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福樂與自稱是月貝勒的曠世美男子之婚約,她家的男人無不額手稱慶,狂喜到令她懷疑他們是不是因為終於可以把她丟給別人處理而高興。至於她家的女人嘛……
「我覺得大妹會比二妹更適合月貝勒您耶。」
「而且二妹才十六歲,太幼稚,大妹卻滿二十了,雖然嫁過兩次,又連連守寡,可她溫柔賢淑又懂事,一大堆人排隊等著娶她進門呢。」
「我們大妹呀,說有多美就有多美。若是在京城,絕對會壓倒眾家千金、各路妖女!」
「二妹好看是好看,可是眼睛大到有點呆,皮膚紅潤卻不夠白,濃眉太倔,臉蛋太孩子氣,身形太小不夠氣勢,曲線臃腫不夠飄逸。一眼望去的確亮麗搶眼,可是不耐看,一會兒就膩了,而且脾氣拗得讓人受不了。」
「所以您真該多重新考慮娶親報恩的對象。」
姨娘嫂嫂嬤嬤妹妹們,全擠在客房床邊嘻笑嬌吟,平日的跋扈潑辣,今兒個全化為溫柔婉約。一屋子嬌聲軟語,聽得福樂雞皮疙瘩掉滿地。
「我要替他換後背的傷藥了。' 」她處理完月爾善被墊高固定好的左腿,便冷冷地調起另一碗藥膏。
「從大雪嶺山路上滑跌至溪谷裡,很可怕吧。」
「那麼高的地方,你只受這一點傷,實在是奇跡呢。」
「我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女眷們的咕咕呱呱聽得福樂漸漸不耐煩,只得再度重申。
「我說,我要替他換背後的傷藥了。」
「那又怎樣?」女眷們傲然斜瞟。
她隱忍地一歎,吊起雙眼冷睇屋樑,努力忽視她們的存心挑釁。「我的意思是,我要替他寬農解帶了,你們能不能避一避?」
「避什麼?我們大部分都是生過孩子的已婚婦人了,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要避也該是這些小丫頭避。」
被老女人們譴責到的小妹妹們不服氣地哇哇叫。
「我們才沒你們那麼污穢,滿腦子淫思邪念,我們純粹是來幫二姐的!」
福樂累到無力反駁。正因為妹妹們努力幫她打破藥碗、弄髒布條、阻礙進出、尖聲聒噪,使得原本應付自如的看照工作變得格外沉重。
真想求她們不要再造孽了……
「二姐,你替我們評評理!她們憑什麼仗著自己人老珠黃了就有資格留在這裡?」
「你們說誰人老珠黃?」一屋子姑姑嫂嫂雙眼噴火,「你們這幾個沒胸沒臀的,也有臉放活?!」
「是啦,我們身上的肥肉是沒你們多啦,就連大腿都沒你們的上臂粗啦。都怪我們太年輕貌美了,實在比不上你們孔武有力的粗獷德行。二姐,你說是嗎?!」
「二妹,你是怎麼管教你妹妹們的?」眾妖婦瘋狂尖斥,氣勢駭人。
福樂淡漠以待,不參戰,疏離地自眼角審析著床上始終含笑旁觀的貴公子。
他還真多面孔咧。面對她父兄時,一副精明滑頭的老賊樣;面對她家女眷時,一副溫文儒雅的沉靜相,以俊美秀逸的沉默笑容打發掉雜七雜八的爛問題;面對她時,則……
驀地,各方女將出爪廝殺的吵鬧聲拉回福樂的注意力。再這樣丟人現眼下去,讓月貝勒免費看好戲,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她面無表情地挑了支搗藥棒,將之狠准地砸往臉盆架上的鏡面,爆出驚人碎響。
眾女愕然,兇猛的攻勢全凝在半空,怔怔望向福樂。
她極其緩慢地冷然環睇狼狽的女眷們,不發一語,屋裡瀰漫著令人發毛的冗長死寂。
「統統給我滾出去。」她淡道,語氣輕如問候。
各路巾幗英雄們深知個性孤僻的福樂向來懶得生氣,此刻著來,她好像真的有點不爽了。但俊勇當前,如狼似虎的婆娘們怎會得鬆口?
「要我們走,也應該輪不到你開回吧?」
「對呀,人家月貝勒都沒說話了,你憑什麼擅自作主?」
「因為,」福樂宛如冷面判官地字字擔鏗鏘道。「我是他的妻子,所以我有權這麼說。」
眾女仍虛弱地企圖再做垂死掙扎,卻被她一個清冷的「滾」字給全部掃出門外。
終於,天下太平。
福樂正滿意地捧起托盤步回內房著手正事,就對上月爾善另一張不為人知的面孔。
「你的皮還真厚。」他輕鄙淡笑,斜著俊眸哼聲打量。
福樂不屑跟他囉嗦,也不想浪費時間來應付他這張兩人獨處時才流露的惡毒面孔。
「不要隨便把傷肢放下來。」她以公事公辦的嚴肅調調抬起他的左腿,小心翼翼地放回高高的墊褥上。
「而且就算有木架固定住你的腳了,你也不可以動它。」
「你算我哪門子妻子啊?」
若非他的譏誚實在涼得令人厭煩,她才懶得理他。「我也沒意思要嫁給你。」
「既然骨子裡都貪婪無恥到那種地步,又何必在嘴皮子上假作清高呢?」他聊天似地心情慵懶道。
「衣服脫下來。」
「你不會自己動手嗎?」
她不服氣又不得不嚥下去地狠睇他一記。哪有人囂張得這麼優遊自在的!幾個俐落的動作,她就將月爾善的上衣剝光,只剩胸膛上纏的布條。
「翻過去,背向我。」
「我腳痛,翻不動。」
福樂站直在床頭邊,瞪視將雙手輕鬆枕在腦後躺臥的惡少。「你這是在故意找碴嗎?」
「故意找碴的是你吧。」他吟道。
「怎麼說?」
「我看戲正看得高興,你就把角兒全攆出去,這不是擺明了在欺負病人嗎?」
「我們這兒是郡王府,不是雜耍班。」
「你為什麼說話都這樣板板的?」
「你又為什麼老是這樣賤賤的?」
月爾善倏地瞠眼瞪向她。她狀似鎮定,實則嚇了一跳。就在她快遮掩不了額上冷汗時,他和煦地彎起漂亮雙眼。
「你真有意思。」
「哪裡哪裡,你這話才真有意思。」她的假笑忽然轉為凌厲。「翻過去!」
他無奈地聳肩。「遵命。」
她解下月爾善背後的傷藥,仔細檢查了好一陣子。「很好,之前化膿的地方都處理乾淨了,就等它慢慢結癡。過幾天你會覺得背傷之處很癢,但是別用手抓,也別躺在床上亂扭身子摩擦它,因為有些傷還」
「我什麼時候才能下床走路?」
她望望側臉伏在枕上見不到表情的魁梧背影,頓時心軟。月爾善再怎麼囂張狂妄、善變又惹人厭,他還是很擔憂自己的腳傷。
「再忍一個半月左右,你就可以起來走動了。這段期間我會叫小哥繼續替你的腿按摩,你自己也要常常練習收緊和舒展筋肉,但不要用到關節。」
他沒反應。福樂無可奈何,雖然不希望他對自己的傷勢過分樂觀,還是忍不住輕聲安慰。
「你會恢復原來正常模樣的。」
「你以為你是神仙嗎?說正常就正常。」他冷哼。
福樂明白傷病在床的人多半心緒不佳,難免會為了發洩而出口傷人。但不知為何,他的不屑領情重重地挫了她心頭一記。
「比起吉林將軍兩年前在西征喀爾丹時摔斷手腳的傷勢,你這條腿叫做小巫見大巫!」她自床沿悍然起身。「我正是當時跟著蒙古大夫照料他的人,人家吉林將軍現在還生龍活虎地在東北駐防,騎馬打仗樣樣都行,就是因為他忍得住待在床上四、五個月的煎熬。你如果很想當個終生蹺腳的大少爺,行,你要下床就下床,要跑要跳,悉聽尊便,也省得我浪費時間在你身上!」
「你就是那年因功被皇上封為郡主的?」
福樂一怔,回身驚瞪仍背對她側臥在床的男人。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不是想不起跌落山谷前的事嗎?」
「只是部分想不起。」
「而且剛好都是我家人苦苦追問你的部分?」
「是啊,好巧。」
福樂慶幸自己現在兩手空空,否則她不管抓了什麼都會狠狠往他頭上砸去。
照顧他的這幾天,她早磨出了應付他的一套手段:不理不看不怒不管,只要打料他的傷勢就行了。可他總有辦法惹得她憤恨牙癢,直想掐死這個她一手救助的混帳。
「你到底還要我這樣打著赤膊躺多久?」
明明就是個要人照料的傷患,對照料他的人居然還這麼狂妄而傲慢。他以為她是府裡的丫鬟嗎?可是醫者得有醫德,她怎可把私人情緒發洩在傷患身上?
福樂忍辱負重地回到床邊,重新為他的結實後背敷上新藥,最後為他圍上固定傷藥的大塊布片。月爾善很不合作地任她一個人忙,完全不移動一下臂膀或身子方便她包紮。很奇怪地,她竟然沒一句抱怨,也沒乘機對他痛下毒手,拿他的傷口施以報復。
小小的玉手在他身上靈活地忙碌著,一下子就打理好換藥的雜務,還替他換上衣物。
他還沒觀察完畢,她就已轉身捧起桌上托盤,準備離去。
「中午吃什麼?」他仍面向榻內側臥著,隨口道。
「牧區雜草。」
他翻過身子皺眉以對。「什麼?」
「牧草。我們這兒的牧草很鮮美,要吃多少有多少,到了夏季,味道更好。」
他撐肘起身。「你打算拿那種東西給我吃?」
「你想吃馬吃的糧食?」她故作不解地回視。
「我問的是我今天中午吃什麼,不是問牲畜的。」
他森然低吟。
「那你可問錯人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廚子。」
「少跟我賣弄你的臭架子!」他毫不掩飾怒斥中對她滿含的不屑。「既然使盡手段把我弄到這裡來,強迫我接受你那什麼廉價的救命大恩,甚至不惜趁我不省人事時爬上我的床,逼我得娶你做為報答,那就拿出點為人妻該有的樣子!我今天中午究竟吃什麼?!」
「我看你挺瞧不起我家人的,還以為那是因為你多少也有點腦筋,懂得思考,沒想到你會笨到對他們的說辭照單全收。顯然我太高估你的智力。」她哼然睥睨。
若不是他負傷在身,他真會當場動手,教她馬上哭著下跪求饒,發誓自己再也不敢如此放肆。
「托你的福,這下我可學到了何謂窮鄉僻壤出刁民。」他歹毒地一勾嘴角,俊魅得令她隱隱一悸。
「你若想見識咱們刁民的真本領,我很樂意成全你。」
「你儘管展現你們卑劣的一面。反正我人是動不了了,目前只能任你們宰割,又沒什麼娛樂,就乾脆來一次西域落難的痛快奇遇,讓我回京後有名堂可供吹捧吧!」
他懷恨的猙獰笑容並未嚇倒福樂,反而引起她莫名的同情,再次地期望給他安慰。
「我知道,你現在動彈不得的處境很難挨,不光是身體上難挨,內心也會很煩躁。但是你不用擔心,我一直都有派人出去探聽你同行夥伴的消息。」
雖然他們常拿了錢卻敷衍了事。「我阿瑪也已經傳書給你在京中的家人,告知他們你平安無事。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派人接你回京,你就不必再委屈地待在這個惹你厭煩的荒涼之地」
「我就是不要京中的人得知此處的消息!」他重喝,嚴厲的面容不復優閒。
「「你們根本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卻又自作聰明地胡搞亂搞。我受傷的事已經夠窩囊,沒有閒情再去處理你們為我捅出的摟子!」
「那可真是抱歉了。」這人實在討厭,一點也禮遇不得,她又何必繼續糟蹋自己的好意?「不過摟子已經捅出來了,你就早早認命吧。」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
「喔,我又冒犯你貝勒爺的威嚴啦?」她哼然旋身而去。「沒辦法,窮鄉僻壤,我們這些小民不刁也不行。就請你多包涵了。」
她輕柔的語氣與憤然帶上房門的爆響截然不合,更加觸怒他的挫敗感。
他怎會摔落溪谷,怎會與同伴失散,怎會昏迷十多天,怎會悲慘到動彈不得的地步,怎會淪落到如此任人擺佈、被個邊關野丫頭捉弄的地步?
只不過一不小心連人帶馬摔落谷底,睜眼時,整個人生竟風雲變色。
他不僅無法完成身負的任務,連自己要吃什麼都無法作主。
一想到這裡,他惱火地扯掉福樂才剛纏好的布條,恨然撕毀背後所有傷藥,摔到老遠去。就在他打算抬起傷腿下床時,左腳上的劇痛立刻竄上他腦門,折磨得他咬牙切齒。
混帳!廢物!
無可言喻的懊惱幾乎脹爆他整個人,他抓了床邊的花凳,便霍地砸毀老遠的粗陋擺設,發出巨響。但,無人立即前來探詢。
這裡的一切,全和京城不同。就連他,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失控。
* * * 「郡主,你醒醒。」
半夜三更,福樂被婢女輕聲搖著,迷迷糊糊地揉眼起身,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天亮了嗎?怎麼還一屋子黑黑的?
「郡主,月貝勒出事了。」
一聽這話,福樂就懊惱地哀叫,真想一頭栽回被裡窩著,管他去死的。
「他這回又幹嘛了?」他為什麼老愛在別人休息的時候刻意找麻煩?這幾個晚上,不光是她快為他三番兩次傳人說書給他聽的閒情煩死,連她家廚子也快被他隨時欽點的古怪菜色給累死。
她的耐性已經到達極限。
「好,我去伺候他。」
她豁出去了,披件夾袍便忿忿殺往老遠的廂房。
這回非得把話跟他挑明,不能為了寵他這位京城大少,累垮她一家子人。
「郡主!」
「你可來了,奴才們等好久。」
月爾善院落外低聲低調的慌張家僕們使她大起警戒。「出了什麼事T 」
' 呶才……奴才們晚上來替他送飯時,發現他沒動午餐,下午送去的點心他也沒吃,滴水未進。直到剛才照例送消夜來時,才……才發覺他的不對勁……」
福樂懶得多聽語焉不詳的支支吾吾,果決地直接速速進屋。一見床上人影,她當場變了臉色。
「怎麼會燒成這樣?」她一面探著他的額頭,一面掀被檢查。「他的衣裳呢?
背後的藥又是誰扯下來的?」
「不是奴才……」僕人們急忙搖頭。
她瞥見圓桌上擱著的好幾碗涼掉的湯藥,不禁冷聲輕斥,' 俄交代過你們,湯藥一定要餐餐親眼見他服完才可退下,你們話聽到哪去了?」
「可是……奴才們已經盡力了,是月貝勒他不合作。」
「奴才有資格批評主子嗎?」
「沒。」
「明知道沒有,就該反省你們沒盡到的責任,不是在這種節骨眼跟我抱怨他的不是!下去重煎湯藥來,順便把我的藥箱整個搬過來!」
這下子沒人敢囉嗦一個字,緊張地各做各事,乖乖聽命。要是王府貴客有了什麼閃失,就算福樂郡主會像往常一樣替他們頂著,仍少不了一頓重罰。福樂又是指揮下人大生炭火,又是加開一堆食補藥片。她和僕人合力把月爾善翻過身來俯臥著,果然,惡化的帶膿背傷立刻呈現在眼前,散發隱隱惡臭。
「拿木炭來,快點!」」她慌得無暇再顧忌聲量,連披在背後的夾袍都丟到一旁去。「我得盡快為他刮掉爛肉,你們去找兩個壯一點的侍衛來替我壓住他!」
折騰了一晚上,又是清除傷口,又是退燒,又是敷藥換藥,還得喂昏迷的月爾善吞下湯藥。等曙光展現時,一屋子人全累垮了,僅剩福樂嚴陣以待,緊守在他床畔,不放過他的任何變化。
沒辦法,她一刻也放鬆不得,人的生命雖說堅強,脆弱時也極度地不堪一擊。
早上還和她唇槍舌劍的人,晚上就陷入垂死邊緣。她早在幾次照料他人的過程中明白,有時情況的惡化並非她的錯,大夫也一再肯定她的負責與認真,但……她埋首至自己蜷緊的雙手中。
她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她應該事前再做些補救…
恍恍惚惚中,她突然驚醒。怎麼睡著了?!月爾善的情況呢?
她猛地自床邊大椅彈身而起,就對上伏在被中的一雙明眸,在燦燦陽光斜映中晶亮地盯著她。
「你什麼時候醒的?感覺怎麼樣?」冰涼的小手輕柔按上他的額頭,便傳來一陣嬌弱的放心長歎。「太好了,你沒再繼續燒下去。」
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掀被仔細檢視他的背傷半晌,才又傷藥、布塊、衣衫、厚褥,一層層地為他妥善覆好。隨即,便無力地癱回搬來做她臨時憩站的床邊大椅內,空茫地凝望地磚。
她像丟了魂似地發呆,他則無有動靜地一徑瞅著她看。晌午的陽光宜人爽朗,西北邊境的清新徐風悠悠來往,帶著婉轉的春啼。
「對不起,我昨天早上不該跟你拌嘴。」
他不對福樂虛軟的誠懇致歉做任何反應,專注審析著她仍垂望地面的容顏。
烏亮的大眼佈滿血絲,帶著暗沉的眼眶,長髮凌亂地披散著,形容極為疲憊。
「你的背傷,昨晚一度惡化,我再重新替你清理過了。可是它目前受不得一點摩擦,你這些天可能都得趴著…」
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詳述著,冗長的說明和叮嚀告一段落後,她又恢復沉默,發怔良久。
「我想,對你來說,最好的傷藥,應該就是' 回京安養'.我無權因為顧忌你的傷勢,就不准你遠行。你想離開就離開吧,不用勉強順從我們的要求。不然,心病不處理好,什麼傷我都救不了。」
她投降,也不敢再說一句她自以為對傷患來說比較妥當的建議。
她早該尊重他的意見,免得雙方都折騰。
「我會叫阿瑪派最好的車隊一路護送你回京,我也已經傳話到駐防區召回我們的大夫。有他沿途看顧,你的傷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他不信任她的話,總會信任大夫的吧。他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不爽看到她,依他的意思去做就好了,她又何嘗願意惹人厭?
「如果你沒有其他意見,那就這麼辦了。」
福樂落寞起身,趿上昨夜匆匆套上的繡花拖鞋離開,始終沒有和他對上眼。
「我餓了。」
她仍背著內房,毫無活力的身影比平日更渺小。
「你想吃什麼?我不保證都弄得出來,但我會叫廚子盡力張羅。」
「你喂什麼我就吃什麼。」
這話來得太奇怪,讓她忍不住皺眉回望。
他幹嘛笑得那麼溫柔?這種專門用來應付各房崇拜他的女眷之招牌笑容,他從不拿來浪費在她身上。
「快點,我好餓。」
「你這算跟我談和了嗎?」她謹慎地保持距離,一如荒涼邊關與繁華京城的差距。
「談和的條件是,你要親自照顧我。」
「我沒把握能照顧好你。」畢竟他曾那麼地不合作。
「我不信任半途換來的大夫。」
「人家是有聲望的高明大夫,我只是個很有看顧經驗的外行人而已。」
「我相信你的能力。」
這淡淡一句,讓頹喪的小人兒頓時精神大振,自信心似乎一下子全數湧回。
他終於對她敞開心,願意接納她的話了?
「拜託你,快點拿些什麼吃的來好嗎?」他慵賴地趴在被窩裡哎哎叫。「我若餓死在西域,傳回京裡也未免太難聽了吧?」
堂堂男子漢,這麼愛面子。「等著吧,東西一會就來。」
他必須背朝上地伏臥休養,進食的事當然就只能由福樂代勞。他意外發現,她連餵他吃東西都匙匙慎重、處處小心,好像他一不小心就會噎死。
「你能不能別這麼緊張?」偶爾也看看他兩眼好嗎?
「照顧人的事,大意不得。」
呵,連口氣都正經八百的。「你這麼喜歡當小大夫?」
「我只是看重人命。」
「因為你以前醫死過別人,所以想努力救人以贖罪?」
若不是他含著肉塊乖乖咀嚼的模樣既無辜又可愛,像個天真的小孩,她真會誤以為他又在挑釁。
「我是這幾年看多了大清與準噶爾部的慘烈戰況,才瞭解到人命有多重要。」
「是嗎?」這肉的肉質不錯,可惜廚子手藝大爛,沒燉煮出它應有的鮮嫩。
「不管是大清還是准部,只要一開戰,雙方都是輸家。」那種滿山遍野屍首的景象,僅僅一瞥,就教她終生難忘。「要生養一個人成長茁壯是多辛苦的事,要他死卻又那麼容易。我沒辦法坐視人命被看得那麼賤,所以,能救一個算一個,盡力而為了。」
「你又救不了所有人。」一個一個救,抵得過別人一票一票殺才怪。「肉湯再來一碗,不用肉,湯多一點就好。」
「就算我根本救不了天下人,還是要救,不能因為自己力量有限就什麼都不做!」
「喂,撈湯時輕點,別濺出來了。」
「你那種想法實在自私!」
「我幹嘛了?你要是把湯湯水水濺到我身上,我又得再換一次衣服,你麻煩我也麻煩,這哪裡自私了?」
「你這肥肉男,除了吃吃吃,能不能多注意人生中其他更有意義的事?」
「肥肉?」這簡直是嚴重污辱!「你稱這身健美精壯的肌肉為肥肉?你敢叫這是肥肉?」
她不悅地揮開故意展示在她眼前的巨大鐵拳和糾結臂膀。「我在跟你講生死大事!」
「我也在跟你講生死大事!」士可殺,不可辱。
「你這個人」她氣得跺腳而立,努力不讓自己把湯碗整個倒扣到他頭上去。
「別忘了我們已經談和羅。」他悠哉地甩甩食指。
「還是你想先打壞規矩?」
「我實在搞不懂,京裡的公子哥兒們都像你這麼無賴嗎?」
「無賴?」他有些滿意地嗯著,搔搔性感萬分的下巴。「我覺得我在這方面的確高人一等。」
什麼呀,這也值得驕傲?
「顯然你不明白女人在男人懷裡嬌嗔這句話的含意。」呵呵呵。
看他笑成這副德行,她才懶得去明白。「好了,你吃飽也該休息了,傍晚時我會再過來一趟。」
「福樂。」
她頓了下替他塞好被角的勢子。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昨夜發燒和傷口惡化的事,不是你的錯。」
她不自在地連連眨了好幾回服,不知是因為他這句溫柔的安慰今她錯愕,還是因為他那只以指背摩察她臉蛋的大手令她困窘。
「是我在生自己的氣,才搞壞自己的身子。你從昨夜一路照顧我到現在,我連聲謝謝都沒說。」
「那也沒什麼,不過是我應該做的。」雖然她心臟此刻活蹦亂跳的,她仍力持鎮定,道貌岸然。
「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美?」
「凡是見過我大姐的人都不會這麼認為。」
「她也像你一樣時常照料傷病的人?」
「她很忙,比較沒空做這些閒事。」
「所以啦,你比較美。我說的是,這裡的美。」
輕輕點在她左乳上方的長指,幾乎燒透她的心口。他覺得她的心很美?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麼浪漫的話,保詩一樣,把她的疲憊與勞碌,變幻為優雅的讚揚。
「幸好照顧我的人是你,否則……」
「什麼?」
「我說我很慶幸自己是被你揀到,要不然……」
「我聽不清楚。」他是不是要睡著了?
「我說」
「啊?」
他健臂順勢一攀,就將被他引誘成功、傾身聆聽的小人兒勾近他臉側,纏綿吻上。福樂呆住,不明白他何以對她的雙唇動口。他沒吃飽嗎?那也犯不著吃她吧?
唇舌交融的奇異觸感隨即取代她的疑惑,讓她陶然暈眩在莫名的虛軟中。
他迂迴地刺探著,發覺她的確青澀,微顫地承受著他後舌下一步不知名的進擊。他好玩地咬著她豐潤小巧的下後,以急進忽退的深吮搗亂她的氣息,她不知所措的反應,更加激起他的玩性直到他赫然自背肌上的抽痛意識到自己當前的處境。
「你回房休息吧,我也該睡了。」
他沙啞呢喃,手指仍依依不捨地撫弄著粉艷細嫩的臉蛋,拇指不時揉著他還想再咬一口的豐潤紅唇。福樂不知自己是怎麼飄回房裡的,即使躺在床上老半天,還是難以入眠,總覺得自己仍浮在半空,虛虛恍恍的。
一切的轉變都像夢一樣:他不再刁難她已經盡力的照料,也願意安分在此休養到傷癒為止,不但與她講和,不再抱怨伙食,還向她道謝,稱讚她的心很美…
囑,糟糕,她現在整個人活像泡在熱水裡太久的麵條,都快糊成一團了。但是,所有突來的轉變中,最教她意亂情迷的,還是他的唇。
他真的……好有魅力,算是她所有見過的男人裡最絕俊英偉的一個。但他的魔性並不僅在於那張看了會令人癡醉的臉,而是他整個人散發的神秘陽剛氣質。
高大的身軀,結實修長的雙腿,糾結的膀臂,隆起的健壯胸肌,性感的嗓音……
一名來自遠方的奇異男子,用他奇異的魅力,吻上她的唇,吻上她的心。他喜歡她嗎?他知道她已經偷偷地、深深地被他吸引了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他說的那麼美,可他凝睇著她的那雙俊限,就真的很美……
「你還睡!太陽都下山了,你放著月貝勒不管,淨在這兒呼呼大睡!」
呃?呃?什麼?被驚破浪漫迷思的福樂由床上彈坐而起,一時分不清天南地北、今夕何夕。
「你死定了你,還不快更衣?阿瑪和哥哥們全在月貝勒房裡等著審問你!」
妹妹的這句咆哮倏地點醒她。「啊,對了,傍晚時分我得再替他重換一次藥!」
她怎會睡過頭呢?她從不賴床,也才剛瞇一下眼,怎會突然由晌午變黃昏?
真是累壞了……
待她捧著一大堆藥品托盤衝進月爾善房裡,才發覺事情不對勁。阿瑪、哥哥們,兩三名義憤填膺的女眷,全嚴陣以待,似乎就等著她來領死。
「這是怎麼看?」
「你還好意思說!」郡王爺衝口怒斥。' 「當初是你自告奮勇地要照顧月貝勒,我才放心地把人交給你。結果你是怎麼照顧人家的?你照顧人是這種照顧法嗎?!」
中午的那一吻給阿瑪知道了?
福樂整張臉燒得通紅,手足無措地遙望斜倚在床上半坐半臥的月爾善。只見他聳聳肩,無奈一笑。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的?!」郡王爺的腦門都快氣爆了。
「我……無話可說……」吻都吻了,還說什麼?
「你給我跪下!在月貝勒跟前給我仔仔細細地磕頭謝罪!」
福樂大驚。「為什麼?這事有這麼嚴重嗎?」非得要她當眾無地自容?
「月貝勒差點就丟了一條命,這事還會不嚴重?」
丟命?他們沒吻得那麼激烈吧?
「你還不跪下!」
為免父親氣過頭,福樂只得委屈地乖乖聽命,在月爾善床畔下跪。
「磕頭!說你照顧月爾善不周,有虧職守,請月貝勒見諒!」
「我哪裡照顧不周了?」好歹把理由說清楚。
「你昨天把人家背上傷藥撕得亂七八糟,不給他衣服穿,也不給他東西吃,害人家半夜時虛脫得幾乎喪命,你還有臉狡辯?!」一旁的姨娘破口大罵。
「我撕毀他的傷藥,不給他吃的穿的?」她這下可徹底傻眼。
' 俄們甚至都還沒跟你追究你拿椅凳砸壞這屋裡擺設的事咧。」三哥哼道。
「我哪會無聊到拿椅子去砸架子?」
「你連搗藥棒都可以當著大伙的面砸爛鏡子,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嫂嫂挺身反擊。
「鏡子是我砸的沒錯,可是」
「不必可是!月貝勒福大命大,沒被你折騰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要你現在就跟他叩頭清罪!除非他肯原諒你,你就別想起來!」郡王爺嘶吼。
這根本全是誤會!她百口莫辯。月爾善昨夜的傷口惡化與高燒並非她搞出來的,連月爾善都說那不是她的錯,為何大家一下子全怪罪到她頭上來?
「月爾善可以跟你們說明實情,我並沒有對他做什麼不給吃穿的事!」
「你還敢說!」
她急急搶望月爾善尋求救援,馬上獲得他溫柔的聲援。
「你們就別再怪她了。反正我現在已經沒事,這一切,就讓它過去吧。」
不對啦!福樂心中大嚷。他這樣講,反而更會讓人誤解她對他真做了什麼。
「你看看人家,月貝勒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可不允許自己養出這麼個心腸歹毒的女兒。你磕頭,大聲說你錯了,你對不住月貝勒,發誓永不再犯!」
不是!不是這樣的,大家誤會了!她沒有撕毀他的傷藥,沒有害他著涼,害他挨餓,她甚至徹夜守在他身旁看照他的病況。大家誤解月爾善的說法了!
她猛然被父親的大掌狠狠壓下她後腦,幫她搗蒜似地連連磕頭,強迫她認錯,替她喊著懊悔至極的致歉辭。她正打算急聲解釋清楚,頭上就傳來月爾善優美的輕吟。
「夠了。別再逼她,我不再計較這事就是。」
一屋子人聽得這句,立刻千恩萬謝地頌揚起他寬大的胸襟與雅量,趕緊重新取悅這位京城貴客的芳心,將他呵護得無微不至。而福樂,在與他對上眼時霍然明白一切。
她中計了!他正是故意要引起大家對她的誤解,正是要如此徹底地給她難堪,要她俯首稱臣,要她知道誰是老大。先前的什麼講和,根本是唬她的屁話。對於福樂震愕的神色,他還以足以致命的溫柔笑靨,隱隱帶著狡猾的得意。
去死吧,小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