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夜,北京內城裡處處花燈,如地上繁星,流洩大街小巷。通往燈飾街市的各方道路,更是萬頭鑽動,熱鬧滾滾。炮聲鼓聲笑鬧聲,綿綿長長地簇擁了整條大街。
「真有意思。」
街旁雅致茶樓之上,幾名閒人貴客懶懶地觀望盛況。
「你幾時也開始湊熱鬧,看起花燈來了,雅希禪?」
「不是花燈有意思,是那些擠來看花燈的男男女女彼此看出意思了。」
「難怪你眉開眼笑的。」
「人都到齊了?」一名姍姍來遲的人影悠哉登上二樓,立刻引來在場公子哥兒強烈譴責。
「遲到了還敢耍賤?」
「該罰!待會不把他灌到爛醉絕不放人!」
「好漢饒命。」那人假意求饒,拱手苦笑。「雅希禪,幫個忙。」
「沒問題。」他閒適地靠著臨街扶欄,笑得甚是和藹可親。「你若不幸被他們整死了,我會幫你揀骨的。」
「喂喂喂。」苦笑的臉龐滑下一道冷汗。
「打個商量,我就讓他們放你一馬,立刻召喚妖姬美妾把他們服侍得欲仙欲死,懶得分神踐踏你。」
哎,誤交匪類。「想商量什麼?!」
「你的寶貝妹妹。」
對方玩笑的眼神倏地冷銳,笑容也斂為深沉而防備。
「寶祿的事,沒得商量。」
「怕得罪瑪沁貝勒嗎?三哥。」他故意照著寶祿的方式喚對方。
「畢竟我的未來妹婿是瑪沁,不是你。而且我沒興趣為了你,跟瑪沁反目成仇。」
「真是。」雅希禪萬分傷感地垂頭歎息。「都沒人肯祝福我的戀情。」
「你玩什麼女人,我管不著,就是我妹你碰不得。」
猛地,東街那頭爆出巨響,接連十多聲爆響與震天動地的歡聲一路衝來,伴隨天邊五光十色的燦亮火花。
「開始放花了!」
千金萬銀的團團火球炸綻為奪目星光,星光之後竄上飛旋亂散的大火輪,而後炮打襄陽、孔雀開屏、飛天五龍,各色煙火盒子輪番上陣,全城百姓為之狂歡,熱血沸騰。
人人擠在燈街上仰頭呼喝,有財有勢的就包下高處的好位子,吃吃喝喝地舒適看熱鬧。
「瞧,那邊的更精采!」
「大炮打燈,還帶起火哩!」
大夥靠在欄邊說笑指點,茶樓內側只留方纔那兩人還在對峙。
「雅希禪,你只是想玩她,對吧?」他篤定得不似質疑,而像刻意掀底。
他不否認,揚著嘴角淺啜小酒,隨性且瀟灑。
「瑪沁從小就看著她長大,對她相當瞭解,親事也是他在兩、三年前就向父親提議。於情於理,我都站在他那方。」
「的確。」
「若非著在我們彼此的交情上,我會直接禁止你再與寶祿有所接觸。」
「若我是你,也會這麼做的。」他戲語地舉杯回敬。
三哥反倒疏離地淡睨起來。雅希禪不是什麼乖巧的人物,如今卻這般溫馴可人,著實可疑。他甚至在寶祿一事上,不曾表明自己真正的立場,捉摸不定。
三哥有不好的預感。而且,在倒楣的事上,他的預感奇準無比。
「雅希禪。」他無奈地長歎。「我反對寶祿與你親近,不完全是在為她著想。我家那個寶貝蛋,不是什麼好伺候的角色。我是因為上輩子沒好好燒香,這輩子才會淪為她兄長。你若自甘墮落,犯賤地也想任勞任怨、隨她使喚,我也沒話講。只能替你多多祈福,希望你能安度餘年,早早超生。」
「多謝施主。」
「你們兩個放著精采煙火不看,在這打恭作揖幹啥?」一名健朗英挺的男子,大男孩般地爽颯踱來。「吔?雅希禪,你要走了?」
「去買幾個囂張的煙火盒子,鬥他一鬥。」
「好!斗放花,有趣。我也同你一道去!」大男孩旋風似地立即追上去。
「都倫!你跟雅希禪都跑了,大夥的正事還怎麼談?」巴在欄邊看煙火的人們急嚷。
「四兩棉花,咱就甭談(彈)啦!」買炮去也。
都倫隨著雅希禪遠去的背影擠入人群裡,艱困地在夾繼中求生存,奮力前進。也不知雅希禪是怎麼鑽的,竟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閒步從容,像入花塢深林般,無拘無束,沒有阻礙。
他拚命擠呀推的,最後乾脆一面踩在他人腳上一面向前猛游。
「雅希禪,等等我!」
都倫當然知道雅希禪才懶得體貼男人,他只得自立自強,在沿路的叫嚷呼疼中殺向那高大雄健的無情背影。
「你……你可真性急,煙火盒子又、又不會跑!」都倫跑得只剩最後一口氣,拚死巴住雅希禪後肩,好藉他之力將自己拖出擁擠人潮中。
雅希禪聽若罔聞,背後黏個大賴皮鬼也照樣在人海裡優遊穿梭,溯往不知名的方向。
「寶祿格格她們走不遠的啦!」
都倫這一急急大吼,終於止住對方的腳步,回頭愕望。
「都倫?你幾時跟我出來的?」
「謝謝你這麼徹底的忽視。」他沒好氣地狂喘著。「我就曉得!你見寶祿的三哥出席,鐵定料到她會同她三哥一道藉故出來看煙火。可你也犯不著猴急得這麼明顯吧?害我在你後頭掩護得一頭冷汗!
「真是委屈你了。」他笑得好抱歉。「我看你還是以小孩樣現身吧。這樣你就可以騎在我肩上,走得不那麼累。」
「免了!我寧可自已走!」他死要面子地硬是勉強與雅希禪並駕齊驅,推推撞撞,惹來週遭沿路的咒罵。「真搞不懂你。寶祿格格那種刁蠻丫頭有什麼好玩的。既任性又驕縱,貪玩又好鬥,一點也不溫柔含蓄。」
「是啊。」
「她模樣是生得頂好的,可是個性一差,再美的臉蛋也會發臭。你也不是沒碰過比她更柔順的美女,何必這度固執地釣著她不放?」
「傷腦筋。」
「你也知道傷腦筋!那就放手嘛,省得把大夥跟瑪沁貝勒的交情也給打壞了。人家可沒做什麼讓人不快的事,反而是你讓人家很不愉快。」
「喔?」
「等等,喂!」都倫一個不小心,差點給人潮擠走,乾脆緊緊抓攀在雅希禪的健臂邊。「你毫不避諱地故意碰他相中的妻子,他能夠隱忍靜默到這種地步,修養已經夠高明,也擺明了給你面子自行下台,你幹嘛還不識相地去挑釁?」
「我有嗎?」
「你當然有!」別想用笑容瞠混。「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真對那個寶祿有興趣?你興趣再大,也撐不過兩、三個月啦。依我推測,你捉弄寶祿僅是虛招,真正目的是羞辱瑪沁貝勒。」
「我看起來對他那麼有意思嗎?」拜託,饒了他吧。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都倫哇哇叫。「我是說——」
雅希禪伸來制止他出聲的巨掌令他一愕,抬眼望去,高他半顆頭的雅希禪正冷煞地直視遠方某個目標。
都倫立刻全然戒備。他知道不說笑的雅希禪,是頭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兇猛野獸,惹不得。
出什麼事了嗎?
「都倫,你由左繞到西側煙火架,打斷它的架底。」
他登時花容變色。「那……三層樓高的煙火架豈不塌了?」
「沒錯。」
都倫來不及追問,雅希禪就已如鬼魅般融逝在人海中。
不只此方緊急,彼方也極焦慮。
「佑芳,別……別走那麼急,我……」
「佑芳!你這樣會害大嫂跟不上!」寶祿不爽地罵著前頭抓著她的手直竄的假姑娘,後頭拖著抓她另一手的大嫂及更抓在其後的兩名老婢女。四人形成一條縱線,水蛇般地在黑壓壓人潮中鑽游。
「格格,奴才們……追不上呀!」
「放掉她們!」佑芳憤然喝斥寶祿。
「那樣人會走散!」
「我就是要甩掉那些礙事婆娘。」
「你只要別跑那麼快,沒人有那個閒情去礙你的事。」
「都要大難臨頭了,你還挑這節骨眼跟我耍嘴皮子!」他惱得雙眼瞠凸,直想扭下她的腦袋當球踢。
「錯過火線珍珠簾就算了,大不了明年早點來看。你何必這樣追追趕趕,搞壞大夥看煙火的興致?」
「你再吠下去,明年此時我們就要到你墳前上香——」
佑芳倏地中斷斥罵,切身擋在寶祿之前,阻斷她一切視線。
「你幹嘛?」
寶祿驚愕地貼在他身後不斷被逼得朝後方人潮退去,可是人潮自有其頑強的蜂擁方向,頂回寶祿的退守,使得她更明顯地由佑芳背部感受到他正運作的內勁。
他在跟人打架還是什麼的嗎?
「佑芳?」
「別出來!」他硬是以纖長的身軀護住身後的嬌小人影。
一隻粗暴大掌穿透佑芳反擊失守的腋下,抓向他身後女娃時,嚇得寶祿大叫。
「髒死了!」這隻手的每一指都黑油油的!
「你閉嘴行不行?」佑芳一人打兩人,擠在動彈不得的人潮中,已夠費力,冷不防又由眼角掃到左右兩方夾擊而來的人影。
「大嫂,你抓緊點!」寶祿用力握住被人潮伸扯著的右手。「別給衝散——」
定睛一瞧,她右手握的不是大嫂,而是一臉兇惡的陌生壯漢。
大嫂呢?
「喝!」佑芳真氣一提,雙掌擊向前方二敵胸口,震退對方軟綿不絕的纏打,後方卻因而疏漏。
「佑芳!」
他還不及回望寶祿,就被身前兩名敗敵後頭竄攻而來的另一批人突襲。
這群禿鷹似乎鐵了心就是要一舉叼走寶祿!
「寶祿!退到——」
她才沒主搭理,正忙著用長甲抓那名揪著她右手不放的無賴。
對方臉上立見四爪血痕,氣得咧齒狂嘯,甩頭亂咬。
「啊!」寶祿慘叫。「你弄裂了我的指甲!我養了好久的寶貝指甲!」
她心疼得半死,淚花盈盈,正欲痛斥那人的暴虐無道,就看見一條奇怪的手臂自那人身後勾抱住他的頸項,猛一順勢向下甩手,那人就歪著脖子軟軟癱滑在地。
怎麼回事?
她往上調回視線,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帶著她未曾見過的陰狠神情。
「雅希——」
他一隻銅缽大拳直直重擊至另一批攻來的人,打中第一人的腦門。強烈的拳勁卻並未就此打住,領著第一人被擊中的頭顱,繼續推衝至其後的第二人眉心。兩顆腦袋發出的撞響令她一縮,瞇了下雙眸。
哇,一定很痛。
幸虧她個頭嬌小,所以沒見著被雅希禪雄偉背部擋住的那兩人,腦袋裡噴出了幾種不同的精采內容。
這團混亂引起週遭仰望煙火的群眾注意,橫七豎八的敗將與仍在對打的激烈拳勢,立刻引發恐慌。
「啊呀!出人命」
「煙火架子塌了!看,煙火架子塌了!」
人潮登時轉頭急急觀望,興奮不已。
「好像壓到不少人吔。」
「燒起來了!喲,你瞧瞧,火把架子下的花炮點著了。」
「當心當心,花炮在地上朝人亂射啦!」
「怎麼回事?」
「西面的煙火架倒下來了,不但壓到下頭的人,花炮也被亂火燒起來。」
罪人陷入狂熱氣氛中,在危險中享受刺激快感。佑芳咬牙擊倒五、六名聯手攻來的歹人,回頭四望,氣到差點跺爛昏死在地者的腦袋。
「***王八蛋,果然趁亂把寶祿拐走了!」這下可好,教他回去如何跟瑪沁哥交代?!
西面倒塌的煙火架風風光光地吸引群眾注意沒多久,東面放起的火樹銀花馬上搶回面子,萬頭鑽動爭睹漫天綻散的絲絲金光,閃閃晶點。
無人留意的幽暗夾弄裡,魁梧的健壯身軀正背靠牆面,好整以暇地吻弄著被他摟在懷中的纖美佳人。
任柔軟小拳再怎麼暴躁攻擊、懸空小腳再怎麼忿忿亂踢,他依然故我,忘情地在她唇中呻吟探索,盡情撩撥,搞得她頭暈眼花。
朋友的相勸,瑪沁的告誡,先前的打鬥,燦爛的煙火……漸漸變淡變遠。現在離她靈魂最近的,是他纏綿蝕骨的唇舌,他充滿男人味的吐息,他雄渾的體溫,肌肉糾結的有力擁抱。
她可以由自已環住他粗壯頸項的小手上,感受到他那狂妄的脈搏。他的鬢邊微微扎人,撫掠時別具觸感。那非但遮掩不了他的俊美,反而更顯粗獷,野得令人心悸。
「你若再挑逗我,就得負責到底喔。」
她暈眩地與他唇貼唇,對望輕喘,一時還無法集中心志聽懂他的話,小手仍環著他,不經意地撫觸著。
她喜歡他某種好好聞的味道,每次靠他很近時,她就會嗅到。
「寶祿,醒了嗎?」
她也喜歡他與她這樣四唇相貼地垂眸互望。他的眼睛好漂亮,睫毛好長。
「別玩了。」
她不明白他這句無奈的苦勸在說什麼,也沒發覺自己正以食指輕掃著他的長睫。
他為什麼這麼好看呢?還是她太喜歡看他了?
「你在想什麼?」
「你呢?」
「嗯?」他以鼻尖摩挲她的。
「你為什麼遲遲不替我洗刷謀害六嬸的嫌疑?」
「因為想多和你在一起。」
「騙人,你只是想偷腥。嘗到甜頭後,再決定要不要殺我滅口。」纖纖玉指滿不在乎地搔刮著他豪邁剛稜的臉龐。
他眼瞳漸深。「你是這麼想的嗎?」
「你和當時追擊我的人,是同一掛的。」
「那我剛才為何出手救你?」
「你來告訴我啊。」
他凝睇地故作冷淡又滿是失落的雙眸。「事情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樣。」
「你還是沒有否認,你只是想玩我。」
原本是。但現在……他尚未自混沌中理出頭緒。
「算了,就當我確實是只想玩你吧。」
「為什麼?」
「因為你太可愛了。」
「如果我把自己弄得又髒又醜、一點都不可愛呢?」
「那更可愛。」
「你好奇怪。」
「大家都這麼說。」
「很多人都很喜歡我的可愛,我為什麼要因此就讓你玩?我並不需要你。」
「你可以開始試著需要。你的命令,我會竭力辦到。」
「胡扯!」她轉而凌厲。「你是什麼身份的人,你會乖乖聽我命令?」要唬人也別唬過頭,把人當白癡來要。
「試試看。」
「我要你陪我,甚至一整夜都陪在我床頭,不准走,你辦得到嗎?」她賭氣地拿自己的夢想來刁難。
他霎時神情寒冽起來,面容隱隱抽動,某種真實面貌呼之欲出。
看他這副孤絕,這份猶豫,她受傷得不想再見到他一眼。她硬是緊抿下唇,嚴厲阻絕任何情緒決堤,用力槌他厚實的胸膛一記,藉以推離他的懷抱。
「別跟我拉拉扯扯!回答問題不乾脆,手腳也跟著不乾脆。你有本事就一口回絕,說放手就放手!」
「我哪有你那麼爽快俐落。」他輕摟臂彎中的小人兒,手勁慵懶卻堅實。
他的混帳笑容又回來了。「滾開!」
「你不是要我陪你嗎?」
「你辦不到的事,少拿來說嘴!」
「我沒有辦不到啊,人家只是在傷腦筋。」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有什麼好傷腦筋?!」她怒斥。
「我只能陪在你床頭,不能陪在你床上嗎?」
「你作夢!」
「睡著了就會作啦。」
「我才不要聽你鬼扯胡鬧——」她愕然一怔。「你真要陪我?今天嗎?」
「你真的只要我陪在床頭嗎?」他一臉好可憐、好無辜的神情,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我保證我會乖乖的。」
「不准!」
「好吧。」
她激動得連氣都喘不穩。雅希禪真的願意聽她的?他真的願意陪她?!
她努力裝作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德行,小臉卻泛著兩團可人紅暈,忘我地緊緊牽著他的厚實大掌。無論在返家的路上,在五光十色的火艷夜空下,在人聲鼎沸的喧嚷狂喜中,她總會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抬頭望向他,臉上氾濫著雀躍的滿足與喜悅。有如一再求證著,他的同行是真實的。
什麼太子密謀、六嬸失蹤,都好遠好遠。只有雅希禪,好近好近。玩弄也罷,他的承諾只有瞬間也罷,她只覺得,此刻滿天炫麗的煙火晶花,比先前的美得千倍萬倍。
她好開心。仰著觀望火花夜空的興奮小臉,總會接連轉望到同樣高高在她之上的俊顏,朝他綻放嬌艷絕倫的笑靨。
她喜歡他的同行,全神傾注在他的陪伴上,無心留意他又耍了什麼賤招,使得她領他回府時,無人察覺他的存在似的,應侍如常。
「你坐這邊!」她熱切招呼著,同時抓個軟款墊在床頭邊上,方便他靠坐在床沿。
「格格?」下人不解。她一個人在忙什麼?
「你們都下去,全都下去!」
清場完畢,她趕緊跑到衣簾後更換衣裳,披頭散髮地急急奔出來,像是怕他消失。
「你要不要吃消夜?」
「不敢勞駕。」他苦笑,閒坐在桌旁托著好奇的臉龐。「你不奇怪我是怎麼進到你家來的嗎?」
「奇怪啊。」她把換下的一堆華貴衣袍往扶椅內隨便一拋,趿著暖鞋東跑西跑。「你會不會冷?要不要我叫人再拿個爐子來?我家小廚房隨時都可以開火,你若半夜要吃什麼喝什麼,你儘管吩咐,他們馬上就會送到。喜歡我燃的這種薰香嗎?我有很多種不同的,你可以自己過來挑。」
「不忙。」他輕輕推回她辛苦撐扛著的半開大抽屜。「你希望我怎麼陪你?」
她凝望了他好一會,無邪的神態充滿千萬個秘密,單純又費人疑猜。
「我要睡了。」她避開他傾近的俊容,匆匆跑回床邊。
「那我呢?」
「你坐這邊。」她坐入被窩裡,拍拍床沿為他布好的位子。
他挑眉,乖乖從命。「好,我坐這邊。然後呢?」
「陪我聊天。」
他笑到差點滑倒,靠著床頭隔板的狂笑勢子震得整張床都隱隱顫動。
寶祿才不管他,傲慢地把梳子拍入他大掌裡。
「這是幹嘛?」他還是停不下笑聲,幾乎掉淚。
「幫我梳頭。」
他受不了地再次爆笑,愈笑愈無奈,終而累癱在床沿,靠在軟枕上,認命了。
「來吧,我的寶貝格格。」他拍拍自個兒大腿。
她馬上欣喜地趴伏上去,像只被慣壞的小貓,蜷著自己最舒懶的姿態,任人寵撫。
雅希禪並沒有以梳子為她梳理一頭柔細濃密的長髮,而以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爬梳著她纖媚烏亮的青絲。從頭至尾,撫掠著她每一絲嬌貴。
「你不是要跟我聊天嗎?」他沙啞而迷離地醇吟著,比魔咒更醉惑。
她舒服得幾乎融化,忘了這是現實。柔順地癱伏著,享受他指尖滑梳的觸感。
「你若平日就這麼乖巧,不知有多少男人會擠破頭以求能跪在你跟前伏拜。」
「我才不要他們。」
「那你要誰?」
她才不回答,貪婪地獨享他的溫柔伺候。
「你好任性、好任性、好任性、好任性。」
他淺淺柔柔的低咒,宛若甜蜜的抱怨。一面控訴,卻又一面甘心沉淪。
她天生有任性驕縱的權利。生於豪門,長於權貴,處於金枝玉葉的頂尖。上頭一堆哥哥姊姊替她遮蔭,使她得以優遊穿梭,在長輩間當個寶貝的小小開心果。可她又不似只會使潑撒蠻的頑劣千金,她的每一項無理取鬧後頭都有巧妙的心思,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清楚該收該放的分寸。
真是只優雅至極的小狐狸,連剛硬的小性子都使得細緻無比,壞得教人甘心任她搓圓搓扁。
「寶祿,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寵溺之情,流洩一室。
「我告訴你一件事。」
他靜候半晌,只見她著迷地抓著他另一隻大掌玩。比比與她白玉小手的懸殊差距,扳扳骨節分明的每一隻長指,彷彿這是非常有趣的玩具,玩得異常投入。
他依舊溫柔梳撫著,耐心等待。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喜歡過什麼人。」
她把他的大手只只展指地擱在她眼前,手心對手心地與他貼合,纖纖玉指穿透他指間,輕輕勾搭。
「可是,我突然發現,我喜歡你。」
有力的長指極緩極靜地也勾搭起來,與掌中小手牢牢交握。
「我已經與瑪沁貝勒有婚約了。」
「我知道。」
「所以我不可能成為你的人。」什麼該守,她很明白。
「那為何還帶我來?」
「這是我的夢想啊。」
「就這樣?」他傻眼。「你的夢想就只是牽著我的手逛大街,徹夜坐在床頭陪你聊天,替你梳頭?」
「是啊。」
「你對我的需要就只有這些?」
「不然呢?」
他啼笑皆非。「寶祿,我的功用不只這些。」
「可我就只要你這些。其他我不需要的,再有用對我來說也沒用。」
「這些事你隨便找個人都可以替你辦到。」
「我就只要你做。」她心不在焉地只只扳開與她交握的長指。
「你不需要我替你洗刷罪嫌了?」
「不需要。」
「你不怕被官府抓?另外還有被你竊聽到秘密的人正等著逮你呢。」
「那又怎樣。」她無聊地重玩數手指的遊戲。
他徹底被她奇異的思考擊倒。這毫無章法可循、全無條理、不分輕重緩急的想法,天真得教人不知所措,又固執得難再勸些什麼。
一般人該怕的她不怕,該要的她不要,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寶祿半躺在他大腿上,莫名仰望。
「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碰到你,我的心情就會特別好。」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那跟我一樣嘛。」她洋洋得意地勾著嘴角,像擁著心愛玩偶似地環抱他的大手,蜷伏在他腿上。「我要睡了。」
他慵懶而滿足地繼續以另一手摩挲地披散的嬌柔長髮。
「牡丹花兒終於要睡下了。」
「你不可以半途跑走。」她故作隨口說說而已,卻暗暗將懷中健臂摟得更緊。
「我不會走,我會在這兒守著。」
「那就好。」放鬆的心情,讓她也放鬆了眼皮。「雅希禪,你說說話嘛……」
「說什麼?」
「什麼都好。我喜歡你跟我說話……」一個小呵欠打斷了她的要求。
「你可真會挑處罰人的好方法。」剛好折騰到他的要害。
「喔……」
「你睡得可舒服,我的苦難才正開始。」
漫漫長夜,他該如何捱到天明?
垂望身前甜美的小睡娃,不省人事的嬌態,令他歎息復歎息。
她天真也就罷了,他何以反常地順著她一塊天真起來?而且,竟然還頗為陶醉。
或許,他浪蕩半生,最終要的就是這份感覺吧。
只不過,牡丹花綻放得太華艷奪目,難免就會引來折枝的危險。許多的不安全,都得細細剪除,省得驚擾嫵媚。
看顧芬芳,可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