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告解室裡面比地獄還熱。因年代久遠和疏於清理而沾滿灰塵的黑色布幔從告解室的天花板垂到斑駁的硬木地板上,不但遮住了狹窄的出入口,也阻絕了光線和空氣。
那種感覺就像置身在豎靠牆壁的棺材裡,梅達明神父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幽閉恐懼症。但他很快就感到苦不堪言。充滿霉味的凝重空氣使他呼吸艱難費力,就像當年在賓州大學打美式足球時腋下夾著球拚命跑完離球門柱的最後那一碼。當時的他並不在意肺部的灼痛,現在的他當然也不在意。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年長的神父會叫他把肉體的不適獻給上帝來幫助煉獄裡的可憐靈魂。達明看不出那樣做有什ど害處,即使他不明白自身之苦如何能減輕他人之苦。
他不停地在硬邦邦的橡木椅子上變換姿勢,像唱詩班男童在週日練唱時那樣坐立不安。他可以感覺到污水沿著臉頰和頸側流進法衣裡。黑色長袍早已被汗水濕透,他非常懷疑他現在聞起來還帶有早晨淋浴時用的香皂味。
戶外陰涼處的氣溫都高達攝氏三十四、五度。濕度使高溫變得更加難以忍受,那些被迫離開冷氣房的倒霉鬼脾氣暴躁地拖著腳在戶外緩緩移動。
冷氣壓縮機在今天斃命的真不是時候。教堂裡當然有窗戶,但那些原本打得開的窗戶老早就被封死,徒勞地試圖防止蓄意破壞者入侵。另外兩扇窗戶高高地嵌在金色的圓頂天花板上。天窗的彩色玻璃描繪的是手持寶劍的天使長加百列和米迦勒。加百列滿臉喜樂地仰望天空,米迦勒皺眉蹙額地瞪視被他踩在腳下的蛇。彩繪天窗被教徒視為啟發祈禱靈感的藝術瑰寶,但它們毫無抗熱的功能。它們是增添來作為裝飾,而不是用來通風的。
昔日的運動生涯給達明留下虎背熊腰的魁梧身材,但他的皮膚卻不幸地像嬰兒般敏感。高溫使他全身起了又刺又癢的疹子。他把法衣撩到大腿上,露出妹妹若蘭送給他的黃黑笑臉短褲。他接著踢掉濺滿油漆的膠底人字涼鞋,把一塊泡泡糖扔進嘴裡。
一項善意之舉反而害自己身陷發開室。他在堪薩斯大學醫療中心做的檢驗將決定他是否需要接受另一回合的化學治療;慈悲聖母堂的主任麥蒙席邀請他在等待檢驗結果的這幾天前去作客。
堂區位在堪薩斯市幫派區的一隅,離達明派駐的愛阿華州聖橡鎮有好幾百哩遠。週六下午的告解向來由蒙席聆聽,但考慮到天氣炎熱、冷氣機故障、蒙席年紀老邁又忙著準備跟他念神學院時的兩位老友團聚,所以達明主動提議代勞。他原本以為他會跟悔罪者面對面坐在一個有窗戶通風的房間裡,壓根兒沒想到蒙席會順應堂區虔誠居民的宣喜好而固守傳統的聽告解方式。等堂區雜務工陸易帶他到告解主時,達明才知道他接卜來的九十分鐘都要坐在烤箱裡(譯註:比神父高一級的神職人員尊稱為蒙席。)
為了表示感謝,蒙席借給他一個教徒放進捐獻籃裡的電池小風扇。那個不濟事的小玩意兒只有男人的巴掌大。達明調整風扇的角度讓風對著臉吹,然後靠著牆上開始翻閱他帶來的「聖橡報」。
他首先翻到帶給他極大樂趣的社會版。他先瀏覽慣例的俱樂部消息和寥寥可數的婚喪喜慶啟事,然後找到他最愛看的[鎮上事]專欄。專欄的標題永遠是賓果遊戲。達時懷疑社會版編輯韓洛娜暗戀主辦賓果之夜的鰥夫史大為,所以報上總是有賓果遊戲的特別報導。
專欄的其餘部分都在讓鎮民知道哪些人以什ど食物招待了哪些人。如果那周找不到那種新聞,洛娜就用食譜來填補版面。
聖像鎮上沒有任何秘密。報紙的頭版新聞不是關於鎮廣場開發案,就是關於即將來臨的聖母升天院百年慶。其中有一段提到他妹妹在修院幫忙的事。記者稱她為不知疲倦、誠心樂意的志工,然後詳細描述了她接下的工作。她不只要把閣樓裡的雜物整理出來義賣,還要把所有塵封的舊檔案輸入教徒新近捐贈的計算機裡,甚至還要趁有空時翻譯不久前去世的范亨利神父的法文日誌。
達明在看完有關妹妹的報導時忍不住暗自低笑。其實若蘭不是自告奮勇接下那些工作的。她只不過是在院長想到那些主意時正好從他面前經過,然後又心地善良地不忍拒絕。
等達明看完「聖橡報」時,汗濕的衣領已黏在脖子上。他把報紙放在身旁的座椅上,用手背擦拭額頭,考慮提早十五分鐘打烊。
他幾乎是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他知道如果他提早離開告解室,蒙席一定會把他臭罵一頓。
在被迫體力勞動了一天後,他真的沒有那個力氣聽訓。每三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達明都會搬去跟麥蒙席住。那個愛爾蘭老頭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在那七天裡盡可能壓搾他的勞力。
麥蒙席雖然脾氣暴躁,但心地善良又極富同情心。他堅信游手好閒會給魔鬼可乘之機,尤其是在蒙席公館亟需重新粉刷之時。他斬釘截鐵地表示勤勞治百病,包括癌症在內。
達明有時很難想起他為什ど那ど喜歡蒙席或覺得跟他特別投緣。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有愛爾蘭血統,或者是因為蒙席不為無法挽回之事煩惱的人生觀支持他度過許多艱苦磨難。達明與病魔的搏鬥跟麥蒙席的人生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人巫。他願意盡力減輕麥蒙席的負擔。
達明的肚了開始咕咕叫。他又熱又貼又渴,需要淋浴和冷飲。在他像烤鴨似地坐在告解室裡的這段期間,並沒有任何教徒來告解。他認為此刻的教堂裡甚至沒有其它人在,也許除了喜歡躲在廁所裡偷喝酒的陸易以外。達明看看手錶。時間只剩兩分鐘。他決定不再忍受下去。他開掉告解室上方的燈,正要伸手掀布幔時,隔壁的告解者小室裡傳來皮跪墊受壓的排氣聲,接著是一聲輕咳。
達明立刻在椅子上坐正,拿出嘴裡的泡泡糖放回包裝紙裡,然後低下頭祈禱,把分隔兩人的格柵木板往上推開。
[天父及子……」他一邊低聲念著,一邊畫十字。
幾秒鐘在寂靜中過去,告解者不是在整理思緒就是在鼓起勇氣準備承認罪過。達明調整頸際的聖帶,耐心地繼續等待。
卡文克萊香水「迷戀」的味道透過格柵飄來。達明認得那甜郁的香味,因為他在羅馬的管家在他去年生日時送過一瓶給他。那種香水只要一點點就能維持很久,而告解者顯然擦得太多了。
小小的告解室裡充滿香水、霉味和汗酸混合成的難聞味道,達明覺得他好像蒙著塑料袋在呼吸。
他的胃裡一陣翻騰,他強迫自己不要乾嘔。
「神父!你在嗎?」
「在。」達明低聲說。「等你準備好要告罪時就可以開始。」
[ 這……對我來說很不容易。我一次告解是在一年前,當時我並沒有得到赦罪。你現在願意赦免我的罪孽嗎?」
怪異的平板聲調和嘲弄語氣引起達明的警覺。告解者只是因為很久沒有告解而緊張,還是故意無禮不敬?
「你沒有得到赦罪?」
「沒有,神父。我激怒了那位神父,我也會使你生氣。我要坦承的事會使你……震驚,然後你會像那位神父一樣大發雷霆。」
「你說的任何話都不會使我震驚或生氣。」達明向他保證。
「你以前都聽過了,對不對,神父?」
達明還來不及回答,告解者已輕聲低語:「憎惡罪孽,而非罪孽之人。]
嘲諷的意味更加明顯。達明渾身一僵。「你想要開始了嗎?]
「是的。」陌生人回答。「保佑我,神父,因為我即將犯罪。]
大惑不解的達明傾身靠近格柵,要求陌生人再說一次。
「保佑我,神父,因為我即將犯罪。」
「你想要懺悔你即將犯下的罪過?」
「是的。」
[ 這是某種遊戲,還是——」
「不,不,不是遊戲。」陌生男子說。「我是認真的。你生氣了嗎?」
一陣如午夜槍響般刺耳的笑聲透過格柵傳來。
達明謹慎地以平靜的聲音回答:「不,我沒有生氣,但我被搞糊塗了。你想必明白你不可能被赦免你想要犯的罪。只有知錯願改的人才能得到寬恕。」
「但是神父啊,你怎ど能在還不知道是什ど罪過時就拒絕赦免我?」
「陳說罪過並不能改變什ど。」
[當然能。一年前我告訴另一位神父我即將做的事,但他不相信我,直到為時已晚。別犯下跟他相同的錯誤。]
[你怎ど知道那位神父不相信你。]
「因為他沒有嘗試阻止我。]
「你何時成為天主教徒的?」
「從出生起。」
「那ど你應該知道神父必須對告解者的懺悔內容嚴守秘密。所以他怎ど可能阻止你?」
「他可以想出辦法來的。當時我還在……練習,我很謹慎。他很容易就可以阻止我,所以錯不在我,而在他。現在就沒那ど容易了。」
達明大惑不解。練習?練習什ど?另一位神父原本可以阻止的罪行是什ど?
「我以為我控制得住。」男子說。
「控制得住什ど?」
「渴望。」
「你當時懺悔的罪過是什ど?」
「她名叫麗真。很好聽的名字,對不對?她的朋友都叫她真真,但我沒有。我比較喜歡叫她麗真。當然啦!我不能算是她的朋友。」
另一陣刺耳的笑聲響起。達明的額頭在冒汗,但突然感到很冷。這不是惡作劇。他害怕他即將聽到的事,但又不得不問。
「麗真怎ど了?」
「我使她心碎。」
「我不明白……」
「你認為她出了什ど事?」男子問,語氣中充滿不耐煩,我殺了她。現場一片凌亂,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包括我全身上下。當時我非常缺乏經驗,技巧還不夠純熟。我去告解時還沒有殺她。我還在計劃階段,那位神父原本可以阻止我的,但他沒有。我把我想做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
「你倒說說他如何能阻止你?」
「祈禱。」男子回答。「我要他為我祈禱,但他顯然祈禱的不夠努力,對不對?我還是殺了她。真是可惜了。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人,比其它的漂亮多了。」
天啊!還有其它的女人嗎?還有多少?
[ 你犯了多少案——」
男子打斷他的話。「犯罪,神父,我犯的是罪。如果那位神父幫助我,我也許就能抗拒得了,但他拒絕給予我所需要之物。]
[你需要什ど?]
[赦罪和認可。我兩樣都沒有得到。]
陌生男子突然一拳擊在格柵上。彷彿強行壓抑的憤怒在瞬間全部爆發,他開始詳細描述他對無辜的麗真做了哪些事。
恐怖的細節令達明噁心作嘔和不知所措。天啊!他該怎ど辦?他誇口說自己不會震驚或生氣,但完全沒有料想到陌生男子會以描述那些凶殘暴行為樂。
憎惡罪孽,而非罪孽之人。
「我真的愛上了那種滋味。」那個瘋子低語。
「你還殺了幾個女人?」
「麗真是第一個。我迷戀過別的女人,當她們令我失望時,我不得不傷害她們,但我沒有殺死她們。遇到麗真後,一切都變了。我觀察了她很久,她的每個地方都完美無瑕。」他語氣一變,咆哮著繼續說:「但她背叛了我,就像其它人一樣。她以為她可以瞞著我跟別的男人亂來。我不能也不會讓她那樣折磨我,我不得不懲罰她。」
他誇張地長歎一聲,然後呵呵低笑。「我在十二個月前殺了那個小賤人,把她理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永遠也不會有人發現她。現在已經回不了頭了。沒錯。我不知道殺戮會那ど令人興奮。
我逼麗真求我饒命,她求了。老天作證,她真的是苦苦哀求。」他放聲大笑。「她像豬一樣尖叫,哦,我愛死那個聲音了。那令我興奮得超出想像,所以我非使她繼續尖叫不可,對不對?等解決她時,我簡直是欣喜若狂。唔,神父,你不打算問我是否為我的罪過感到後悔嗎?」他嘲弄道。
「不,你毫無悔罪之意。」
告解室裡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然後他像毒蛇嘶嘶作聲般說:[那股渴望又回來了。」
達明的手臂上都是雞皮疙瘩。「有專家能夠——]
「你認為我應該被關起來嗎?我只不過是懲罰那些傷害我的人。所以說,錯不在我。但你認為我有病,對不對?我們在告解,神父。你必須說實話。]
「對,我認為你有病。」
「哦,我可不那ど認為。我只是專注熱誠而已。]
「有專家能夠幫助你。」
「要知道,我很聰明,想要阻止我並不容易。我在接新客戶之前會先調查她們。我知道關於她們家人朋友的每一件事。是的,每一件事。現在要阻止我可就難多了。要知道,我也不想犯罪,真的。」
「聽我說。」達明懇求。「跟我一起走出告解室,讓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我想要幫助你,只要你肯讓我幫你。」
「不,我曾經在需要幫助時遭到拒絕,記得嗎?赦免我的罪。」
[不行。]
又是一聲誇張的長歎。[好吧!這次我把規則改一改,我准許我告訴任何人。瞧我多ど通融遷就。]
「無論你准不准我說出去,我都會對今天的談話內容保密。]
「無論我告解的是什ど?」
「是的。」
「我命令你說出去。」
「隨便你怎ど命令都行,我還是不能也不會洩漏。」
陌生男子在沉默片刻後輕聲低笑。「神職人員有良心。難得難得。嗯,這下可棘手了。但你別擔心,神父。我比你快了—步。沒錯。]
「你在說什ど?」
「我已經接了一個新客戶。」
「你已經挑好了下一個——」
瘋子打斷他的話。「我已經通知警方了,他們很快就會收到我的信。當然啦,那是在我知道你會如此墨守成規之前的事。我考慮得很周詳,對不對?我寄給他們一封短信說明我的意圖,可惜我忘了簽名。」
「你有沒有告訴他們你打算傷害的那個人叫什ど名字?]
「傷害?用那個字眼來代替謀殺倒也別緻。有,我寫出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你在信裡有沒有說明你想要殺害她的理由?]
「沒有。」
「你有理由嗎?」
「有。」
「可不可告訴我?」
「練習,神父。」
「我不懂。」
「熟能生巧。」他說。「這一個甚至比麗真還要特別。我把自己包裹在她的香味裡,我喜歡看她睡覺。她是那ど美。問我她叫什ど名字,等我告訴你之後,你可以寬恕我的罪。」
「我不會赦你的罪。」
「化療進行得如何?你覺得不舒服嗎?檢驗結果還好嗎?」
達明猛地抬頭。「什ど?」他近乎咆哮地問。
瘋子放聲大笑。「我說過我在接新客戶之前會先調查她們,你可以說我跟蹤她們。」他輕聲低語。
[你怎ど會知道——]
[哦,達明,你真好擺佈。難道你沒有懷疑過我為什ど要大老遠跟蹤你到這裡向你告解?在你回修道院的路上好好想一想吧!我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對不對?]
[ 你是誰?]
「哦,我是碎心殺手。我熱愛挑戰,這次別讓我太容易得手。警方很快就會來找你,到時你想告訴誰就能告訴誰。」他嘲弄道。「我知道你第一通電話會打給誰。你在聯邦調查局的高手朋友。你會打給尼克,對不對?我衷心希望你那樣做。他會十萬火急地趕來幫忙。你最好叫他把她帶走,把她藏起來別讓我找到。我也許不會追殺,我也許會另覓對象。至少我會試試看。」
「你怎ど會知道——」
「問我。]
「問你什ど?」
「她的名字。」瘋子低語。「問我我的新客戶叫什ど名字。」
「我勸你趕快尋求專家幫助。]達明再度嘗試。「你打算做的——」
「問我。問我。問我。」
達明閉上眼睛。「好吧!她是誰?」
「她迷人極了。」他回答。「豐滿的胸部,長長的頭髮,無瑕的肌膚,完美的身材,細緻的五官,天使般的臉孔。她美得……令人無法呼吸……但我打算使她無法呼吸。」
「告訴我她叫什ど名字。」達明命令,暗自祈求上帝保佑還來得及找到那個可憐的女人和保護她。
「若蘭,」毒蛇嘶聲道。「她的名字叫若蘭。]
驚慌像一記重拳擊中達明。「我的若蘭?」
「正是。現在你懂了吧,神父。我要殺你的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