子。

    撕了聘書,只好繼續我的小本生意。第二日拖著小車過去,兩個城市管理員赫然在目。我裝做沒看見,轉身埋頭推車而去。這個世道,沒有營業執照的小販都比較可憐。

    一連數日,都有此事發生。

    最是無奈無錢人。同樣的戲,看多也會膩。

    我半賣半送處理了所有的報紙書刊,所有積蓄換一部二手摩托車,做起路邊違法搭客的買賣。

    選此職業,一是因為我有一張破舊的摩托車牌,二是因為中國人的阿Q精神——讓徐陽文雇來監視我的人東騰西跳累個半死,也算是一種心理上的報復。

    每天,我和其它同行倚在各自摩托車旁等客。

    警察來了一擁而散,客人來了便各展魅力。

    人就是這樣,你萬般求他,他不選你;你若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反而信你。

    我通常待在一旁,看客人在七嘴八舌的同行中迷茫半天,然後適當對他笑笑——羔羊手到擒來。

    那一天搭一個客人,斯文白淨,眉清目秀。談妥價錢,他坐在我身後。開始還好,車到中途一個剎車,讓他隨慣性往前栽得緊貼我背。自此,他就沒有離開我的背,雙手開始緊箍我腰,到後來,居然亂摸起來。

    我暗笑一聲,車頭一轉開到偏僻的地方,將他一把扯下車。

    他原本比我高大,但是心虛太甚,哆哆嗦嗦以為非禮了強盜一名。

    我一步步逼進,他一步步退後,直到兩人縮進牆角。

    「誤會,誤會…………車晃得厲害,不小心……….碰了一下。」 笨蛋,我料他沒有讀過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

    我眼目如刀,直看得他幾乎軟倒在地,忽然嫣然一笑,略帶風情,解開一點點衣襟: 「可惜,我以為你是故意的。」

    他當堂傻眼。

    剛想開口問他出價多少,忽然聽見刺耳的煞車聲。兩人腳步急促趕到我面前,也不說話,對著我剛找到的「恩客」一記重拳,然後捂著我的嘴就朝車上拖。

    不出所料,車的目的地是徐陽文的辦公室,這人似乎完全不知道綁架是犯法的事情,竟敢如此狂妄進行於中信大廈之中。

    「歡迎歡迎。」 看見我被推入辦公室中,有人誇張鼓掌。

    一時找不到可以一矢中的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話,我懶得搭理他。

    他指指地毯: 「穗揚,我的地毯需要人打掃。」

    地毯上居然還留著我那日撕得遍地的碎紙。

    「我不知道現在廣州的清潔工這麼難請。」

    他說: 「我這個人的習慣,不喜歡隨便找一個人為我清理東西。」

    我呆臉看地毯,伸手。

    他問: 「你要多少錢?」

    我反問: 「你給多少錢?」

    有錢人的架勢又出來了,他抽一迭我在街邊搭十天客也賺不到的鈔票,放在我掌中。

    「夠嗎?」

    我點頭: 「夠。」 當著他面,將手中鈔票撕個粉碎,讓它們空降到地毯上,與原本遍地碎紙打個招呼。

    真可笑,原本萬能的鈔票化成無數張後,卻也不過跟普通廢紙片一個待遇。

    他揚眉,對我的行為似乎有點不滿。

    我對他無辜地眨眼睛。

    他說: 「穗揚,你不要後悔。」

    我想回他——即使後悔也不是今日的事情,明日再論。

    還沒開口,人已經倒下。

    昏倒前隱約感覺腹部劇痛。徐陽文,你好狠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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