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御史 第二章
    怪,真是怪。

    寶祿皺眉瞪眼,大惑不解地直直闖入拜把姊妹的府邸。

    「禧恩,我碰到好奇怪的事喔!」

    花廳裡的女孩們給這沒好氣的咆哮嚇到,紛紛回眼。這一回眼,怪事就又發生了——大家對於再熟悉不過的寶祿,投以極度陌生的呆視。

    討厭,居然連詩社的朋友們也不對勁了。

    「你……寶祿嗎?」

    「不是我還是誰?」

    「寶祿?」其他女孩忍不住大叫。

    「你們幹嘛了?為什麼跟這幾天碰到我的人一樣,全把我看成有三頭六臂似的?」害她惴惴不安得要命,進而積為一肚子不解的怨氣。

    「你真是寶祿?」

    她快氣炸紅嘟嘟的小臉。「我是假的啦!真的早被我吃到肚裡去,現在止躲在我腸子裡,滿意了嗎?」

    「寶祿,你是吃錯什麼藥了?」席間圓滾可愛的少女狐疑地向她逼近。

    「我……」她看起來像吃錯藥嗎?像吃了瀉藥,還是吃了砒霜?「禧恩,我有很……很奇怪嗎?」

    「怪到極點了。」小胖手毫不客氣地往寶祿臉上捏去。

    「幹嘛呀!」痛得寶祿直跳腳。

    「咦?沒有啊。」禧恩看看自己的手,瞪回對方被她捏紅的臉。「你沒搽粉嘛。」

    「我又沒要上花轎,幹嘛搽粉?」

    「可你今天看起來好艷。」

    寶祿登時慘白,滿頭冷汗。「很、很、很艷?」是不是像台上唱大戲的旦角那樣,一臉花團錦簇的顏色,可遠觀而不宜近看焉?

    「真的好奇怪喔。」其他女孩也湊近審視,圍住愈發渺小的淒涼娃兒。

    「你們也……這麼覺得嗎?」她還以為是大家奇怪,沒想到有問題的是自己。

    「做什麼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禧恩叉腰豪邁一哼。「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人家把你當小丫頭看嗎?現在終於有點女人味了,還不快去買鞭炮來慶賀一下?」

    寶祿雙眼大亮。「喔?我比較有女人味了?」

    「沒錯。」禧恩不懷好意地咧著笑齒。「而且是壞壞的女人味。」

    果然,這話立即又刷白寶祿的臉色,恢復青天霹靂的悲慘模樣。

    她哪裡壞了?她還是和以往一樣,乖乖地四處調皮搗蛋、惹是生非。但沒有作奸犯科,也沒有傷天害理,為什麼會突然變得一副壞女人樣?

    「這大概就是你平日幹盡壞事的報應吧。」禧恩很夠朋友地擺出節哀順變的神情,拍拍寶祿的肩頭,以示鼓勵。「好了,快說說你碰到什麼奇怪的事吧。」

    她整了整神色,把自己的情緒丟一旁去。「我六嬸失蹤了。」

    「失蹤?」

    「我前些天才被她邀去逛街,然後呃……不小心和她走散,不巧我又惹上一些麻煩。後來我是平安回到家了,六嬸卻沒回來。一直到現在,都還下落不明。」

    「跟官府報案沒?」女孩們急問。

    「這……」寶祿為難地瞄向禧恩。

    禧恩的大哥正是坐鎮京中府衙的大頭頭,京裡出的事沒一件他不知道的。可是,禧恩的回應卻是冷淡的搖頭。

    「你大哥還沒經手這案子嗎?」

    「非也,而是你該糟了。」

    「我?」

    「寶祿,幸好你來得巧。否則我大哥此刻若在府裡,一定會歡天喜地地馬上押你入大牢。」

    「我幹嘛了?」她喊冤。

    「因為你的嫌疑最大。」禧恩擺出精明無比的寶相。

    「我的嫌疑?」她唱得一聲比一聲還高亢。

    「你很有可能正是謀害你六嬸的兇手。」

    喀啦一聲,寶祿還以為是自己下巴掉到地上的聲響,結果只是女孩們在偷偷下注的釵飾落地聲。

    幾個女孩很夠義氣地招供。「我賭人不是你殺的。」

    「誰賭人是不是寶祿殺的啊!」另一掛的女孩們不爽地更正。「是賭她會不會被大哥逮進牢裡啦。」

    好哇,這些自稱至死不渝的好姊妹……

    「所以,寶祿,你自個兒要多小心了。」禧恩肅穆地頷首默哀。

    「我為什麼會有嫌疑?」她受不了地狂吠。「六嬸失蹤,我比誰都著急,因為她是跟我一道出去的,人卻走丟了。她遭遇不測我會有什麼好處?就算她和我平日不親,我也沒必要恨她到這地步!」

    「你呀,根本沒抓到重點。」禧恩萬分無奈地長歎,深深為自己過人的聰明才智感到孤單。

    「你又抓得到什麼重點?」若不是大家的腦袋都半斤八兩,哪會湊在一起瞎搞個詩社混吃混玩。

    「我大哥他當然知道你是無辜的,但他盼了多久,就等個名目好把你抓進牢裡扒皮抽筋,一報新仇舊恨,他哪會放棄這個天上掉下的大好機會?」

    「我……我又沒對他怎樣……」說得好心虛喔。

    「其實寶祿很無辜吔。」女孩們中還是有天良未泯的善心人士。「若不是寶祿點子多,花招百出,替我們想了好多捉弄大哥的巧計解悶,我才不會來參加詩社呢。」

    「對啊,而且她出的點子都能把大哥整得雞飛狗跳,卻又抓不到把柄,拿我們沒轍。」

    「詩社裡若沒有寶祿的搞怪,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寶祿聽得心窩一熱,感動萬分。「你們……」

    「寶祿,謝謝你生前為我們帶來那麼多歡笑,我們會很懷念你的。」

    「你那滿坑滿谷的衣飾玩物,我們很樂意替你處理。你可以安心瞑目了。」

    「我、還、沒、死。」她陰冷地切齒低咒。

    「快了快了。」

    「禧恩她大哥不會手下留情的,我們要告別也只能趁現在。」

    「我謝謝你們了!」這群死沒良心的拜把們。「禧恩,借一步說話。」

    「找我關說是沒用的啦。」她無力地任寶祿將她拉往屋外。「我大哥他還巴不得把我一起拖到牢裡宰掉,剁成碎肉包水餃」

    「禧恩,你最近有敬謹親王府四貝勒的消息嗎?」

    她給寶祿緊張兮兮的耳語愣住,呆峙在寒風颼颼的石亭裡。

    「幹嘛,你聽到了什麼嗎?」

    寶祿暗驚,強自鎮定。「我只是……想問一下你最近追他追得如何啦。」

    「老樣子。」她頹敗地扁嘴聳肩。「京裡每個人都知道我還是對他不死心,拿我追他的事當好戲看。我不在乎,我反而覺得這樣更好。」

    「好?」禧恩都不覺得很受傷嗎?

    「你真是的,平日一大堆鬼主意,怎麼在感情的事上反倒愣頭愣腦?」小肥手戳了寶祿腦袋一記。「雖然大家都在看我倒追男人的笑話,可是四貝勒他本人卻從沒拿這事笑過我。」

    「他也沒有給過你任何回應啊。」

    「沒錯,他沒有回應,卻也沒有拒絕。所以,我還有希望。」

    禧恩也太神勇了吧……

    「除非他娶了別人或坦白直言他討厭我,這樣追著他不放,我是絕不會罷手的。」

    看著禧思紅嘟嘟的振奮小臉,寶祿好生羨慕。能這樣癡癡愛慕著一個人,真好。什麼時候她的人生中也會出現這樣的對象呢?

    不過……寶祿眼神一沉。四貝勒在西域失蹤的秘密,還是先別給禧恩知道得好。

    「你跟你的瑪沁貝勒又怎麼啦?」禧恩嘿嘿笑。

    「我跟他會怎麼了?」就等著雙方家長去安排嫁娶事宜而已。「很浪漫啊。」

    「浪漫二字用在你身上就變成浪費了。」哎,沒力。「把那麼英俊冷酷的貴公子配給你,真是暴殄天物。」

    「喂!」想被揍啊?

    「本來就是。好歹人家也是鼎鼎有名的玉面宰相,保和殿大學士,才貌兼備。你咧,除了一天到晚把人整得雞飛狗跳,還會有什麼作為?」

    「瑪沁吸引人嗎?」

    若不是寶祿一臉誠懇,怯怯迷惑,禧恩真會誤以為她又在耍白癡。「問你啊。難道你不覺得自己的未婚夫吸引人?」

    好問題。寶祿認真地擰眉思忖。瑪沁的外貌無可挑剔,家世無懈可擊,個性沉穩內斂,有著二十四歲男子少有的冷峻與卓越成就。這麼完美的對象,實在沒什麼好抱怨。而且,幾次照面的感覺都挺不錯,他也滿縱容她的,對於她的調皮搗蛋,都視而不見。

    可是,她喜歡他嗎?嗯……

    真是無聊。成親就成親,跟喜不喜歡有什麼關係?

    「我說寶祿,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開竅?」

    「應該說,還沒哪個男人能厲害到讓我開竅吧。」嘿嘿。

    「小心。」禧恩甩甩小胖指。「這話要是給瑪沁貝勒知道了,你鐵定沒命。」

    「為什麼?」

    「因為他非常迷戀你。」

    是嗎?看不出來。

    她們嘰嘰喳喳漫天漫地胡串了一下午,等到舌根嚼酸了,寶祿才想起來自己得回家吃飯。

    可一踏入家門,還沒吃到飯,就先大吃一驚。

    「官府的人曾上門來找我?」

    「還不都是為了你把六嬸搞丟的事!」火爆的四叔氣繃繃地甩著食指。「官府找她這麼多天不見下落,懷疑她早遭遇不測!」

    「你啊……」比較疼她的長輩們也無奈至極。「這下可有個大教訓了。」

    事情這麼嚴重?還是大家在聯手嚇她?

    「六嬸她只是失蹤,為什麼會變成可能遭遇不測?」

    「因為你們倆出遊的地點,當天有過激烈打鬥,傷亡不輕。」

    打鬥!寶祿聞言變色,不敢作聲。

    「寶祿,如果有事,就要坦白請,大家也好幫你解圍啊。」平日最好講話的三哥這淡淡一說,她馬上敗陣,可憐兮兮地奔到他身邊去。

    「三哥!二哥幫我!」她巴著三哥健壯的手臂嬌聲哀求,施展她的看家本領。

    「幫你什麼?」

    「我知道我闖禍了,我也知道自己調皮過頭了,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鬧那麼大。萬一我真給官差抓到衙門去,我一定會丟盡家人的臉。我不要這樣,你幫我嘛。」

    「還敢撤賴!」脾氣不好的長輩憤然發飆。「你根本沒在好好反省!」

    「三哥講情哪。我真的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啦。」甜甜的嬌啼,教再生氣的人聽了都耳根舒服。

    「你上回也是這麼說。」三哥悠悠笑著,不把她的哀求當回事。

    「那這回呢?」

    「不管用了。」

    「求你也不行?」

    「你哪時真心求過我?都是大家在求你別再作孽。」

    「你們都不管我死活羅?!」她不悅地噘嘴大嚷,甩掉她死纏活纏的健臂。

    「你啊,這陣子就乖乖待在家吧。等風平浪靜了,再做打算吧。」席間貴氣老婦邊啜茶邊感歎。

    「什麼叫再做打算?你們根本是想乘機把我嫁掉!」她這回的淚勢可貨真價實了。「你們都看我不順眼,統統討厭我!我不要你們幫忙了!」

    吼完,她便一副遭到天大委屈似地哭嚷著奔回房裡,幾個心軟的長輩喚都來不及喚,心硬的則罵聲連連。

    這個頑皮寶貝,真是被寵過頭了。

    討厭、討厭,她才不要被禁足!她又沒故意去惹麻煩,是麻煩自己掉到她頭上來,她為什麼要為這種霉運受罰?!

    她一回房,就抓著軟枕沒好氣地朝榻上連連猛打,打到氣喘吁吁的,再不甘心地將它緊緊抱入懷中,滾躺到床榻裡,咬著枕邊穗子自艾自憐。

    「怎麼鞋也不脫就倒到床上去了?」低沉的笑吟悠悠流洩至房內。

    「三哥!」她翻身起來忿忿指控。「你剛才為什麼不幫我?」

    「幫忙幫得太容易,心意會被人看得愈來愈便宜。」

    「可我從沒把你看得很便宜啊。」她冤枉地哇哇叫。「我一直都當我們是同一掛的,才會求你。不然你以為我會跑去求二哥替我講情嗎?」

    「喔,敢情你是看得起我才肯找我幫忙了?」他環胸倚床,懶懶挑眉。

    「三哥——」她卯足全力嬌嚷得又甜又綿長,小手扯著他的袖管搖啊搖。「你幫我啦,好不好嘛?」

    看她使勁兒賣弄的可憐相,他也好笑。這小么女,非常會要她所向無敵的卑鄙手段,拿俏生生的小模樣勒索他人同情。讓幫她的人無奈,不幫她的則內疚得寢食難安。

    「幫你可以,但我有條件。」

    「啊?」該不會要她招供到底在外頭闖了什麼禍吧?

    「我對你的小秘密沒興趣。」看她那副過分無辜的德行就知道她別有爛帳。「我是要你替我掩護行跡。」

    「行。」

    「別答應得那麼乾脆,我這回可不是溜到姑娘房裡逍遙幾天而已。」

    「那你打算溜出府多久?」

    「至少一、兩個月。」

    她認真地轉了半晌晶亮大眼,掂量情勢。「可以。」

    這兩隻狼狽為奸慣了,從小裡應外合,相互掩護狐狸尾巴,一邊在長輩面前裝乖,一邊在人後搗蛋。寶祿天真,只是純粹調皮,長她一輪的三哥則否,很多事都神神秘秘。不過呢,他很少管她閒事,她也就不多蹚他的混水啦。

    禮尚往來嘛。

    她才被長輩嚴厲禁足不到一天,隔日就開開心心地被三哥帶出府散心去也,並且成功地讓先前狠狠罵她的伯叔們,反被太爺姑婆們重重訓一頓。

    她是怎麼辦到的呢?很簡單,剝顆洋蔥就行了。

    「你想在哪兒先下車?」三哥在疾駛的馬車中間,問道。「回頭我們就在哪兒集合。」

    「我今天不自個兒晃蕩了,我跟你一起走。」她難受地擦著被洋蔥刺激過頭的汪汪淚眼。

    「是嗎?」嗯……

    看來三哥不太方便帶她同行,可她最近更不敢一人在外獨行。

    「放心,我不會胡來,也絕不偷聽你的機密。」她已經被「偷聽」二字害得夠慘了。

    抵達馬車停歇之處時,寶祿一看大門就皺眉暗嚎。

    「怎麼啦?」三哥一邊入府一邊邪笑。

    「早知道你要來這裡,我就不跟你出門了。」

    「幹嘛,我這裡有什麼不好的?」大廳門前正要離去的高眺少女冷冷一瞪。

    「佑芳格格吉祥。」寶祿要死不活地隨便行個禮,使勁兒惡了對方一記。她舌頭吐得正長時,猝然被廳裡的隱約人影懾到。

    誰?

    她看不清對方,卻敏銳地被某種說不出的魅力怔住。她明明分辨不出對方輪廓,卻強烈地感受到莫名的震撼,彷彿本能性地明瞭對方是極其俊美的男人,充滿陽剛氣息的男人,官能的、肉慾的、粗獷而火熱的男人。再者,三哥已是她見過的男人中最高大魁梧的,而他的體格非但與三哥不相上下,還很刻意地展現他健壯的胴體,用上好的柔軟衣料包覆住結實身軀,明為遮掩,實則更加突顯。光是那副隆起的胸肌,看了就教人口乾舌燥。

    「你來得真早。」三哥對那人寒暄著。

    「頭頭有令,不准遲到。」他苦笑。

    若他的存在感是懾人的,那他的醇嗓就是致命的。

    寶祿癡癡愣愣,傻在原地,專注聆賞這悅耳至極的字字句句。好奇怪,他說話好輕好柔,像枕畔呢噥,卻可以清清楚楚地傳到人耳裡。他的每個字似乎說得毫不費勁兒,懶懶的、淡淡的、悠悠的,卻如有力的鉤子,又辣又重地扎到人心坎裡。

    她好像……在哪兒也曾有過這種奇妙的感覺。

    「他們說不准遲到,你就不敢遲到?」三哥漫步廳內,邊笑邊聊。「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乖巧了?」

    「打從他們有意推舉我做新頭頭時。」

    「怪不得。看你最近低調行事的模樣,就知道一定又有人在動你腦筋,打算再度拱你出頭。」

    「真不知我是招誰惹誰了。」

    「您還真是謙虛啊。」三哥驀然發覺寶祿的不對勁,止步回眸。「怎麼了?」

    「呃……啊?」

    「做什麼站在廳外不進來?」

    「我、我……我待在外頭就好了,你們去談你們的正事吧。」嗚,她笑得實在有夠假。

    三哥挑眉。「突然痛改前非,泱定做乖小孩了?」

    「對、對啊。」

    「是不是你在背地裡另外闖了什麼禍?」

    「沒有啊。」

    「說得太溜,你肯定有。」

    三哥這笑語當場捅了她一刀。沒關係,回家後再找他麻煩,讓他死得很難看,可現下她非迴避不可。那個男人……不知為何,讓她感到非常不自在。

    「別想跑,進來。」三哥勾勾手指吟道。

    「我不……」

    「讓寶祿格格先避開一會兒比較好。」廳裡的那人緩緩自暗處步往門外,最先顯亮的是他完美的下顎與性感笑靨。「因為禧恩她大哥待會也會到場,給他瞧見了寶祿格格,不太好。」

    「怎麼著?」

    「還不是為你六嬸失蹤的事。」

    三哥輕噱。「你當他真會因此逮捕寶祿?」

    「他會,因為事關人命。」

    寶祿頓時被釘在原地,不是因為他的話,不是因為他的人,而是因為……

    他的戒指!

    他優雅的笑容霎時閃過一抹狡獪,使得絕俊英武的神采充滿殺傷力。邪氣得教人戰兢,又魅惑得令人癡迷。

    是他!她不小心竊聽到太子黨人密謀的逃亡之夜,收容她暫躲的人就是他!

    她認得那只奇特的戒指,足足有他一段指節那麼長的玉石戒指。戒面雕鏤著繁複花瓣,一重又一重,濃艷無比。透過玉石天然變幻的色澤,精巧的雕工呈現出瓣瓣不同的華麗層次,深中有淺,淺中有艷,艷中有清,清中又透出另一層濃郁。

    一大朵精細的紅玉牡丹,柔順地纏繞在他的指節。

    不會吧?寶祿幾乎渾身寒顫。搞不好這種戒指滿街都在賣,便宜得根……

    「六嬸的失蹤怎會事關人命?」三哥微蹙眉心。「雅希禪,你哪來的消息?」

    「衙門的內線,因為他們找到你六嬸遭人謀害的證據了。」

    雅希禪——這三字毀了她逃避現實的荒謬推論。他就是那夜收容她借躲的神秘男子。不知是巧合或詭詐的預先謀畫,這個佔了她胴體便宜的壞胚子竟與三哥是熟識。

    她完蛋了,雅希禪若抖出那夜的事,連三哥都不會饒過她的。

    寶祿緊張兮兮地慢慢調起雙眼偷瞄他。可他沒什麼特別反應,笑容客套,溫文而疏離,保持著和善的陌生距離。

    難道說……他認不出她來?

    對呀。那夜天色那麼黑,她連他長什麼樣都認不出來,他當然也看不清她是啥德行嘛。

    吔!老天保佑,小人萬歲!古有明訓,禍害遺千年,她哪會這麼容易就英年早逝。既然雅希禪認不出她來,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哈哈!

    「寶祿,六嬸被人謀害有這麼值得高興嗎?」

    三哥這話凝住了她騰在空中手舞足蹈的優美勢子。

    「六嬸被人謀害?」

    「而且很幸運地,你榮獲最大嫌犯的頭銜。」

    寶祿驚呆,雙眼小口撐得老大,半晌無語,背後卻似乎赫然爆出平日遭她捉弄之受害者的嗚炮狂賀,普天同慶,薄海歡騰。

    這是什麼爛笑話?

    先前詩社朋友這麼說時,她根本不當回事。家人這麼說時,她也不當回事。現在,竟然連個外人也這麼說……

    「我……謀害六嬸?」她的食指都快直直戳到喉嚨裡。

    「就算有人不這麼認為,但若看到你得知她遇害的這副歡喜德行,也不得不相信衙門的推斷了。」雅希禪不敢領教地苦笑。

    三哥沒轍,懶得攪和,癱坐到大椅內無力地擺擺手。「你趕快去避一避吧,省得禧恩她大哥到了,順道把你拎回他的大牢裡。」

    他們倆剛才到底在談什麼?她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我沒事幹嘛害六嬸?我害她有什麼好處?我甚至跟她沒什麼交情啊!」

    「這句話最好擱在心裡,以免加重你的嫌疑。」雅希禪比直了食指,壓在魅惑的笑唇前。

    「我會有什麼嫌疑?」輪得到他這外人多話!

    「寶祿。」三哥皺眉。

    「不要緊。」雅希禪莞爾,修養甚佳。「寶祿格格,你是否與瑪沁貝勒準備訂親了?」

    「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他是職業蛔蟲,專門在人肚裡探隱私?!哼。

    「只是合過八字,還未下聘。」三哥已經不想浪費力氣去說她什麼。

    「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錯了?」賣個什麼鳥不拉嘰的奧關子。

    「你搶了你六嬸心愛的男人。」

    寶祿先是怔住,而後皺起聞到怪味似的小臉。這人皮癢啊,非得逼人掄起拳頭扁他一頓嗎?

    「你真的不曉得?」雅希禪微蹙困擾的雙眉,很是無辜。「你六嬸當年本來該嫁給瑪沁貝勒,卻因為你家財大勢大,而被迫改為指配給你病弱的六叔,做沖喜新娘。」

    只是沒料到這一衝,竟在拜堂當夜把新郎給衝到鬼門關裡去了。

    「有這種事?」她愕然轉瞪三哥,他聳聳肩,沒啥大不了似的。

    她這才發覺,自己對身旁熟人的瞭解有多淺薄。

    六嬸十三歲時嫁給六叔,拜堂完就馬上守寡,這五年來始終一身縞素,白白糟蹋著青春。而今的她嚴格說來,仍是十八姑娘一朵花,配瑪沁貝勒剛剛好,比寶祿自個兒還合適……

    想到這兒,還真有點令人感傷。

    「六嬸和瑪沁貝勒既然有舊情……那就,那就成全他們的好事嘛,我才不會去壞人家的姻緣……」

    「你真是個好孩子,可外面的人不明白你的善良,都以為你是存心跟她搶情人。」雅希禪幽幽一歎。

    「什麼搶她情人!」這傢伙一開口就討人厭。「你沒憑沒據的,少胡說八道!」

    「怎會沒憑沒據?憑據現在正扣在衙門裡,等著用來逮捕你呢。」

    笑什麼!「我又沒做虧心事,衙門憑什麼抓我?」

    「就憑你當天無故邀你六嬸出遊,刻意帶她到危險的地方,將她丟在江湖分子廝殺打鬥的現場,自個兒揚長回府,置她生死於不顧。這,就足以將你重重治罪了。」

    寶祿啞然,明知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卻找不出這荒謬推論有何漏洞。

    不是她無故找六嬸出遊,是六嬸反常地突然邀她同行。她沒有帶六嬸去危險的地方,是六嬸把她引到龍蛇雜處的區域。她也沒有丟下六嬸不管,而是她被六嬸丟下,只得跟著六嬸行蹤亂逛。

    「事情跟你的推論……差太多了。」差到令她渾身發寒。

    「你有憑據證實嗎?」

    她悄悄打了個冷顫。

    雅希禪長長地吐了口氣。「衙門裡卻有人證及物證,證實你的確有謀害你六嬸的企圖。」

    她不想聽,又極想知道。情勢應該不會對她……那麼不利吧?

    「人證是,你家的車伕。物證是,你當夜反披的斗篷。」

    那天載她回府的車伕?她的斗篷?「這算什麼證據?」

    「你刻意反披斗篷,偽裝一身雪白的模樣招惹江湖分子,好陷害你六嬸。」

    「我沒有!」

    「那你為何要冒充你六嬸長年守喪的白衣模樣?」

    「我是為了逃——」啊。

    若想證實她的無辜,豈不是得抖出她竊聽到太子黨人的機密嗎?

    「寶祿格格。」雅希禪柔聲鼓勵。「如果你有任何證據可表明你的清白,請告訴我。這樣,我和你三哥才知道該如何幫你洗刷嫌疑。」

    「我、我反披斗篷完全是為了掩人耳目,不是為了假扮我六嬸的一身縞素。因為,我當時被一個很奇怪的男子追緝,他——」

    一道猛雷閃進她腦中,將一切慌張劈為震愕。

    不能說!她絕對不能抖出她不小心偷聽到太子機密的事!

    「寶祿格格?」

    那名追擊她的男子,與雅希禪熟識。他倆是同一掛的!

    雅希禪極其誠懇地凝睇著,她卻還以戰戰兢兢的敵視,誓死不露一個字。

    「寶祿。」連三哥都察覺出別有隱情。「你若要人幫忙,就最好實話實說。」

    不行,她不能說,說了難保雅希禪不會招來他的同黨,殺她滅口,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是嗎?」雅希禪幾乎放棄地一歎,又善體人意地輕柔建議。「好,那就放棄你不能說的證明。你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可以證明你當時並沒有在刻意誘你六嬸涉險。」

    有,可是那項她更說不出口。

    好一段窒人的死寂過去,最後由雅希禪轉冷的低語打破僵局。

    「說不出的理由等於沒有理由。寶祿格格,你假扮你六嬸,故意招惹危險分子,害她因此遭遇不測的事,顯然是真的。」

    「我才沒那麼做!」

    「口說無憑。」

    「我有憑據!」

    「在哪裡?」

    她霎時紅透了臉,尷尬萬分地瞥了他手上的戒指兩眼,激憤的勇氣變得扭扭捏捏。

    她……總不能詛她那時正和他在幽暗的房裡,進行下流的遊戲吧?幸好他認不出漆黑中的女子就是她,否則……

    難堪之餘,她不自覺地羞怯往上偷瞄雅希禪,猝然震顫。

    他在笑,而且是不懷好意的笑,刻意慵懶地愛撫那只戒指給她看,好像閒適的猛獸在逗著小獵物玩一般。那眼神,邪氣得可以。那笑容,曖昧得教人全身發燙。

    電光石火之際,她赫然明白那笑容的含意。

    他知道那夜誤闖入他客房的女子就是她!他正等著她親口招供。或者說,他正迂迴狡猾地誘她自個兒說出來。

    他根本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了!

    「啟稟諸位,其他的客人到了。」下人恭敬來報。

    客人之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直等著逮她入獄的禧恩她哥。

    她淒愴無比地僵呆在原地。

    為什麼……她又淪入了前後夾殺的慘況?這下誰還能救她?雅希禪咧著魔魅的笑齒,彷彿獅子張口迎著她說: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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