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樂怔忡,背後站著個自稱月爾善的人,身前坐著個不是月爾善卻偽裝他是的人。
這到底怎麼著?她腦袋全迷糊了。
「好了,月爾善,把事實告訴她吧。」坐在床上的日堪慨然起身,打亮燭火,挑明一切。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沒必要將她拖入這趟渾水。」他懶懶道,斜倚床往邊。
「告訴她。」
說也奇怪。平日強勢的月爾善對兄長的命令異常順從,很少讓自己的意見壓過日堪的意見。
「你還記得我被你父兄們救回來時曾被他們搜出一封密函嗎?」
好像有這麼回事。似乎是北京哪個王府發出來的信箋,寫著什麼……
「若是發現一個叫月爾善的人,立刻拘禁,不得離開。」他很好心地提點著。
是,就寫著這樣。「然後你就借用信中的名字……」
「不,那就是我的名字。」
她皺眉瞪眼。
「還不明白嗎?呵,腦袋真直。「我就是北京豫王府暗中發函要拘捕的人月爾善。」本尊喔。
「你是真的月爾善?那別人要拘捕你的信怎會在你身上?」
「攔路攔截。」
她突然莫名地想笑,卻不知道自己該笑什麼。有點想哭,卻又不知道在難過什麼。她沒了主張,不曉得該做何反應,只能呆呆杵在兩個巨大的男人間,神情空白。事情太詭異,像崩碎的圖塊,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她的心也是,一片零散。
「豫王府的人之所以秘密發函拘捕我,是為了避免我追上了前往西域尋寶的四貝勒。」
「你……真的不是四貝勒了?」
「我是前來追殺四貝勒的人。」嘻嘻。
這到底在搞什麼?她實在是……
「福樂。」日堪見她雙掌緊壓腦門,一臉痛苦,急急上前安慰。「這事不易講明,你別急著一下子釐清。」
「你別碰我!」她用力甩開他的好心碰觸。「他是月爾善,真的月爾善,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我是日堪,月爾善同父同母的哥哥。」
「說的還跟真的一樣!」她咬牙切齒地還以狠笑。
「是真的,和月爾善告訴你的話一樣真。」
「我不信!」
日堪無辜怔望她的憤恨譴責。一如月爾善先前將負傷的挫折與懊惱全發洩在她身上股,她似乎也將自己對月爾善的憤恨全遷怒到他身上來。
「你……快想點法子跟她解釋清楚。」日堪又開始大驚小怪,忙向閒在一旁撣衣袖的月爾善求援。
「好吧。」
他瀟灑自在地大步踱往床尾擱的落地大櫃,翻找一陣,竟挖出兩壺酒。
「咱們就來好好談談吧。」
於是乎,三人各據炕桌一方,上炕談判,氣氛緊張。
天曉得月爾善的人馬到底由北京運了多少雜七雜八的玩物來,要酒就有酒,要杯就有杯。酒為極品,杯也是極品,奢華到無聊透頂的地步。
有個東西拿在手上的感覺踏實多了。福樂癡望指間的杯酒,對視杯中小小反影,一張晃動的蠢相。三人一巡巡地吸飲佳釀,間或日堪滔滔不絕的閒話家常。
這非但緩和不了僵局,反而更顯難堪。
她不玩這種心機巧計,只專注地慢慢沉澱自己的思緒。最後,她終於發現浮在心上揮之不去的關鍵剛才對她坦白一見鍾情的,不是月爾善。
那些話不是他說的。她作錯了大頭夢,心白飛了,樂也白樂了。可是,這些是不是擺明了她仍舊不死心地對他存有某種期待?
一股沒來由的氣憤霍然衝上她腦門,她仰首狠狠灌掉杯中反映出的臉龐,一張難堪的模樣。
搞什麼鬼,她胡思亂想個啥子烏拉屁!
「混帳東西!」」她將空杯重重拍上桌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窩囊到連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
日堪給她這一嚇,中斷了他用心良苦的閒扯淡,連忙以眼神示意月爾善出馬圓場。
「事情其實很簡單。」月爾善悠哉地替她斟滿酒杯。「四貝勒跟豫王府是一夥的,在朝堂上和私底下淨和我們作對,四貝勒打不過我們,就想來西域挖秘寶來對付我們、剋死我和我的朋友。所以啦,我只好不遠千里地追到西域來幹掉他,省得他真招到了什麼神秘武器,欺負我朋友們。因為我太厲害了,和四貝勒同一掛的豫王府怕我真會成功地宰了他,就緊急發出密函來拘捕我,好讓四貝勒放心地控寶去。」
「好好笑。」她呆望杯酒,根本沒聽進他在說什麼,兀目沉溺在混亂的思緒中。
真的好好笑。她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一個打心眼裡瞧不起她的人?他從未掩飾過對她的輕蔑,她也不是不曉得自己被他看得多扁,為什麼還義無反顧地拚命把感情往他身上投注?
這事若給他知道,不被他笑死才怪。
「的確,太可笑了。」月爾善冷淡地斜睨窗上月影。
「最可笑的莫過於面對這麼簡單的任務,我竟然搞得人仰馬翻,淪落此地養傷。」
「其實這事只是朝堂上的相互角力,你不用涉入,也別想太多。」見月爾善成功地緩下局勢,日堪連忙繼續發表意見。「月爾善事情一處理好,馬上就會回京去,不會再多打擾。這件追殺四貝勒的秘密,你聽過就算,反正我們也是基於道義而給你一個交代。」
「是嗎?」月爾善挑著左眉輕瞟他。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沒必要將她拖入這淌渾水!」
聽得日堪這句耳熟的嚴正告誡,月爾善不禁苦笑。「是、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福樂!」日堪有些困窘。她怎麼對他的英雄式宣言一點反應也沒有,好歹也該來點崇敬的凝眸。猛然一個頓悟,讓他瞪直了雙眼。「福樂,你……是不是把我剛才的話當真了?」
她緊張地震了一下。「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見鍾情的事。」
「別笑死人了!」她極不自然地剽悍昂首。「我只負責救助你們,給需要幫忙的人一個順水人情,誰有空和你們扯什麼一見兩見情不情的!」
日堪冷下原有的熱切聒噪。「你以為對你說那句話的真是月爾善,是不是?」
「我不管你們是真的月爾善、假的月爾善,既然身體康復了,就統統給我滾!
不要再留在這裡愚弄人!」
「你說你絕不會嫁給我弟,也只是唬我的?」
月爾善無有動靜,雙瞳卻凌厲地調向福樂這方。
她的虛張聲勢頓時委靡,勉強囁嚅,「我當初是怎麼回答你的,我就會怎麼做。」
「說得好聽!」
日堪突來的義憤填膺令她采愕,還以為是她聽錯了。
「你說你不屑嫁他,為什麼我隨便試你一句,你就心花怒放地急急投懷送抱?」
「什麼投懷送抱!」她心虛地強逞英雄。「我靠近你是為了取回那本經穴圖冊,免得你燒掉它。如果你腦子管用,就該記得不是我要貼近你,而是你動手拉我的!」
「借口!」日堪斥道,頗有長輩威風。「什麼拿回圖冊,根本是幌子。三更半夜穿著單薄衣衫悄悄潛入男人房裡,還會有什麼企圖?還說什麼你不會嫁給我弟,你做的跟你說的完全兩樣!表面拒絕卻背地勾搭!」
「我一來就說明了,我只是來拿東西」
「吉林將軍那兒又怎麼說?」日堪都快氣壞了。「你也是這樣表面三貞九烈,背地捏造借口地入房引誘?怪不得你明明已經答應對方的求親,還拚命在我們面前作戲,假裝高潔。」
福樂獎名其妙。「我什麼時候答應吉林將軍的求親了?」
「你不用再裝,月爾善早在這幾天就暗中查出真相!」枉費他堅持相信她的率直與清白,棄月爾善查明的事實不顧。「「如果不是今晚恰巧給我碰到你深夜浪蕩的造訪,我不知還得被你蒙騙到幾時!」
「你騙你?」是他在騙她吧?
「我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妹妹看待,對你很有好感,沒想到你竟真的那麼不知潔身自愛。」
她還是一頭霧水。
「我始終不信月爾善的說辭,不認為你是那種會出賣自己攀權附勢、表裡不一的女人。可是事實證明,月爾善的論點是對的!」
他的論點?
「你好虛偽,心機好深沉,根本不像你外表看來的那樣天真。」
福樂當場被這道猛雷劈裂腦門。
「你實在太教我失望。」日堪痛切道。
她聽不見日堪的聲音,只強烈激盪著一個意念:月爾善竟在背後如此詆毀她。
她自作多情也就罷了,反正她從沒說出口或表現出來,他不會知道,也不會有機會乘勢狠削她的尊嚴。可看在她竭心盡力照顧他的份上,他就不能多少收斂點對她的反感嗎?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
見她似有悔意,日堪登時心軟,發揮為人兄長的包容與忍讓。
「算了,你知道錯就好。我不會真的對你失望……」
「你憑什麼跟我談失不失望的事?你憑什麼對我下定論?」她悲憤難忍,全衝著貌似月爾善的日堪發洩。「你無權在我的地盤上質問我、譴責我。倒是你,這個神秘兮兮躲在我家的賊人,你為什麼要假裝月爾善,窩在他床上問我一些你不該問的問題?你又有什麼權利試探人心?你胡亂指責我欺騙你,毫無證據,請問,你又有哪一點稱得上誠實?」
日甩給她吼呆了。
「我不追問你們怪裡怪氣的行為,是尊重你們,並不是因為我自認矮你們一截或怕你們。你們厲害,攏絡我的家人,用他們牽制我,但是請別忘了,真正醫好月爾善的人是我。我不欠你們什麼,而你們卻欠我一個救命之思!」
「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月爾善這淡淡冷笑,連嚇怔的日堪聽了都發毛。
「我一直都很君子,是你月爾善硬要逼我做小人!」
「錯,我是在逼你這仿君子現出原形。」
「隨你怎麼說!」她不會再抱任何期盼,妄想月爾善會改變對她的偏見。「你們希望我像一般人那樣,庸俗一點,好,我就庸俗給你們看我要追討你們欠我的人情!」
「你已經沒那資格了。」
「我為什麼沒資格?」
「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還記得娶親報恩的爛帳嗎?」他笑得可陰了。「既然我已經允諾娶你為妻,我就已經算是報了思,自此不欠你任何狗屁人情。」
「我可不記得我有答應過我會嫁你。」
「只是拚命暗地慫恿你家人繼續敲邊鼓而已。」高明。
「你!」欺人太甚!「你有什麼證據說這話?」
「你三番兩次的色誘算不算證據?」
「我沒有色誘你!」為什麼要把她扭曲得那麼污穢?「若我在肢體上和你有接觸,純粹是為了治療!」
「很漂亮的說辭。」
「笑什麼?我是說真的。」
「只是以你目前衣衫單薄的挑逗德行來看,不只說服力罷了。」哼哼。
「你……你們兩個冷靜一下,別……」
「不是我的說辭不具說服力,而是你一概不信任我的任何解釋!」
「怎麼信任呢?」哎,做人真難。「你先是利用家人逼我娶妻報恩。得逞之後又對別人放話說你絕不會跟我成婚,不是耍著人玩嗎?」
「我不要這門親的原因是因為你心裡並不願意娶我。我才不屑一樁心不甘情不願的婚姻!」
「好了,別這樣。你們兩個太……」
「那麼心甘情願、巴不得馬上把你娶到東北去的吉林將軍又怎麼說?我看他的下場也差不多。你是打算把我和他放在秤盤上比一比,看誰值得嫁?」
「我幹嘛要做這種無聊事!」他為何非要如此羞辱她不可?「我不知道我哪裡惹到你,也不知道你幹嘛要這樣敵視我,但是比起吉林將軍,我才不會對你這種人有意思!」
月爾善冷然由炕邊起身,驚動了盛怒中的福樂,轉怒為駭。
這是她首次面對四肢健全龐然站定的月爾善。他實在太巨大、大魁梧,遠超過他負傷中的模樣。光是這樣高高巫立地瞪觀炕上的她,孔武濃重的黑影就幾乎將她淹沒,令她產生獎名的惶恐。
「月爾善,你別這樣嚇她。我看……」
' 什麼叫做我這種人?」
他的低吟像陰間蕩來的迴響,森幽詭魅,將她釘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幸好她是坐在炕桌靠裡的那側,有了阻擋,不怕他瞧見她打顫的雙腳。
「有話好好說。」日堪努力調解,一頭汗。「你先坐回去,心平氣和地……」
「你本事不大,口氣倒不小。來,福樂,說說看我是哪種人吧。」他心平氣和地猙獰笑道。
「傲慢!她毫不客氣,以掩飾退縮。「你傲慢到處處貶損我好炫耀你的高高在上,你傲慢到連對人的基本尊重也沒有,你傲慢到喧賓奪主的地步,連說話都要看你臉色。」
「我可沒要求過任何人得看我臉色行事。他們自己要卑躬屈膝,我能怎樣?」
「是,但有人若不吃這套,硬是不卑躬屈膝地看你臉色行事,你就馬上讓對方死得很難看!」
「若真如此,你怎麼還活得好端端地在這兒狂吠?」
「因為你整人還沒整過癮。」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他冷噱。「我需要在你這種人身上浪費那麼多心力嗎?」
「我這種人?!」他憑什麼把人歸類得那麼低等?正欲還嘴,你愕然觸向自己的雙唇。
月爾善彎起森狠的笑眼。「知道你剛才說的話有多難聽了吧?」
可她不是故意要那樣說,她也從沒這樣氣到辟啪亂罵,只是每次和他交手,自己都會莫名失控。不行,一定得扳回局勢!
「我為我的失言道歉,也請你收回自己毫無根據的捏造謊言。我從沒有回應過吉林將軍的提親,更別說是什麼勾引!」
他的還擊,是寒冽而敵視的笑容,以及指往她胸口的長指。「那,又怎麼說?」
「什麼?」她莫名其妙壓往自己被他譴責的部位。他幹嘛指著她衣裳裡藏掛著的一小塊玉珮?他又是怎麼知道衣裳裡面有東西?
「連訂親的信物都有了,你要我如何收回前言?」
「你別信口開河!這是我額娘送我保平安用的,才不是啥子訂親信物!」
「你或許很為你編織借口的本領自傲,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的那麼笨。」他灑脫地將袖內暗藏的一本摺子拋向她,她接捕不及,給摺子扎扎實實地正面打了一記。
禮單?給她看這個做什麼?
「從吉林將軍那兒盜出來的訂親證據,夠不夠清楚?要不要到你阿瑪、額娘那搜搜看,核對一下對方送來的小定珍品是否跟禮單上的項目相符?」她不敢相信地瞪著禮單。已經和對方放過小定,那離放大定下聘禮只差一步了,如此她幾乎算是吉林將軍的新娘。怎會這樣?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還有什麼精采的狡辯,快說來聽聽吧。」
「不要在這時候還跟我惡言挑釁!」她現下夠煩的了。「我和吉林將軍有沒有婚約關你什麼事?你遲早會回北京,你冒充四貝勒在此地靜養的謊言遲早會被揭穿,你那什麼娶親報思的鬼扯淡也遲早會無疾而終。說來說去,你都不過是個外人,有什麼資格質問我、干涉我?難不成你還真會看上我?!」
出人意料地,機敏狡黠的他竟一時頓住,做不出任何反應。
福樂處在氣頭上,一時無心注意。日堪則在他倆一來一往連續炮火的間歇中忙著喘息,兩人半晌才察覺月爾善怪異的沉靜。
他以極其淡漠的神色壓下先前微妙的失控,漸漸地、輕慢地勾起嘴角。
「是,你說得對。」
這下換福樂及日堪大愕,嚇得嘴都忘了會上。她說得對?這麼說,月爾善是真的看上她了?
忽然間,一切模糊的情勢豁然明朗。他的任性,他的隨意,他從不在她面前費心偽裝的真實面,他的頑劣,他的惡言惡語、對吉林將軍的莫名敵意……全都變得極為合理,全部指向同一個原因:他是真的看上她了。
她愣愣地一時無法回神,飄蕩在奇異的雲端頂上。她從沒料到會有這種可能性,還私下自我譴責好多遍類似的旖旎妄想。
這是真的嗎?可他先前被她一句戳中要害的錯愕,又不像假的。這一切的變幻,竟如西北穹蒼的流雲般高深莫測,又美得令人心馳神蕩。月爾善真的對她有感情?
她突然發覺自己像傻瓜,對感情的事鈍得一塌糊塗。她一直以為月爾善很厭惡她,厭惡到連她都不得不放棄所有關於他倆的幻想。他太吸引人了,雖然來歷不明,還是充滿神秘的魅力,就連吐息都令人著迷。
他都不知道她要用多複雜的醫術思索才能壓下對他的莫名想望,他也不會知道她要費多大力氣才能板起超然的醫者面孔面對他。她是多麼辛苦與自己奮力拚搏,才能鎮定如常地站在地面前。她不喜歡如此輕易就拜倒在他跟前的自己,更不想和其他為他瘋狂的女人們同等級。可是,這會,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已經飛往雲霄的芳心。
他真的看上她了……
「你說得非常對。」月爾善邪邪笑著。「我完全同意。」
他承認!他同意!他終於坦誠自己對她的心情,她也……
「我在這裡不過是個外人,無權干涉你任何事。既然我的傷已痊癒,就照你說的,我馬上起身回京。」
一陣俐落的交代後,是漫長的死寂。福樂怔然,日堪也僵呆。月爾善所說的同意,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是不是打算回京準備迎娶?」日堪問道。
「娶誰?」
日堪幾乎被他不解的神情嚇到跳腳。「還娶誰!福樂啊!」
「她說不會嫁給我的。」
「那你的意思呢?」
「我尊重她的決定。」他笑得分外和藹可親。
尊重她的決定?福樂一下子由天上摔下冰谷底,腦筋空白,轉不過來。
「你明明說你會娶親報恩,怎麼又反口說不成婚?」日堪都給他搞糊塗了。
「因為我不想要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嫁我,她也說了,她不屑這樁姻緣。那麼」
他欣然合掌,啪聲響亮。「一拍兩散。」
一拍兩散?福樂怔怔地承受腦中莫大衝擊。月爾善定睛而笑,彎彎俊眸甚是狡檜。
「這可合你心意了吧?」
是……她是一直這麼吠的,沒錯。但……
「為了避免再為你家增添煩擾,我會吩咐人馬即刻收拾,明早告別郡王爺後,馬上起程回京。你覺得如何?」
她覺得,就……覺得……
「當然了,我也會如你所指教的,坦誠公佈我的真實身份,做個光明正大的君子。可是你剛才提的,要向我追討的救命恩情是什麼,你還沒告訴我。」
她傻了半天,恍恍惚惚的。「「就是……要你把事情真相講明……」
「那麼我相信我的答覆已經完成了你的要求,可以算兩不相欠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整個人空空的、鈍鈍的,只能呆望他溫柔如常的笑靨。
「月爾善?」日堪被這突然翻轉的局面燃起希望,打起他的如意算盤。
倘若福樂和月爾善的親事真的告吹,那他……
月爾善如刀一般的犀銳笑眼凍住日堪太過明顯的竊喜。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看著,看得日堪都不敢與他對上眼,連忙找話下台。
「既然我們明早就動身,那現在就得叫人收拾。可大伙這會全睡下了……」
「我會叫佑芳去辦。」
「佑芳?」日堪狐疑。「你找到佑芳了?不是摔落山谷後就一直斷了音訊嗎?」
「後來找到了。」
「什麼時候找到的?我派人暗中搜索了好些天,一點進展都沒有。你怎麼出去逛兩個時辰就找到人了?」
月爾善笑得有些無奈。「我有我的法子。」
兄弟兩人的能力,立見高下。日堪無比難堪,故意感歎。
「也對,人家是你的手下愛將,當然你比較有法子。既然如此,我送福樂回房去了。」
「估芳送她去就行。」月爾善淡淡一笑,指間打了個脆響,角落的陰影處立刻浮出個人來。
「師父。」
是個秀美高眺的冷面少女,卻一身男子裝扮,長髮鬆鬆地以一條絲帶束在肩後,看似十七、八歲,有些孤傲。
福樂的神思仍舊空白,對一切變化無法反應。她不多想佑芳是何許人也,也不詫異佑芳何以會從密閉的房中冒出來。
她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好沉澱飄忽的心清。
「送郡主回房休息。」
「是,師父。」
福樂遲鈍地下炕穿鞋,碎然頭重腳輕地往前跌,給佑芳順勢正面抱住。
「我看我還是親自送她回去好了。她剛才喝了一些酒」日堪正欲伸手接過軟軟的小身子,肩頭就被一隻巨掌扣住。
「你留下。」
月爾善低柔的一句笑語,止住了日堪的妄動,只得嚥著喉頭不安地佇。
與月爾善擦身而過的剎那,她寂然冷掉的熱忱隱隱蠢動,忍不住開口。
「你的傷……」
「不勞費心。」
他笑得甚是溫文有禮,客氣且疏離,不留餘地。
這是當然的,他打從一開始就保持著一貫立場,絕不與她交好,不曾變過。
變的是她自己…
「你的衣裳是酒味,換下再睡。」估芳送福樂回房上榻時低聲命令。
好啊,換吧。她的心思早已死掉,就讓別人替她作決定吧。連她都質疑,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堅持不輕易對他心動嗎?可這份堅持顯然不成功。那麼乾脆坦白自己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好了,可是下場恐怕會比方才更難堪……
「閉住氣。」佑芳才淡然放話,便朝福樂發上彈了一撮青粉,嗆得她要命。
「這是在……咳咳,幹嘛咳……」
「清乾淨你頭髮上可能留有的酒氣。」佑芳俐落地由櫃出搜出了件絲衫,敞著等她套上。「師父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去過他房裡,就得把證據清理個徹底。」
是啊,他把一切都清理得很徹底,反倒是她自己牽牽扯扯……
趁著福樂發怔,換下先前衣裳還未套上另一件的空檔,佑芳把她仔仔細細地給研究了一趟。條件不錯,上乘極品,可師父卻沒動過手。
「你喜歡我師父嗎?」估芳審訊,不急著替她套上絲衫。
福樂對著地面怔忡良久,才略略點了一下頭。
「算你倒楣,他也看上你了。」
福樂無有反應,一絲不掛地坐在床沿呆等著衣裳。
「別一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的德行。我跟隨他快十年了,就算道行不夠高也起碼比你深。」
她不是不信佑苦冷傲的意見,而是不敢再信了。
感情的事實在太複雜,擺擺盪蕩,曖昧不明。還是有點踏實的東西握在手中較好,像人體筋骨脈絡的探索,潰瘍傷口的處置步驟……
啊……她懊惱閉眸。還是忘記拿回那本經穴圖冊。這下可好了,事情看來更像她是半夜藉故溜到男人房裡,不是真要拿書,而是別有淫意。
還是月爾善設想周到,把她的夤夜造訪完全掩滅掉,省得再惹是非。她自己也該清醒,別再浪費心力在這類無聊情思上。況且,她還有個重要病患得緊急處理。
「你什麼時候才肯替我把衣服套上?」她轉而堅決地直視佑芳。
「你胸部好大。」
這是什麼回應?福樂難堪也不是,氣惱也不是,乾脆一把抓過佑芳手上的絲衫,自己套上。不知為何,她愈穿愈急,急得有些窘。同為女人,理應沒什麼好羞的,可她不太喜歡佑芳詭異的審視,好像她是怪物。
「我師父從沒碰過你嗎?」瞧這一身雪白嬌嫩,妖媚撩人,師父應該早把她吃了才對。
「他沒有,可我天天都在碰他。」治療傷處。「你可以出去了,我要就寢。」
「你睡你的,時候到了我自己會走,輪不到你下令。」佑芳懶懶冷道。
又是一個怪胎。「隨便你。」福樂扯攏床慢遮掩,拒絕佑芳的監視。
月爾善要走就走,她也正好把不必要的妄想一併丟掉,從此各歸各道。就當她不認識他,他也不曾落難及獲救。他回京師,她居西北,天遙地闊,老死不相往來。
對,正是這樣!
粉柔的床慢掩住了佑芳稅利的觀察,卻掩不住細微而壓抑的抽泣,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