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夫妻在熱鬧的爭執過後,往往陷入冷戰的僵局,谷胤颺和柳珞君是一對夫妻,他們也無可避免地落入這不成文的俗套裡,爬了好幾天還爬不出這個巢臼。
自從為了工作的事爭吵之後,夫妻倆自然而然地形成冷戰;戰火無情地蔓延至谷家的每一份子,人人自危地保持緘默,免得倒楣的去掃到「風台尾」。
吃過飯後,浩浩興沖沖地抱著相本跑到客廳,獻寶似地拉著高鳳英和谷德誠跟他一起看以前留下來的生活照,柳珞君當然也被拉過去緬懷以往的生活點滴,許久不見的笑容終於在她略顯疲軟的臉蛋上重現。
谷胤颺應酬完回到家,推開門,滿室的笑聲讓他有種踏入不同時空的錯覺,畢竟他已有些時日不曾再聽到這種聲音迎接他回家。
「回來啦?來,快來看看你哥哥,你們兄弟倆真的好像,看,連笑起來的樣子都一模一樣。」高鳳英熱絡地招呼他,希望可以藉此衝散他們夫妻倆的冷戰。
谷胤颺放下手中的公事包,扯開領帶緩步靠近,他看到妻子許久不見的笑靨重新回到臉上,沈甸的心情稍微由谷底往上爬升。
她還是笑起來比較美,發亮的眼睛、泛紅的雙頰和上揚的唇瓣,他都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看過她如此柔媚的神情。
見他沒拒絕地往桌邊靠,大人小孩有志一同地在柳珞君身邊留了位置給他,他也大剌剌地插進那個位置,恍若沒注意妻子瞬時變得僵硬的嬌顏。
「爸爸,這就是以前的爸爸喔,你看,這是我們去爬山的時候拍的,還有還有,這是……」浩浩短短的手指著張張照片向他一一介紹,他漫不經心地掃視過攤在桌面的相本,因為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黏在妻子身上。
「這張這張,浩浩那時候不滿三歲,我們去麥當勞吃冰淇淋,你看,吃得滿嘴都是,姊夫還取笑他,說他長了白鬍子呢!」柳珞君卻將全副的精神放在相簿上,她指著其中一張照片,神采奕奕地跟高鳳英解說道。
清靈的嗓音滑進耳膜,谷胤颺霍然警覺地瞇起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笑顏。
她甜美的笑容為誰展現?為了浩浩?還是她口中提到的那個男人?
他一直放任自己不去探觸這個問題,說不出理由,他就是沒去思索這個一直浮在檯面上的問題。
他的大嫂——也就是珞君的姊姊——她在生浩浩的時候因難產而去世,所以浩浩一直由珞君和他的大哥共同撫養,他們一起生活了五、六年——他所不曾參與的五、六年。
由她口中,他知道大哥對他的妻子舊情難忘,因此一直沒有再續絃的念頭,但「她」呢?
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愛情應該是有憧憬的,一個稱得上英俊的姊夫,如她所言地有著善良溫柔的性格,頂著摯愛妻子的光環,加上一個令人疼到骨子裡的外甥,組合而成一個幸福美滿家庭的假象,她的心裡難道沒有一絲……幻想!?
她從沒想過成為那個家的女主人?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頂替姊姊成為浩浩的母親、她姊夫的妻子?她可以無私到為浩浩付出一切,難道她從來不曾有過冀盼?
他不是不曾注意到這個問題,但往往只是在腦海裡一閃而逝,加上生活尚稱如意,自然而然地讓他忽視這個頂在刀口上的問題,一如在書房裡的那回。
當所有的人都明白地表示,他和不曾謀面的哥哥有著相同的皮相時,他就應該警覺到,她一個做阿姨的可以為了外甥去成就一段甚至談不上感情的婚姻,除了對孩子的不捨,是否還加上他是與她心裡影像重疊的男人!?
不!這個可能幾乎奪去他的呼吸,擱置在桌面下的大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黑瞳鎖緊她如花的笑靨,那美麗的粲笑此刻看起來竟猶如噴灑著毒霧的火紅玫瑰,在每個呼息的瞬間,一點一滴地帶走他鼻間的空氣——
她喜歡的是誰?愛的又是誰?是他?還是他那無緣的兄弟!?
不!不!
他倏地突兀站起,激動的程度甚至將腿後的椅子撞翻,他不顧所有人狐疑的眼光,神色複雜地望著自己的妻……
在她、心裡,她嫁的到底是哪個男人?
是他嗎?是他谷胤颺嗎!?
一大堆無解的問號壓得他無法喘氣,他避開所有人茫然的注視,踉蹌且狼狽地衝回房間。他需要冷靜!絕對的冷靜!
「珞君,胤颺,他怎麼了?」谷德誠和高鳳英面面相覷,之後由高鳳英代為發言。
柳珞君也一臉莫名其妙,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樓梯口,心中頓時一陣茫然……
* * * * * *
柳珞君回到房間後並沒有發現谷胤颺的蹤影,她猶豫再三,決定找到他並跟他打開僵局,畢竟連著幾天冷戰,不管對長輩或孩子都已無法交代。
找過書房和客房,最後總算在後庭院的大樹下找到他,她輕聲走到他身後,還沒出聲,他便已發現她的靠近。
「還沒睡?」他覺得好累、好累,不管是家人還是她,他都有深深的無力感。
「你也是。」輕啟紅唇,她霍地不知該如何開口比較好。「我們……是不是可以談一談?」如果他不喜歡她的工作,她會考慮將工作分散出去。
「你想談什麼?」風搖樹動,幽幽的歎息消散在風中。
「為了我的工作,你有必要這麼生氣嗎?」她不必拋頭露面,更沒有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他為什麼就是不能讓她擁有自己的一片天?
「我沒有生氣。」他的聲音很輕,輕得讓她幾乎聽不清楚。
「如果你沒生氣,可不可以請你轉過頭來看我?!」他們是夫妻,有人夫妻之間是這麼對談的嗎?生疏得只比陌生人好那麼一點。
他的身體微微一動,卻依舊沒有回頭看她。
他的腦子很亂,亂得讓他頭痛欲裂;現在他需要的不是談話或任何解釋,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柳珞君等了好久,久到她企盼的心逐漸冷卻……
「明天,你朋友的聚會還是要如約參加嗎?」她沒有忘記他要介紹他的朋友給她認識,她希望這個機會不會因他們之間的不愉快而取消。
「是明天嗎?」他低喃,似乎忘了有這麼回事。「我會回來接你們。」過了好半晌,他才幽幽地說。
眼睫盈上水珠,分不出是暗夜的露珠還是淚,柳珞君捂著臉轉身跑開,獨留谷胤颺形單影隻地佇立在庭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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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類的獨立性是會退化的。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人的夜漫長得令人難受,是他寵壞了她嗎?沒有他溫暖的體溫作陪,她竟覺得就算蓋再多、再厚的被子,都無法令自己泛著涼意的身體回暖,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依賴他呢?
柳珞君不安地在大床上翻來覆去,當手背不經意輕觸他的枕頭後,她放棄掙扎坐起身來,兩隻眼睛有仇似地瞪著他的枕。
莫名的,她伸手撫觸他的枕頭,上面似乎還留有他的氣息,他都是怎麼躺在這上頭的?
時而正躺、時而側翻,有時以臂枕在上面墊高,有時又將它拿來當坐墊,舒服地背靠床頭翻閱書籍……
她還記得,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要牽手過下半輩子」,次數之頻繁讓她想不記得都難,但她能當真嗎?
為了她的工作這點小事,他甚至跟她大發脾氣;他不喜歡他可以說啊!非得把一家子都搞得這麼烏煙瘴氣的嗎?讓每個人都不好過,難道就成就了他的希望?
她承認這件事自己有所疏失,因為她沒有事先跟他商量,也許這壞了他的原則。
從兩人相遇開始,不管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有關浩浩和她,他都會找時間確認她的決定,不管他是否經由不正當的手段,都非得得到她的同意,他才會採取行動。
最明顯的就是浩浩的事和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
其實她很清楚,自己跟他的婚姻是建築在極薄弱的敏感點上,為的是給浩浩一個身份、一個家;現在收養程序已經完成,浩浩也名正言順地成了谷家的孩子,那麼他跟她之間,還剩下什麼呢?
鼻頭一酸,壓抑好久的淚珠無法繼續掩藏。會不會……會不會這是他想捨棄這段婚姻的另一種手段?因為目的已達成,她就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想起他的眾多女友,自卑心態無可避免地抬頭;她沒有她們那種強而有力的家庭背景,也沒有如花似玉的外貌、身材,她有的只是浩浩的監護權,現在她連這個也沒有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麼。
本來她還擁有一顆心的,可是那顆心……在她不知不覺間早已遺落,遺落在他的呵護和溫柔裡,可他會要嗎?
他會憐惜那顆孤零零的心嗎?
抱緊殘留著他氣味的枕,滴滴珠淚浸濕了豐厚的泡棉;她邊哭邊睡,極不安穩地時睡時醒,直到晨光照進房間,她才發現他一夜都不曾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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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大人加上一個孩子,一整個晚上邵慕風家的氣氛熱鬧非常。
柳珞君細心地用湯匙一口一口餵著浩浩,恍若身邊熱鬧的氛圍絲毫沒有感染到她多愁善感的心,等到浩浩吃完了整整一碗飯,她卻也沒了任何食慾。
他的朋友都是一些開朗的人,這些人跟他的工作也都有絕對的關聯,有他的老闆鐵鷹瀚夫婦、東家邵慕風和他的女朋友汪昱晴,雷颯先生和他開朗的女件田月霓,還有鳳飄鳴及他圓圓臉的青梅竹馬官曖曖。每個人都很會鬧,除了官暖暖和她。
她發現官曖暖常常不經意地便將眼神瞟向鳳飄鳴,眼底深深的眷戀和掩不住的憂愁令人動容,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問題一浮現,她不禁泛起自嘲的苦笑;她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了,還有什麼多餘的心思去探索別人的問題呢?橫豎她也幫不上忙。
她一直是安靜的,安靜地聽大家聊天、安靜地陪著笑臉,恍若萬人皆醉唯她一人獨醒,安安靜靜地彷彿沒了聲息。
偷覷了眼談笑間的谷胤颺,她微微地有點落寞;他需要的不該是什麼都搭不上話的妻子,以他的優質條件,他有權利得到更好的。
想起他對自己的介紹詞——「浩浩的媽」,心頭便揚起耐不住的刺痛。她該再次學習獨立了,這次將會只剩她一個人,不會再有浩浩陪伴她了,因為他屬於谷家,不再屬於她。
飯後,女人們進了廚房,她下意識也跟了進去,只因她瞭解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話題不會相同,更不想讓他的朋友認為他有個不識趣的妻子。
女人們聊著她們的男人,而她,選擇沈默,因此她拿起抹布擦拭流理抬,她需要做點事來分散痛苦的心情。
「珞君,你好像不習慣這麼熱鬧的場面喔?」汪昱晴的聲音將她遠揚的思緒毫不留情地拉回現實,讓她不得不去面對。
「不會啊,很好……」沒想到縮頭烏龜也不好當,太過安靜反而更突兀地成為別人注目的焦點。
像約好了似的,其餘四個女人陡地以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盯著她看,瞧得她渾身不自在,臉蛋不由自主地愈來愈紅。「你們……」
「珞君,生孩子很痛喔?」阮棠突然問一個令她措手不及的問題。
柳珞君呆滯地看著她,俏臉更紅了;她沒生過孩子,怎會知道生產過程痛不痛?
「珞君,你趕快教教我們糖夫人咩,你看她都快嚇死了,趕緊說些好話給她聽,不然被我們總裁大人藉故休妻,那可就真的「虛纍纍」了。」田月霓使壞地向她眨眨眼,頑皮的本性表露無遺。
「要死啦你!我老公要是不要我,我就把你宰了當「ㄆㄨㄣ」!」同樣的性別拉近彼此的距離,阮棠毫不客氣地頂了田月霓一句。
「說嘛,珞君,我們都很好奇呢!」沒想到她以為心情不好的官暖暖也有話說。
「暖暖,你不用擔心啦,你的屁股很適合生小孩,一定「噗」一生就是一打,鳳老大到時候「左擁右抱」,可福氣的咧!」田月霓誇張地取笑官曖暖。
「甜甜你……討厭!」官暖暖的臉瞬間紅了起來。
「你啊!成語怎麼能這麼用呢?」汪昱晴邊笑邊叨念田月霓。「暖暖還沒嫁過門呢!你讓暖暖怎麼說下去咧?」
「沒辦法,習慣了嘛!」田月霓吐了吐舌頭,不是很有誠意地道歉。「歹勢啦,暖暖,人家看你很喜歡鳳老大的嘛,一整個晚上你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耶!」
柳珞君心有同感地看了眼官曖暖,她的感情路不順遂嗎?是否跟自己一樣呢?這種痛只有同病相憐的人才會懂,她不由得心疼起官暖暖了。
「對嘛,暖暖,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阮棠跟著田月霓起哄。
只見官暖暖揪著裙擺,臉色逐漸蒼白。「我……飄哥哥不會喜歡我的,他老說討厭我纏著他——」圓圓的臉垂得好低,細小的肩頭微微顫動。
柳珞君垂下眼瞼,心頭泛著酸楚;她清楚暖暖的語意,女人很笨的,一旦付出了感情即使得不到對方回應,要收回絕對沒有想像中容易,難怪她看到官暖暖的眼神會覺得熟悉,只因她在暖曖身上,看到自己的縮影。
「曖曖……」還是有人心疼暖暖的,汪昱晴輕輕拍著官暖暖的肩,並警告地瞪了田月霓一眼,廚房裡瞬間安靜了下來。
「生孩子其實不痛的……」愛上一個人,就是為他挖心掏肺都不會有怨言,像姊姊,即使為了產子丟了性命,但她得到姊夫畢生的愛情,還說她死而無憾。「只要愛著那個男人,生孩子真的不痛——」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只是神情哀痛地撫著小腹。這裡面……會不會有個小生命了?他說過要多生幾個的,可是她恐怕沒辦法幫他完成這個心願了……
接下來的場景她完全沒有印象,直到他開車送他們回到家,臨下車前,她總算想起自己應該跟丈夫說說話。
「浩浩睡著了。」小孩子體力比不上大人,浩浩早在回程途中就在後座睡了。
「我來抱他。」他把車停好,輕易地抱起浩浩回到兒童房。
「你……昨晚沒回房?」安置好浩浩,步出房門後,她問道。就算是盡個做妻子的義務吧,她總得關心一下。
「嗯。」廊上的燈沒有開,他們都看不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
她咬咬唇,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擺。「那你待會兒……」
「我還有公事要忙。」沒等她說完,谷胤颺飛快地截斷她的問題。「你先睡,我忙完了自然會回去。」回去面對她。
「……喔。」她輕應了聲,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原想問清楚他的想法,但她的心情還沒整理好,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面對他,單單他的冷淡便足以令她心痛難耐,如果他的決定如同她想像的一般,她怕自己會全然崩潰。
也許,讓彼此之間利用時空的距離來調適是最好的方法,她會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如果她真的不得不離開……
谷胤颺神色晦暗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瘦削的身子消失在黑暗裡,滿心苦澀卻找不到迷宮的出口。
他好想問她心裡住著的男人是誰?她的心,有沒有他佇足的空間?
一整夜的思索並沒有讓他變得理智,他掙扎在兩張相同的臉孔之間,游移、矛盾。
因為她,他發現自己性格裡未曾出現的懦弱,他竟然害怕自己不是她想要的那個男人,他更害怕與自己競爭的是一個永遠打不倒的敵人。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避免不了七情六慾和各種性格上的缺陷,他不怕有情敵出現,但他卻無法打敗一個死人。
逝者已矣,但他留在珞君心裡的卻永遠是他最好的那一面,她怎麼形容他來著?溫柔、善良、責任感重。最重要的是,他對柳琦君亙久不變的愛戀,在珞君眼底,他簡直可以稱之為聖人,他谷胤颺真有辦法打敗她心目中的完人嗎?
是他強求了,強求珞君不得不嫁給他,不得不和他綁在一起,可是有多少男人能忍受妻子心裡有別人?更何況那個人還跟自己生成同一副模樣!?
他是個替代品嗎?他相信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老二哲學。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這個心結,他需要好好的、認真的想清楚,不然他永遠沒辦法胸懷坦蕩地面對自己的妻子。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這麼一想,竟足足想了近一個月,也將夫妻間的間隙拉成了深不見底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