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熙攘,許廷邦一瞼慘白地穿過市街,奔向隱在石獅旁的嬌小人影。
「點點妹妹,你想嚇死我啊?要走也不通知一聲!」他急叫道,差點沒被她嚇出滿嘴膽汁。「還有,你坐在這裡做什麼?」
「等雲大哥。」她恬靜地回答。
這兩座立在會館對街的石獅子正好提供她一個屏障,讓她可以清楚看見會館出口,又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許廷邦翻翻白眼,以掌擊額,哀道:「哎喲,我的好妹妹,你別因為大哥擺了張臉,就害怕成這樣,大哥不是說了——『隨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們可以去逛市集的意思。」
「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這裡等他。」畢竟,這才是她心裡真正的「意思」。
「呃……話也是可以這樣說啦,只是,我們不是說好要去玩的嗎?」事實上,這全是他個人一廂情願,點點從沒允諾過。
「我想留在這裡。」點點兩眼眷望著會館的大門。
「不騙你,這裡的市集真的很好玩,錯過會後悔哦!」他努力哄道,可點點依然不為所動。
玩,對她而言,本身就是陌生而遙遠的,要以玩樂為餌引起她的興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絞盡腦汁、費盡唇舌,外加哄誘拐騙,許延邦依然未能說動她半分,終於,他投降了!
「唉,你真不是普通的死心眼哪!」他兩手高舉大歎,並認命地在石台上坐下。
點點覺得有些愧疚,她真的無意絆住他。「我一個人沒問題,你不用顧慮我……」
「笑話!我怎麼可能丟你一個人在這兒?」她可是他的責任呢!
「但是……」
「所以我說我們先去隨便逛逛,等回來的時候,大哥差不多也把事情處理完了,你說好不好?」他不死心地再度建議。
點點搖頭,堅定道:「我想在這裡等雲大哥。」她的視線重新凝落會館大門。
等待,不是件難事,重要的是等待時的心情。
和過去十八年相比,至少,此刻的等待不會是漫漫無境的,雲晨風就在她眼前的這棟建築物裡,她知道他會從裡頭出來……
有了這份期待,她便有勇氣等待,這和陪伴娘等待爹爹的心情是不同的。
許廷邦吁口氣,徹底沒轍,他拗不過這個意志堅定的女人!
陪著她,百般無聊地看著來往穿梭的人群,偶爾回瞪幾個「好奇」的目光,不到一刻鐘,他已開始覺得「坐立難安」。
「我說點點妹妹啊,你不會覺得無聊嗎?」終於,許延邦受不了地開口。
「無聊?」她收回凝望的視線,轉頭看他。
「是呀,就這樣一直坐著等,你不會覺得無聊、想睡覺嗎?」他已經打了好幾個呵欠。
「我在等人,不會無聊。」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到這點。
「可是我好無聊哦!不如——我們先去吃個東西好不好?」許延邦又燃起無比鬥志,想到吃,他的精神便振奮不少。
「我不餓……」
「哎喲,誰說一定要餓了才能吃東西?」他徹底被她的「直率」給打敗。「我們可以吃些精杷、花糕之類的小東西,啊!對了對了,我知道街尾有個小鬼,他賣的糖葫蘆很好吃,我……」
倏地,許延邦高昂的興致僵結在半空中,見點點並沒有流露明顯的「興趣」,他瞭然地垂下肩。
「算了,看樣子你是不可能離開這裡的……」他撇下嘴角,正打算放棄,突然又想起什麼似地拉住她,急問:「你『絕絕對對』不會離開這裡的,是吧?」
「嗯。」她點頭,雖然不懂他問這句話的用意。
「那好,你在這等著,我馬上去找那小鬼買糖葫蘆——」既然她不肯離開,那他去買回來給她吃不就得了!許廷邦得意地想著,嘿嘿,他真是太聰明了。
「你保證絕不亂跑哦!」離去前,他又提醒了一次。
「我會一直在這兒等著。」她保證道,見許廷邦完全隱沒在人群之後,才收回注意力,繼續她的等待。
大街上,陣陣輕風拂過,帶著海的味道,勉強吹散了烈日燠陽的熱氣。
這是在此陌生的城鎮中,唯一熟悉的感覺。
自唇畔間悄然逸出一聲歎息,點點取出懷裡的繡袋,將原本打算送給雲晨風的螺狀貝殼放至掌心,兀自沉思起來——
雲晨風說過不要她的感激,但,她並非是因為「感激」才送他貝殼的,她喜歡他,就像她也喜歡阿邦一樣……
不不!不對!點點甩了甩頭,更正內心的想法——事實上,她喜歡雲晨風的感覺和阿邦是不同的!
可究竟是哪裡不同呢……
「嘿!瞧瞧,有個小姑娘一個人在這裡煩惱呢!」
陌生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驀地響起,點點驚動了下,反射性抬起頭來,才發現身前不知何時多了兩名衣衫襤褸的壯漢。
「喲——不得了了!還是個小番妞呢!」一見到點點的面容,另一名酒氣較重的男子立刻露出猥褻的笑容。
「你酒醉啦!她不是番妞,只是個紅毛小雜種而已。」話雖譏諷,但色迷迷的眼裡則透露了不懷好意的念頭。
一名落單的混血女子會有何種下場,可沒人敢擔保!
點點握著貝殼的小手緊撫胸口,她倉皇起身,想離開兩人的包圍。
「哎,走那麼快幹麼!有什麼煩惱說出來聽聽,讓咱們哥兒倆幫你排解排解」進犯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臂。
「放開……」她立刻扭動掙扎起來。
「哦!好凶哦!想必等一下的『叫聲』也很火辣吧!」兩名壯漢淫笑著,毫不掩藏赤裸的慾念。這鎮裡什麼都有,就是女人少了點!這小妮子與眾不同的長相,確實激得兩人心癢難耐。
但光天化日之下,這兩人的行徑未免太過猖狂。
點點驚恐萬分,正想大聲呼救時,才發現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並不是沒有人目睹這兩人的惡行,可他們一個個不是加快腳步走過假裝沒瞧見,便是以看熱鬧的方式袖手旁觀。
人心是冷漠的至少對待她是如此。他們不願與她沾上半點關係!
就像以前的村人一樣,任憑她背著病重的母親在風雨裡求助無門,他們依然可以視若無睹。
在遇上雲晨風之前,這樣的欺侮冷落,她早習以為常,但為何剛才有那麼一剎那,她竟然會傻到去「期待」這些人來幫她?
被人騷擾的恐懼、與被歧視的失落感在她心裡交雜堆積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一股讓她想反抗的情緒!
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放開我!」點點放聲叫道,難言的憤怒使她不斷湧出更強的反抗力道。
「原來是個悍妞兒,人小力氣倒是不小嘛!」原本抓著她的壯漢口頭輕鬆,但已有些招架不住,另一名酒意較濃的大漢見狀連忙上前幫忙抓住她。
「別白費力氣了,識相的就乖乖配合咱們兄弟倆啊!」
見到路人個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反應,兩人更是肆無忌憚地狂笑,淫穢的大手開始進襲她的衣襟,他們兄弟倆今天可有得享受了。
濃重難聞的體味加上熏人的酒氣,讓點點意欲作嘔,憋著氣,她使勁反手一揮,在她正前方的那名壯漢忽然應聲呼痛,搗著臉連退數步。
「該死,她有暗器!」
一聲低咒外加狀況來得突然,另一名壯漢連帶慌了手腳;點點趁著兩人分神之際,掙脫箝制跑過大街,企圖衝向會館門口。
「想跑?」回過神,兩人一前一後包夾她,其中一人更是當街抱住她,硬將她拖往偏僻的巷弄。
點點使勁尖叫,慌亂中,她不確定自己究竟叫了些什麼,只知道要用盡全身的力量不斷反抗、反抗……
「再叫?看我打爛你的嘴!」
剛才被點點以貝殼「偷襲」的壯漢,這下已酒意全消,只見他滿臉是血地衝上前,氣憤地朝她摑了一掌;霎時,所有聲音同時抽離,除了一聲震天大吼——
而當昏眩的黑暗隨掌落下,點點只記得眼前的一片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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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老闆!您可得替咱們評斷評斷,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是啊,咱們都是靠做生意吃飯的,不能確保貨物來源,那還用混嗎?」
「說得沒錯,還有……」
「我明白了!」
偌大的主事廳內,坐於上位的雲晨風舉手制止眾商家的喧騰,而他明顯心浮氣躁的態度立刻讓眾人噤聲不語。
「受害的商家總共有多少?」深吸口氣,雲晨風緊皺眉頭問道,強迫自己無視腦中那抹揮之不去的倩影,專心於眼前棘手的問題。
「除了雲老闆您和陳家之外,全都無法倖免。」說話的商家亦苦皺眉頭。
「陳家?」雲晨風微挑單眉,以指輕敲桌面。
近來,往來於漳泉、本島之間的商船紛遭海盜洗劫,導致貿易秩序大亂不說,更嚴重影響民眾的日用品供需;不僅各商會紛向他投訴求援,連官府都希望能藉助他的力量解決此事。
但陳家……
雲晨風蹙攏眉峰。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陳家莊是以載運瓷器、絲絨起家,但始終只是小規模的商號,未占該行業的主導地位,尤其在三個月前,陳家主事老爺去世之後,便呈群龍無首的狀態,營運情況也不甚穩定,這種背景……他不認為有足夠能力獨自對抗海盜的劫掠!
真是幸運逃過,還是……另有隱情?
身為眾商會遴選而出的領導人,雲晨風知道自己勢必在短時間解決這個問題。
「陳家所有進出港的貨品現在都是由誰簽字核過?」撫著下巴,雲晨風沉聲問道。不知道為什麼,他老覺得心神不寧,似乎有事就要發生,難道——真是眼前的事情太過棘手?
「據聞最近主事者是陳家二夫人。」其中一個米商代表說道。
「二夫人?為什麼是二夫人?」此時,在雲晨風身旁的余默開口問道。
「這權力之事,不就這麼一回事嘛!聽說陳老爺去世之後,陳大夫人便一直臥病在床,再加上陳老爺老年得子,唯一由二夫人所生的兒子今年才六歲,所以自然是由二夫人在掌權當家。」
「那麼,你們有誰見過陳二夫人?」余默追問,霎時,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這才發現在場竟然沒有一個人真正見過陳二夫人的廬山真面目,全部的消息來源都只是「耳聞」而已。
「反正不管陳二夫人長得啥樣,他們的船沒遭打劫是事實,現下咱們的生意都快被搶光了。」眾人大吐苦水,一片愁雲慘霧。
自從眾家商船遇劫以來,不僅瓷器、絲絨生意全給陳家獨攬,近來,就達米、糖等用品的運送生意也全轉向陳家,這對他們這些遇襲的船商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更加苦不堪言。
因為以往在各行的交易中,儘管有某家勢力特別龐大,好歹也維持了商業上的利益平衡,可如今,進出港的貨物全由一家獨佔,除了許多小型商號紛傳關門,市售民需用品的價格更如脫韁野馬般,高興漲多少就漲多少……
「雲老闆,您說現在該怎麼辦?」
眾人個個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見雲晨風始終深思不語,余默遂機警地接口安撫道:「別急,這事咱們自有打算。」
「可是我們……」
「一個月。」雲晨風突然起身截斷緊接而來的抱怨,雙手撐著桌面,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一個月內,我會使一切恢復常軌。」
「一個月?」眾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口氣。
他是瘋了不成?光是追查海盜的身份,都不止這個時間。
「如何,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雲晨風凝神掃視,確定在場所有人已「無異議」,隨即袖袍一揮,勢欲離開。
「那麼,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他面無表情地朝余默交代道。
「是!我會處理。」余默噙著笑意,不動聲色地回答,早已看穿雲晨風的「心情」——他終究是放不下點點姑娘的!
因為,打從雲晨風撇下點點姑娘逕自踏進會館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現下,貨物有沒有被搶已不重要,他心裡真正擔心的是點點姑娘,怕她一個不小心真被許廷邦那楞小子給「搶」了。
但——儘管想急著離開,也不能亂下允諾啊!
一個月?這也太誇口了吧!別說眾商家難以置信,連他都忍不住要質疑……
算了,就當讓他出去「清醒」一下也好!
「去吧去吧!這裡交給我就行了。」余默拍拍雲晨風的肩膀,反過來促他離開。
雲晨風頷首,正準備向眾人辭退時,大門外隱約傳來一串尖聲叫喊。驀地,雲晨風冷下臉,在眾人的訝異注視中,箭步如飛地衝出大門。
「怎麼回事?」商家們面面相覷。
「沒事沒事,咱們繼續討論。」余默若無其事地道,從容地接手一切狀況。
「但是……」
外頭又傳來一聲尖叫。
「到底發生什麼事?」大夥兒紛紛從椅座起身,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朝門外擠去。
人的好奇心真是可怕!竟然可以讓一群原本「愁雲慘霧」的人變得這麼「生龍活虎」!
余默以手撐額,搖了搖頭,無法阻止這群好看熱鬧的人。
只是——這下雲晨風的「心事」,恐怕真要「眾」所皆知了。
※※※※※※※※※※※※※※※
他絕沒聽錯,的確是她的聲音!
焦躁不安的思緒瞬間爆發,雲晨風以疾風般的姿態穿越前庭,南跨出會館,即看見——
一名面容猥瑣的男子正揚起手臂,辣狠狠地摑向點點的面頰——
「該死!」
一句粗喝,在雲晨風狂怒上前之際,從另一處突然竄出的鄭得兄已先行一步撞開了這兩名厚顏無恥的蠢漢。
「點點!」雲晨風趕至,正好應聲接住點點。
「啊,昏過去了?」鄭得兄驚瞪著眼,被這意外的情況給嚇到。
這下可好,他又成了「嫌疑犯」了!
剛結束船上的工作,正打算先去客棧等待其它人,卻撞見這兩人當街對點點姑娘不規不矩……
本來,他是想假裝沒看見的,可眼前這女人的身份卻讓他無法「視而不見」,如果她真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有個「萬一」,他肯定有十層皮都不夠大哥剝。
但,他萬萬沒料到他出手相救的結果,反像是他把她給撞昏似的!
「大哥,這……這可不關我的事啊!」他連忙澄清,不明白何以每次她有事都會讓他碰上。
「我知道。」雲晨風冷聲道。盯著點點紅腫的左頰及帶血的嘴角,他有股殺人的衝動。
「哼,這位老兄,我勸你少管閒事——」狼狽的兩人從地上爬起,仍不甘示弱地叫著。「那可是我們兄弟倆看上的……啊!」
又一聲慘叫!
霎時,只見這兩名蠢漢同時搗著左頰,一臉吃驚地瞪著散發懾人氣勢的雲晨風,醉意全消;他們根本無從明白——明明雙手抱著人的雲晨風,是如何讓石子離開地面襲向他們的?
「好啊,來陰的?」其中一人哼道。
「喂喂,嘴巴放乾淨點!我大哥可是正大光明地教訓你們,只怪你們自己眼力太差!」鄭得兄握拳道,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大哥,收拾這兩個人渣不需要你親自動手,你還是先帶點點姑娘去給大夫瞧瞧吧!」
「壞我好事還想跑?沒那麼容易!」當街被羞辱的這口鳥氣如果不報,他們兄弟倆就枉稱為人!
雲晨風冷眼掃向兩人,朝鄭得兄定定丟下一句。「給我留活口。」語畢,即漠然地抱著點點轉身離開,完全不把兩人的叫囂放在眼裡。
「喂喂,有膽管閒事,就別給我開溜——」
「閒事?你當大家都像你們一樣閒著沒事幹啊?老子我們可忙得很!」鄭得兄阻在兩人面前,露出挑釁的表情。「況且,殺隻雞哪需要用到什麼牛刀?憑你們也配浪費我大哥的時間?」
「別以為你只有一個人,我們就會放過你,老弟,上!」
壯漢使勁叫陣,全力猛攻上前,但鄭得兄壯碩的身軀卻異常靈活地閃向一旁,讓兩人頓時撲了個空。
「等等!誰說我是一個人?你以為天底下就你有兄弟嗎?我鄭得兄什麼沒有,偏偏就有個『高人一等』的弟弟!」鄭得兄不以為然地啐道,並對著兩人的身後方向大喊:「喂!還不出來!想賴多久?」
「唉,搞什麼?明明靠你一個人的蠻力就綽綽有餘了,幹麼硬要拖我下水?」
鄭得弟打個呵欠,意興闌珊地現身眼前,他鶴立雞群的瘦高身材確實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對仗的兩名蠢漢各吐了口痰,以壯大自己的聲勢。「一對一?也好!以免人家說咱們兩兄弟『欺負人』。」
「哈!欺負人的人竟然還怕人家說『欺負人』!笑死人了!」鄭得兄咧嘴道。
「哼,廢話少說,老弟,上!」兩名蠢漢再度揮拳。
「等等——」
憤怒的粗拳戛停空中。「又怎麼了?」其中一人不耐煩地大吼。
等等,不對!似乎……沒人開口啊!
「你們在做什麼?」許廷邦手持兩串糖葫蘆,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疑惑地望向鄭氏兩兄弟——大哥明明規定,不得在外與人衝突斗架,怎麼他們……
「喏,你的點點妹妹剛剛被這兩個無賴給欺負了。」鄭得弟兩手交叉胸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什麼?」許延邦大驚,慌忙環顧四周——果然不見點點的身影!
「別找了,大哥把她帶走了。」鄭得兄指指泉漳會館。
「可惡!真是你們兩個欺負人?」許廷邦氣得衝上前。
兩名蠢漢斜眼睨視,擺明了不把這乳臭小子擺在眼裡。「是、又、怎、樣?」
「不怎麼樣!」許延邦咬牙道,兩串糖葫蘆順勢從他手裡飛出,不偏不倚地砸上那瞧不起人的雙眼。「只是手有點癢!」
紅艷艷的棗子粘呼呼地從壯漢臉上滑落,使原本已佈滿血漬的面容留下另一條新的「血痕」。「臭、小、子!」
粗喝一聲,兩人立刻與許廷邦扭打成一團。
「好了!這下我們兩個可以休息了。」鄭得弟拍拍哥哥的肩膀說道。現在,他只需在旁觀戰即可。
「想不到阿邦這小子幹勁十足啊!」
鄭得兄點頭附和,和鄭得弟兩人退向一旁。突然,他又想起什麼似地轉過身,朝當街奮戰的許廷邦喊道:「喂喂,下手輕點,大哥說要留活口啊!」
※※※※※※※※※※※※
「雲老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眾商家代表全擠在門口,看著雲晨風急沖沖地抱著一名混血女子折回會館。
「借房一用。」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眼光,雲晨風腳步堅定地直接走向西廁廂房。
「雲老闆,這……不妥吧!」
不由自主地跟著雲晨風移動腳步,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之前耳聞雲老闆在安平鎮上,曾公開為一名混血女子出頭;姑且不管他們之間「關係」如何,和這樣一個女子牽扯上,橫豎都是會影響雲晨風在同業中的聲譽和地位。
「有何不妥?」停下腳步,冷然的臉上帶著怒氣。
「因為……」些許戒慎、些許防備的眼光,不約而同地瞟向他懷中的點點。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她也是跟在我身邊的人,難道沒有資格進這會館?」雲晨風微慍道,對大夥兒排拒點點的態度感到十分惱怒。她不該受到這般對待的,他不允許!
「這……」
「余大,麻煩去請個大夫來。」逕自朝站在一旁的余默交代道,他仍是丟下了一片愕然。
他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轉進西廂,踏進房,順勢勾上門扉,雲晨風將點點抱往床榻,傾身要放下她的同時,突然間,她呻吟出聲,悠悠轉醒——
「雲大哥……」
看清了他,點點反射性的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頸項,渾身不住顫抖。
「別怕,這裡很安全。」雲晨風輕聲安撫,沉穩的嗓音近在咫尺。
他想拉下她環著他的手臂,但她卻反而摟得更緊,彷彿怕他會就此消失。
「點點,我必須檢查你的傷勢。」他哄她鬆手,但她卻死命搖頭,堅持不願放開他。
她這般倚賴的舉動,對他,是第一次。
旋身端坐床沿,雲晨風摟她坐上他的大腿,讓她可以繼續倚著他——
「那兩個人……」點點嚅聲顫道,小臉依然深埋他的頸窩。
她不斷顫抖的身子,揪痛的是他的心呵!
雲晨風輕拍她的背,自責懊悔得恨不得殺了自己!他不該對她生氣,更不該讓她遭遇這種險境……
他該死的到底做了些什麼!竟然因為嫉妒而失去了判斷能力。
似乎感受到他深刻的情緒,點點緩緩抬起頭,凝視他緊繃的側臉——
「對不起……」她微微瑟縮。
「為何道歉?錯不在你。」雲晨風蹙眉,摟著她的手臂不由得縮緊。「還有,阿邦那小子跑哪去了?為何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他沉聲問。
倏地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點點連忙道:「是……是我堅持留在那裡的,阿邦他……他只是去買東西給我吃,你……你別怪他……」
「別急著為他說話。」雲晨風伸手制止她的求情,神色依然嚴肅。「是他的責任就跑不掉。」
「不,和他沒有關係,是我……」
「你真這麼擔心他受罰?」
「嘎?」她怔住。
拂開髮絲,雲晨風輕柔地審視她略顯紅腫的臉頰,語氣深重地問道:「對你而言,他真這麼重要?」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心裡便如火燒般難熬。
不管他過去如何看重這群與他同生共死的弟兄、如何共享財產資源,但唯有她,他沒有辦法做到無私,他想要的是全然的獨佔!
「阿邦人很好,他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點點誠實地說道,她喜歡阿邦,他很親切。
「是嗎?那我呢?不算是你的朋友?」他擰起眉。
望著他冷沉的雙眼,點點忍不住伸手撫過他眉間的皺折。
「你……和阿邦不同。」她開始模仿他的動作,輕輕撥弄他散落額前的一撮髮絲。
他是不是她的朋友?應該也是吧!
只是,他和阿邦帶給她的感覺終究不同,她一直把他放在心裡的另一個位置——一個有別於眾人的位置!
雲晨風按住她的手,口氣有些急切。「你覺得我和阿邦不同?」
「嗯。」她點點頭。「他說他是能和我『分擔煩惱』的朋友!但是對你……我想不只是分擔煩惱而已……」
感覺到雙頰驀地竄熱,她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邊,儘管只是看著你工作,或是聽你說話,都好……」
「這——真是你心裡的想法?」雲晨風捧起她的臉,強迫她迎視他;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他驚喜不已,這表示她願意對他敞開心了嗎?
望向他灼熱的黑眸,點點覺得自己的臉似乎就要在他的注視下燒了起來,而她的心也同時飛快地鼓動著——
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否說錯了什麼,否則他為何會以這樣炙人的眼神瞧她?
但——那些確實都是她此刻的想法啊!
「我……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到底好或不好……我只是……」
她的話語驀地消失在他的氣息之中。
在點點還未來得及說清一切感覺.雲晨風已經情不自禁地俯身攫住她那兩片柔軟的唇瓣——
這突來的舉動震驚了點點,但她並沒有試圖掙扎;相反的,在他輕柔的攻勢下,她逐漸軟偎在他懷裡,承受著他雙唇的溫暖。
是了,他在親她……
一點一滴的,慢慢攻佔她全身的知覺。
攀附著他寬闊的肩膀,點點並不懂得該如何回應,她只能閉著眼,放任自己跟隨著他,沉浸一切——
須臾,當所有熱力從唇上漸漸褪去,她睜開眼,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仰躺在床鋪上,而雲晨風正俯在她的上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我……」她抿了抿被吻得紅潤的雙唇,問:「你……喜歡我嗎?」
「心疼你。」她問得傻氣,他倒也答得乾脆。
搖了搖頭,點點毫不遲疑地說道:「可我喜歡你,所以想待在你身邊。」
在世俗的眼光中,男女之間應守的教條與分際她並不瞭解,此刻,她只知道她不想隱藏這種喜歡的心情。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扯出一抹微笑。
無數的船隊與財富,都比不上她真切的一句話——原來,他也是個「虛榮」的男人!
「那表示……你不再生我的氣了?」她想起他先前的冷淡。
雲晨風撫著她的劉海,自責又內疚。「我不該對你凶的,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問題在我——是我的心變小了。」
「你的心……」
「除了我之外,你有權得到更多人的關愛才對,阿邦從十歲就跟著我,我知道他是真心待你好——」他俯下身,以額頭抵著她的,嘎聲道。「只是——我的心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寬大。」
抬手圈著他的頸項,點點拚命搖頭。「不,你是我見過心最大、最好的人,你可以不理會我的,但你卻一直待我好……」
「和阿邦比起來,誰好?」他似笑非笑地問。
「嘎?」
「很難回答嗎?」他的語氣有些捉弄。
「阿邦他……」點點顯得有些為難。他待她好,阿邦也待她好,但兩種好對她的意義不同,根本無從比較……
「好了!別花太多時間想這個問題,大夫馬上就來,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輕輕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正要起身,點點隨即收攏手臂扣住了他。
「等一下……」她純亮的褐眸深處閃過一抹戒懼與依賴。「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一會兒?」
「我就坐這裡,不離開。」他拍拍床側,拉下她環著他的手臂,這才赫然發現她沾血的手裡仍緊緊握著一隻螺狀的貝殼。「這?」
點點緩緩遞高貝殼,有些悵然若失。「這原來是要送你的……」
「沒關係,給我。」雲晨風道。
她怔了下。「可是,它沾染了那個人的血……」
「所以它更沒理由留著。」他取過貝殼,並撩起衣角為她拭去手上殘留的血跡。
「啊,髒了……」點點驚呼道,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看著原本乾淨的布料就此沾上一團污漬,她心慌得直想抽回雙手。
「別動。」他扣住她,執意要為她擦去血污。
點點停止掙扎,默默看著他細心擦拭的動作,心頭暖極。如果說她注定會選擇一個人付出真心,那麼,這個人無疑就是眼前的男人了。
曾經,看著娘無悔守候一顆付出的真心、為一段短暫的愛戀傾注一生等待,她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可如今,她的心竟也能感受這股情潮悸動!
她想……她不只是喜歡他而已……
或許,就如同當年娘和爹爹一般,她也是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雲大哥……」
「嗯?」
「等你帶我見到爹爹之後,你是不是就會馬上離開了呢?」她細聲探問。
雲晨風神色一凜,抬起頭望進她的深眸。當初,為了帶她離開安平鎮,他不得不順水推舟,佯稱認識她爹,以取得她的信任,可事實上,這個情況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警一覺地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
倏地,敲門聲響。
「大夫來了,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雲晨風拍拍她的手,起身前去開門。
毫未察覺他迥異的神色,點點乖順地待在床上等著大夫。
她決定,等見到爹爹、傳達了娘的思念之後,她會選擇跟隨他,無論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