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可可從大背包中掏出一個紅色小背包,把證件和財物放進去。
走出旅館,向就近的路邊檔子租了一輛單車,沿著微斜的坡地朝郊外駛去。
兩小時後,可可站在養育整個石陽鎮的瑞靈河河邊叉腰眺望,久久不曾一動,像在冬天等待春天的傻瓜候鳥,害怕如此美色會在眨眼間消失無蹤,因而小心翼翼,游走其中。
兩位挑著竹籮的婦人一前一後走過;身後是一個推著二十八寸單車的男人和一個戴著尖頂竹帽的小男孩;再後一些,是數個騎自行車沿著河邊游走的年輕旅客。
農民在她身側悠悠走過,飄過很多種自然而然的味道。他們都在聊著,可可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卻清晰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無一例外的悠閒和微笑。
她微笑,推著單車順著河邊往下走。背景是金黃色的晚霞,旁景是百態千姿的山巒和翠竹疊嶂芭蕉常綠的河畔,再過去,是一年能換身四次色調的稻田。
此時,正逢夏日,綠波裡點綴一顆顆粒狀的巖石,石縫內,有著掙扎向上的長葉青草和紅黃野花。
這一邊是山,那一邊是水,水的另一邊又是無數的山。山與山之間縈繞著水,隔著田,也隔著農居。
山、水、人融為一體,藍得透亮的瑞靈河攝下萬物的影子,除了永恆不變的倒影,總不會缺少雪白的鴨群和光腚的孩童。山間的村捨不時飄來裊裊炊煙,不時回蕩著陣陣滲透著山水味道的鄉音。
她聽到黃牛在叫,然後是一聲聲以指扣發出的回應,那必是牛在喚主人,而主人也知道自家的牛在喚自己。可可還聞到竹子的清雅,蕉葉的味道。微黃的水稻其實沒有氣味,但那一波波並不平整的稻浪裡,總穿行著露出半截身子戴著竹帽子的農民,讓勤快的身影穿透其中……
停好車子,可可站在河邊,就這麼站著。不為奇特的山,不為清澈的水,只為一些依偎著它們生存的人和物。為他們的安詳,為他們的融洽,為他們的自得其樂,為如此景象所引發出來的和諧感覺,癡癡站立。
半晌,不遠處有一串連綿不斷的水聲,她輕步上前,拐過一團灰黑色的巖石圈,看見一只用柳木做的半舊水車在河邊咕嚕咕嚕地轉動,頂端一條劈分成半的竹子斜斜而下,盡頭處,有竹篾子纏上另一片的竹篾子,如此接駁而去,清澈的水便終日嘩嘩流動,不知延伸至哪裡。
她微笑,取出自己的礦泉水瓶,倒掉內中充滿人文氣味的水,霸道地截取一點甘泉,然後一仰脖,做一刻瑞靈河邊最情深的過客。這樣做著的時候,她看到蹲在河邊石階蕩衣的村姑扭頭回望,仿佛是聽得她因為饑渴而發出“咕嚕咕嚕”的喝水聲,忍不住抿嘴輕笑。
朝她燦爛咧嘴,遞了遞手中的瓶子做共飲狀,可可笑著扭頭離去。
何以會渴望流浪?是因為覺得自己仍然屬於世界,而世界也不曾忽略自己,只要站在風裡水邊,會覺得自己和它們貼得很近,像自己的皮膚和呼吸那麼近。
那種交融一體,自然而然的忘我感覺,超然開闊,恍若重生。不是流浪人,不識個中滋味。
中午,可可坐在河邊一間竹搭涼棚吃背包裡的甜粟和肉包子,然後繼續騎上單車沿著河邊游走。據當地農民說,圍繞小小的石陽繞一圈路並不遠。
可惜她卻貪戀美景,厭倦在路上碰到游人,淨選清靜的河邊小路前行。到了下午三點的光景,竟然發現前不見村後不著店!
腦袋左扭扭,右望望,前後遠近均是荒廢的巖石田或黃泥岔路,不像是耕作過的農田。可可不禁嚇了一跳,只不過拐了個彎,朝前騎了十來分鍾罷了,怎麼就荒蕪成這樣?
在路邊等了好一陣子,終於碰著一個騎自行車的村民,答案為一直往左邊拐出便是鎮區。很好,立即前進吧。
然而村路多支,左邊前行再有左邊,無數的左、無數的右,三五七個岔路。那該是全數朝左,還是左左再右右?右右再左左?可可沒法,又在路邊等了一陣,真好運,終於等來一個開摩托車的村民。
不過此人長得有點獐頭鼠目,沒有一般農民淳樸。可可不笨,多留了一個心眼。
一問之下,男人說得很簡單,只要右拐三個岔路再前去一點就有小村莊和小旅館。
眼前的男人臉色略顯古怪,可可暗覺不妥,想著要快點甩離他,便一個勁地點頭,騎上車朝前飛馳。到達第三個岔路時一看,居然有四個岔子!那臭男人果然存心戲弄她的!還好他沒追上來。
只是這回該走正右還是偏右?可可一咬牙,干脆推著單車朝偏右的岔路走去!路兩旁是巖石黃泥混合地帶,雜草叢生,不時種有些又黃又干的玉米,也不知野生的還是缺乏打理。
她越發心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咬牙繼續騎上前去。
此時已完全偏離河邊。十來分鍾後,她拐入一大片低矮的巖山地帶,到處遍布半人高的玉米田,間有叢叢棘竹和矮小婆娑的樹木。
天色漸漸昏黃,看看手表,已是傍晚五點,可可越發心急,不禁惱火此行大意,沒有帶備定位儀,只得掏出地圖手冊仔細察看,猜得此處接近石陽鎮邊村落,一直往右邊前行才是鎮區。
她一咬牙,一擺車頭朝右邊拐去!果不其然,前方漸見一間茅草搭建的小屋。可可歡喜,立即加勁上前,想著到了村落後便有旅館,再不租個摩托車搭載回鎮區也可以。
再進去一點,岔路頗狹隘,用一些破爛的瓦片和卵石混合黃泥隨意鋪建,歪歪斜斜朝前方伸去,路邊均是墨黑的松林和巖石圈。
漸漸地,連瓦片和石頭鋪的路也沒有了,眼前出現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依稀有著被人踩踏而成的痕跡,幸好還能騎行。
怎麼搞的,她越過剛才的茅屋已經十來分鍾,仍然看不見村莊?半晌,小徑漸漸狹窄,前方出現大片密集的松林,似再無去路。可可慌張,舉目細望,見得松林左側處伸出一條被人腳踩踏成痕的黃泥小路,隱有數行摩托車車輪痕跡!
她心念一動,車頭一拐,竟自朝松林深處騎去。車下泥路並不平坦,偶有雨水積聚,泥濘上的車輪痕跡更顯明晰,單車穿行其中,很吃力。
她咬咬牙,繼續前行。半小時左右,前方漸顯亮堂,舉目望去,小路旁的松林裡露出一片空地,建有兩間整齊的平頂瓦房,門前泥地有明顯的摩托車車輪痕跡。可可驚喜,立即把車子停放在路邊松樹旁,小心朝林深處的村居走去。
四周寂靜無人,屋子周邊圍鋪著數平方米的巖石粒混合黃土地面。屋子周邊圍著高高的荊棘籬笆,看不清院子裡有些什麼。
可可暗暗奇怪,農家院子不應圍有過丈高的荊棘籬笆吧!一不善孩子玩耍;二不善飼養牲口。不過,她更想知道屋內是否有懂得駕駛摩托車的人。扭頭望望周圍,察覺四處無人,便躡足上前,自門縫中張望,同時舉手欲叩門扉。
然而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可可著實嚇了一大跳!民居內居住的地方出奇狹小,大部分地方劃作農地,種滿奇怪的幼苗。葉子呈手掌狀,既非花亦非草。她扭頭察看四下無人,不怕死地挪步,湊向並排而立的另一間民居自門縫看去!
這間院子裡,種滿了紅、黃、白、粉紅、紫等顏色的花卉,花朵形同絕艷牡丹……罌粟?!老天,是向擎口中提及被此地農民私下播種,有著美艷、妖嬈本性的罌粟?
太令人驚詫了吧!她只是游民一個,何以會發現被國家查禁並被喻作毒草的罌粟?如果離開此地,那她該不該向有關部門告發?如果去告發,會有多少懸紅?
要死了!此時她該立即逃走,保住小命至為重要,居然還想這樣的問題!
就在她意識到凶險要立即逃離之時,松林外突然傳來絮絮人聲。可可大驚失色,知道若再跑回泥路邊推車走人已經來不及!左右一看,屋邊處盡是大小不一的巖石塊,再遠一點則是墨黑的松林,顯得隱蔽,便飛快朝屋後走去。
說話聲越來越近,均是低沉厚實的男音,似有六七個人。她越發驚怕,見到側牆處並無窗戶,便貼牆輕走,希望可以閃到屋後再找路逃離。
突然,她聽到有人用當地土話大叫:“怪了,這裡怎麼會有一輛自行車?!”
“不會是警察的吧?”
“蠢蛋,如果是警察,不是開摩托就是開警車,哪會騎自行車!”
“但這兒隱蔽,村口更有人把守,誰會騎車到這裡來……”
“呃,今天沒有把守……”有人立即解釋。
“為什麼?!你們瘋了是不是?這會連累所有人!”是首先吆喝的男人。
“看守的是阿羅和阿軍兩兄弟,他們在龍頭村的母親病了,所以才……”
“是啊是啊,這個我可以作證……”
男人們沉默。
半晌,有人壓著聲音說:“呃,豬哥,阿牛說得也有道理,這裡偏僻,就算騎摩托,一來一去總得幾個時辰。”
漸漸地,聲音又多了起來。
“不怕的老大,劉池先生他們尚未到來,就算有游人闖入,也不會看出端倪。”
“既然如此,他為何棄車而逃?”
“這……”
“必是聽到我們的談話聲或偷看了院裡種著——”男人突然大喝,“天啊,出事了!阿劉、阿宇!”
“在!”
“立即派人到松林仔細搜索,管他是高級督察還是國際刑警,只要逮著,殺!”
眾人沒說話,腳步聲急促地散開。
可可嚇傻了!數分鍾前,她還是一個悠閒漫步的自由人,現在卻跌落黑漆恐怖的人間地獄,被一伙陌生人定下生死!這,必是夢中吧?
她臉青唇白,雙腳直打冷戰,吃力地擰了擰自己的手臂,痛感立即傳遞至中樞神經——絕望的同時,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正站在生死邊沿……與此同時,求生欲望也迅速膨脹,她躬著身子挪動雙腿,連爬帶滾朝松林深處竄去……
身後隱約傳來嘈雜的吆喝:“那兒有聲音,必定在那兒!”
“對,我們六個人分三組,左中右包抄……”
“若逮著那膽生毛的家伙,看我不活活剝了他的皮!”
隨即是一陣猙獰的大笑,腳步聲迅速分散開去。
可可嚇死了,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踩著混合著巖石粒的尖銳山地沒命朝前方竄去!尖利的松針和突兀的松樹因為突如其來的沖撞,發瘋似的搖曳,呼啦作響的枝葉肆意嘲弄,迎頭撲面朝她打來,像要把林中封存已久的怨毒與陰鷙全數發洩在她身上!似乎不把她刺瞎或磣死誓不罷休!
天色漸漸昏黃,風聲瘋狂地在耳畔流竄。地勢忽上忽下,凹凸不平。可可淚流滿面,右足酸軟,數次被絆倒,尖利的石礫劃破小腿皮膚,殷紅的血沾在黑色的石頭上,像一只只丑陋詭異的蝴蝶。
然而,任由她如何瘋狂地奔跑。耳際,卻始終隱約聽得到後方男人們的腳步聲。在命運的安排下,她是如此渺小虛弱,不堪一擊。她極度絕望,生命如此寶貴,所謂的流浪情結,在面對死生的同時,滿足與否,又有何重要?
曾記得,少女時代的她看過一篇小說,內中有著至為驚險卻浪漫的愛情——千金小姐與綁架匪首日久生情,擔憂此情不被世俗所容,最終是匪首左手拖美人右手捧贖金,來一個人財兩得,跑到山林中隱居。
這樣的情節令孤單的她異常興奮,每有悲傷之時,總想像書中的小姐一樣,和一個被迫落寇的英俊男子遠走高飛……然而,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這回若落入這伙私種罌粟的村民手中,她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
可可不寒而栗!如果此刻有人助她脫險,就算是一字不識的農民、衣不蔽體的乞丐、長得像癩皮狗的酒鬼、蠢得像豬的白癡……如果對方要求以身相許,她絕不二價。她朱可可從不否認自己貪生怕死。
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想孤苦伶仃的她客死異鄉,就在她絕望得完全失去方向的時候,墨黑的前方突然冒出一抹淡黃,光線恍惚隱動,那是分明的生機!
身後追趕聲越發臨近。可可緊咬牙關,也不管前方是懸崖還是峭壁,俯頭死命朝光線沖去!
就在她以為前方即將是懸崖或急流也孤注一擲時,胸口並沒有如預期般感受到下墜的離心力,而是“轟隆”一下,撞在一堵軟軟的障礙物上。
可可嚇瘋了!隱約感覺障礙物是個人。那人似乎並不結實,甚至連輕哼一聲也未曾發出就被她撞翻在地!奇怪的是,那一襲似乎虛軟的身體在仰後倒去之時突然像彈簧似的向前一彈!隨即穩站原處。
可可條件反射似的朝他撲去,嘴裡顫聲亂嚷:“有人追、追殺我,快、快救我!這輩子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
男人瞇眼向她身後一望,迅速關上吊掛在胸前的攝影機鏡門,壓著聲音說:“條件挺吸引!不過最好擠點時間勾勾小指頭,呵呵,來吧,一二三,我們往前跳……”話未說完,他一把扯過她的手臂,縱身齊往前一跳!離心力牽扯過後,兩人滑落在河邊一大叢半人高的水草叢中。
可可尖叫,男人卻像早已料到,火速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可可不敢掙扎,只是把頭顱拼命往下縮著,心中暗覺他的聲音頗為熟悉,一時間卻分不清楚。
兩人肩貼肩手拖手緊緊貼著丈余高的泥堤蹲站著。耳畔,除了河邊水草特有的氣息,還隱有一股奇特的煙草味道——是他身上發出的。
可可心中疑惑為何覺得這味道熟悉,卻不感到驚惶,想要扭頭看看他是誰,可惜光線昏黑,更被一只大手按壓著她的肩膀,害她身不能動頭不能歪,要狀似嗚咽地呼吸。
不甘心這樣,硬是稍歪著脖子要看清他究竟是誰。不看尤可,一看之下竟然嚇了她一大跳,“怎麼會是你,你……”
向擎不語,迅速騰出摟著她肩頭的手放在唇邊“噓”了一聲,然後把她的腦袋搬回前方。蒼白的小臉升起兩朵紅暈,可可臉朝外乖乖窩在他身側不做聲。
他微笑,再度摟緊她貼伏在河邊的水草叢中動也不動。
此地屬於瑞靈河與另一支流河的交匯處,河道兩畔是密集大片的水草地,水位自淺而深,航道自中央蜿蜒而上。因為水草橫生,水質微濁,水蛇、泥鰍、黃鱔、螞蟥、螃蟹等等屬於溫熱帶的水生動物在此地極其繁盛。
不過,漁民不將它們放在眼內,農民也不以其為生,所以,除了以捉摸它們做副食或對外售賣做副業的農民,一般人都懼怕這一大片水草澤地,不輕易涉足。
半晌,頭頂處漸漸傳來男人們急促的腳步聲、交錯嘈雜的咒罵聲和指責聲。
“該死的,那臭女人不知跑哪了!”
“不會跳河死了吧?”
“這倒省事!你們不知道這片澤地很深?若她摔下去不被淹死才怪!”
“嗯!大哥說得對極啦……”
“你這死人就會拍馬屁!萬一她沒死跑去告發我們,那可壞事了!”
“一個小女人罷了,剛才那陣勢嚇也把她嚇個半死,應該不敢再玩什麼花樣啦。”
“放屁,你這笨蛋做了半輩子人,還弄不清死人可信還是活人可信!”
“我……”
“滾!”
“是、是。”
眾男人在河邊查看,滔滔不絕的咒罵聲此起彼伏。
可可嚇得幾乎暈死過去。扶著她肩頭的手卻突然收緊,強大的求生信念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她的心房,撫平她的紊亂和驚慌。可可深吸一口氣,慘白著臉緊緊偎向向擎,動也不敢動。心跳,卻奇怪地漸漸緩慢至正常。
約莫過了半小時,頭頂的咒罵聲漸漸稀落,腳步也漸漸隱去。
可可屏息聽了半天,終於輕吐一口氣,“好險啊,幾乎要死於非命!”
肩上的手突然一收緊,隨即傳來輕“噓”的一聲。可可立即閉嘴,以原來的姿勢輕偎在他身側,不敢動一下。
透薄的夏衣被河水浸濕,與皮膚再無一絲空隙。兩具火熱的身軀如同濕透的衣裳一般緊密貼合,所不同的是,她原以為忍一下,對,忍一下灼熱就會過去,然而,它難以預料地綿長、強烈,源源不斷,越理越亂。
此時的她其實已經逐漸平靜,或許,是身後的男人分擔了部分驚慌。同時,她也接收到另一種奇怪的信息,原來女人和男人,不需刻意親近,而是本能渴望……
兩人巧遇在火車候車室,行為古怪的他卻渾身散發著悠閒的氣度,眼內隱動一絲絲不為人察覺的精明……這一切一切,都在她心頭攝下影像,即使他後來解釋,也只會在其上再添一抹亮色……
心頭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這樣的男人是否已經名草有主?如果沒有,若月老有閒心,為她和他安排一場異地情緣的話……倒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小臉再度泛紅,她僵硬的身體無意識向外挪開了一點,卻怕被他發現什麼,立即復位。
向擎可是什麼人!豈會不察覺,隨即附向她耳邊笑說:“你不知道在男人身側挪來動去很危險?”
可可臉紅耳熱,正要駁斥,卻聽他說:“噓,別和我斗嘴,小心岸上還有人。”
“……”她閉嘴就是。
在一方尷尬局促,一方暗笑的情況下時間又過了半個小時。
因為沒有月光,天色越顯漆黑,滿耳“唧唧啐啐”的蟲鳴,嘈雜不堪。
風過,貼著水面嗚咽盤旋。四周的蘆葦和水草微波起伏,連綿而去。幽黑的夏夜,透骨的清涼,尖銳的風的手指,為纖弱冰冷的她歌唱。
恍然間,可可悲愴領悟,流浪者的快樂在大自然中唾手可得,因此,他們的悲傷也滲透著無人理解的淒涼……每當黑夜籠罩,午夜難眠,會愴然覺得自己正立身死寂的地帶,只有風和雨,會為自己憂傷起舞。
她幽幽低語:“沒有希望的人生最為乏味,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此時喜悅越濃,彼時悲傷越濃。越是期待一種結果,越會發生意想不到的障礙,這就是我的人生,要在心碎中成長的人生。”
“所以欲望少些,歡樂多些。”
他的認同令可可越發難過,緊抿嘴唇不做聲。
“這並不代表你倒霉。挫折令人堅強,孤獨令人冷靜,掙扎過來,自有得益。”
她不語,眼眶漸紅,想哭。
正要說話時,卻覺得足下傳來陣陣搔癢,可可全身汗毛倒豎!直覺游弋在身下的必是沼澤地最常見的帶毒小蟒蛇。
“不要老繃著身子,堤邊應該沒人了。”向擎壓著聲音湊在她耳邊說,“幸好今夜並無月光,他們在匆忙中也沒帶備手電筒,否則岸邊必有我們的腳印和滾落河岸的痕跡。”
“……”
“剛才我途經岸邊,見到離此處數百米的對岸是大片的玉米田。來,拖著我,慢慢朝左側走動……”他半躬著身子,撐著濕滑黏糊的河堤要拉起她。然而掌中的手僵硬得如同石頭,奇怪,向擎回頭壓著聲音問,“什麼事?”
可可淚流滿臉,“我要……要死了……死在這裡了,救我、救我,嗚嗚……”
向擎驚異,“什麼話?!”
“有東西在、在動……”
“哪裡?”
“下面……”
向擎當然比她醒目,鎮定地問:“左腿還是右腿?”
“繞,繞著我的小腿……”
低沉的聲線形如磁鐵,似帶有無比的鎮定能力,“我更想知道的是繞左還是繞右?”
神元暫時竄回體內,可可顫抖地說:“左……不不,是右……”
他看她一眼,“行了,先別動。現在你要聽我的話,一步一步地做。”他緩緩抬起左腿踩入泥汀之中,以馬步形式扎穩,壓著聲音說,“澤地小蟒是兩棲動物,它的巢穴大概就在岸邊,不過沒關系,只要你不動,它不會隨便咬人。”
可可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她看不清他的臉容與神色,只是憑借最敏感的神經,感應他毫無雜質的關懷,口齒不清地嗚咽:“求你,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就這樣客死異鄉……”
月牙不知何時鑽出雲層。
向擎清楚看到臉前的她蒼白如死,晶瑩滾滾而下,延伸至下頜,拉出一線晶亮痕跡。
心腔處竟微微揪痛。他一斂情緒,沉穩地說:“放心,你不會有事。”話間,向擎伸出雙手向兩邊腰間一探,隨即各握一把在黑夜中看似無物的黑鋼小刀,然後在離水面約一尺有余的地方輕輕一橫掃,掠下數株水草,左手迅速抓緊往兩手一卷!
在可可瞠目結舌間,向擎已把兩只手臂包得嚴嚴密密!然後用指尖一按黑鋼小刀上的機關,刀身立即以環狀向外彈開並套放在手背上。
他靜靜彎下身,兩手握住半站在沼澤裡的可可的腰身,說時遲那時快,他兩臂迅速往下一拉!臂間果然感覺到一條軟綿綿的物體!他皺了皺眉頭,在離可可小腿約兩寸的地方快速一旋手臂,回手一卷再一絞!然後猛一彎身,把她攔腰截抱搭放在自己肩頭,扛起來朝前飛奔而去!
整個過程中,無論是准備水草護手和殺蛇行動皆快如閃電,似乎在她尚未意識之時,他已把所有事處理妥當。甚至未來得及支吾半句,已被他攔腰扛起搭上肩頭疾走!
她驚呼,條件反射地要撐開他的身體。然而身下軀體強壯有力,她的掙扎無疑以卵擊石,何況也不一定就要這樣做,身子略略扭了幾下便安靜下來。
向擎左右避著身側的水草吃力踩水前行,同時以一種她能感覺,卻又難以形容的姿態盡力護著她的臉不被水草葉尖割傷。
一直就這樣逃奔著,直至漸離澤地,兩人都沒有說話。
又過了半小時,向擎背著她跑至數裡外的河畔,在一處以竹子搭建的簡陋碼頭邊停下,扶著她匆匆爬上一只廢置的爛船,搖著斷了半截的船槳吃力劃過對岸。卻不從碼頭上岸,拖著她深一腳淺一腳攀上河岸,迅速鑽入河岸邊一望無際的玉米田裡。
此時的月牙兒再次躲身雲層。
玉米有一米多高了,如鋸條般的尖葉朝可可迎頭迎面直割過來。她臉面半挨在他臂邊。
埋首朝裡面走了約二百米,他停下腳步。
可可不知在想著什麼,一不留神,一頭撞在他身側,再一個踉蹌,幾乎跌落玉米田邊的一條小水坑。
向擎反應很快,一手拖著她,笑說:“小心,我想你今晚應該不會再想沾水了。”
可可臉紅耳熱,扭動身子要擺脫他,怎知足部一扭,竟覺酸痛不已,“哎呀”叫了出來。
他干脆攔腰一摟把她攬進懷裡,急問:“踢著了?”
“沒有……只是腿……很軟……”
“必定是剛才浸過水,再背了這麼久,腳部血液不流通,你坐下,我幫你揉捻。”他扶著她慢慢蹲下,柔聲說。然後卸下背包,摸黑在裡面掏了一陣子,掏出一個頭燈戴在額上。
“啪”的一下,燈亮了。他雙手抱頭調扭頭燈的位置和光線,然後極其自然地扶著她的腿半曲起來,雙手圍著小腿肚左左右右地揉捻著。
可可的身軀有點僵硬,不做聲。
半晌,他抬頭,光束停在她的面上——小臉憔悴不堪,雙眼睜得老大,無神的眼珠在橙光下游移不定,像兩個干涸的潭。劉海和發際亂沾在臉面兩側,臉色更加蒼白。濕透的衣服把身軀團團包裹,像一只濕毛小狗,縮成一團不停地打著冷顫。
眼眶驀然濡濕,他俯身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告訴我,你究竟受了什麼苦?”
她一顫抖,隨即蜷縮在他懷裡“嚶嚶”低泣。
知她必是心有余悸,向擎體貼地扭轉話題:“你的背包有沒有干淨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有的……不過不能穿了……”
“沒用防水布包著?”
“沒……”
他頓了一頓,松開摟抱著她的手,抓過自己的背包拉開要掏些什麼。
可可頓覺溫暖流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你的反應很符合正常的步驟。”他掏出一件自己的棉衫和風衣遞給她。
“什麼……意思?”
“感冒。”
可可瞄了一眼,“衣服不合穿……”
她戒備的小樣令向擎“哈哈”一笑,“衣服不合身不是好理由,現在更不是害羞的時候。”他別過腦袋,笑說,“放心吧,有賊心沒賊膽是我的寫照,我不會偷看,快換上衣服!”
蒼白的小臉升起兩朵紅暈,知道不應推辭,可可扭捏著接過衣服,調轉身子,把濕透的棉恤和胸圍全數脫下,套上他大得嚇人的棉衫。一垂頭,才發現領口處竟然幾乎開至胸部上方,她連忙再套上另一件黑色風衣,將拉鏈嚴嚴密密地拉至頂部,卻仍然只到頸骨處,只得囁嚅說:“行了……”
向擎回頭看看風衣鏈子拉得老高,把領子豎起,仍然頂不到下巴的可可,笑了。又垂頭往背包裡掏了一陣,拿出一個疊成巴掌般大小的東西,“把濕衣服收起來用這膠袋包好,放回背包。”
可可紅著臉接過來,原來是個小膠袋,連忙把堆在左身側的濕衣服收拾進去。
期間,向擎把頭燈調至最暗光線,不動聲色照看周圍的環境。四下俱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再無可疑之處,便低低地說:“現在是晚上九點,一般村民已經入睡,但我們還是要在這兒再坐一會,過了十點才離開。”
“為什麼?”
“必須回復體力,在天亮前回到酒店收拾,日出前坐上出租車離開此地才算安全。”
她的小臉復又青白,“不用吧,怎麼要這樣匆忙呢?剛才天色昏黑,他們應該看不清楚我的樣子……”
“他們的確看不清楚。”向擎屈腿坐在她身旁,兩手搭放在膝上。依然是那種無論立身何處,都能安閒寬厚的氣度,“但他們可以根據你留下的自行車查出你在何處租借,相貌如何,甚至更多的東西。除非你是用雙腿逛至此地的……不過應該沒有這個可能吧。”
她一呆。
“如果可以,請告訴我你發現了他們什麼秘密?”他看她一眼,“雖然我不一定要知道。”
她垂頭不語,半晌,反問:“你又為何在此地出現?”
“理由非常簡單。我愛好游蕩和攝影,聽得此地有村民私種罌粟,便沿途慢行,想著要親睹它妖艷的芳容並攝影留念。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中知道此行有點危險,還是抵擋不了罌粟花烈火般的誘惑,要親眼目睹並攝影幾張才甘心。”
此人身手敏捷,若只此目的,未免欲蓋彌彰,“碰見你時已是傍晚,要攝影也不至於這麼夜吧?”
“除了罌粟,我也想沿河而下拍攝這兒大片的青黃水草,聽說在黃昏之時,它們才會像美女蛇般展示她的妖艷、像毒菇般綻放她的絢麗……好吧,輪到你說了。”
“那你打算晚上睡在哪?”
“沒想過。”
“啊?”可可瞪大眼睛,“你是鐵人啊,不用睡覺呢?!”
“野外露營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他笑了笑,“我與你同是孤身流浪,性質卻不同。看你,定位儀沒有,指南針沒有,背包沒有防水功能,整一個賭氣要離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喂喂,別扯開話題,快說為何到這裡。”
偷眼瞄了瞄他那形如巨無霸般的大背包,她咬住嘴唇,直至泛白了才說:“我……我現在心有余悸,實在不想回想剛才的恐怖經歷……你、你就等我靜會兒再說吧。”
“原來這樣。”向擎舉手伸了個懶腰,右手卻停在半空,隨意撩起身旁一株玉米苞的須兒輕輕捋著,一副“說不說由你”的表情。
可可最怕別人輕視,忍不住又說:“其實,剛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已被人……”咽間一堵,她說不下去。
“不要輕易在男人面前流淚。”他縮下捋著玉米須兒的手,拍了拍她的發頂。
敏感地覺得他的力度放得很輕柔,甚至比對待玉米須兒更輕,她的心頓覺舒暢了許多。
可惜,他只是拍了兩下,手便再度轉向另一縷玉米須兒上。
她一吸鼻子,竟然有些妒忌那縷米黃色的玉米須兒,便賭氣說:“男人又怎麼樣?他們是鐵鑄的?不用吃喝睡拉?”
“明知不是這個意思,就要曲解成這樣?”他怪怪看她一眼,突然笑說,“不過我這人性子散漫,不喜歡說滿嘴好聽卻違心的話,我媽就常說因為我是這樣才弄得三十好幾還是孤家寡人!”
她小臉立即漲熱,“我這人嘴不甜,學不乖,明明不是這樣想,說出來就會變了味,對不起……”
“雙目黑白分明,晶瑩明亮,心地必也差不到哪裡去。”向擎微笑,“你就是這種人。”
她更加開心,聲音卻低了下去:“你……你就看得出來?”
“相由心生嘛。你肯說此次事故的原因也罷,不說也罷,我本一閒人,不但無心害人,更無意從任何人身上得到任何好處。但你現在處境凶險,最好聽我話盡快離開此地。”
“嗯……”
“好吧,反正還要待好一陣子,咱們先吃點東西。”他拉過背包,在裡面不停掏著。突然,他一揚手“啪”地打在自己大腿上,“喲,好大的蚊子!”
可可忍不住“撲哧”笑了。
向擎瞅她一眼,“你的笑容給人一種很快樂的感覺。”
“是嗎?”她想了想,復又笑了,“你說得好像我們很熟悉似的,其實只見過三次面。”
“兩次吧?”
“是三次。”她肯定地點頭。
向擎想了想,望著她牽嘴淡笑,以示認同。
橙色的光線下,可可清楚見到他雙目晶瑩閃爍,似是萌動著一份奇特的情意!心房像被什麼撞開了,隨即“怦怦”亂跳!
他面露如此表情,必定對她感覺不錯。最要命的是……她好像也對他很有好感……此時孤男寡女,月黑風高,如果現在他要求吻她……她會配合的……
要死了!她怎麼可能對一個只見過三次的男人有這種念頭!可可拼命自我唾棄,視線鬼祟睨著他不停掏動著背包的雙手——希望掏些能吃的東西,哪怕是一條花生糖或一塊朱古力,借以稀釋突然萌生的曖昧。
是了,她背包裡也有吃的,今天出門前在路邊小食店買了兩只粽子,十數個小籠包,還有大包的朱古力。可可立即拉起放在腳邊的背包,手卻僵在半空……
向擎瞅她一眼,掏出兩支朱古力,遞一支給她,“你那背包不是防水的,食物能吃也相當難看。現下又不是彈盡糧絕,吃我的吧。”
看了一眼像只濕毛狗般伏在腳邊的背包,可可沉默地接了過來。
兩人悶聲吃著。半晌,向擎突然輕笑。
“笑什麼?”她看他一眼。
他仍然輕笑不語。
“有事不說清楚,就知道陰惻惻地笑!”為了剛才莫名湧動的情意,她微顯賭氣,“男人都這樣,喜歡說一套做一套,背著親人干這樣弄那樣的!對家庭是,對親生骨肉也是!到了實在沒有辦法掩飾的時候,就死鴨子嘴硬,指責身邊的人不懂關心他,對他不夠好才會向外發展!”
“什麼意思?”他皺皺眉頭,“你說誰?你父親?男友?”
她咬唇不語,卻不後悔。
向擎聳肩,撕開朱古力的包裝紙,有滋有味地咬了一口嚼著,“這有什麼出奇,利益關頭,出賣人和被出賣只是一種關系,相互熟悉才更容易發生問題。”
察覺他有安慰之意,可可輕“嗯”一聲,不免為自己剛才的態度而後悔。
“要學會調節情緒,別把思緒長留在某一時段,會快樂些。”
她看著他,“所以你很灑脫,很快樂?”
“我本非神童,通常是摔跤後才知道小心。”他笑說,“不說你不知道,我八歲才讀一年級。”
“我也是呢。”她“撲哧”一笑。
“看你樣子挺醒目的,不像那麼蠢。”
“你也不像啊。”
“很不幸,鄙人正是如此笨蛋。”
“才不是!你精明著呢。興許是後天努力,也調教得好,就聰明過來了。”
向擎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頓一頓,突然輕歎:“做人不要太聰明才好,蠢點,痛覺才不會靈敏,日子才過得舒心。”
“你的人生觀?”
“消積吧?其實也可說是積極。”她“格格”低笑,“熱愛生命,總是想著怎麼令自己過得舒心。”
他微笑,“你有一副清新直白的性子。可以笑如烈火,可以愁如秋雨。”等她愣瞪著過來的時候,他又說,“你其實很可愛。”
她胸口“怦怦”劇跳,卻裝作傻大姐般干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可愛?你開什麼玩笑啊?”
“就當我說笑好了。”他牽起嘴角,“在候車室時,你為什麼對我咧嘴笑?”
“啊?有嗎?好像有的,呵呵……”她干笑兩聲,“當時你橫七豎八背著很多行李,樣子滑稽嘛,看著就想笑了,怎知你正好望過來……”
“原來是我該死,干擾了姑娘的興致。”他笑著睨她一眼,“怪不得在火車買煎餅時,你對我非常不滿。”
“有嗎?”她繼續裝傻。
“幸好是夜晚,天氣清涼,姑娘突發一點善心,替我蓋上被子了。”
小臉“刷”地漲紅,卻恃著光線昏暗,可可死撐,“我哪有替你蓋……沒有啦,一定是你覺得冷了,條件反射地拉過被子蓋著自己……”
“原來如此。”
可可小臉越顯火熱,“不就是這樣嘛,還會怎麼……樣……”
向擎“哦”了一聲,竟似微微失望。
兩人一時沉默。
半晌,他緩聲問:“是否你總是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所以從來小心不卷入人情債務,即使當的是債主?”
她心頭一凜。
“我覺得失望。”
“為什麼?”可可努力鎮定。
他一攤手,“還以為自己外形端正,熱心助人,這樣自我認可的同時,發現竟在不遠處有一女孩看著我俏皮地咧嘴笑,心中竊喜,猜她必是對自己有點好感,怎麼一旦對質,才發現自己被完全否定,哈哈——”
語氣似認真也似調笑,他究竟什麼意思?可可抬眼看去,見他仍然在笑著,俊朗的眉毛和閃爍的眼眸並不曾掩飾內中一絲戲謔!
她驀然失落!或許,他真的覺得自己可愛,只不過這樣的認知,緣如他期望一次異地艷遇,一場露水情緣,以抒解旅途寂寞。如果雙方意會,會一致認可,只講求肉體歡愉,不問情歸何處。
郁悶在胸口漸漸堆積。雖然猜到表裡優秀的他不會脅迫女人……但於她而言,這代表一種失望。
人與人之間,總得先有一種關系維系著,方能同桌進食、同屋而居,乃至同床共枕……她不是喜歡愛情快餐的女人。
“時間不早了,要啟程啦。”向擎拍拍腿站起來,望著她朝出手。
可可抬眼,他的眸子掠過一絲故作輕閒的神色——是為剛才的話內疚了,因而掩飾?
想到這裡,她心裡的氣竟又莫名下了。對他印象一直很好,何況於別人,她從來要求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