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新羅坊內燈火通明,昔宅也不例外。
眾人忙進忙出,為即將來的避難遠行做最後打點。
以住,阿沅總是為了替浚爺跑腿辦差,跑來奔去的,尤其像現在這樣需要人手的時刻,更是少不了他的差事。
可現在,他卻只能在「雪閣」外閒來晃去,無所事事。
他不是在偷懶,也不是享受特權不必工作,而是……
「阿沅,你要不要進來屋裡坐?外頭很冷呢!」食樂對著門廊外的阿沅喊道,他已經在外頭走來走去好幾個時辰了!
「不行,除了送飯之外,我不能隨便進你房間的。」阿沅兩手交叉在袖子裡,縮著脖子直打咚嗦。
「沒關係,我准你進來!」食樂允道,神色自若。語畢,即轉身進房。
三更半夜,一位姑娘家主動說出這樣的話,總免不了讓人有輕佻之嫌,但──
阿沅傻了!他用力揉揉雙眼,以為自己再度眼花,因為剛才那一瞬間,食樂姑娘似乎散發出一股罕見的尊貴氣息,尤其是那口吻,說不上來,既不高傲、也不是頤指氣使,卻讓人有種無法違抗的威儀。
這怎麼可能?
打她莫名其妙出現之後,撇開先前受的傷不說,一下摔傷鼻子、一下又拉脫了手臂,樣子看起來傻里傻氣的,還常常問些令人費解的怪問題。他怎麼看、怎麼想,都不覺得她會是出生富貴人家的千金。
「你不進來嗎?」
見阿沅沒動作,食樂又踅回門邊。
「沒浚爺的准,我……我不能進去。」阿沅堅持道,誓死只聽昔東浚一個人的。
「這樣啊……」食樂偏頭想了想,突然返回房裡,半晌,只見她以沒受傷的左手,將一張椅子吃力拖出。
阿沅見狀連忙衝上前接手,緊張喊:「喂喂,你要做什麼吩咐我一聲啊,幹麼自己動手啊!」他可不是好心援助,而是浚爺有交代,要他看顧她,只要她有需要幫忙的事,他就得立刻照辦,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在「雪閣」閒晃的原因了。
「既然你不肯進房,那我只好出來了,麻煩你再搬一張。」
門外,食樂先坐了下來。待阿沅搬出另一張椅子時,她很自然地揮手賜坐道:「你也坐下,陪我聊聊。」
又來了!那種耀眼的威儀又出現了!
阿沅不禁瞠目結舌,這回,他沒再拒絕了,很順從地跟著坐下,而且是正襟危坐。
「你們好像很忙?」看著穿梭在院落中的光亮,她知道大家都還在忙著。
「那是當然,這種時刻豈會不忙?該帶的、不該帶的家當,總要篩選整理吧!」未來趕路避難的日子,恐怕也是難以合眼好好睡覺了。
「阿沅,你覺得我很煩嗎?」她忽然問。
「嘎?」怔住,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想,你們一定覺得我很煩──」她逕自接話回答。「來路不明、笨手笨腳,不但無法幫你們的忙,還要勞煩人來照顧,感覺上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喂喂,你幹麼這樣說你自己啊?」哪有人會把自己批評得一文不值的?
「我有說錯嗎?我的確是這樣啊,來路不明、笨手笨腳……」她好認真地說道。
「呃……是沒錯……」想了想,她說的也是事實啦,但總覺得怪怪的。
「所以,如果我一直跟著昔大哥,肯定會給他添麻煩吧!」她好憂慮地認為。
「嗯……這個嘛……」
「你也這麼認為,對吧?」她好誠懇地追問。
「欸……有一點……」
「唉,果然。」重重歎口氣。「連我自己也這麼認為。」她幽幽然地看著暗黑的天空,想著自己的去留。
她不能離開長安!
白天和昔東浚談過話之後,她一直有著強烈的不安。
她直覺她的家人都在長安,如果她就這麼跟著昔東浚離開,她有種一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家人的恐懼。但同樣地,昔東浚他們就要離開長安了,如果她沒有跟他們一起走,日後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昔東浚了……
該走?該留?她難以抉擇!
但她唯一確信的是,在長安,一定有知道她過去的人。
「這……食樂姑娘……如果你是怕浚爺丟下你的話,這你大可放心,我阿沅可以性命擔保,浚爺雖然看起來很可怕、很凶、很嚇人……」
「胡說。」食樂眉心蹙起,誠心護衛道。「昔大哥才不可怕、也不凶,更不會嚇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阿沅怔忡了一下,訝異於食樂捍衛昔東浚的言詞。
「哎呀,你別急嘛,我要說的是,浚爺他雖然很可怕、很凶、很嚇人,但是,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收留孤苦無依的我了。」想當年他流落街頭,因為偷竊被人追打,浚爺不但伸出援手幫他,還讓他跟著辦差,他其實非常明白,浚爺身邊根本不缺人手,也不喜歡被人伺候著,可是,浚爺依然照顧他。
這樣的恩情,他阿沅永遠銘記在心。他曾暗暗立誓,自己這一輩子都要伺候浚爺,任憑浚爺差遣,即使日後浚爺回去新羅,他也一定會跟著同行。
說到自己的事,阿沅忍不住流下一滴……唔,好冷!鼻水都快滴下來了!
食樂聽了也是好生感動!一滴清淚自眼角緩緩流下。
她就知道她沒有喜歡錯人!就算昔東浚不認得她,就算她不記得以前的事,可她對昔東浚的感覺絕對不會錯!
「昔大哥的好,我當然知道,可是……你真覺得我是該『帶走』的人嗎?」
「啊,什麼意思?」
「就像你剛才說的,該帶的、不該帶的,總要篩選、整理一下吧!」她又歎道。
「喂喂,你是不是餓太多天肚子,腦袋也餓呆掉了?怎麼你說的話我越聽越糊塗了?」本來想藉機探探浚爺餵她吃飯的事,現在這樣的談話氣氛,害他都問不出口了。
「阿沅,謝謝你。」
「謝什麼啊?有什麼好謝的?」阿沅更糊塗了,她態度這麼認真,害他都手足無措了起來。
「謝謝你聽我說話,我會記得你的。」她給他一抹微笑。
「哈,你什麼都記不得了,哪會記得我啊?」阿沅脫口道,可話才一出口,他立刻驚覺到自己的話似乎有些傷人。「呃……我……我的意思是……」
「你說得也對,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食樂不禁流露一絲感傷,但隨即打起精神,綻放笑靨。「不過你放心好了,我會記得你的,說不定,我以前其實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哦!」
又……又來了!她身上又散發出那種尊貴之氣了!阿沅目瞪口呆,完全傻住了。怎會這樣?怎會這樣?她的模樣根本沒有富家千金的豐腴圓潤,明明生得骨瘦如柴,怎可能有貴氣的錯覺?
「這……這個嘛……我……我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幹麼記……記得我啊?」他開始結巴,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是不是很冷啊?」食樂關心問道,他說話打顫得好厲害。「對不起,天氣這麼冷,還讓你坐在門口聽我說話。」
「不……不會,一點……都……都不冷。」阿沅越想控制他的嘴,就越控制不住。
「謝謝你聽我說話,現在請你幫我把椅子搬進屋,好嗎?」食樂起身道。
「好……」
阿沅像具聽從主人命令的木娃娃,忠誠地開始搬椅子。
她好有威儀哦,像個……
「還有,請你再幫我備一份紙筆來好嗎?」
「好……」
阿沅接令走出「雪閣」,還是被那一瞬間的錯覺深深震懾住!
她真的好有威儀哦,像個……公主似的?!
到底怎麼回事?他今天一直眼花!
翌日。
天空雲層低厚,一切都是灰灰冷冷的。
新羅坊內一輛接一輛馬車接踵而出,有商賈、有僧侶、有儒士,更有大批家眷隨同,儘管每個人行色匆匆,依舊井然有序地編隊行進著。
昔宅大廳內,一名身材壯碩的男子正態度嚴謹地對昔東浚報告事情。
「回新羅者已按計劃分配啟程,一路走河南道至萊州,再經水路回新羅;另一路走河北道至營州,經高句麗回新羅,護衛武師和帶隊大哥也都如計劃分配,應該沒有問題。」新羅國自統一高句麗和百濟之後,國內民族支系繁多,因此避走新羅的車隊也按祖國地域和民族支系編隊。
「其餘的人全都是要跟您一起走江南道避走揚州的,現在就等您一聲令下。」
「很好。」昔東浚頷首,站起身。「你傳令下去,一個時辰後出發。」
「是。」
男子躬身告退。
此時,始終坐在旁不發一語的樸昱也站起身,走到昔東浚面前,道:「你真的不考慮趁這個機會回新羅?」
昔東浚斜睨了樸昱一眼,冷哼。「你明知道現在不是回去的時候。」明明知道昔氏家族內的長輩們正集體對他逼婚,回去不等於自投羅網嗎?
「帶『人』一起回去不就得了!」樸昱笑道,又在亂出點子。
「誰?」
「現成不就有一個,小孤女啊!這樣他們就不會強迫你去挑媳婦兒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餿主意。
「胡鬧,妻子豈是可以如此隨便就決定的?那我還不如回去自投羅網算了。」而他不願回去新羅的原因正是他不想要一樁沒有個人意志的婚姻。
「話別說得那麼早,回新羅的路遙遠得很,說不定在你們回去的途中,日久生情,等到達新羅慶州的時候,你們的感情也培養得差不多,正好可以直接成親。」樸昱說得口沫橫飛,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獨到的見解。
昔東浚挑起左眉,接著微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誠心建議你可以一路說書,順道賺取旅費比較實在。」
樸昱迎視昔東浚冷漠的笑,連忙見風轉舵,陪笑道:「欸,玩笑話,別真的生氣了!」他再怎麼皮癢也不敢真的捋捻虎鬚。
聞言,昔東浚緩緩收斂起笑,想起食樂也曾在他露出這樣的笑容時,指控他生氣的事實。
「沒錯,我是生氣,你明白就好。」第一次,他大方承認心裡的不快。
樸昱吃驚地看著昔東浚,下巴簡直沒掉落在地,這傢伙……真的很可疑哦!
「這種表情不適合你,收回它。」昔東浚面不改色,拉回正題。「我要你幫忙的事怎麼樣了?找到樂食樓的老闆了嗎?」
樸昱搖頭。「樂食樓前兩天被打劫,已經認命關門避難去了,根本找不到人。」他正色道,現下兵荒馬亂,他向來靈通的消息線全失聯了。
昔東浚沉默,臉上完全看不出情緒。
「你真的確定趙老闆會認得食樂姑娘?」
「也許。」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線索斷了,只好如你所言,帶她一起走。」
丟下一句話,昔東浚轉身走出大廳。他已經看到樸昱臉上那副欠扁的笑容了,再待下去,他肯定又有揮拳的衝動。
樸昱笑了笑,不怕死地跟出,說道:「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食樂』這兩個字會是個關鍵。」
昔東浚停住腳步,回身望他。「哦?你有線索?」
「關於這個嘛……」
「浚爺──」
樸昱的話被打斷。長廊彼端,阿沅一見到兩人,立即匆忙地直奔而來。
「您回來啦!」阿沅喘著氣,雙眼小心翼翼地在兩人四周瞟動。然後,縮著脖子,戰戰兢兢地問:「那個……食樂姑娘……沒有和您在一起?」
「這句話是你應該問我的嗎?」昔東浚沉聲道。「我交代給你的差事,還記得嗎?」
阿沅大驚失色,完全忘記要回主人的話,只是拚命慌張大叫。「完了!這麼說來,食樂姑娘真的不見了?!」
「不見了?」昔東浚臉色乍變,抓住阿沅,吼得更大聲。「什麼叫不見了,不是要你看著她嗎?」
「我早上送早膳去的時候,就沒有看到她,我以為爺您帶她出去了……」
樸昱插話道:「浚昨夜根本忙得沒回府,怎麼帶她出去?」
阿沅嚇得臉色泛白。「我也覺得奇怪,但是我整座府內全找遍了,還是找不到人,才會抱最後一絲希望,猜想她可能是和爺您在一起……」
「該死的!」
低咒一聲,昔東浚拔腿朝「雪閣」奔去,樸昱和阿沅也跑步跟上。
紫色身影一掃進「雪閣」,即刻感受到無人的冷清與寂靜。
阿沅跟在昔東浚身後趕到,他吞了吞口水,不敢直視昔東浚。「我想……她應該是穿著撿到她時那套新羅服離開的。」
昔東浚掃視空無一物的房間,嗓音異常森冷。
「她為什麼突然無緣無故的離開了?」
阿沅內疚低頭,驀地,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啊,對了,我早上在桌上看到這個。」他從衣袖裡取出一封信。「這應該是食樂姑娘昨夜寫的,她手受傷,墨還是我幫她磨的……」
話未落盡,信已被昔東浚一把搶過。
「哇,這很明顯是留書離開嘛!」樸昱失聲道。一副被打敗的模樣指控阿沅道:「你這小子,人家小孤女都留書離去了,你竟然還會以為她跟浚在一起?真有你的!」
阿沅好無辜。「我怎麼會知道,我大字又不識半個。」
「該死的!就別被我找到!」
一口氣讀完信的昔東浚,重重咒了句,二話不說奪門而出。
「浚爺──」
阿沅大驚,想舉步追出。
樸昱好惋惜。「哎啊,淨顧著和你說話,忘了偷瞄信的內容。」他拉住阿沅問:「喂,小孤女信裡寫些什麼?」
「昱爺,你別鬧了,我就說了我不識字,你還問我!」阿沅又急又惱。「我只知道食樂姑娘昨晚一下子以沒受傷的左手寫,後來覺得字丑,又換回受傷的右手寫,折騰了大半夜才寫完呢!我也不知道她寫了什麼?」
「哦?這麼說小孤女還挺認真的嘛!」樸昱覺得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阿沅看著昔東浚的身影消失在迴廊彼端,心裡好擔憂。
「昱爺,現在怎麼辦?浚爺好像很生氣,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我也沒看過。」
「嘎?」阿沅更加心驚。
「而且,你說錯了一件事!」樸昱氣定神閒,糾正道。「浚他剛才根本不是『生氣』,他是『暴怒』!」
「那怎麼辦?完了完了,我死定了!」他驚叫。
「別怕,等他回來,少不了你一頓刮。」樸昱拍拍阿沅的肩,一點都不緊張地說道。「一個時辰後就要出發了,現在,快幫忙找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