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上當鋪行騙的人,必須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一絲絲好狗運。
當鋪表面上是正當商行,遵守律法在做生意,暗裡難免會扯上見不得光的黑幕。
有些道上人士,一手拿著典當物上門,一手大刀架在你脖子間,晃晃受手上的東西,問你值不值一百兩?當然不值,他的典當物可能是顆石頭,可能是條破布,但你自己的性命在對方刀下岌岌可危,膽敢將腦袋左右搖晃的人,真的不多;有些人穿的雍容華貴,一出手就是滿桌子亮閃閃的澄黃金條,實際上沒有半條是真貨,卻硬拗他帶來的貨,被當鋪給「污」掉,讓人以假換真,大吵大鬧要他們給個交代——諸如此類的情況,層出不窮,當鋪若沒有三兩三,光遇上這種客人一個,鋪子就等著別人拆成廢墟,於是,當鋪裡自有一套應付麻煩事的好本領,以及不成文的當鋪律法。
上門鬧事,由當鋪武師視對方態度和凶狠來決定以暴制暴的程度,若對方打傷當鋪員工,武師也絕不會讓人有機會好好「走」出當鋪大門。
上門詐財,輕者扭送官府發落,重者關起當鋪大門,和對方私下好好「談」,至於怎麼談,雖有不少傳言在外流通,說是拳打腳踢的談、說是十大酷刑的談、說是恐嚇脅迫的談,但沒有被人證實過,而被「談」過的詐騙傢伙,一輩子都不曾再踏進南城,聞「嚴家」色變。
嚴家當鋪小自守門的阿財,大至管事的「流當品」們,各各身懷武藝,平時笑臉迎人,待客有禮,一旦大門一關,捲袖的速度一個比一個更快,揮拳踹腳的動作一個比一個更火爆,其中又以尉遲義為個中翹楚。
騙子,嚴家當鋪半個月內至少會碰到五個,對當鋪裡的員工而言,早已見怪不怪,遇上了,就先把人圍起來,「請」進後堂,再作處置。這類小事,公孫謙是極少親自出面,他沒有過度發達的僨張肌肉和好戰的野蠻本性,喜好悠哉過生活的他,情願將勞力花費在泡茶及搖紙扇扇涼風這類工作上。
這是第一次,他掄起拳頭,差點這段隨身紙扇,產生一股難以熄滅的怒意。
公孫謙落座於飯館二樓靠窗雅位,與三位熟客應酬交際,商談一批流當古董買賣,三位熟客皆有購買意願,礙於彼此的交情,不好獨佔,決定整批古董均分三份,各自認購,而今天便是決定哪一件古物由哪一方標得。
一開始,討論激烈,最具價值的鎏金寶玉壺,三人都勢在必得,公孫謙樂見三人競爭,反正無論討論到最後由誰奪得,當鋪皆有利可得,於是,他心情愉悅地看著三人言辭交鋒,價錢正倍數倍數往上加,超出他原先預計的數目字——這樣的愉悅,瞬間減滅,在他看到街市裡,搖曳生姿,娉婷緩步而來的纖纖身影。
公孫謙瞇細眸,將人覷得更仔細。
那眉眼、那五官、那身形,他不會認錯,是李梅秀,他以為平凡倒不容易記住的她,在真正再遇時,第一眼就認出來。
他卻又有一點點不確定……因為,落差太大。
那日進到當鋪裡的羞怯小姑娘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另一個濃妝艷抹的妖美女人,鮮紅色唇脂,描繪出豐盈雙唇,眼尾勾勒著鳳眸飛揚的暈裝,素髻與麻花辮解下,改梳高聳的富貴寶髻,髮髻簪滿金鈿與步搖,雖然他一眼邊等看穿那些首飾不過是贗品,但在陽光下閃耀出來的金光仍是足以讓人炫目。
她正嬌美笑著,與身旁兩命男人打情罵俏,十指一會摸摸左邊男人的臉龐,一會揉揉右邊男人的胸口,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互相調情,即便他與她有一的小段距離,仍能聽見她呵呵嬌笑的銀鈴聲音,那聲音,在不久之前在同他說著——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
明明還記得她說話時,嗓音的顫抖和無助,泛紅的眼,滾落熱燙的淚,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牢牢記住。
方才當鋪裡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
那位清純可人小姑娘,仍在腦海中,這幾日來,不時偶爾叫他放下當鋪裡的正事,難得發怔想著,她拿回五十一兩,不知是否平安自無情後娘手裡救下自己的清白,抑或是仍讓人強行押往青樓那個萬劫不復之地?
然而眼前此景,同一張臉孔,迥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他雖不能確定,心裡卻燃起悶火。
她嬌媚艷麗的姿態,絕非幾天幾夜便能練就純熟,她纖腰款擺的風情,更絕非先前清純憨靜的「李梅秀」短短數日就會扭轉改變,她撩撥男人慾念的手腕,擺明就是個中老手,她身旁男人完全招架不住,幾乎要化為她手中繞指柔。
那日的李梅秀,今時的李梅秀;白梅一般的李梅秀,牡丹一般的李梅秀;哭泣的李梅秀,嬌笑的李梅秀;無助的李梅秀,沒人的李梅秀……
若不是他眼拙認錯了人,就是他被騙。
眼拙這倆字,與他無緣。小當家曾誇過,他公孫謙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那對眼睛——前者那項假設直接刪除,只剩後者。
公孫謙面容如霜,眉心染上冷意。
被騙與否,試探試探便可以知道。
公孫謙手裡的白紙扇,突地滑出指節,自飯館二樓窗框落下,啪地一聲,好巧不巧掉在途經其下的一女二男。
「哎呀,是誰丟紙扇下來?差點砸到姑娘了啦!」站在她左側的護花使者氣呼呼拾起扇,抬頭大罵。
「抱歉,一時手滑,我立刻下去拿。」公孫謙嘴上致歉,卻沒有如自己所言地「立刻」從座椅上起身,他以最犀利的審物眼光,緊鎖正在撥弄額側金鈿的她,那柄扇,沒有打中她,僅輕輕襲過她的髻上珠玉成串的飾品,略略打偏了它。她理好金鈿,抬眸想看是哪個冒失鬼。
公孫謙捕捉到她雙眼裡一閃而逝的驚訝,雖然短暫,也藏得極好,在瞬間交會後馬上粉飾太平,流露出面對陌生人的神色,然而對公孫謙來說已經太足夠,他那雙能輕易分辨商品真偽的眼,得到答案。
他證明了她是李梅秀——日前踏進顏家當鋪,假扮純情,佯裝無辜,編造一堆謊言,騙走五十一兩以及他難得而生的心軟——那一隻可惡的李梅秀!
「我、我想去布店挑塊料子做新衣裳,你陪我去吧,魏少爺你留在這兒,等那位公子下來取扇。」她收回上抬的視線,挽住右側男人就要先行離開,留下左側男人站在原地,話才一說完,身子都還沒轉向,公孫謙那襲飄飄長袍衣擺已擋在她前面去路。
她愕然瞠目,看看飯館二樓,又看看他,不敢相信這段距離他是怎麼迅速從上頭「變」到她面前?
她不由得後退幾步,但定定心神,又穩住腳步,只是眼神不看向他,態度就像兩位路人在街上偶遇,四目無需交接。
「你的扇。」左側姓魏的男人將紙扇遞回公孫謙。
「感謝,有誤傷到姑娘嗎?」公孫謙淡淡一句,眾人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讓原本想腳底抹油溜掉的她動彈不得,必須回答他的「關心」。
「沒有。」她語氣冷漠,兩字回完,拉著男人就往布店走去,她挺直背脊,無視背後那股如冰霜緊緊跟隨的灼視,一開始,她心驚膽顫,擔心自己無法順利逃掉——怎麼會在這裡遇上那個男人?他認出她了嗎?她的打扮應該和那日天差地別,還撲上濃妝,他雖然心裡覺得她眼熟,卻不可能將她與小可憐「李梅秀」多做聯想吧?
冷靜,要冷靜,他不認得她的,不然他老早便拆穿她,不是嗎?
這個看似精明的男人,不若他外貌唬人,才會輕易便讓她從他手中騙到五十一兩,隨便擠出幾句哽咽和眼淚,他便上了鉤,雙手奉上白花花銀兩,最後更親自送她離開當鋪,叮囑她路上當心。
笨男人,上一回笨,這一回也沒有變聰明,無法看破她這名小騙子的把戲。
是的,她是騙子,行騙大江南北,以騙術為生,獲取大量金錢,無所不用其極地將他人的血汗錢輕易騙到手,再拍拍屁股走人的惡劣騙徒。
她扮可憐、扮柔媚、扮無辜。扮窮苦,多樣面貌,隨著手騙人的「需要」或「弱點」而變化模樣,那日上顏家當鋪的飽受欺凌的小孤女也是,今日嬌柔耍媚的風騷艷姑娘亦然,目的只有一個,詐財。
她進到布店,便向店家商借茅廁,以慣用的尿遁方式,拋下男人逃了,可惜她還沒從這兩個性好漁色的男人身上騙取到前菜,還被他們白白摸了好幾把,真是得不償失。但她今日已經失去了騙人興致,只想早些回家去,省的再撞見顏家當鋪的那個男人。
公孫謙,這個名字出現在她拿回五十一兩白銀時,夾在裡頭的典當單據上,簽的端端正正,沒一撇每一勾,都像他給人的溫文感覺,他看著他在白紙上簽名落款,心裡還小小湧上一股罪惡感,差點想再一次尿遁,不要騙這個男人算了……
她很討厭騙「好人」,那會令她覺得自己貪婪醜陋,所以她專挑名聲差又大量賺取暴利的對象下手,賭場、當鋪、高利貸,全是她鎖定的目標,從他們身上騙取十幾二十兩來花花,如同九牛取一毛,他們無關痛癢,她亦能賺滿荷包,這也算是某種的皆大歡喜,是吧。
李梅秀——這是她的真名,沒有欺騙公孫謙——拐進小巷,解下叮叮咚咚的累贅頭飾,腦袋上頂著沉重寶髻叫她頸子酸軟,偏偏那兩個色鬼男人吃這一套,她不得不投其所好。她扯開纏繞著青絲的束繩,寶髻垮解,烏絲溢下,薄紗底下的肌膚早已冷到泛起一大片雞皮疙瘩,她抱臂,環住自己,上下摸搓著臂膀,藉以溫暖自己,走著走著,不上台階,穿過廊門,藉著別人家後院抄近路,她壓低頭,腦子裡仍在想著方才遇上公孫謙一事。
「此時是你慣用的模樣?還是濃妝艷抹?抑或……那日鄰家小可憐才是?」公孫謙站在她面前約五步,開口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怒氣,更不聞暖意。
李梅秀整個人驚跳起來,像只活蝦連續倒彈好幾步。
「你你你……」她抖著指,活見鬼似的指向他——他明明、明明就甩掉他了,他怎麼還會出現在自己前方?這男人是用飛的嗎——但立即想到必須佯裝與他毫無瓜葛,她穩住驚慌,換上另一副表情:「你不是剛剛掉扇子的公子嗎?」
公孫謙冷覷她做戲。
「不需要再假裝,你很清楚,我認出你了,李姑娘。」
她維持住冷靜,嗤笑:「怎麼,這是你新的調戲姑娘手法嗎?想與我攀熟?你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你,我也不姓李。」最後那句,又是謊言。
「李梅秀這三個字,也是假的?」公孫謙緩緩走近她。
她告訴自己不許退後,現在一退,等同於心虛默認,穩住,用眼神瞪回去。
「誰是李梅秀?你認錯人了!」她瞇著染有花紅暈妝的美眸,黛筆輕繪的柳葉眉微微挑高,裝傻到底。
「後娘欠人五十兩,賣到青樓抵債,五十兩能救下你的清白,這些,也全是胡說的故事。」公孫謙手中紙扇緩而輕地在左掌心中敲著,彷彿像個正在吟念優美詩句的雅客,一字一句,不是吟風弄月,說得卻是她曾編織的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再不滾開,再繼續戲弄我這個良家婦女,我就要大喊救命。」李梅秀故意將他污蔑成登徒子。
「喊呀,我想瞧瞧你這位良家婦女與我這位被誆騙五十一兩的當鋪冤大頭,誰的委屈比較大。」公孫策不改一派文雅,勾唇,似笑,非笑。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李梅秀啦!」她有些惱羞成怒,吼聲加大,引來小巷弄的某戶平房推開窗,探頭出來看熱鬧,李梅秀一瞟見那顆花白腦袋,心裡暗叫不妙,怎麼誰不引來,卻引來一個最糟糕的傢伙?!
「梅秀,回來啦,怎麼還在外頭玩,快點進屋去呀,外面冷哩。」就住在自家鄰舍的程婆婆,態度熟絡,嗓門洪亮,咧咧笑時,露出缺了數顆牙的黃白牙齒。
程婆婆什麼都好,就是近年來記憶裡越來越差,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時常不按理出牌,當然,也看不懂李梅秀努力朝她使來的眼色,兩人之間毫無默契。
公孫謙挑眉,神情在說,這位婆婆也叫你梅秀?
「怎樣?我剛剛好叫梅秀,這個名字多普遍,全南城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總不會全南城的『梅秀』都欠你錢吧?再說,我不姓李——」她驕傲揚起下巴,死不承認。
梅秀這名兒,平凡常見,俗稱的菜市場名!
「厚,你連自己姓李都忘記了?你這樣太對不起老李了吧?!他一個大男人辛辛苦苦拉拔你們姐弟長大,你現在翅膀硬了,連自己姓啥都忘呀?!你這個不肖女,對不起你們李家列祖列宗呀——」程婆婆誇張地仰天長嘯,人家對不起的是姓李的祖宗八代,和她程家壓根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程婆婆砰地一聲關窗,不屑與不孝丫頭多說半句。
程婆婆!這種事為啥你就記得這般牢?那你之前欠我爹十文錢的事,每回向你討,你就裝糊塗帶過,你選擇性癡呆嗎?!
「全南城叫梅秀的姑娘很多,恰巧姓李的也許不單單僅有一兩位,但姓李名梅秀,又長的這副模樣,少之又少吧。」公孫謙要看她還能如何狡辯,欣賞她容顏青綠。
行騙這麼久,不是沒被人揭穿真面目過,豐富的經驗告訴她,只要先求脫身,沒有過不去的難事。既然被識破,她改採另一招,哀兵政策。
「公孫先生,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欺騙您,那五十一兩真的是救命錢,我明天就去當鋪還清……我發誓。」她雙手一合,姿勢瞬間由傲轉軟,方才直挺挺的背脊跟著彎下去,還繪有濃妝的容貌,搭上非常不合適的苦情眼神。
「騙子說的話,必須視程度打對折。」而她的話,要對折再對折再對折。因為,他此時看見她眼神裡,還有狡黠。
這女人,仍在打著壞主意,偏偏他公孫謙這輩子不曾被同一個騙子騙過兩次,他是個記取教訓的男人,相同的錯,不會再犯。
「……在三個月的取贖期限內,我隨時都有權還錢了事,這不算騙,你不要叫我騙子。」雖然她打從一開始,的確就是打算要「騙」,只不過被揭發真相時,惱怒情緒會使人莫名地理直氣壯起來。
她說的沒錯,當鋪的遊戲規則,以賺取利錢為主,若客人在期限內願意拿出銀兩來贖回典當物,對雙方都是最省事方便的結局。
她的三個月期限未到,期限之內,她帶錢取贖,都不算騙,當鋪不會有絲毫損失,唯一有損失的,是他。
她騙了他的心軟,讓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慰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行,還錢了事。」為了當鋪,公孫謙不得不向她索討五十一兩,至於他的損失,自己認賠,並告誡自己,日後別再相信任何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女人,浪費自己的善心,那不值得。
「呃,我現在身上沒有錢。」這句話,是她難得的真話。
「五十幾兩,你倒是花的很快。」他望向她滿手的假首飾及一身看似價值不菲,實則為假絲綢的華服。
「讓我緩個幾天,好嗎?」她擠出笑,想迷惑他。
他不會再信任她。
「我若點頭,你一離開我的視線,下一步便是收拾細軟,連夜逃出南城。」公孫謙說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呃……」沒錯,她現在就想逃了。
「李姑娘,看來,我必須勞煩你跟我回當鋪一趟。」
「我不——」她正要拒絕,甚至準備趁他不注意,便使出她自小練就的破武藝,打昏這個書生樣貌的男人——敢當騙子,就要有幾把刷子。她練武,不知為了強身、練四肢靈活,被人追時能逃的飛快,最要緊的是遇到麻煩事時能夠自保。她不想真的打傷他,放棄慣用的右手,改以左手攻擊——公孫謙扇柄一揚,四兩撥千斤將她伸探而來的下流偷襲手隔開,紙扇並沒有停下走勢,朝兩人右側一堵廢牆揮去。
轟轟隆隆……
廢牆瞬間垮成廢土,一磚一瓦,全都破光光,而造成此景的那柄扇,讓他優雅刷開,扇面上所會的墨竹彷彿正在迎著清風搖曳,提在一旁的詩,字句優美——牆都碎成那樣,為什麼那柄紙扇還完好無缺呀呀呀呀呀?!
李梅秀訝然得連嘴都忘了該要合上,黑壓壓的陰霾佈滿她的印堂,宣告她今日極背的運氣,彷彿在警告她:識相點,你最好不要違抗這個男人,否則那柄打牆的扇打在你身上,轟轟隆隆隆……
這個男人,長得像個書生,不代表他是書生,書生應該要手無縛雞之力,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書籍,滿嘴之乎者也……至少書生絕對不可能用一柄紙扇就轟垮一面牆啦!
「李姑娘,一塊去吧。」公孫謙淺笑,笑意未達眸裡,拂扇動作輕輕柔柔,但她沒忘掉他這把凶器殺傷力有多強。當他再度提出要求,這一次,李梅秀沒膽子拒絕。
她不想像那面牆一樣,一點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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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上顏家當鋪,身份由典當客變成欺詐犯,商會還能由公孫謙手上喝到一杯暖呼呼熱茶,這一回,什麼都沒有,天差地別的感覺好落寞。
公孫謙將她帶回當鋪後,把她交給其他人處置,他便離開了。雖然嘴上沒說,他的舉止卻說得很明白,他一點也不想和她多相處半刻。
「沒想到你真的是騙子。」歐陽妅意環抱著鐵臂在李梅秀身旁繞轉幾圈,嘖嘖搖頭:「人模人樣也好手好腳,不思正當途徑生財,卻行騙術,還騙到我們頭上來,真的……不需要對你太客氣。」說完,歐陽妅意開始扳指熱身,準備打人。
「妅意,慢著。」秦觀阻止她。
「慢什麼慢,咱們對付騙子不都先毒打一頓嗎?你們男人不能打女人,我們女人自己來就好。」歐陽妅意連袖子都卷妥了,隨時可以開扁。
「謙哥交代過,別傷她。」秦觀淡道。
「她把謙哥害慘了,謙哥還替她說啥好話呀?!讓我扁她一頓先——」
夏侯威武擒住歐陽妅意「呀噠——」一聲之後舉高高的粉拳,制止他胡來。
「謙哥都開口了,你就聽話吧。」畢竟公孫謙極少有求於人。
夏侯威武都這麼說了,歐陽妅意哪還打得下手,只能悻悻然收拳,重重一哼,在李梅秀面前空椅坐下,死命瞪她。
一屋子的沉默,幾乎叫人窒息。李梅秀成為每一雙冷眼注視下的聚集點,她知道他們都在嫌惡她,騙子在當鋪裡,比只油蟲更不如,他們的敵意,理所當然,只不過方才歐陽妅意那一句「她把謙哥害慘了」,讓她比面對眾人的目光更難以釋懷,她忍不住,開口發問:「公孫謙他……因為我,發生了什麼事?」
歐陽妅意先冷笑兩聲,一雙美眸倒是更加冷淡:「她的頭差一點就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李梅秀倒抽冷氣。
頭、頭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差一點。」歐陽妅意強調這三個被李梅秀漏聽的字眼。抽什麼息呀?換不是因為你騙人,現在雙手揪緊胸口那方衣料,又一臉驚駭不會太矯情了點?
「那就好……」李梅秀拍拍胸口,又驀地發現覺自己突兀的舉止,愣愣盯著自己的掌心,再困惑地放下它。
她……幹嘛覺得放下心了?
當騙子,從不會去擔心被騙人在被她騙走錢財之後的下場,就算公孫謙因她而慘遭腦袋塞入痰盂,也、也不甘她的事……
「雖然沒被塞到痰盂裡去,但也被人狠狠訓斥一頓,最後還得在當鋪前罰站。」秦觀神情像冰,說起話來面無表情,完全讓人看不出所言真假,或是誇大其詞。
罰站?聽起來像處罰不乖的小孩子……
「我以為公孫謙是當鋪老闆……當鋪裡還有比他低位更高的人嗎?」李梅秀不解問。他從方才到現在,聽見左一句「謙哥」右一句「謙哥」,他這位哥字輩的人,理當是當鋪中的領袖才對。
「姑娘,你抬頭看看身後匾額。」一道嬌俏悅耳的女嗓自後堂傳來,未見人影,先問天籟,好聽的叫人忘掉方才交談的內容,只聽得見甜滋滋的嗓音所下達的命令。
李梅秀直覺仰頭,背後那堵牆面上懸掛著閃亮亮的「嚴家當鋪」四個草書大字,可她不明白女嗓要她看匾額的用意。
珠簾叮叮咚咚,每顆翠綠玉珠在婢女的撥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婢女纖手撩開珠簾,恭迎緩步而來的豆蔻美姑娘,想必方才說話的人便是她了。
美姑娘不過二八年華,相當清麗娉婷,金帛碧裳的華美衣飾包裹著她,腰肢纖細,曲線分明,烘襯其嬌貴無比,若再過些年,她將會出落得更加漂亮迷人,到時或許當鋪的門檻會被上門求親的男人踩平。
「這裡是嚴家當鋪,不是公孫當鋪,公孫謙自然不會是當鋪老闆,在這裡,地位最高的人,姓『嚴』。」美姑娘由婢女扶著落坐,一直坐在原地不動的木頭人秦觀竟然爬起來倒茶給她喝,歐陽妅意解下肩上毛披,把自己用體溫煨暖的毛披覆在美姑娘圓潤優美的香肩,另一位夏侯威武,則是乖乖挺直背脊,讓美姑娘以柔若無骨的姿勢當椅靠,偎著。
方才氣勢炙旺的三人,再美姑娘面前,淪為家僕三隻,足見美姑娘的身份與他們有嚴重落差。
美姑娘啜口秦觀斟來的香茗,粉唇再啟,好聽的嗓流溢出來,帶著笑:公孫謙不過是個流當品,在這件當鋪裡的地位,是這個。「美姑娘伸直戴有金戒的小尾指,輕輕勾了勾。「加上他日前竟然花六十兩讓人典當清白,犯下連笨蛋都不會犯的離譜大錯,現在大概只剩下腳趾頭的價值。」
李梅秀聽著,皺起眉。
流當品?
公孫謙是流當品?
他明明看起來就像個公子爺,無論是談吐、衣著、舉止皆是那般有教養,她見過太多富家子弟,都不及他的一半氣質。
這樣的他,只是當鋪裡被拿來典當卻不再回來取贖的流當品?
「你就是那個害他犯錯的典當品?」美姑娘瞇眼輕笑,覷向李梅秀,年輕水燦的眼眸看似嬌柔無害,實際上卻閃過一抹銳利精光:「聽說,你是來取贖的?準備贖回自己清白?」
「嗯……」事實上,她是被公孫謙給「請」回來的。「但我沒錢。」
美姑娘挑挑眉:「沒錢?春兒,拿她得當但給我瞧瞧。」
「是。」伶俐婢女領命退下,沒多久,帶著當單回來,恭敬呈上,美姑娘稍稍瞟過:「當六十兩,先扣月利,實拿五十一兩,三個月,你可以拿銀兩來取贖,這個月四號便滿三個月期限。春兒,今日幾號了?」
「小當家,今日二號了,」伶俐婢女應道。
「距離三個月只剩兩日,而你剛才很篤定地說,你沒錢,是吧?就算寬赦你五日,也還不出來吧?」梅姑娘問李梅秀,厚著必須很誠實地點頭。
美姑娘把當單折好,讓伶俐婢女受妥,笑吟吟與李梅秀確認:「也就是說,流當了,所以典當物由我們嚴家當鋪全權處置,是不?」
李梅秀戒備地看著這個貌似天仙,笑意卻詭異的美姑娘,好半晌才無謂地攤攤手:「我典當的是清白,它一點也不值錢,不像古董放越久越無價,你們很難脫手,不如這樣吧,你放我離開這裡,半個月後,我拿兩倍價碼來取贖自己清白,你說行嗎?」她開出誘人的交換條件。
「誰說你的青白不值錢?我嚴家當鋪首屈一指的玉鑒師肯花六十兩和你交易,表示這件商品就值白花花的六十兩,既然你敢當,我們顏家當鋪就敢賣。秦觀、妅意、夏侯,歡迎她加入你們流當品行列。」美姑娘彈彈指,要在場的另外三件「流當品」迎接同伴。
歐陽妅意一臉沒有很甘願,夏侯威武濃眉微揚,秦觀緩緩轉身,咧開一抹他很不擅長的僵笑,三人異口同聲:「恭喜你加入顏家當鋪,成為流當品一枚。」
夜路走多,總會遇上鬼。
李梅秀三歲第一次用騙術騙取青梅竹馬志明手裡拿塊芝麻大餅開始,十幾個年頭,她騙過無數人,任何謊話都說過,爹娘在他口中慘死不下百次,每回都拿來騙去別人同情,人心何其柔軟,一聽見她編織的悲慘身世,幾乎都會伸出援手。
她從最初的強烈罪惡感,到現在,早已麻木。
她不騙比她窮的人,不騙比她慘的人,不騙上有老母下有稚兒要養的人,她只挑油滋滋的肥羊,一方面成果收穫才豐碩,另一方面,她不用擔心被她誆十幾二十兩的傢伙會去尋死覓活,對他們而言,那不過是區區一晚酒席的飯菜錢罷了。
久違的罪惡感,再度浮現上來。
在她撞見公孫謙拿著竹帚輕掃滿院子落葉之際。
身著最高級輕軟白綢衣的爾雅男人,突兀地坐著清掃工作。
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在嚴家當鋪裡,淪落為地位最低下的流當品,這就是那位美姑娘——也正是嚴家當鋪當家頭兒,嚴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嚴盡歡——口中所說「只剩下腳趾頭價值」的真意嗎?
李梅秀站遠遠的,清晨的庭院裡相當寧靜,只有竹帚滑過地面時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較為清晰。她看著他的側顏,讀不出半天情緒,也沒有不情願。他將落葉掃成一團,熟料,一陣風揚起,撩起他的衣袖,也飛騰他流瀉在肩頭的黑色長髮,最慘的是原本乖乖堆好的落葉,被頑皮風勢打亂,一片一片比羽絨更輕的枯葉,隨風飛舞,李梅秀更勝公孫謙緊張地「哎呀」低叫,忍不住跑過來,用雙腳踩落葉,要它們乖乖別飛,可風多無情,並沒有因她發出抗議而停止,卷亂了滿地狼藉,方才掃好的,此刻又恢復原狀——不,比他掃之前還要更糟。
「呿!不知道別人掃得多辛苦嗎?你呼個一吹,別人又得重來一次了啦——」李梅秀對著刮走的落葉的方向直跺腳,風聲沒有回她,到時那個「別人」淡淡說話了。
「你對風狂吠,又有何用,再從頭掃起就好。」公孫謙態度淡泊,握著竹帚,從園子前端開始再將落葉聚掃在一塊兒。
「你要把掃好的落葉收起來啦,不然等一會兒又來一陣風,你不就白費功夫?」她看不慣他的溫吞,乾脆動手拿起簸箕追在他後頭,當落葉堆成一座小山,她便迅速把簸箕遞過去,催促他動動帚,把落葉剷起,再倒進一旁盛枯葉用的大竹簍裡。
分工合作果然效率十足,園子裡的落葉在他掃她鏟之下,被清理的乾乾淨淨。李梅秀坐在院子旁側的石欄上,喘口氣先。
那時,天色更亮了,雞啼聲,嘹亮地自遠方傳來。
「你大清早就被發來掃地嗎?」這種工作,實在不像是他公孫謙會做的事,他好歹是當鋪鑒師,幾乎是當鋪的重要命脈吶。「是……因為我嗎?」她問得有些遲疑,卻自己早已得到答案。
公孫謙沒有正面回復她,反而提問——不,不時提問,他的口吻相當肯定:「你也淪為流當品。」
不同於之前的小可憐和小艷姬,她今日打扮倒像哪戶人家新娶的小媳婦,長髮整齊挽起,粉脂未施,一襲寬大的素色棉衣,腹前圍著白色兜巾。
她歎氣:「我沒錢取贖自己的清白,只能在這裡任人宰割。」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說這番話的公孫謙,帶著淺淺笑意,若沒聽見他的句子,她會以為他是在說這多開心的事。
他在笑,只有表面在笑,眼眸裡,沒有半分愉悅笑容。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感覺到他的疏遠,至少,不像她扮成小可憐,混進當鋪裡典當清白那天,他待她的態度才叫親切。
「是。」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會在憤怒的情況下假裝自己開心,也不會明明討厭一個人卻扯謊說喜歡。
怎麼……突然好似被人朝臉上狠狠毆上一拳,打得李梅秀小臉扭曲。
「你連說這種話事都還能掛著笑容,你也真……厲害。」她就沒辦法,擠不出假笑。是啦,是她害他受騙上當,他一定吃了嚴盡歡不少排頭,說不定不單單只有掃地,還有洗衣服、洗碗、看門、罰跪算盤——他沒賞她臭臉就很客氣了。
「我從不為了不重要的東西收起笑容。」公孫謙面容越慈祥,說的話卻越狠。
不重要的東西,就是她。
李梅秀真的更確定自己惹怒了這個男人,他的生氣,不是擺臭臉,不是惡聲惡氣,也不是視若無物,卻叫人更無所適從。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騙了你,抱歉,是我不好,我扯了謊,我沒有壞後娘,也沒有誰要把我賣到青樓,抱歉讓你相信我,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李梅秀能屈能伸,她見過大風大浪,深諳見風使舵之道,為了討生活,她學會何時要端高架子變成紙老虎,何時又該放軟腰桿子,像只撒嬌的小貓瞇。是她有錯在先,惹得公孫謙不快,道歉是應該的,畢竟,他曾對她編織出來的可憐假象充滿同情,他是個濫好人。
「你說得對,你騙得,是當鋪,並非我,六十兩由當鋪認賠,我沒有被扣薪也沒有其他損失,你又何須向我致歉?」公孫謙語調平平穩穩,想在閒聊今天秋高氣爽精神好,李梅秀卻在心裡喊糟——
這男人笑得更甜更燦爛,比女人細媚的眸,完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可是,她怎麼覺得背脊有股陰風呼呼吹過,好冷吶——
「……所以,你沒道理生我的氣嘛?」她試探問。
又、又又又笑了……
這回連眼珠子都被黑黑長長的睫給遮蓋住。
「我公孫謙向來最不喜歡說假話,你說我沒道理生你的氣,我認同,你已經淪為流當品,在鋪子裡等著被買賣,得到說謊的懲罰,但是,我不騙你,我現在光是瞧見你,便想起當日自己有多愚蠢,當我將銀兩塞進你手裡時,你在笑吧?流著虛假眼淚,心卻恥笑我公孫謙有多容易愚弄?當你踏出當鋪時,你很開心吧?輕輕鬆鬆從我公孫謙手中片區沉沉一袋的銀兩,我嫌惡你這個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日後,在當鋪裡,不要靠過來跟我說話,離我遠點,在廊前遠遠瞧見我的身影就自己認分改道而行,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公孫謙一字一字,既輕又緩,好似怕她聽得不夠清楚,字正腔圓的嗓,毫不留情。
夠明白,夠……直接。
他就維持著無懈可擊的俊逸微笑,對她撂狠話。
李梅秀一整個呆住,好半晌無法動彈、無法乖乖點頭稱是,她完全沒料到外貌溫文的公孫謙說話快准很,連一絲絲的情分也不留——雖然嚴格說起來,他與她只有「騙」與「被騙」的情分——他狠話說盡,轉身便走,只留下一身淡淡書卷氣息,潔白身影早已步離她好遠好遠,連回眸一瞥也沒有……
「好久沒聽到謙哥對誰說這麼狠的話呢。」歐陽妅意風風涼涼從廊柱旁現身,嘴裡嗑著一顆紅紅大蘋果,咬下去,清脆多汁。她從戲頭看到戲尾,沒漏掉那一個橋段,即便公孫謙老早便發覺到她,他沒點破,她也就更理所當然偷看下去了。「你真的很厲害,不常對人心軟的謙哥,對你心軟;不常對人發怒的謙哥,也對你氣呼呼的,你讓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我認識的公孫謙。」
歐陽妅意說著,才發現李梅秀根本沒認真聽她在吠。呀啦?被謙哥決絕冷清的話語給深深刺激到,震撼得魂不附體咯?
「喂,你還在不在呀?」歐陽妅意攤掌,在李梅秀眸子瞠圓圓、小嘴也長大大的面前招搖,要她回魂哦。
「被討厭了……他叫我日後不要靠近他……離他遠一點……」李梅秀喃喃自語,一臉黑壓壓的陰霾,必被人破了滿臉墨汁更狼狽。
「謙哥那樣說,的確是狠了點,不過,他不是在嚇唬你,謙哥說一不二的個性,絕對是當真的哦,你最好有多遠就閃多遠,別和他打照面。」歐陽妅意憑著與公孫謙將近二十個年頭的交情,熟知公孫謙溫雅皮相之下的頑石禁忌,他最痛恨「欺騙」,無論善意惡意,只要是「騙」,就是踩著他的忍耐底線。別看他一副人畜無害、逢人便笑的好脾氣模樣,一犯著他,好人瞬間變惡鬼。
「為什麼……我只是對他扯了點小謊……有這麼嚴重嗎?他剛剛那些話應該要說給他的殺父殺母的大仇人聽吧?!」李梅秀一回神便大聲嚷嚷。她說謊騙人有錯,但錯不及死吧?她當然不清楚他曾不曾遇過抄家滅族的悲慘往事啦,可是她方纔的口吻和眼神,擺明就是說給世仇聽的呀!
「謙哥討厭人家騙他,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再嚴重的錯,都換可能被得到原諒,但若是扯謊呀……」歐陽妅意又是「嘖嘖嘖」又是猛搖頭,一副完全沒救的絕望表情。
「我也知道說謊不是好事,可……我說的謊又沒殺人放火,不過是騙些銀兩來用用,我也向他認錯了呀……他為什麼這麼氣人說謊?」道德感太強烈?
歐陽妅意又咬一口蘋果,嚼嚼嚼,偏著腦袋,將李梅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沒遺漏她快哭的委屈表情——突然覺得李梅秀挺無辜的,一腳誤踩虎尾巴,被老虎咬得渾身傷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錯事。好吧,她好人做到底,就讓李梅秀自己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別人。
歐陽妅意停下咀嚼,本來在笑的眼眸略略黯淡下來,鋪子裡每一個「流當品」的故事,無論說過多少回,都很難讓她佯裝出雲淡風清,那是她沒辦法假裝它們已經過去的往事。
「因為他是流當品嘛。在九歲那年,被爹娘哄騙這腰帶他到一個好地方玩,哄騙著要他乖乖坐在當鋪裡別哭別鬧,哄騙著晚一點買完東西就會來接他一塊兒回家,他們騙了他,他們沒有回來贖他。」
一個聽話乖巧的好孩子,正襟危坐,聽話地朝父母頷著首,保證他會不吵不鬧,等著他們來接他一塊兒回家,然後,困惑地看著父母拿走一袋碎銀,向他揮手道再見,孩子等著,一直等著,天黑了,鋪子關起來了,見不到父母的心慌被隱忍下來,繼續等著,等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
那情景,活生生地在李梅秀腦海中殘忍上演,彷彿還能看見一個稚小版的公孫謙眼巴巴望著鋪子外頭,靜候爹娘歸來,鋪外人來人往,卻沒有半個屬於他熟識信賴的親人,從等待到迷惑,從迷惑道漸漸明瞭,再從明瞭到接受,那樣的心路歷程,多無情。
他被帶入嚴家當鋪,傻傻以為爹娘很快就會回來接他,結果一切全是騙局,在他恍然大悟的同時,心裡絕不可能毫髮無傷,況且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
他痛恨欺騙。
無法容忍欺騙。
因為他被傷害過。
我嫌惡你這種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
李梅秀咬傷自己下唇,渾然不覺疼痛,他的聲音,讓她更痛。
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
難怪他會說的這麼狠絕,在他眼中,她是最醜陋的騙子,面目猙獰,聲若鬼嚎,他讓她覺得自己好骯髒、好齷齪、好傷人……
李梅秀喉頭乾啞,無法吐出半個字句,像被誰給掐著一樣痛苦。
「所以謙哥超討厭人家對他撒謊,你放心啦,謙哥不是會找你麻煩的小人,你別去招惹他,見到他是閃避一下,也能相安無事的。不過你別期待謙哥會給你好臉色看——這樣說也不對,謙哥一定還是會對你笑,只不過那種笑,很冷——反正,你就乖乖挺強餓的話,離他遠點就好。」歐陽妅意好意告誡李梅秀。
李梅秀知道歐陽妅意所謂的「笑」是什麼,她剛剛才見過。
「反正,你要是被小當家給賣掉清白,就可以光明正大離開當鋪啦,以後也遇不到謙哥,總之,你努力一些,快把自己賣出去吧。」歐陽妅意又恢復輕快語調,大啖剩下一半的蘋果。
本來就很沮喪的李梅秀,聽見歐陽妅意這麼說,心情更加沉重。
沒錯,她在嚴家當鋪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一堆流當首飾及古玩坐在一塊兒,供人觀賞評鑒,等待哪位凱富爺上門相中她,願意花下大筆銀兩,買她青白。
她每日從開店一直做到打烊,腰桿子快坐斷掉,還得讓人評頭論足,那滋味,很難受,偏偏嚴盡歡堅持不做賠本生意,秉持「處置流當品,是我的權利」,壓根不當她是人,完全以商品估量她。
她的容貌算是中等之姿,雖不是美的傾國傾城,卻也生的端端正正,經過胭脂水粉塗塗抹抹,再套上充滿繡紋的漂亮衣裳,盤起青絲,綴上翠玉珠花,叫人眼睛為之一亮,幾日下來不是沒有凱富爺向當鋪詢問她的「售價」,表達購買意願,但當鋪開出的轉手價得要六十兩,而且不買斷,只能單賣一夜清白,聽完交易價碼和但書的凱富爺都覺得不划算,六十兩,可以買回多少名美婢快活享用,不止清白,從頭髮到腳趾全都歸他所有,採買李梅秀,著實不划算。
詢問的人多,出價的人,沒有。
李梅秀只好繼續坐在流當物那區,供人欣賞。
早晨與歐陽妅意的交談就在她被歐陽妅意催促著更衣打扮準備上工下,倉促結束,可她仍是不自主回想起歐陽妅意的嗓音,淡淡述說的那個故事……
那個坐在窗邊,眺望遠方的落寞孩子。
還有,他說著他嫌惡她這種人,臉上那抹在笑,卻又不像笑的笑容。
扎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