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冽的巴掌聲,重重甩偏了福樂的頭,可是她沒有反應,沒有表情,就凝著挨完巴掌後的樣子,連瞬也不瞬。
「這是做什麼?跑到別人家裡來打人,未免太過分了。」安樂做作地溫文虛驚。
「安樂夫人!」侍女們連忙攙住仿佛快暈厥的纖柔主子。
「少跟我作戲,否則我連你一起揍。」佑芳陰驚的冷眼一掃,安樂立即斂住本欲奔騰的淚勢,改而世故地一勾嘴角。
「敢揍我?不怕被日堪處罰嗎?」
「日堪算老幾?」
「至少算做是你師父的兄長。就算月爾善不會因此處罰你,我會努力叫日堪逼他動手的。」
佑芳輕蔑至極地斜睨淡哼。「別以為你跟日堪睡過了就能隨意擺布他。日堪再笨、再胡鬧,也知道我師父的警告是絕對忤逆不得。」
安樂微瞇美眸。「月爾善警告過他?」
「是啊。」佑芳笑得甚至邪惡。「真枉費你在日堪身上下那麼多功夫了。可惜不管你再怎麼使盡渾身解數,教日堪欲仙欲死,拜倒在你裙下,他還是不會娶你進家門的。」
「月爾善憑什麼干涉他兄長的婚事?」安樂捏緊娟帕,力持優雅。
「就憑日堪將來繼承的郡王爺寶座是靠我師父拱他,他才有得坐。不然你以為日堪那顆貧乏的腦袋,應付得了細瑣龐雜的朝堂糾葛嗎?」
安樂嫵媚地以帕子掩住譏笑。「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事嗎?我不但知道,連月爾善八字太陰邪的毛病都曉得。他呀,是很有才干沒錯,可惜這輩子注定只能躲在夜裡當月亮,做不成太陽。」
她還不及展示風情萬種的嬌美笑聲,就被一個巴掌狠狠打倒,震得她順勢跌坐在地,一時搞不清情況。
「夫人!」
「安樂夫人!」
侍女們嘰哇鬼叫,攙扶的、喧鬧的、喚救兵的,一片混亂,估芳卻依舊寒如冰山地矗立原地,脾睨一切。
「來人!快來人,夫人臉都給打腫了呀!」
「夫人,您還好吧?夫人!」
她的臉,她最引以為傲的花容月貌……安樂大受刺激地呆坐原地,怯怯撫往熱辣的臉頰。
「太放肆了,這事一定要向郡王爺稟哇呀!」
侍女還沒狗仗人勢個過癮,就被佑芳一腳踹中肚腹,跌個四腳朝天。
太過分了,竟敢如此欺負人!安樂終於回神,忿忿起身,不料佑芳比她更早一步出言恐嚇。
「我勸你最好別再繼續惹我,否則我會當場打爛你的嘴臉。盡管你自認模樣好,擺個斷裂的鼻梁在中央,恐怕也好看不到哪去。」
佑芳始終疏離的陰沉氣勢,懾得安樂無法反抗。
這個佑芳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權利放這種話?
「你別以為自己有本領使喚前兩任丈夫,就照樣可以迷倒天下男人。在京裡,你這種貨色跟陰溝的老鼠一樣多。那些看似傾慕在你裙下與床上的王公子弟,不過是好奇於你房幃秘術與克夫又帶吉運的怪事。若是他們知道那些吉運全是你在暗地鋪排的巧計,還會對你有興趣嗎?」
安樂一下子臉色青白,雙唇顫顫開合,震駭無比。
怎麼會有人知道那些秘密?那些吉運確實是她費盡心力私下安排出來的。竭力發揮自身本錢,好不容易攀得今日地位,這秘密若被揭發,她的一切苦心就全完了!
「滾出去,別礙著我和福樂談話。」
估芳森寒低吟,安樂登時惶惶撤離,狗腿待女們也急急追去,留下空蕩蕩的偏廳,兩人對立。
估芳向來懶得管人閒事,卻仍忍不住嗔了福樂一眼。「你還真有個好姐姐!」
福樂沒有回應,空洞地凝睇牆上字畫,視而不見。
佑芳一口怨氣吞吐不得,面對福樂紅腫的左頰,內疚感多少有些蠢動。自個兒抽出手絹,以涼掉的茶水將之浸潤,覆住福樂的臉蛋。
「什麼狗屁姐姐,從頭到尾沒對你挨巴掌的事有任何關心,你還替她的爛事守什麼密?」
福樂敵意甚重地調眼瞪視佑芳,雖然矮了對方半顆腦袋,氣勢依舊強悍。
「我沒興趣道人長短,別擔心我會到處說去。」佑芳見福樂的神情漸緩,募地審析出另一層秘密。「你就是因為有個靠感情打天下的姐姐,所以才變得這麼拙於感情嗎?」
「我沒有拙於感情。」
「那為什麼不敢面對我師父,坦白跟他說你的渴望,勇於留在他身旁?」
「他並不需要我留在他身旁。」
「你由哪一點判斷?你對感情之事笨拙至極,我師父又從來沒跟女人好好談過感情,你如何判斷?」
「我會觀察。」
「可是觀察感情不比觀察傷勢,有很多情況是完全無法按常理來看。」
「你師父派你來當說客嗎?」福樂鄙視。
「正因為他沒有,所以我氣得只好跑來揍你。」
「你雞婆什麼?我和你師父的事,輪得到你來關心?」
「我只是想還我師父個人情。」
「你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出賣過他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害他在西北迷途,掉落大雪嶺,跌斷左腿,身受重傷又與伙伴走失。」
福樂滿眼難以置信的譴責,「你就是月爾善私下喃喃的什麼內賊?」
「師父知道?」佑芳也愣住。師父既知愛徒就是內賊,為何從不點破,還是信任如常?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我……不曉得。」估芳從未如此猶疑過。「我一直以為師父不知道他是被我這個內賊陷害,所以,我就……暗暗地浪子回頭,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福樂吐了好長一口氣,定睛在佑芳的失措上。「如果不是聽到你有悔意,知道自己欠你師父恩情,我會拿把大槌狠狠錘死你。」
「彼此彼此。」
「得了吧,你都已經莫名其妙地賞我一掌,還有什麼好羅嗦的。」
「站住。話沒說完前,你別想開溜。」
「干嘛?你還想替你師父討什麼公道?」請大家都別再來煩她了可不可以?
「我四天後就會離京返家,你們的恩怨情仇,自個兒慢慢玩。」
「師父為你玩到官帽都丟了,你怎麼說?」
福樂沒有大大反應,微蹙眉心而已。「他干嘛?」
「他偷潛至西北的事被政敵當做把柄,上疏參劾。我們是有辦法為他脫罪,只是,他不否認自己確實出京的事,讓所有想幫忙的人什麼忙都沒法幫。」
「怎麼會這樣?」他又在發什麼神經?
「西北之行,是極嚴重的大事。師父他身為皇親國戚,卻擅自出京,問他理由他又不講明,這案子若仔細追究下去,師父有可能被政敵套上結黨謀逆的罪名,屆時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她怔怔僵立,克制不了體內發出的隱隱戰栗。
月爾善為什麼不否認偷潛出京的事?他明知這是極危險的秘密,為什麼不像上回那樣,在人前淡然否認?現在坦誠而對不但太遲,也沒有必要,因為他們已經分手了啊。
他到底在想什麼?一向精明的他怎會胡塗起來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再揍你一拳。」估芳長歎後受不了地喝道:「算我求你好了,你快點給我師父個回應吧!」
「回應什麼?」
「你回應他什麼都行!要嫁給他也好,要他至死不渝地守在你身邊也好,要求交換訂情信物也好,只要你給他一點保證或一些要求就好。不然他再這樣無止無休地企圖牽絆住你、希望掌握你,你們倆折騰,我們旁人也跟著受累!」
「說得好像他有多犧牲。」別想用苦肉汁攪亂她已決定的心意。
「你不知道他的犧牲,並不代表他就不曾犧牲。師父離開你家返京那天,對你家人下的承諾有多大,還不夠格稱做犧牲?」
「我不知道啊。」她當時又不在家。
佑芳惱得對天痛咒,切齒萬分;「那就你所知道的部分,也該看得出端倪!」
「什麼?」
真想一拳直接扁過去。「我師父,在人前很少耍脾氣、使性子,總是皮笑肉不笑,凡事好商量。這你總明白吧?」
「可他在我面前都不是這樣。」
「那你為什麼不用肚臍或腳趾想想這代表著什麼?」
「代表他對我有成見,所以專對我惡劣。」
「他要對你有成見,干嘛在向你家人公布真實身分並且提親時,拿恢復你家族地位為下聘條件?」
「他要恢復我家過去的地位?」怎麼可能?阿瑪八年多前差點因貪瀆事件而遭查辦,幸而阿瑪天性滑溜,早在事情末明朗前自請舉家戍守邊防,不僅僥幸逃過一劫,又可繼續在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囂張揩油,似作忠貞。這些皇上不是不知道,而是看他在邊關守著多少有些作用,京裡又可少掉一批富貴人渣,才默不作聲。
要將這些年是無建樹的家人一舉遷往北京,談何容易?
「他干嘛這麼做?倘若他想娶我,直接說他是為了報恩不就得了?」何必大費周意地如此討好她家人?
「我師父那麼驕傲的人,有可能會同意這種形同被逼婚的娶親報恩之事?」
「有什麼差別?」
「差別可大了!」實在氣到快噴血。「師父向你家人公布身分後,譴責你家人押人逼婚的劣行,還隨意定他先憶時的身分雖然他失憶之事根本是假的。等你全家人都跪地求饒成一片,他才提出三項條件。」
他這不等於在威脅她家人嗎?
「其一,他不追究你家的這些過失。其二,他自願回京後將你家一舉遷返京師,讓你父親回朝任職。其三,以前二項條件,做為娶你的憑據。從此他不是因為欠你會麼人情或受困於什麼環境,才不得不娶你。而且是他在占上風、屬優勢時自己願意躬身下聘,甘心要你為妻。」
她不相信……,這種事,太不可能了……
「他……何必呢?」真要娶她,說一聲就好了。
「人家吉林將軍至少還留了塊玉佩躺在你胸口上,師父他什麼信物也沒有,想給你些什麼,卻老被你滿口什麼救人本是應當、毋需收禮的狗屁道理擋回去。
你到底對我師父有沒有意思?!你究竟想不想和他在一起?」
「想、想啊。」
「那為什麼還這樣折騰地?干嘛等他一切籌辦妥當,你家該撈的好處全撈到了,就突然翻臉說要離開他?我師父難得終於穩定下來試圖認真面對感情,你卻這樣擺他一道,又占盡便宜,不覺得太吃人不吐骨頭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甚至是此刻才知道這些事。「他大可把這些直接對我說明,而不是把我蒙在鼓裡,關在你那裡,天天空等他的消息。」
「他沒有瞞你,是你自己當時擅自離開,放棄自己知道的權利。師父之所以把你寄放在我那兒,全是為了處理將你家人遷回北京的事,然後,將你自北京的娘家家門迎娶回府。不然你們這門親該怎麼結?一個西北、一個京裡,兩家八竿子打不著,你們怎會撮合在一起?!說他是在偷溜到西北去時才意外結下這樁姻緣?」
天啊……事情為何會這麼復雜?
「你跟日堪的腦袋,半斤八兩,所以我師父的頭腦注定要來為你們這種好命家伙籌畫盤算,做一大堆傷神耗力又不討好的鳥事,好方便你們舒舒服服過日子,閒來無聊還可找找他的碴,扯扯他的後腿。」
l 「你不要再說了!」福樂怒斥。
「我為什麼不說?師父吃了那麼多問虧,我不說,誰還會替他說?別看他一副很好講話的散漫相,他是最受不得任何威脅的人物,因為他絕不受人擺布。所以他會替你擋下青龍那裡想拷問你小順子之事的危機,出手干掉」
「我不要再聽這些拉裡拉雜的事!我只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要見他!」
佑芳頓時雙眼大亮。成功了,真的說動福樂了!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已經被拘禁於宗人府了?」福樂沒有想到,」巴巴趕往月爾善家,得到的會是如此回應,佑芳更是當場變臉。
「我這邊也是煩得要死。」大椅內的日堪捏著眉心哀歎。「他都不先交代一下我該如何處理太子草率回應各部院章奏的爛攤子,害得皇上不罵馬虎的兒子,反倒罵我這無辜的臣子。」
「我不是來聽你發牢騷,快告訴我月爾善的情況!」福樂恨道。「宗人府要抓人,好歹也得有個名目。他私潛西北的罪名還未定下,為什麼就先抓去拘禁?」
「這……」日堪纖細的貴氣神經可給她嚇到了。
「他是沒有必要被抓進去,可是咱們的政敵早等著鏟掉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回大好機會……」
「難道就沒有人出面替月爾善講請或關照一下?」
「我的姨婆或許可以出面緩一下局勢。」佑芳隱忍道。
「有辦法?」福樂心中閃現希望。
「好歹她是太貴妃,皇上奉她至孝,只是這事要處理得極其小心。」
「可以讓我進宮見他一面嗎?」
「不可以。」佑芳回得甚是冷冽。
「有沒有什麼人……或許什麼方法,可以幫我入宮去?」
「沒有,也請你別再給我找麻煩了。」
「先前你才勸我跟你師父言和,怎麼現在就改口說我是找麻煩?」
「因為我沒料到師父這麼快就被拘往宗人府。情勢至此,一切都太遲了。」
奔波半天,結果竟是白忙一場。
「佑芳!」她連忙喝住佑芳的腳步。「你這樣就走了?事情又還沒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怎麼可以放棄?」
「你搞不懂事情的嚴重性就少廢話!」佑芳爆出重斥,簡直受夠了。「我不去責怪你害師父淪落到這種處境就已是我的容忍極限!我會盡力幫我師父,可我沒有必要幫你。你他媽的從此滾遠一點,省得我看到你就想扭斷你的脖子!」
「佑芳!」
人還是走了,能出主意的人又少一個。她該怎麼辦?
「福樂。」日堪同病相憐地扶她入座。此時的她看來既脆弱,又無助,嬌柔的神態再度令英雄心動。「放寬心,別想太多。」
「想太多?」她虛脫地苦笑。「我甚至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說好要忘了他,決定好不再與他牽牽扯扯,可是一知道他身陷危機,她就整個人都亂了。什麼堅持,什麼志向,什麼原則,全都不知跑哪去,滿腦子只塞滿他的安危。
她該怎麼辦?她還有什麼方法好想?
「福樂……」
「不要看!」她氣惱地以雙掌壓住雙眼,不准人見到她的懦弱。那是她忍不住的焦虎。止不住的關心,停不了的掛念,揮不去的依戀。
月爾善……」她該怎麼辦?救不了他,也見不了他,怎麼辦?
她倔強地緊緊壓著淚眼,卻無力掩住抽泣的小口,洩漏了一聲又一聲的秘密。
明明已經決定好要放棄這段感情,心態也都調整好了。這一剎那,她才發現,那份深深的在乎,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福樂,我……或許有法子可以讓你進宮去,可是,會有點委屈。」
她赫然抬起淚顏。在這種節骨眼,只要有法子就行,哪還管什麼委屈不委屈。
日堪為難地抿了抿唇。「最近,八公主喪母,改由榮妃代為撫養。公主年幼,很難禁得起喪母之痛,一直郁郁寡歡。榮妃馬佳氏是我們的嫡親姑姑,公主不快樂,她這撫養人也不好過。你若以獻禮給公主為名,我姑姑她或許會看在逗小公主開心的份上,讓你進宮去。」
「那就這麼辦!」她霍然起身,急切萬分。「我阿瑪的寶庫裡多得是自商旅身上搜刮的奇珍異寶,就以此為名目……」
日堪搖頭。
「怎麼……不妥嗎?」
「公主才十歲,我們視做珍寶的,她不一定喜歡。」
福樂沉下面容,雙隨僵凝。她知道小公主會對什麼禮物敞開心胸,轉悲為喜她的小白馬,牧人們誠心贈與的天山名駒。那是她的寶物,小公主恐怕只會將之視為玩物……
這卻是唯一能見月爾善一面的機會了。
「日堪,派你最能干的人手到我阿瑪那兒跑一趟。」
月爾善私自出關之事,可大可小,皇上不急著定奪,打算在帶皇子們塞外巡行後,再返京斟酌。
不過好好一名人才,擱在宗人府裡也是浪費,就將他調往南書房,發揮他精通漢、滿、蒙文的專長,一面拘禁一面協助編修淵鑒類函、佩文韻府。
這番遭遇,看似淪落拘禁,實則正中他下懷,圖個清靜。
人世間該有的他都有了,擁有一切,反而虛空。似乎應該還有什麼是在這之上的,比天更高、比地更遠,一個永恆的追尋。
有官位,但官位隨時會丟。有財富,但財富遲早會散。他並不想遁世,他愛死了世上的一切,充滿活力。
只是那股活力中,總有腐味。難得有人既對生命懷以熱忱、又氣息清新的。
碰到這種人,他就忍不住作踐一下,以示怪異的尊敬。
其實,他是羨慕的,他渴望也有那份天真,只是,做不到。
月明星稀,子夜沉寂,各人都歸去休息,他卻一如往常地賴在南書房裡,借口徹夜分類整理史冊,根本是懶得回宗人府裡蹲著。門外偶有交班的侍衛經過,沒人理會偌大堂屋門裡挑燈夜戰的公子哥兒。
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潛入,他才由涼榻上赫然坐起身子。
「福樂?」
「噓!」
真的是她?居然跑到宮裡來了。
他沒有多問她,為了這一趟費盡多少心思,她也沒有羅嗦嘮叨問著他過得如何,心情怎樣。他們只是靜靜地、貪婪地看著對方,仿佛越過生生世世,就只為這一瞥。
他很好,一切無恙,沒什麼好擔心的。他這人是最懂得善待自己,不會吃虧。
直到一只長指以指背摩過她的臉蛋。她才征然回神。
「別承認你去過西北的事。」
沒頭沒腦的一句,月爾善卻聽得明明白白。
「你的朋友們什麼都替你打點好了,只要你堅決否認你曾私下出關,他們會替你制造證據,反咬參劾你的人是在誣告。」
他什麼也沒有回應,就和她對立著,長指畫著她嬌麗的輪廓。
「別這樣。」她揮開他的毛手。「我在跟你談正事。」
「收到衣裳了嗎?」
「什麼衣裳?」
「兩大箱用來給你做嫁妝的新做錦袍。」
他特地做一大堆衣袍給她!她相信以他的品味,那兩箱塞滿的必是珍品,她也知道大慨是誰徑自代她吞收了。
「你……不必破費,我不需要那些東西。」她故作傲慢地抬著下巴睥睨與她雙眼平高的厚實胸膛。
「我的一切,你都不需要。」
若非他笑得極其滄涼,她真會以為他又在調侃她。
「是,很多你給我的東西,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想要什麼?」
她真誠地切切仰望,他迷潭般的黑瞳深處。「我要你平安。」
「就這樣?他低柔的暱喃如夢囈般輕緩。「千辛萬苦地混進宮裡,就為了告訴我這些話?」
「月爾善,我發覺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成為京裡的貴氣格格,我也不會強求你改變自己,就為了遷就我一個人,這是我腦子裡的想法,可我心裡,想的卻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什麼?」
她眸光猶疑,閃爍不定,終而伸長雙臂引他俯身深深地與她相吻。他的手勁一點也不如他的低語那般溫柔,他的氣息也一點都不如他的神態那般沉著。他焦慮地搜索著她的唇舌,急切地占有,須臾不肯松手。
緊緊地擁吻糾葛過後,她似要決心放棄什麼般地用力環住他的頸窩,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是最後的記憶,剎那間永恆的感受。
月爾善,她的月爾善。攪亂她十六年來平靜生活的男人,讓她嘗到感情滋味的男人,令她生命為之顛覆的男人……澎湃在胸中、在眼眶中、在腦海中的烈火,叫做什麼?
她好想再多和他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化為沉默。
他們寂然對望,幾乎直到永恆的天明與日落。
「不要承認你到過西北,你也不曾在那裡受傷,不曾見過我。」
「為什麼?」他眼神微寒,不被她的脆弱打動。
「因為我要你平安。」
她的固執再次令他無奈降服,靠在她額輕笑不已。
「月爾善!」
「好,我答應你。」
兩個月後,福樂在西北聽見京中傳來的消息卻是:月爾善因坦誠曾擅自出關,結黨營私,圖謀不軌,被削去貝勒爵位,革除官職,降罪罰銀,以示懲戒。
京中一片雲起風湧,朝中不同勢力再重新擺陣對戰。這陣吹亂京華的狂風驟雨,行不到西北,卻深深掃掠遠在西北的福樂心中、夢中、靈魂中。
「福樂,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福爾連頭都不曾從書頁裡抬起,仿佛事不關己。
「福樂,不好了。」同在花廳裡斗紙牌的女眷們比她還激切地興奮起身,紛紛沖往診治用的廂房。
「當然不好了。」她認命地合上書冊,滿臉不爽。
「會來找我的都是不好的。」
誰好好的會來找大夫?
「哎呀,您怎麼受傷了?」
「疼不疼?是怎麼傷到的?」
一窩女人揪心不已地圍著被扛到病榻上的男子嬌嗔關懷,整間屋裡熱鬧非凡,活像一群母蜘蛛終於等到落網的獵物。
「干什麼了?' 福樂毫無感情地一面在廊上信步而來,一面詢問扛人入府的侍衛們。
「大人腳受傷,似乎是舊疾復發,一時抽著他整條左腿,站都站不住。」
「不是有軍醫在嗎?」
「可大人不肯給軍醫碰,又好像很痛苦,屬下只好依令將大人送往此處。」
「他痛苦?」哼。
一進廂房,不明就裡的人,恐怕會以為自己踏進了酒家,鶯鶯燕燕之聲,不絕於耳。妖嬈身影,全圍著榻上她們企圖取悅的男人。
「月貝勒,要不要吃新鮮果子?」
「我們備有冰鎮的甜品,想嘗嘗嗎?」
「怎敢煩勞諸位?」榻上男子俊雅的神貌誠懇得令人心痛。「你們也別再叫我月貝勒。這貝勒頭銜,早已被削去了。」
「不,您就是我們永遠的貝勒爺!」
「對!我們支持您到底。」
一時萬民擁戴的聲浪揚起,在淚光中激奮著忠貞情操。
「戲唱夠了就請快點滾出去。」福樂佇立門前冷然下令。
大家也知道,這是她發飆的前兆,又逢非常時期,只得含冤離去,猶依依不捨前榻上英雄頻回頭,擺擺手,形容哀淒。
門板外候著的年輕佐領這時才敢人內。除了月爾善大人,沒幾個男子漢大丈夫有膽與那票豺狼虎豹打照面,唯恐被當揚生吞活剝。
「大人……」
「回去,我受傷了,要靜養。」優雅的大手懶懶掠著。
「可是大人……」
「進來吧。」
「謝福樂夫人。」有她這一句,如沐天恩。侍衛連忙追至榻邊,急急候問先前尚未了結的要事。「大人,副將仍覺得領兵圍剿會比較妥當,尤其准噶爾部近來元氣大傷,是我們進擊的好時機。」
「窮寇莫追。」呵啊,伸伸大懶腰。回家真好。
「將軍也是這麼認為,但對防預准部的軍力調度上,怎麼安排較理想?」
「隨你們高興。」
「正經點!」福樂一掌打掉企圖攬上她腰際的怪手。
「大人。」佐領急得快被大汗融掉。
「干嘛一副想上茅房的德行?」好好笑。
「你再笑一句試試看。」福樂一端起奇臭無比的藥膏瓷罐,月爾善連忙正經擺起威武不屈的將領風范。
「短期內根本不用擔心准部的事。他們連連吃敗仗,頭頭暴斃,旁人爭權卻沒有擔當大局的本領,咱們閒閒坐著看他們亂就可以。等准部貴族們自相殘殺得差不多了,再去輕輕挑起他們與回部的新仇舊很,讓他們狗咬狗,鶴蚌相爭,咱們大清等著學漁翁就行。」
「是,是!」佐領對他崇拜得連眼都直了,雙瞳閃亮。「屬下這就去回稟將軍。」
從沒見過有人會用這麼少的力量做那麼大的事。
福樂悲壯地目送興奮離去的年輕佐領。歎,又多了一個拜倒在月爾善長抱下的可憐家伙。
「別擔心,這點小傷……我忍得住。」月爾善一臉咬牙堅忍的英雄狀。
「誰擔心你這狗頭軍師來著?」
「喂!」
「喂什麼,太高估你了是不是?」
寬了,不跟她斗,免得降格為豬頭軍師。「我是病患耶。」還這麼欺負人。
「你又哪裡有毛病?」她終於沒好氣,寒煞以對。
「我左腳受傷。」
「傷在何處?」
「大姆指扭到了,走路時不太舒服。」很可憐喔。
「你一根腳趾頭扭到,干嘛演得活像整條腿斷掉?」她忍不住憤然開炮。
「我痛啊。」他大擺無賴相,懶散至極。」' 反正你也很閒,就來找你玩。」
「你是來這裡受罰的。玩你個頭!」
月爾善去年被參劾降級後,即發配到邊防去。偏偏他腦筋好,口齒伶俐,沒多久就被提升上來,儼如謀士,輕松動口,使喚人動手,在軍營中當差如當大少爺,並且三不五時體力不支地被送往離軍防區最近的福樂底邸。
這座郡王府,現在差不多可以叫姑爺府。自月爾善迎娶福樂後,幾乎沒回京中本家過,有空就找名目到此處休息,享受姻親的盛大歡迎。
福樂甚至有點懷疑,他究竟在自己被參的事上動了多少手腳。怎會那麼巧?
他不但丟了自己不是很喜歡的官職,被貶離他待得也有些乏味的京師,甩開了長年黏他不放、有樣學樣的兄長,又意外地被遠放至離她最近的西北軍防區。
巧合太多了,多到有點詭異。
「月爾善,你真的都不打算回京嗎?」她想來還是擔憂。「日堪說你早就可以官復原職,你卻放意耗在這裡當個半大不小的官,分別是想置他於死地。」
「怎麼,他現在不天天寫信騷擾我,改成騷擾你了?」實在皮癢喔。
「他是關心你。」
「更關心他自己。」哈,也真服了這位老哥。「他八成為太子愈來愈荒唐放肆的事在跳腳,不過,現在還不是提出作為的時機。」
「你也是因為時機未到所以拒絕你江湖朋友的再三游說,遲遲不回京?」
他悠遠地瞅著她。「不盡然。只是這段時間,我只想待在這裡。」
「哪裡?」西北軍防區?姑爺府?還是指這種荒涼邊境?
他笑看她,就是不回答。
「你真討人厭!就愛故作神秘,一點都不坦誠。」她最恨這種人。
「彼此彼此,我也是打從第一眼,就感覺你實在討厭透頂。」嘿嘿。
「不跟你串了!」愈講愈氣。「可是日堪那方面,你應該寫信跟他講明想法,安他的心。」
「讓他急一急有什麼關系?」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嘛。「福樂,我到底什麼可以碰你?」
他可憐兮兮地坐在榻上摟住榻邊的寶貝太座,刻意枕臉在變得更加豐碩堅挺的胸脯上,胸膛輕偎她圓滾的肚腹,一家三口黏「滾開!」她淡道,鐵面無私。
「寶寶太大。雖然已經很穩定,你可少打歪主意。」
「姥姥說不是寶寶太大,是有兩個小家伙在裡面。」
「你再鬼話連篇,我一個字都不信!」還說什麼會帶她拜見他姥姥,結果設好夜宴,她卻什麼也沒看見他那位過世幾十年的地府外婆。
「你不能因為自己八字太重、陽氣太旺就否認我姥姥的存在。要知道,我可是天賦異稟的奇才。」
「是嘍,天賦異稟。」
「你想到什麼色情的事了,嗯?」
「你笑得才叫色情。脫掉襪子,我檢查你的扭傷!」
「不、要。」
這家伙。她發現他忒愛私下向她使性子,跟個惡劣頑童沒兩樣,硬要在她心中搶占莫名的分量。
「既然要回來治傷,就請有點病人的樣子!」
「你算哪門子大大呀,醫術不怎樣,架子倒挺大的。」哎,天氣真好,干嘛浪費在跟這女的吵。
「你講話給我客氣點。」就算是他是自己的丈夫,也該留點口德。
管她的咧,他愜意地將雙臂枕向腦後,在榻上舒展著修長的身軀,懶懶歎吟。
「你是回來找我麻煩的嗎?」她不爽地擱下藥膏,狠眼以視。
「誰找你麻煩啊,我腳疼都疼死了,哪還有那個閒情。」
「我勸你最好少惹我,否則最後麻煩的會是你自己。」
哈!「嚇死我了。」
他正打算小想一會兒,腳上卻纏來怪怪的感覺。
「你干嘛?」
「對付不聽話的病人。」
「有必要這樣嗎?」他乖乖地任她將他雙腳綁在榻腳邊。「我沒有不聽話啊。」
「是嗎?」她以繃帶松垮垮地定住他雙腳後,一路摸著他的結實腿肌上行。
「啊……你想干什麼?」他無助地呻吟抗議,三貞九烈得要命。「不,你不可以連我的手也綁起來。放開我!」
「你認命吧。」她甜甜地淨笑,將他雙手分綁在榻上另一邊後,開始解他的衣扣。
「你敢?」他使勁扭動,鼓勵她更勇敢一些。
「我的確敢。」她豪邁地將精壯的胴體給剝出來,在半褪半著的凌亂衣堆上展現令人垂涎的雄健身軀。
「窮鄉僻壤,果然多是刁民,難道連點羞恥心也沒有?」
「大英雄,請問你的羞恥心又在哪裡?」她悠哉掌握住他的要害恐嚇。
「住手……」他癇苦地陶醉著。「可是別放手。」
「像你如此的美男子,為什麼性格惡劣成這個樣子?」
「你都是這樣醫治病患的嗎?」
「我只這樣醫治我看上的病患。」換她哼哼哼了。
「喔……」他曲曲折折地唱得好得意。「我就說嘛,你當初會救助我,一定是貪圖我的美色,假行醫之名占我便宜。」
若是過去的她,一定跟他大發雷霆,如今只是輕慢一笑。「沒錯,你現在才知道。」
「我不會原諒你的!」喚,他實在愛死她柔軟小手撫弄他的感受。
「哎,真遺憾,我們好像永遠做不成朋友。」
他沒只法回應,只能懊惱地苦笑,連連呻吟。
關於這位西域妙齡神醫是怎麼把頑劣大少整治得服服帖帖上三不五時想盡辦法回頭復診、並強烈要求大夫定期檢視,權不行、' 」
「我最想要的正是這種病人,一生一個就夠了。」
呵!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