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晨時分,天露微白。
庫達替方莫離穿好罩袍,以極快速度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夜裡,莫離又乾嘔了三次,見她酒疹未褪又受了涼,庫達決心加快速度。
在抱莫離上馬時,她曾醒來一次。
「要上路了嗎?」她模糊問了一句。
「嗯!」他迅速躍上馬背。
「我的東西……」
「拿了!」他簡短答道。
聽了他的話後,她似乎很安心,隨即又昏睡過去。庫達盯著她一晌——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種狀況,他不相信自己看起來像那種專門收留孤兒的大善人,但莫離對他極度的信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溫暖。
為什麼?
她只不過是他無意間遇上的一名異國女子罷了,他並無義務送她到巴格達雖然他正好順路。
庫達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恢復自己混雜的思緒,照理而論,莫離以男孩的裝扮,應當坐在他身後與他共騎,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坐在他腿上,整個人偎在他懷中,若被他人看見,恐怕會以為他——堂堂當今國王的侄子——有斷袖之癖吧?
但莫離正在生病之中,這使一切都合理化了,況且在他知道莫離的真正性別後,他無法再像先前那樣讓她跨坐在他身後,隨時有摔下馬的可能,那不是一個女人該受到的待遇……真是,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在乎女人的感受了?女人主動親近他都是有目的的,不是為了財富、享樂,就是為了社會地位。
無一例外!
昏睡中的莫離不斷滑動,讓庫達一直沒有辦法再加快速度,最後他索性停下馬拍拍莫離。
「阿離!阿離!」他柔聲喚道。
「嗯?」她呻吟。
「醒醒,想不想喝點水?」
她搖搖頭。雙頰仍因起酒疹而泛紅,但唇色卻蒼白得嚇人。
「你還會想吐嗎?」
「如果你不叫醒我,我想是不會……只是……我頭痛。」
「聽好,阿離!我知道你現在很不舒服,但我們必須盡快趕到目的地,才可以請醫生來瞧瞧,所以無論如何請你盡量打起精神,我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趕路。」
她合作地點頭,努力死撐著眼皮。
當他們繼續馳騁一段路後,莫離又不支睡著了,身體也開始不聽話的往前傾靠在馬脖子上,任庫達如何扶正,她都重心不穩。
她還真能睡,天塌下來都沒她的事。庫達咕儂一聲,伸手扯下頭上的黑布頭巾,用它將莫離牢牢綁在自己身上固定住,如此一來,無論她怎樣「歪斜」都不至於跌下馬。
幾近黃昏時,他們終於來到波斯一處貴族宮苑。庫達策馬由正院到馬廄途中,僕役們紛紛行禮,對他的敬畏之心顯露無遺,也足見他的份量。
當他抱著昏睡中的莫離走進正廳時,迎接他們的是一位和庫達年約相仿,身材同等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頭髮和雙眸如黑夜子星般的黑亮,嘴角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人如黑夜一般——高深莫測。
「真難得,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這位是……」那名男子望著庫達手中的莫離,用波斯話問。
「說來話長,能不能麻煩你去找西拉來,我待會兒再跟你談。」庫達定定地說,看不出在想什麼。
「好吧!你先抱他去西邊的廂房,我差人找西拉來。」
「謝了!」庫達抱著莫離快步走往廂房。
西拉是這座宮苑的總管,掌理苑內奴僕的雜役工作,是位身材微胖、年約五旬的婦人。西拉聽說庫達主人來此就覺得不尋常,她趕往西廂房時,庫達正試圖讓莫離舒服的躺在床上,她注意到他的動作非常溫柔。西拉警覺地望向床上的莫離,評估此人在庫達主人心中的重要性。她從庫達十五歲時就認識他了,他從未對任何人展現過如此的溫情,尤其是一個女人——沒錯!一個女人!
儘管莫離一身男裝打扮,但憑西拉閱人無數,一眼就可看出莫離是女的,而且是個面孔生疏的唐人女子。
「怎麼回事?」西拉冷靜地問,順便吩咐女侍們端來一盆盆的溫水。
「他起了酒疹,又受了涼,有點發燒的現象……」
「沒問題,有我在不必擔心。」西拉邊說邊解開纏在莫離頭上的長條頭巾。
「我沒有擔心。」
「哦?」西拉揚高聲音,停下手邊的工作看他,帶著疑問的眼神表明不相信。
「他救過我一次,我欠他一份人情。」庫達冷峻地說,走向桌邊替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我瞭解,主人!」西拉順著庫達的話「高聲」回答,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欠一份人情?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吧?簡直有辱他的威名,庫達從不欠人人情,更別說讓一個女人救他的命了,倒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聽見西拉的回答,庫達不以為然地揚起眉毛。
西拉只有在嘲諷或不苟同他的命令時,才會用這種怪腔怪調的語氣叫他「主人」。
「我想你是否應該迴避一下?」西拉提醒他。
「為什麼?」庫達皺眉。
西拉用眼光瞄了一下莫離,給了他「明白」的「暗示」。
庫達驚訝的挑高眉毛。
西拉點點頭回答:「白癡都看得出來她是女的。」她推庫達走向門邊,繼續說道:「而且你表現得太明顯了,主人!」
「西拉!」他實在無法忍受西拉用那種怪腔怪調叫他。
「我只是陳述我所看到的,好了,去去去,別妨礙我工作,伊恩在大廳等你。」在西拉面前,庫達的主人身份常遭受很大的挑戰,但他相信西拉的辦事能力。正要關上門時,庫達突然轉身對西拉交代:「除了你和我之外,暫時別讓其它人進來打擾她,包括伊恩。」
西拉頷首關上房門,庫達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走向大廳。
伊恩.巴爾馬克和庫達是從小一起長大,並且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的戰友。庫達為當時大食帝國「哈里發」曼蘇爾的庶生侄子(註:哈里發即王位繼承人,國王的意思),而伊恩則是當時波斯第一大家族——巴爾馬克家族族長哈立德的庶出兒子,從小就被送去巴格達的皇宮中受教育兼皇室子弟的伴讀,也許都是庶出的關係,庫達和伊恩從小就建立起深厚的情誼。
由於大食帝國的阿拔斯王朝建立之初,波斯人有極大的功勞,因此,王朝前期的歷任哈里發都極為重用波斯人,尤其巴爾馬克家族人在朝中多擔任輔佐的「維齊爾」(即宰相),下轄行政、軍事、財務、司法……等各部門,權力之大,可想而知。財富榮耀更是不在國王之下,只要是巴爾馬克家族族長哈立德的座上客,都擁有其為之建造的豪華住宅和大片田莊。
像這片位於波斯的宮苑,就是伊恩的父親致贈給庫達的禮物,不過私底下,庫達已經將一半的擁有權讓給了伊恩。
才進正廳就見伊恩如往常悠哉的斜倚在軟榻上,身旁一定環繞數名女奴伺候。
「說吧!怎麼回事?」伊恩用波斯語特有的腔調懶洋洋的問,其實心裡好奇得很。
「什麼怎麼回事?」庫達也在軟榻上坐下,女奴替他端來一杯盛好的飲料。
「這樣吧!讓我們先來談談你為什麼會突然跑來這裡?我記得自從家族的人提議要將茲娜許配給你時,你就不曾來過波斯了。」
「為了救人!我本來是要直接回巴格達的。」庫達似乎顯得相當煩躁,因為伊恩提到了一個令他頭痛的名字。
「切入正題!那個年輕人是怎麼回事?」伊恩怪叫道,這才是他要問的。
庫達一口氣喝光手中的飲料才開口:「上個月要運往中國的那批珊瑚、寶石和玻璃,在中亞時被突厥人搶奪一空,我去瞭解一下狀況,沒想到回程時被突厥人盯上,而他莫名其妙就被捲進來了。」
「他受傷了嗎?」
「沒有,只是起了酒疹又受了涼。」庫達對他和莫離相遇的情形不願做太多的描述,尤其是莫離用「奇怪方法」逼退突厥人那段。
「你讓他喝酒?你帶酒做什麼?」伊恩一臉吃驚,回教徒是禁止喝酒的。
「拿錯了。酒是別人送的,況且他不是回教徒。」
「這點我注意到了,很明顯的,他是個——唐人。」伊恩謹慎觀察著庫達的反應。
「他是到巴格達做買賣的小販,和同伴走散了,他曾幫我從突厥人的追殺中脫困,而且他的馬死了,於情於理,我都應該讓他順利抵達巴格達。」
一旁的女奴再斟滿葡萄汁。
「他幫你脫困?有沒有搞錯?憑你還怕甩不掉突厥人嗎?需要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子救你?」
伊恩驚訝道,和西拉的反應一樣不以為然。庫達一口氣又喝個精光,他真搞不懂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向他們解釋自己的行為。
「我當然可以擺脫那些該死的突厥人!」
伊恩斜睨視他,他知道庫達有所保留,但除非他肯主動說,否則以他的死硬脾氣,任誰都拿他沒辦法。
「我說庫達,你也快三十了……」伊恩儼然以父親的口吻訓他。
「如果你是來當說客,就免了吧!」庫達沉著一張臉,他此刻沒心情談這個。
伊恩笑看庫達一副要殺人的模樣。「身為茲娜的哥哥,雖然明白你的決定,但有時還是得替自己的妹妹說說好話,受人之托,總得忠人之事,況且這次我父親好像滿堅持的。」
「我的妻子,我自己會挑選。你呢?什麼時候才要停止和女人之間無聊的遊戲?」
「唉!別傻了,天下女人之多,享用不盡,我何必娶妻來限制、虐待自己,而我的『妻妾們』也可能會爭風吃醋吵翻天,就像我父親那樣,沒一天安寧。不必了!」伊恩伸手攬摟在身旁服侍的女奴。「像現在這樣多好,我的情人之間都相敬如賓,我也輕鬆自在。」伊恩以口就身旁美女遞來的水果,順勢香啄她的臉龐惹得她嬌笑不已。
典型的伊恩作風——多情風流,處處留情。
庫達不予置評的聳肩,眼光頓時寒得透徹心扉……天下的女人都是一個樣子,全是金錢與頭銜的奴隸……
然後,他彷彿看見一張與他怒目相向的小臉,聽到那異於常人的恐怖尖叫……
不曉得她現在怎樣了,庫達陷入沉思,絲毫沒有發現一顆心正逐漸被一個女人所獨佔。
★ ★ ★
方莫離緩慢睜開眼睛,一時之間,她有置身雲端的錯覺,這張床不可思議的柔軟,她整個人幾乎是深陷其中,被純白的床單和棉被包圍。
她猛然坐起身環顧房間各個角落,室內泛著柔和的燭光,房間裡的陳設雖然簡單,以她的標準而言也夠「華麗」的了,但問題是……這是哪裡?像回答她的問話似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一位身材圓胖的婦人托著一盤看起來像食物的東西進來。「醒啦?覺得好點沒?」她用阿拉伯話問。
莫離愣愣地望著她,還搞不清楚狀況。
「我叫西拉。來!吃點東西吧!庫達主人說你今天都還未吃任何東西。」西拉將食物連小桌放在莫離身前的床上。
庫達!她想起來了,那個狂妄、沒風度又企圖以一塊硬羊肉噎死她,最後還害她全身過敏起疹的大食人。
「你好點了嗎?」西拉替她固定好小桌的位置。
莫離這才注意到自已被換上一件純白罩袍,頭髮也已鬆開,長過腰側的頭髮正披瀉在胸前。「好多了,謝謝!是你幫我更衣的嗎?」
「沒錯!」西拉有點訝異莫離流利的阿拉伯語。「用餐前,請先將你的手臉洗淨。」
「哦……」莫離發出會意的一聲,阿拉伯人還滿愛乾淨的嘛!可是……在床上吃飯……真怪!
自從前一晚,她吐光胃裡僅有的幾片肉乾後,空無一物的胃就再沒機會為她效命了,如今忠誠的抗議聲早已咕嚕作響,她現在餓得幾乎可以吞下一整隻雞。
可是,望著眼前的食物,她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不要告訴我這是羊肉……」
莫離敢發誓她現在的面部五官一定扭得很難看,正如她現在的胃。她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羊肉會「騷」成這種地步。
「幫她換成牛肉。」庫達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他的出現嚇了莫離一跳,她下意識將棉被拉高至胸前,殊不知這完全女性化的動作反而更顯露她真實的性別。
但真正令方莫離感到緊張和不自在的原因,其實是來自庫達今晚所發散出來的男性魅力。解下纏繞在頭上的頭巾,一頭及肩的長髮幾乎黑得發亮,而卸下黑袍換穿上較舒適的白色襯衫和長袍之後,使他顯得較不似先前冷酷,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俊挺飄逸的感覺。
唯一不變的是庫達始終有一股大唐男人所沒有的野性與彪悍,一對若有所思的金眸,讓莫離覺得自己宛若是桌上那塊等著被吃的肉。
「我也不吃牛肉。」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還算正常的話。「我覺得吃牛肉很不道德。」
這算什麼理由?
庫達習慣性微挑右眉,雙手交叉胸前,倒想聽聽吃牛肉是怎麼個「不道德」,連西拉也忍不住豎耳傾聽。
「牛天天在田里耕作,辛苦自不在話下,你們怎麼還忍心讓祂不得善終呢?」基於中國以農立國的觀點,莫離覺得自己的見解很具說服力。
「我真懷疑你平常都吃些什麼。」庫達揶榆道,在他看來莫離簡直與一般挑食的小孩無異。
沒有聽出庫達的取笑,莫離很認真地回答:「如果你們能換成豬肉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豬肉!」西拉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手裡迅速做出祈禱的手勢。「真主阿拉!」
「很可惜的,我們不吃豬肉。」庫達閉閉眼,強迫自己沉著地說,眼角已有掩不住的笑意。「而你也沒有豬肉可吃。」
「為什麼?」
「因為……」他思索該如何解釋回教徒不吃豬肉的原因。「吃豬肉是不道德的。」最後他決定引用莫離的話。
「嗄?你們都用豬耕田?」莫離美目圓睜,一臉認真。
這可好玩了,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用豬耕田,大食人果然是很特殊的民族。
庫達低頭,雙肩不住抖動,最後終究還是爆出豪邁的大笑。
一旁的西拉更是一臉驚訝的睜大雙眼瞪著他,天下奇聞!她的主人在笑?一向待人嚴肅、不苟言笑的主人竟被一個小女子逗得哈哈大笑?
莫離聳聳肩,將庫達的反應視為贊同,唉!搞不懂大食人。原先她一直以為她從來往大食和中國的商販身上學到了很多有關大食人的生活習性,但現在她終於認清自己依舊才疏學淺的事實,正感困窘時,她瞥見她的救星——一顆蛋。
「這顆蛋是生的還是熟的?」她小心翼翼,得先確定清楚,也許大食人有生吃雞蛋的習慣。
「熟的。」庫達走向莫離,整個人盤坐在床中央,隔著餐桌正對著莫離。
一得到庫達的「保證」,莫離二話不說,專心攻佔眼前那顆「至高無上」的蛋,另外值得安慰的是,他們也有面類食物足以挽救她可憐的胃。
「西拉!」
「主人!」西拉往前跨一步,還未完全從驚見主人大笑的震驚中回復過來。
「你先去隔壁澡堂準備一下。」庫達刻意用波斯語交代西拉,並順手拿起莫離盤中的羊肉。
莫離太專注於填飽她的肚子,絲毫沒注意到庫達對西拉說的話。
「難怪你們吃飯前要洗手。」莫離用阿拉伯語指出這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吃飯都不用筷子。
庫達瞇起眼打量這位似真如幻,來自遙遠東方的女子,儘管從認識到現在,她絲毫沒有顯露過女子應有的溫柔,處處表現出挑釁人的本質,但……他卻不得不承認她確有與眾不同的迷人之處。
「你現在也是用手,不是嗎?」瞧她只差沒把指頭也吃下肚的可愛模樣,庫達自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笑。
「如果你能給我一雙筷子,我一樣會很感謝你。」她準備進攻下一盤食物。莫離天生有不服輸的固執性格。
庫達再度露出他低沉而富磁性的爽朗笑聲。
「咳咳……嗚……」
莫離再度被他突來的笑聲嚇到……她遲早會被他嚇死人不償命的笑聲給噎死。
「我承認你笑起來很好看,但拜託別次次都選在我要吞東西的時候,遲早會出人命的。」她氣喘吁吁地說。
庫達擱在桌上的手支著臉,一手不斷輕拍她後背,欣賞她惱怒的表情。
她真的很特別。
庫達忍不住深深凝視著她。
就以往接觸過的異性,不是對他必恭必敬怕得要死,就是為了討他歡心,處處順他的意,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聲大氣地說話,更別說是質問或挑釁了。而她——方莫離,也許是因為不清楚他所擁有的權力和財富,才會如此對他。
他溫柔地伸手撥開覆蓋她臉龐的一綹青絲,心想如果有一天她知曉一切,會不會也像其它女人一樣,變得虛偽不堪呢?
這個極自然的關懷動作,宛如電殛般直轟入莫離的腦門。望向眼前充滿陽剛氣概的男子,她頓然有一種心魂俱失的錯覺感,隨著他的靠近更令她產生不能呼吸的壓迫感。
「你你你……你在幹麼?」莫離全身充滿防備。
難道……他知道自己是女的?或者是他有斷袖之癖?
不管答案如何,她和他同在一張「床」上就是致命的錯誤,天!她甚至衣衫不整,她發誓如果宋家大少知道她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肯定倒貼一千萬兩求他回頭娶她都嫌賠錢。
「你們唐人……的男人,頭髮都這麼長?」庫達的聲音粗嗄暗啞。
「當……當然。」雖然沒比我長,但肯定比你長,莫離在心裡想,準備繼續吃光桌上僅剩的水果。「想洗頭嗎?」
「什麼?」莫離一下沒轉過來,腮幫子鼓鼓的,滿嘴塞滿水果。現在話題扯到哪去了?
「我記得這一路行來,一直聽到你在抱怨什麼頭好重、好癢之類的話,待會兒你用完餐我們一起去洗。」
原本要感謝他細心照料的話硬是讓莫離給吞了回去。「我們?」她怪腔怪調地問。
庫達點點頭。「浴室就在隔壁房間,我怕你使用起來不習慣,特地來等你一同去淨身的。」
方莫離的臉色隨著他的話一陣青一陣白,庫達自覺不是那種幽默風趣、愛損人的人,但他想他可能已經迷上她千變萬化的臉部扭曲表情。
「是……嗎?我……想不用麻煩你了,我……可能會吃很久,你……你先去洗吧!」
庫達嘴角掛起意味深長的微笑。他發現當莫離說話開始結巴的時候,正代表她心裡有鬼。
「害羞嗎?」
「……」她張大嘴巴啞口無言,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男人到底怎麼回事?
庫達期待中的表情即將出現。
「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的身你也看過了,你的身體我也『見識』過了,害羞不嫌多餘嗎?」
果然!他「如願」見識到他有生以來看過最「錯綜複雜」的表情。
★ ★ ★
「自大、無聊、神經、卑鄙、色狼……」莫離用最快速流利的漢語連串咒罵。
「你罵的可是主人?他沒那麼糟吧!」西拉以阿拉伯話問,語氣極度親切,更貼切一點說是帶著笑意。
「嗄?」莫離轉頭看她。「你聽得懂漢語?」
西拉搖搖頭,雙手持續幫她搓揉著柔軟如絲的秀髮。「不!我只是從你的語氣猜測的。「他真的把你惹毛了,不是嗎?」
「那個自大狂竟然在我神志不清昏睡的當兒,偷看我的身子!」她氣憤指控,不說還好,愈說愈氣。
「哦……」西拉婉歎一聲。「真對不起,我也在你昏睡時『偷看』了你。」
「那不一樣,你是為了照顧我。」
西拉微微一笑。「這就對了,主人是個重榮譽、有責任感的人,況且當時他並不知道你是女的,而且我敢以阿拉之名保證,主人絕對對男人沒有興趣,他純粹只是為了照顧你而已。」
西拉一臉真摯,方莫離不禁迷惑,是嗎?事情是這樣嗎?為什麼一切會變得這樣混亂,這已經脫出她巴格達之行的計劃之外了。
「可是,他……他老愛戲弄我,拿我窮開心。」她對西拉大吐苦水。
主人戲弄她?她們談論的可是同一個人?她的主人從不輕薄女性同胞的。
洗淨頭髮後,莫離整個人泡進偌大的浴池,溫熱的水流徹底舒展了她一身的緊繃。大食人還真懂得享受,她壓根兒沒見過洗澡的地方能夠設備如此完善,裝飾如此富麗堂皇。
「庫達呢?」雖然很不願再見到他,但莫離還是忍不住問起。自從他丟下滿嘴塞滿水果驚愕不已的她狂笑離去之後,就沒見他再出現。
「他在另一間淨身,有其它人照料著,你要找他嗎?」
「我才沒有要找他,只是隨便問問。」
聽說大食人滿好色的,果然名不虛傳。
莫離管不住自己的腦袋,忍不住開始想像庫達裸身浸泡浴池,身旁美女環伺,左一個遞水果,右一個獻美酒的畫面。
「你使他感到快樂。」
西拉突然冒出的話顯然和她剛才想像的畫面配不起來。
「什麼?」莫離發現她完全抓不住大食人轉話題的方向。
「我從來沒見過主人笑,我曾經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笑,可是,你做到了。」
「我想他是太久沒找到可以戲弄的對象了。」
「不!主人向來沉默嚴肅、惜字如金,說真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主人有那麼高的興致和一個人說話,而且不是談公事。」
「真是我的榮幸!」莫離悻悻然。
西拉慈愛的笑了笑,柔聲道:「主人十五歲時我就開始服侍他了,我看得出來主人真的很關心你,如果你能對他有耐心點,你會發現主人是個很棒的男人。」
有耐心點?
就算他真的是很好的男人又如何?一旦到了巴格達,他們就得分道揚鑣,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了無瓜葛。
她必須先找到阿罕,然後再想辦法打聽爹爹的下落,遇上庫達只是她「巴格達之行」的「意外」罷了。
沒錯!只是一項「意外」!
★ ★ ★
哦!老天!這項「意外」連帶地幾乎害她散了全身的骨頭。
方莫離坐在床前梳理她一頭過腰的秀髮,兩眼卻直盯「罪魁禍首」。
從長安一路行來,大多時間都是和阿罕露宿野外,睡的都是滿佈石礫的地面,倒也不覺辛苦。但昨晚,試圖讓自己能安穩躺臥在這張床上的努力簡直就是她有生以來嘗試過最辛苦的事,比登天還難。
這張床擁有她見過最不可思議的柔軟,而且雪白如天上的雲,之前一次睡它時,她正處於昏睡的虛弱狀態,根本沒機會去體驗躺在上頭那種軟綿綿的舒適感。直到昨晚,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準備去好好享受那躺臥雲端的感覺。
豈知情況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甚至更糟,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躺」它,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到適當的「施力點」,不論是左躺右側伏趴正臥,都會使她「深陷」其中不得動彈。
總之,莫離完全被這張床打敗,它令她覺得自己像只快溺斃的鴨子,她懷疑睡這種床的人是不是都練過「軟骨功」?
窮則變、變則通,聰明如她便決定不再和自己快散掉的骨頭過不去,連棉被帶枕頭的打起地鋪倒也一覺到天明,唉!莫離不禁懷念家中那張硬實但溫暖的床炕。
放下梳子,莫離熟練的盤起長髮,無奈地,眼前的難題使她皺起纖眉。
之前都是阿罕負責替她纏頭上「那堆東西」,現在可好了,她該拿眼前這堆布怎麼辦?記得阿罕好像是這樣纏的。
方莫離連試好幾種纏法,那些布硬是不肯乖乖待在她頭上,一會兒不是遮住她臉就是纏著她的脖子……最後連她的手都要打結了。
「叩、叩、叩、」就在莫離弄得不可開交,滿頭大汗與那堆頑劣的頭布奮戰時,響起禮貌的敲門聲。
太好了!西拉來得正是時候,她正想去找她來幫忙。
「請進!」她大喊。纏在頭上的布條整個又脫落下來,全繞在脖子上。
一見來人,莫離大驚,指著他久久無法出聲……事實上,她確實無法出聲,因為她忘記自己手中仍握著布條,一伸手的結果,反而更勒緊了脖子上的布條。
「這麼高興見到我嗎?」庫達關上房門,以慵懶但沈穩的步伐走向她,替她解開那些糾纏一堆的麻煩。「咳……」
「你……」她劇烈咳嗽上氣不接下氣。
「故……」她總有一天真會窒息而亡。
「意……」不是噎死也肯定是被勒死。
「的……」庫達是派來取她性命的嗎?
庫達理順那堆混亂糾葛的頭巾,表情突然恢復到她剛認識他時的嚴肅冷峻,他的金眸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狂烈真摯定定注視她……他動作輕柔地替她纏頭巾。一陣沉默後,他首先打破僵局。
「為什麼一個人到巴格達?」
「什麼?」莫離愣愣的,不曉得是因為跟不上他轉話題的速度?抑或是被他輕柔的動作所迷醉?
「一個人到巴格達是很危險的,尤其像你這樣的東方女子。」庫達熟練的將布條塞好固定。該死!她遲鈍的腦袋難道想不出這種危險性嗎?
這下莫離聽懂了!庫達說話的語氣和姨丈訓她時一模一樣,若不是她現在腦筋清楚而且明白身處何地,可能會以為正在長安家中聆聽姨丈的訓話。
「我不是一個人到巴格達,我和同伴阿罕走散了,記得嗎?」她好心提醒。「況且我是男裝出現,不會有人認出我的,你剛開始不也是沒認出我是女的。」
「你很可能會遇上人口販子,阿離!很不幸的,人口販子的目標通常是不分性別的。」庫達只要想到這種可能性就不自覺惱怒起來。「而你——太沒警覺心了。」這小傻瓜有輕易相信人的特質。
天啊!這人不但有她姨丈愛訓人的性格,而且比她姨娘嘮叨。
等一等!難道庫達是在關心她?莫離心中頓感暖烘烘的,可能嗎?他們認識甚至不到兩天。
但,她明白像姨丈、姨娘對她的嘮叨與訓誡全僅出於關心,庫達……應該也是……
「別擔心!我有秘密的防身武器,記得嗎?我用『它』救過你兩次。」莫離興沖沖趴向地面,以極不淑女的姿態跪著,上半身緊貼地面,臀部則翹得老高伸手探向床底下摸索。「你在幹什麼?」庫達耐著性子問,難道她的言行舉止不能「正常」一點嗎?
「找我的隨身寶貝呀!奇怪……我昨天睡覺前明明把它塞得好好的……怎麼找不到……哈!有了!」她從床底下抽出她隨身攜帶的黃色布袋。
庫達翻翻白眼,又來了!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種「笑聲」——哈——如果它也算是一種笑聲的話。
「你看,就是這些。」莫離從黃布袋中拿出一些奇怪造型的東西,洋洋得意。「這是我自己研究調配的火藥,你一定沒見過吧!」
「火藥?就是你用來逼退突厥人的玩意兒?」庫達拿起其中一個把玩察看。「我是聽過中國有一種『煉丹術』……」
從認識庫達以來,他表現得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那種連生活常識都嚴重欠缺的庸脂俗粉,現在她終於也有機會向他炫耀。哈!你到底也有知識淺薄的時候吧!這就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
「嗯!這些火藥全是我自己看這本書研究出來的……」莫離突然想起庫達先前說的話,瞪大雙眸死瞅著他。「你……不會恰巧是人口販子吧?」她神秘兮兮的問,心想不會就這麼倒霉真誤上了賊船吧?
她的腦袋到底是什麼做的?就算是真的人口販子也不會承認的!
庫達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輕鬆模樣,臉上擺明了——你看我像嗎?
姑且信之——莫離的表情如是說。很好,確認完畢。她繼續說道:「我可是相信你的人格才告訴你的哦!你看,就是這本孫思邈的『丹經』,裡面就寫得很清楚,哦!對了,我正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因為我出門時太匆忙了,帶的『硝』可能不夠,我能在哪裡買到它?」莫離問。
「『硝』?」庫達學著莫離的漢語發音。「這又是什麼見鬼的玩意兒?」
莫離無奈地搖搖頭,她確定這個人對自己不懂的事沒什麼耐心。「就是這個!它可是我調配火藥的重要成份。」她取出一塊硝石給他看。
庫達仔細觀看那塊硝石。「這個東西我們叫它『中國雪』,波斯人都叫它「中國鹽」。」
「中國雪……」莫離重複念著。這個名稱好,她喜歡!挺有意境的,至於那個「中國鹽」聽起來就比較遜一點。
「很可惜,這裡買不到。」
「真的?」這下玩完了。
「不過在巴格達的中國市集裡也許買得到。」
「真的?」總算還有點天良。
「你沒事都帶這些危險物品?」他想起它的威力。
「危急的時候非常好用。」
庫達現在更確定一件事他根本不必擔心莫離會被人口販子拐騙走,因為她會先炸死她自己。
「你可能會不小心炸掉你愚蠢的腦袋。」他用手輕敲了她頭一記。
她氣唬唬地說:「我的腦袋才不愚蠢,所以根本不會被炸掉!」
遠方傳來一陣鐘聲,庫達突然改口道:「你暫時先別離開這間房間,待會兒西拉會送早膳來給你。」
「為什麼?」
「怕你餓壞了!」庫達帶著愉快的笑容忍不住捏捏她蘋果般的粉頰。
莫離雙手插腰。「我是說,我為什麼不能離開這間房間?」
他們兩人真是無法溝通!
「你只要答應我不亂跑,等你身體較恢復後,我們就動身前往巴格達。」庫達的「命令」有不容妥協的堅決。
「我在等你的回答。」
「好嘛!我答應你不亂跑就是了。」莫離心不甘情不願。
「很好!」得到莫離的「保證」後,庫達帶著一臉不可一世的滿意笑容離去,莫離則在他身後做了一個超級大鬼臉。
走回床邊坐下,她摸了摸剛才被庫達輕捏的臉頰,心中泛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他……是在關心她嗎?莫離不確定,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
他——絕對是個霸道至極的男人。
我只答應他不「亂跑」,可沒允諾他不「離開」這間房間。
莫離輕輕拉開房門,她已在房裡待了一會兒,都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還不見西拉和食物的蹤跡。
奇怪!怎麼四周靜悄悄的?人都上哪兒去了?
她躡手躡腳的穿過長廊,來到另一室,這一室中無論男男女女全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正在淨面、洗手、洗足,準備朝著同一方向朝拜,他們一定都是朝著一個叫「麥加」的地方膜拜,之前阿罕也是這樣,而且一天要拜五次(註:即晨禮、十禮、哺禮、昏禮、宵禮),她看見庫達也在他們之中。
太好了,先到花園逛逛吧!不趁現在更待何時?等庫達朝拜完她就沒機會了。
莫離快步穿越長廊走向花園,這裡的景觀和中國庭園設計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華麗——除了華麗還是華麗。
花園後是一處空曠的庫場,看起來像是操練士兵或練武的專用場地,在庫場的正中央有一具真人大小的草人,草人上有許多洞。莫離好奇向前打量,心裡忐忑難安,聽說在西域一帶有些民族使用巫術……波斯人不會也來這套吧?愈想心裡愈發毛,還是回房去吧!誰曉得波斯人有沒有活祭生人的習俗。正想回頭時。
咻!
莫離感覺頭頂微微震了一下,她立即嚇得放聲尖叫。
「射中了!射中了!」稚嫩叫喊的男聲打斷她。
莫離伸手摸向她的頭頂……這、這、這……這太誇張了吧!她頭上那包頭裡布上正插著一枝箭。
「小鬼!這就是你們波斯人的待客之道嗎?」莫離氣得臉色發青跑上前企圖揪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太過份了!竟拿她的腦袋當標靶,剛才箭只要再射偏一吋就直入她美麗的小腦袋了。
男孩身手俐落地跳上石頭,雙手插腰,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樣子很像某個人,他高聲宣示:「我不是波斯人,我是阿拉伯人。」
「很好!」她用力明白的點頭。「我的小阿拉伯人,現在每個人都在做『晨禮』,請問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小心真主阿拉因為你的偷懶而打你的小屁股!」
這項恐嚇似乎有點效果,男孩頓了頓,示威的嗓音明顯小了許多。「你又是誰?我沒見過你!待會兒我叫庫達叔叔把你趕出去。」
哦!庫達叔叔是吧——難怪這小子狂傲的態度和他叔叔如出一轍,不過知道這項事實後,莫離忍不住露出一種嚇唬小孩的邪笑。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聰明的保持沉默,因為就算你告訴他們,你還是會被打屁股的,第一,你偷懶沒有做晨禮;第二,很不巧的我是你庫達叔叔的客人……而且你還留下了犯罪的證據。」她指了指插在自己頭上的那枝箭。
這招果然厲害,男孩立即沉默不語。
嚇唬小孩實在不是她的作風,她只想給這下巴快齊天高的小子一點教訓,現在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她還是和他握手言和才是明智之舉。
「我叫方莫離,來自很遠很遠的中國,如果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告訴你庫達叔叔這件事。」
「你保證?」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男孩不是很瞭解她話的意思,但他依然從實招來。「我叫哈倫,我的父親邁赫迪是哈里發的繼承人,庫達是我的堂叔。」
原來庫達是大食帝國的皇室貴族,難怪突厥人要追他,他實在太值錢了!
「你的箭射得相當不錯!」莫離稱讚道。
「你真的這麼認為?」哈倫恍若碰上難得一見的知音。
「肯露一手給我瞧瞧嗎?但別拿我的頭當靶。」莫離事先聲明。
「咻!咻!咻!」
話才剛說完,哈倫以極快的速度連放三箭,箭箭都射中草人的心臟部位。
強!真是太強了!莫離打心底佩服,這小子真有兩把刷子,如此稚齡箭術就如此純熟,想必將來定會有一番作為。
「你今年幾歲?」她一面鼓掌一面激賞地問。
「七歲。」哈倫也志得意滿。
「真厲害,可以借我玩玩嗎?」以前就想學射弓箭,但一直都沒有接觸的機會,如今有此機緣,怎能不好好把握?
哈倫大方出借弓箭給莫離,難得有人賞識他的箭術。
方莫離用力拉弓。
奇怪!就是拉不開。她使盡全身的力量跟它拚了,她不信她的力氣會輸給一個七歲的小毛頭。
「用力一點,你有沒有吃飯啊?」哈倫以極老練的口吻嘲笑道。
拉不開弓也就算了,但她拉不下這個臉,目前看來她至少還是個虛長他幾歲的「大哥哥」,說什麼也不能就這樣栽在他手上。
「你說對了!我還沒吃飯!」莫離也是個禁不起別人激的人。
她將弓箭遞還給哈倫,對這玩意兒失去了興致,拍拍衣袖,她決定小小的現一下寶,讓哈倫開開眼界。
「我告訴你,對付敵人的方法並不是只有射箭而已,我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方法!」
★ ★ ★
「怎麼樣?厲害吧?」
方莫離和哈倫連跑帶笑的衝回房間,紛紛倒在床上笑岔了氣,兩人的臉像被黑炭抹過似的烏漆抹黑。
哈倫用力點頭。「嗯!真厲害!你怎麼辦到的?」
「秘密——」莫離志得意滿,擺出「大哥哥」的權威。
「阿離!」
「砰!」門被硬生生撞開,只見庫達如旋風般捲進房內,整張臉脹成他最痛恨的「豬」肝色,兩道帶刀的目光足以殺死在場的任何「動物」,巨大的身影矗立門口,擋住他們唯一的「生路」。
一見庫達臉上因憤怒而肌肉抽動的表情,莫離和哈倫同時收起笑聲,互看對方,想找出「共同」的反應來面對怒氣沖沖的庫達……如願以償地,他們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表情——裝傻。
「天殺的!你們在搞什麼鬼?」庫達吼道。自他十四歲那年因故和伊恩大打一架後,就再沒人能真正激起他的怒氣,但她——方莫離辦到了。
因為她做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更貼切一點的說,那聲爆炸引起的「恐慌」足以媲美世界末日。
爆炸發生時,宮苑內上上下下的人都正在做晨禮,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讓所有膜拜的人都以為是真主阿拉降怒,紛紛奪門逃竄。一時之間,人擠人,人推人,有人跌倒被踩,有人踩到人而跌倒,全部亂成一團。
火藥這東西是在唐朝以後才逐漸由中國傳到大食的,所以當時大部份的大食人和波斯人壓根兒就沒見過這麼「威力十足」的東西,聲音大得嚇人。
唯一沒有被爆炸所「嚇到」的大概只有庫達而已,因為先前在沙漠中已見識過莫離對付突厥人的「功力」,因此,轟隆巨響傳來,不用想他知道莫離又在使用她的寶貝了,除了她還有誰會幹這種事!
現在的庫達顯然是開不起任何玩笑。當他發現插在她頭上的竟是一枝箭時,原本已擰在一起的眉頭又更緊纏。「你頭上那枝箭見鬼的又是怎麼回事?」庫達依然大聲吼道。
這個就比較好解釋了!
方莫離搶先開口:「你不要那麼大聲,我和哈倫只是在練習射箭……」
庫達將殺人的目光轉向哈倫,咬著牙以極不置信的口吻,一字一字慢慢迸出:「你——拿——她——的——頭——當——靶?」
莫離正準備搖頭否認說是誤射的同時,哈倫倒是誠實的承認。「對不起!我不知道莫離是叔叔的客人。」
「不是理由!」庫達拎起哈倫坐在床上,將他翻身壓在膝上,重重打他的屁股以示懲罰。「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練箭不是為了給你惡作劇或炫耀用的,你不能隨便拿人開這種玩笑,我們應該將它視為和上戰場時一樣神聖。」
「對不起!哈倫一定謹記在心。」庫達下手的力道十足,但哈倫仍忍住痛堅定的向他叔叔保證。
哈倫的父親邁赫迪是現今國王曼蘇爾之後,最有可能的王位繼承人,而哈倫之上又有哥哥哈迪有繼承之權,由於可能涉及未來王位的繼承糾紛,因此身為次子的哈倫被長期送往波斯受巴爾馬克家族教養。不過,身為邁赫迪的堂兄弟,庫達受托監督巴爾馬克家族對哈倫的調教。而庫達對哈倫管教態度之嚴格,是因為他看得出來哈倫日後必定會比他的哥哥哈迪更有作為與擔當。
「很好!你先去用膳。」庫達拍拍哈倫肩膀,他雖年僅七歲,已頗有敢做敢當的風度與霸氣。
「是!」哈倫恭敬有禮的退場,臉上升起一抹擔憂之色,似乎暗示她不要惹惱了庫達。
庫達默默扯開她的頭巾取下箭,並用頭巾將她臉上沾的一團黑拭去。
「你其實不必對他那麼凶的,我不在意……」
「你身上還有多少那種危險的東西?」庫達聲音冷得懾人,莫離反而希望他像之前一樣大吼大叫的遠比較好應付。
「你……你要做什麼?」她有不祥的預感。
「全部拿出來!我要將它們毀掉。」
「你敢!你不可以那麼做,那是我的東西,你無權拿走它!」她尖聲抗議,那是她花了不少錢買材料精心研究調製成功的火藥,而且是她前往巴格達隨身必備的防身武器,怎能說給就給。
「你看我敢不敢!」
庫達氣極了,將她同樣壓在他的腿上,作勢要打她的屁股。他向來是不會恨女人斤斤計較的,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會做出炸掉自己腦袋的蠢事,就讓他怒不可遏。
「你這個霸道的野蠻人,我又不是哈倫,你也不是我爹娘,你憑什麼因為我損壞了你的草人就對我使用暴力?」她雙腳死命在半空中擺動,雙手也不斷捶打他的小腿,他讓她丟臉丟大了。
「損壞草人?只有損壞草人而已嗎?」庫達瞇著眼,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額頭上現在一定有兩條青筋正在暴烈的跳動著。
莫離吞吞口水,不太願意地說:「我承認……我是製造了一點噪音,打擾到你們做晨禮。」
「一點噪音?」他按捺不住地吼道。「你的一點噪音讓宮苑內一半的人因驚嚇在逃跑時跌倒而被踩傷!」聞言莫離立即停止擺動雙腳。
「呃……」典型裝蒜的聲音,她感到有絲愧疚,不過情況起碼沒有她想像的糟,至少另一半的人。
彷彿看穿她心思似的,庫達繼續陳述:「另一半的人因為踩到已經跌倒的人跟著跌傷了。」
「嗄?」莫離完全放棄掙扎,整個人乖乖趴在庫達腿上。「對……不起……我不曉得會引起這麼大的災難。」
看她棄甲投降,準備接受處罰的楚楚可憐模樣,庫達反而下不了手。
拉起她坐著並扳過她的身體幫她重新纏好頭巾,他發現她圓亮的眼中轉動著隨時會滴落的淚珠,一臉悔悟。
「我真的很抱歉……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她吸吸鼻子,拚命絞著雙手,好像隨時要哭了,想到什麼似的,她連忙道:「我幫你療過傷……也許我可以替受傷的人包紮。」
庫達瞭解她想贖罪的心理,起碼證明她還有點良知。但從認識她以來,所有在他生命中不可能發生的「狀況」都紛紛出現,一個草人都可以讓苑內所有的人受傷,那麼如果她因替一個人包紮而讓其它人被慘叫聲活活嚇死,他想他都不會覺得太驚訝了,他甚至不敢去想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況且,如果讓奴僕們知道這場驚天動地的「阿拉發怒」是由一位來自遙遠神秘東方的唐人女子所引起,恐怕會有更大的騷動,他們也許會以為莫離使用了某種宗教的邪惡妖術,到時她的下場可能會比任何一個多神教徒都來的慘,畢竟在阿拉伯帝國境內,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到外國遊歷,對新鮮事物及其它民族文化的包容力也就狹小許多,大多數保守人士仍很難去接受多神教徒。
莫離一雙盛滿無辜與愧疚的玉瞳緊盯著他,讓他心中莫名悸動一下,他才認識她兩天而已,該死的!為什麼他要替她擔心那麼多?
「你不必做任何事,只要待在房間哪裡都不去,並且不再使用你的寶貝火藥就行了。」
庫達說完走出房間,頭也不回的帶上房門,留下深感挫敗的莫離呆坐在床上。
他的表情簡直就像是看到瘟神一樣,她越想越沮喪,難道她真的這麼可怕?她知道自己帶給庫達很多麻煩,但也不全是她的錯呀!
毫無疑問的,遇上突厥人的追捕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庫達自己的問題。但話說回來,若不是受到突厥人的驚擾,可憐的「快步」也許還可以「撐」到巴格達,她就不必被迫和他同行,去吃那噁心巴拉的羊肉、誤喝葡萄酒,然後跌進水裡受了涼、起了酒疹,那麼,她當然也不會住進這裡,遇上哈倫——最後引起這場騷動……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庫達怎能全怪她呢?
現在他肯定不會再理她了!
不知怎地,莫離萬分難過,坐在床上,唏哩嘩啦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