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天下第一烏鴉嘴……」花想容苦笑著走出皇宮。
正如她自己說的,除非皇上解她的職,她才會放棄調查中毒一事。
五日後,她果然被解職。皇上說她前些日子太勞累,讓她在家休息幾天,勿再為「國事」煩憂。
唉,其實那也不算國事,是皇上的家務事,可能人家自己心裡都有底,不願家醜外揚,才屢次警告她別多事。
可惜她太固執,堅持插手,惹惱皇上也不意外。
花想容想了又想,乾脆告假三月,打算去找席今朝,順便問問,他的答案想好了沒有。
她回家,讓府裡的護衛、下人都放大假,然後收拾包袱,牽了馬,獨自離開京城。
這一路,她心裡悶著,像春雨連綿的季節,烏雲密佈。
是為發洩,也是有些厭了官場上的爭鬥,她一路縱馬狂奔,連吃睡都在馬背上,兩個日夜,便跑了幾百里路。
直到第三個夜晚,她終於累了,尋了一處樹林,拔劍掃出一塊平地、生火,準備在此露宿一夜。
火旁溫著酒,淡淡的香氣瀰漫在夜色中。
花想容躺在地上,頂上是閃亮的夜空,群星密佈,銀輝照亮了半座森林。
偶有幾許夜蟲鳴叫,吱吱唧唧不成調,卻比絲竹管弦更舒人胸懷。
她閉上眼,腦海裡又浮現席今朝的身影。他調毒製藥時,眼裡總會散發出一種一往無前的光芒,銳利又純粹,好像他的心裡只有毒,也只需要毒。
他對人好、對人壞,都只是因為他想這麼做,無關利益、不計得失。
不認識他的人不會知道,這個江湖上人人畏懼的人物,性子其實簡單得不得了。他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深深刻入她心坎。
她想著他,心窩暖暖的,原來思念並不苦,反而因為心裡有這麼一個人,生起一股淡淡、溫馨的幸福。
「席今朝……」因此她沒有馬上去找他,她想多思念他一些日子。
忽地,樹林裡一聲慘叫打斷了她幸福的相思。「啊!」
花想容立刻起身。
搞什麼鬼?她一口飲盡溫熱的酒,又踢起一些土滅了火,往樹林深處鑽去。
行約一里,她瞧見許多樹上插了靜海派的旗,將林裡圈出一大塊地方。這是江湖幫派在處理事情,警告無關人等別多管閒事的記號。
可惜她不是江湖人,這種江湖規矩管不到她身上,但她也沒興趣做那是非不分、衝動莽撞的愚婦。
所以她拔身飛上樹梢,悄悄接近砍殺聲中央。
居高臨下,她看見二十來個青衣人,統一的服飾一看便知是同門派的。他們正圍殺一名黑衣大漢。
黑衣……她唇邊彎起一抹笑。看見黑衣就想到席今朝,她對大漢心生同情,但還沒打算出手,畢竟又不知誰對誰錯。
黑衣人武功不錯,可惜對手太多,花想容估量他頂多再撐半個時辰,大概就會力盡受傷。
她捏捏握掌,暗自祈禱這些人別只顧著打,偶爾也開開口,讓她好尋個理由幫助黑衣人。誰教那身黑衣真的很親切。
突然,一名靜海門人挺劍刺向黑衣人後背。
黑衣人臉色謔變,想也不想地似乎以手臂擋下,劍光一閃,漫天的血花飛濺。
花想容納悶他怎麼不閃,但下一瞬,她知道原因了。
一陣洪亮的嬰兒哭聲從黑衣人背後傳出來。原來他披風下縛了個孩子。
嬰兒哭聲之淒厲,號音之尖銳,不只讓黑衣人手上劍招變樣,花想容也差點從樹上栽下來。
「天,這哭聲也太可怕了!」
但眾靜海門人卻將哭聲當作指引,二十餘把劍一齊朝黑衣人後背刺去。
「無恥!」黑衣人怒吼,拚著小命不要,以自己身上開了十二道口子為代價,換取嬰兒「安然無恙。
「我也覺得滿卑鄙的。」花想容招呼都不打,就把席今朝送的暗器打開,毒粉飄落,靜海門人倒下一半。
「什麼人?竟敢管我靜海派閒事?」
花想容一個閃身,落到黑衣人身邊。「你還撐不撐得住?」
黑衣人抬頭,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臉上忽紅倏白,閃了三次。
花想容怔了下。「天魔解體大法?」方纔她在樹上見黑衣人獨身抵禦二十餘人,以為他武功很好,原來是用了天魔解體大法,瞬間提升功力,可惜用到第三重,離死也不遠了。
黑衣人又吐了一口血,卻強撐著不倒。
天魔解體大法雖屬邪派武功,但黑衣人的骨氣卻讓花想容有些佩服。
「這閹奴不行了,大家加把勁,殺了他!」那些門人又圍過來,這回連花想容都被圈在刀鋒內,不過他們的目標還是放在黑衣人背後的孩子上。
閹奴?花想容一邊閃避襲來的刀劍,一邊偷瞧黑衣人,終於發現他有些不同於常人的地方——他沒有喉結,衣服樣式簡單,但料子華貴,他身體殘缺,可眼裡有一種掌控生死的威風,這不是因為他武功好,更像他坐慣了高位,早已習慣了翻手雲、覆手雨,這樣的人她只在宮內看過,那些總管級太監和皇上身邊的貼身內侍便是如此。
難道黑衣人是從皇宮逃出來的?但宮裡的大太監她多半認識,沒見過他啊!
不行,她一定要救他,至少要弄清楚這場圍殺是怎麼回事?
一思及此,她也不顧惜毒藥了,繼續放剩下的半管暗器。
可惜這回靜海門人有了準備,只倒下五個,七個人避過暗算。
花想容怕黑衣人的天魔解體大法撐不了太久,也不與他們多做糾纏,趁對方避毒時拉起黑衣人就跑。
可黑衣人跑著、跑著便趴伏在地,已無聲息,接著——哇哇哇,一陣嬰兒的哭聲響徹雲霄。
花想容嚇一跳,匆匆忙忙解下黑衣人披風、撈起孩子,甚至沒空看一下這娃兒長得是圓或扁,拔腿繼續跑。
在她身後,威嚇、雜沓的腳步聲始終沒停過。
她抱著孩子,好想哭。「小祖宗,你別哭啊!再哭,壞人來了,我們兩個一起完蛋!」
小孩好似聽懂她的話,嚎啕大哭變成細細抽噎,總算不再引人追來。
花想容乘機往樹林裡鑽。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人應該想不到她有膽子重回事發之處。即便他們猜到了,她找棵最高的樹藏起孩子,憑她的武功,只要沒有負累,對付那七個追兵也不是不行。
帶著孩子,她靜靜地藏在一個腐爛的樹洞。洞內氣味教人難受,但現在不是噁心的時候。
嬰兒還算配合,幾度欲號,都被她哀求的眼神給逼了回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她細聽林子裡的聲音,除了慣有的蟲鳴鳥叫外,只有咻咻風聲,她鬆下一口氣,才有心情觀察這軟綿綿、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在她懷裡化掉的小嬰兒。
孩子的臉上滿是鼻涕眼淚,瞧來確實不如想像中可愛,但一雙眼澄碧清澈,教她想起了心心唸唸的席今朝。
不自禁地,她對孩子生起一股愛憐。
「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跟個太監在一起,又被人追殺?」她解開披風和孩子身上的包巾檢查,霎時呆了。
這是個男嬰,穿一件小小肚兜——這玩意兒很多嬰兒穿,沒什麼,問題是普天之下只有一戶人家的孩子能穿明黃色的肚兜。
一個皇室子孫流落民間,還遭人追殺?
肚兜下還有一方錦帕,清楚寫著孩子的姓名、出生時辰,和他小小年紀流落民間的滔天血冤。
嬰兒是賢親王的孫子。據錦帕所書,事故發生當晚,賢親王府飲用水被人下毒,全府三百餘人只有八十二人逃過一劫。賢親王大驚,本來要入宮求救,卻被一百多個蒙面人擋了回來,賢親王知道自己被陷害,就讓那些沒中毒的人保護唯一無恙的小孫子先走,並囑咐他們想辦法進宮見太后,求太后為其一家報仇。
但花想容發現嬰兒的時候,他身邊只有一個黑衣人,也就是說剩下那八十一人都在逃亡過程中遭遇不幸了。
瞬時,花想容背脊整個被冷汗浸透。是什麼人要賢親王一家人的命?對方耗費力氣千里追殺一個無辜孩子,所為何來?
皇上帝位穩固,沒理由對唯一的弟弟下手;就算要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一扔,賢親王一家同樣得死,何苦搞得這麼麻煩?若說是一般仇家,她也想不出來何方神聖手眼通天,能在京城發動這麼大規模的攻擊,卻不驚動羽林軍……
哇——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打斷她的思緒。
嬰兒一哭,花想容像被針紮了下,跳起身繼續跑。
她自信武功不錯,但受賢親王所托,保護孩子的八十二名護衛都在短短十餘日間被追兵殺得乾乾淨淨,她不以為自己強悍得可以硬撐,只能拚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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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鬼谷在天之涯、海之角,其實它位處尚善國南方的大荒山脈間。
這裡迷霧幽深、蛇蟲遍地,是多數人心中的窮山惡水,但對席今朝而言,鬼谷是他的家,一個如無必要便不想離開的地方。
但此刻,他卻坐立難安。
也沒發生什麼事,毒照煉,身邊往來的都是熟人,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一股莫名的煩躁在心裡堆棧。
一不小心,砰,他撞翻了丹爐,記不清這是近月來的第幾次。
趕快搶救地上藥泥,應該還能救回半爐藥,但他只是眼望著,沒有心思收拾。
藥泥漸漸退了溫度、變了顏色,一日的心血徹底白費,他有種上前踩兩腳的衝動。
「唉……」一聲低歎,他壓下躁亂的情緒,坐在椅子上,開始發呆。
他居然有點懷念皇宮內的生活。明明離開時,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可現下,他渴望回去,因為那裡有她,花想容。
他真的糊塗了。他和花想容相處的時日,與待在鬼谷的歲月相比,猶如滄海一粟,但為什麼在他心裡,她的身影卻日復一日地清晰?
照這樣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他的眼裡、心裡除了看她、想她外,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這真的有些可怕,他想要斷絕相思,卻發現相思無跡、欲斷無門。
「原來你在這裡。」一把溫潤的聲音自外頭飄進來。
席今朝回過頭。「大師兄。」卻是「巧手天匠」顧明日推門進來。
顧明日看不見,但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藥糊味。「煉藥失敗了?」
「嗯。」席今朝輕哼,語氣中有些鬱悶。
顧明日體貼地沒問原因,取出一封信,遞給席今朝。「小師妹讓人送來的,說皇后疑遭軟禁,太后、皇上連手清洗坤寧宮,凡服侍皇后的,從尚官到內侍,無一倖免。日前,皇上正式下旨廢後,朝堂嘩然、京城陰雲密佈,恐有大事發生,要我們小心。」
「那她呢?有事沒有?」席今朝一聽,著急了,沒頭沒腦地丟出問題。
顧明日以為他問的是曹天嬌。「小師妹沒事。」
「我是說花想容。她怎麼樣?」
「花御史?」席今朝跟對方很熟嗎?這麼關心人家?但顧明日還是據實以告。「小師妹說她告假離京了,可能會來找你,通知我們留意著。」
「她來了?」席今朝一喜,差點跳起來。
「小師妹是這麼說,但目前還沒接到火訊,不知道她是來或不來?」顧明日有種錯覺,這從來冷漠淡然的三師弟聽聞花想容的瞬間,簡直變成歡快的百靈鳥了。
「沒有火訊?」他有些失落。「大師兄,不如多安排幾個人看著,別瞧漏了。」
顧明日想笑。「這事你自己去辦吧,我和無艷明天就要啟程往無度港巡視,再回來估計是十天後了。」
席今朝悶著,有意無意地捻著手指。
「沒其它事,我走了。」
「大師兄。」席今朝喊住他,想了又想,才道:「京城的生活怎麼樣?」
顧明日明白了。席今朝的心失落在花想容身上,討厭官場,卻愛上了一名紫袍大員,他沒想過讓她遷就自己。這一點他比其它師兄弟都強,可唯一的顧忌是,怎麼改變自己去適應對方的生活?
「我不喜歡京城,至今,我猶不承認自己住在京城,我只是待在無艷身邊。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依歸。」
有她的地方,便是依歸……席今朝呢喃著,這似乎便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對了,我收到一個消息,不知真假。江湖上幾個門派正在聯合搜捕一名女子,不知道姓名,二十餘歲,聽說是個官。」
「花想容?」
「不確定,我——」從他身前閃過的那陣風勢判斷,席今朝應該已衝出鬼谷。這麼莽撞?顧明日苦笑。「只是個未經證實的消息,萬一是謠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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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想容抓了頭母鹿,擠了些鹿奶喂小嬰兒。
她一身狼狽,紫色勁裝佈滿塵土,手臂上、小腿邊兩道三寸長的口子,遮不住隱約裸露的雪白肌膚。
「還是你好命。」她對著吃飽喝足的小寶寶笑,嬰兒也回她一個無「齒」笑容。幸好她把孩子保護得不錯,至少全身上下沒掉一塊皮。
打從救了孩子至今也十日了,她本想直接帶孩子回京,卻發現越近京城,身後的追兵越密集,只得調頭往南方走。
不知不覺地就快到大荒山了,她知道鬼谷在附近,雖不知正確門戶,但只要發個火訊,相信席今朝會迅速趕來,可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拖著他蹚入這渾水?
從這十日辛苦得近乎痛苦的逃亡日子中,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佈置周密、陰狠毒辣的陷阱裡。
她需要幫助,但她真的不願連累席今朝。
發?還是不發呢?不發,萬一她沒見到他,便死在這裡,絕不甘心。
「花想容!你跑不掉的,還不快快交出孩子?!」追兵又到。
花想容立刻將孩子綁到背上,繼續跑,但這回跑不到半里,便發現自己被包圍了。
「主上有命,只要你交出孩子,可以饒你不死。」說話的是個和尚。
花想容覺得好笑。「佛家不是戒殺嗎?大師連佛門戒律都敢違背,此話又有何可信?」
「倘若老夫作保呢?」一個青衣秀士開口。
「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相信你?」花想容假意與對方周旋,另一隻手已經摸到懷裡的火訊,可遲疑半晌,她又放開了。
終究,她最想保全的還是席今朝的命。至於她自己……
一股淡淡的殺氣在身邊圍繞,她眼裡燃起了戰意。
「老夫忝為江湖盟主……」
「我只聽過武林盟主。」她悄悄將背上包巾綁得更緊。
青衣秀士臉上閃過一抹陰鬱。怎麼好意思說,他們這些人就是入不了武林盟,才另創江湖盟,用來自抬身份。
和尚朝他拱手道:「盟主,花想容敬酒不喝、喝罰酒——」
「本姑娘一向只喝陳年美酒,那兩種爛酒你們留著自用吧!」她搶先發難,一腳攻向青衣秀士面門。
「找死!」和尚屈指如爪,抓向她的腳。
但花想容那一招只是佯攻,她扭腰、橫掌,與和尚對了一下,順勢往後飛,掠過兩個追兵頭頂。
「花想容,你不要執迷不悟!」青衣秀士再次追上她。
「那句話留給你自己用!追殺皇室宗親,你有幾個腦袋等著落地?」花想容揮拳,又擊倒了兩個追兵。
「成王攻寇,古之定理,我主上英明神武,很快便能取彼而代之,屆時,你背上的不僅不是皇室宗親,甚至連下等奴僕都稱不上!」
花想容心頭閃過一抹寒意,青衣秀士話裡涵義是他的主上要取代尚善國皇室,這不是叛國嗎?如果前些時候,宮中京裡幾番風雨都是為了謀逆……
青衣秀士步步逼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還是把孩子交出來吧!」
花想容看著他,唇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璀璨笑容。她手指微動,一抹寒光噬向青衣秀士的喉嚨。
「本姑娘最不屑的就是做俊傑!」她話音未落,青衣秀士喉頭插著一柄飛刀,倒地身亡。她乘機搶了青衣秀士的佩劍,殺向其它攔路追兵。
「你——」和尚大怒。「殺了她。」
花想容再不與他們鬥口,凌厲劍招轉眼間取了三名追兵的性命。但追兵有三十餘人,任她有霸王之勇,也抵不住對方輪番圍攻。
半個時辰後,她汗透重衣,氣息粗喘。
「花想容,你死定了——」和尚猙獰著臉,兩隻手掌變成淡金色。這是有名的大力金剛掌。
「我要死,你也活不了!」她從來是寧折不彎的性子,被逼到極點,她也只會選一條路——玉石俱焚。
劍光像盛開的秋菊,在最嬌艷之時被凜冽寒風一吹,萬千粉瓣化做漫天飛雪,每一片都是致命的殺機,紛紛然——
「咦?」那些追兵突然全體栽倒,花想容舞出的劍芒失去目標,漸漸消失在半空中。
這是怎麼回事?她疑惑地跨前幾步,看到每個追兵都是面目青黑、七孔流血而死。
「難道……」她抬眼,林道的另一端立著一道黑色身影,好像自亙古便立於此地,巍然不凡,既是山嶺堅毅,更如雲絮飄然。
她的眼前開始模糊,無數的霧氣凝聚成水,化成清淚,滾滾滴落。
「花想容。」黑影慢慢地走向她。
鏗,花想容再也握不住手上的劍,任它跌落地面。
「席今朝……」她伸出手。
他快步上前,將她攬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頭髮。
他沒有問她,為何都到大荒山了,還不發火訊給他?
但他告訴她:「我來陪你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緊他的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