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璉到哪兒去了呢?
從國中開始,每年暑假,她都會到海法寺參加佛學夏令營。從那時起,她就跟道宣師父結下了不解之緣。自此,一直到大學,每次放假一有空,她都會來海法寺聽道宣師父講述佛法。
但從認識赦邦後,就一直沒來了。嫁給他,又離開他……她帶著怨氣,墮入七情六慾裡,早將佛法拋諸腦海之外。
如今,她為何而來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對赦邦的愛恨交雜,不知該如何面對。
她不是早就領悟「萬般皆是空」,為何她還割捨不下這段情愛呢?
她想見到道宣師父,惟有見到法師,她才會得到明示。
她悄悄地爬上石階,大老遠就聽見法師在大殿敲木魚唸經的梵音。
她不好意思打擾,就靜靜地站在角落,讓梵音洗滌她污穢俗氣的身心。
冥冥之中都是定數,驀地,她聽見道宣和尚在誦唱:「弘誓深如海,歷劫不思議,種種諸惡趣,生老病死苦,疾走無邊方,釋然得解脫,真觀清靜觀,尋聲自回去。」
霎時,她如遭晴天霹靂,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了什麼?!
前世今生的因果宿緣在她腦海裡快速閃過。
她大徹大悟:「自己應該修行的」。這一生,她應該去出家,放下所有的塵緣。
她捶胸頓足地念著:「因為宋赦邦,壞了我的修行……」驀然,她淚眼婆娑轉頭衝出寺廟。
梵音停止了,道宣和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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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璉淚流滿面地走回家,將自己關在房裡,任父母百般關切,或是逼急了在門外喝斥大罵,她都相應不理。
她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她要出家。
佛門,才是她的歸屬。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生來就是無,愛恨癡嗔,都是空!
過不了多久,宋赦邦也來了,他不斷地敲門。聽到那惟一讓她牽繫的聲音,水璉哭得更厲害了。
是今生的「他」,也是前世的「她」,否則,她怎麼會忍受無數的輪迴之苦!
崩潰的哭泣聲從房裡傳出,讓站在門外的三人手足無措。
「水璉——」宋赦邦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以為,她是為了昨夜侵犯她的事在哭泣,他充滿愧疚,無限悔意地說:「原諒我,我昨夜喝醉了……我知錯了……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強要你……求你,不要哭了……水璉……」他倚在門板上,痛心地聲聲哀求。
「走開……求求你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水璉嗚咽地要求。
「我們走吧!」葉母熟知女兒的性格,她一臉沮喪道:「水璉的個性就是這樣——如果她要拋棄我們,就算我們費盡唇舌哀求,她還是會無情地離棄我們。」
「什麼意思?」強烈的不安困擾著宋赦邦。「離棄?」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只覺得……她好像不要我們了……」葉母炫然欲泣。
「不會的……水璉很孝順,不會拋下我們。」葉威期只能自我安慰。男人有淚不輕彈,一家之主總得振作起來。「我們下樓吧!讓水璉一個人靜一靜,不要吵她!」
赦邦不得已也尾隨下樓了。三個人坐在客廳,聽著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卻拿不出個主意。不知過了多久,哭泣終於化為無聲。
「你們聽,水璉沒哭了。」葉威期輕聲提醒大家。
「太好了!也許睡著了。」宋赦邦道。
「我趕緊去煮東西,她待會兒一定會餓!」葉母緊皺的眉頭這才稍微舒開、淚中帶笑。
三人均鬆了一口氣,會心一笑。
隨後,葉母輕聲地把食物托盤放在水璉的房門前,不敢去吵她,一直到深夜十二點多,水璉還是沒有出來。
三個人的心懸宕在高處。不過,也因體力不濟,葉威期和沉湘君先睡了。赦邦一直硬撐著,直到快天亮才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過了半晌,水璉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身邊,為他蓋上西裝外套,以免他著涼。
望著他熟睡時稚氣脆弱的容顏,她俯身含淚輕吻他的額頭,喃喃道出多世想對他說的話:「這一世,短暫的相逢,我心願已足矣!謝謝你帶給我美好回憶,從今後,我該斷了七情六慾,繼續我的修行之路。」
她的心一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門。
不再眷戀,不再遲疑,明心見性後,她踏上本是她該走的路——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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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她又回到了這裡。
海法寺。
道宣和尚一見水璉,歎了口氣。「你終於來了!塵緣已了?」那語氣,彷彿他等了她好久。
她的心緊縮。「已了。」
「是嗎?」道宣和尚又問:「不再恨他了?不再愛他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執意請求:「師父,讓我剃度為尼吧!」
「哎——」師父語透玄機。「過了這麼多世,怎麼還沒了呢?」
「師父!無論如何,我出家的心願已定——」水璉堅持地請求。「為我剃度吧!」
「老衲不會趕人出佛門,更遑論我們前世是師徒一場。」道宣和尚語帶玄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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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柔腸寸斷的哀嚎聲,迴盪在葉家。
沉湘君望著水璉留下的字條,心臟幾乎麻痺了,身為一個母親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絕情的噩耗。
「發生什麼事?」宋赦邦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往上衝,葉威期也隨著跑進水璉的小房間。
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的房間乾淨得像是沒有人住過。
「水璉呢?她怎麼不在房裡?」宋赦邦疑惑地問道。
沉湘君哭得死去活來。「……她要出家做尼姑……」
葉威期愣在原地發呆。「她真的不顧養育之恩,不要含辛茹苦把她養大的父母……」
宋赦邦表情木然,杵在原地。
「出家?」一直以來,她那潛藏的心靈原貌,不就像是超脫凡俗的高僧?
他整個人都傻了,心底最深處的恐懼,終於發生了。「不——不——」他不願意相信。「我會殺了那些幫她剃度的和尚!」他一臉狂亂地掃視桌上,抓起裁信刀隨意放在西裝口袋裡。
二老大驚,而宋赦邦已狂奔出去,留下他們兩人為女兒的狠心行為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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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袋裡放著一把刀。
必要時,生死與共……
海法寺剃度大典
水璉跪在大殿上上身比丘尼僧袍,白皙的臉蛋瑩潔如皎月,與那頭黑漆烏亮的長髮相互輝映。
她的神情很祥和,就如同「佛國蓮花」的意境——她默默閉上眼睛,讓道宣師父親自為她剃度。
千鈞一髮之際,宋赦邦衝了進來。
「我不准!」他癲狂地咆哮。「水璉,你不准出家!」他奔到她面前,卻被其他比丘擋住。「水璉……」他哀痛欲絕地吶喊。
水璉平靜的面容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不斷催促師父:「師父,求你……」
「水璉,你怎捨得拋下我呢?」宋赦邦痛徹心扉。「你狠心捨棄我,寧願去做一個無愛無慾的尼姑!你根本就不愛我……」
雖然他的每句話,都讓她感到心如刀割,但她仍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跪著,顯現出無比的堅決——剃度為尼。
宋赦邦心灰意冷。
他無法眼睜睜看著水璉出家,萬念俱灰下,他將口袋裡的裁信刀取出,並不是如他先前揚言要殺光所有的和尚,而是決定以自己的血來阻止這場剃度大典。
「如果你執意要出家,那我活著也沒意義了!」
刀光閃閃,大家驚悚,本能地全部退開。
「水璉,你要出家,就如同在紅塵裡消失,那我們就同歸於盡吧!」宋赦邦冷笑。「你儘管無動於衷地看著我死去!」他帶著水璉永世無法忘懷的表情一字一句說著。
話語甫歇,他倒握刀柄,將刀刺向自己的肚子。
那一瞬間,她的心也隨著他的自殘而碎裂成千萬片。
肚開血流,大殿一片混亂。
這佛門清靜之地,竟因此沾染血腥……
原來,這才是他對她的償還——宿命因果中的血債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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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穿著一身的僧袍,在他的病床邊不斷流淚。
三天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加護病房裡,他仍然意識昏迷。
活下來!活下來!
所有的意念凝聚成願力,不斷地向菩薩禱告活下來,赦邦,為我而活……
她片刻不離他的身邊,緊握他的手,期待冰冷的大手能夠有熱度,恢復人氣。
她如坐針氈,食不下嚥,睡不安穩,時時刻刻心驚肉跳,怕他的呼吸會停止,怕心電圖突然變成一直線。
最後,她累得撐不開眼皮,趴在床邊睡著了。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水璉……」手中握著的那隻大手抽動了一下。
水璉立即驚醒了,她的心裡充塞著狂喜!淚水如長江洩洪一發不可收拾。「赦邦……」他終於有知覺、有意識了。
「水璉……」他恢復意識後,並不擔心自己的傷勢,只在乎她,他用另一隻手扯住她的發尾,雙眼迷濛地端詳著她道:「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你沒有出家,你的長髮還在……」他喜出望外。「你在流淚,表示你還有感情……」
「傻赦邦……」她紅著眼眶輕斥。「我去叫醫生。」
醫生也趕來了,趕緊為宋赦邦做檢查。一連串的測試,證明他終於度過危險期,之後,就是好好療養了。
「太好了!」水璉流下感激的淚水,她靠近床邊,緊握著赦邦的手。
那切膚之痛的眼神讓她神魂俱裂。「我會活下來是因為你!」
她無言以對,趕緊安慰他。「好好休息吧!」
他卻搖頭,說話有氣無力。「除非……你不走,否則……我絕不閉眼睛。」他怕她會消失,像砂粒般,風一吹,就飛得不知去向。
「喔……赦邦!」水璉深深體會到他的憂戚。「我擔心你的安危,擔心你的生命,此刻,我怎麼會拋下你呢?」
「真的嗎?」他仍然萬般惶恐。「我不相信你,你這無心無肝的小東西……」
「求你——不要折磨自己!」水璉拚命地安撫宋赦邦患得患失的情緒。「求求你!安心睡吧,我不會走……」
「水璉,如果可以,我願意懲罰我自己,只要換你回頭,不要出家……」他筋疲力竭,卻仍用盡全身氣力說話。
然而,稚氣的話更讓她痛不欲生。他疲倦不已,終於還是閉眼了,很快的,他沉睡了,天真的容貌像天使一樣,讓她盯得呆了。
她無奈地歎氣。
她真的走不了。終究離不開他,經歷生死一線間,她怎能無心地捨棄他?
一直都是如此——
她的牽掛,她的羈絆——不管前世,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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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宋赦邦,水璉留下來照顧他。
但是,她身上的袈裟尚未褪去。
似乎,想隨時告誡自己——終究,還是會走上出家修行這條路。
她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沉默,那目光,是不屬於這塵世的超脫與睿智。雖然她總是對他眉開眼笑,逗他開心,但——他仍抓不住她。
等赦邦康復,她會走……
宋赦邦敏銳地發覺到,似乎等自己康復,她就會離他遠去……
面對妻子的「執著」,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越怕失去她,他就越像個瀕臨瘋狂的患者。
他只好拿自己的生命逼迫水璉。
他蒼白僵硬的神情,堅毅地盯著她。「你還是要出家嗎……」如果她還是想離開他。「我的生命就豁出去……」
「不!」她尖叫。
他居然不要命地企圖從病房窗戶跳下去。「沒有你,我就死給你看!」他咆哮。
她抓住他,用瘦弱的手臂環住他。「赦邦,不要,求求你……」
過了半晌,他轉過身,將頭埋在她的細肩上,抽噎地哭了起來。「水璉,我不能沒有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他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這還是大名鼎鼎的宋赦邦嗎?
「赦邦……」她放任他在她胸前哭泣。
她的心為何揪得這般疼痛?
宋赦邦痛哭流涕。「我為何一直得不到你?不管前世、今生,你都要拋棄我。」
思悠悠,恨悠悠,愛悠悠,剪不斷的前世今生……
水璉苦不堪言。「我來只為與你了這世情緣,如今,我不恨你了,也是我離開的時候——」
「但是,我愛你!」他潰然咆哮。「我愛你,我愛你……」
突然,叩門聲響起。
她趕緊開門。「大師!」她詫異。
是道宣師父。
水璉趕緊請他入內。
他們兩人的目光交會——是情深義重的,畢竟,他們是累世的師徒關係。
「師父,讓你『久』等了!」水璉充滿歉意。
等——師父一直在等她。
「沒關係!」師父笑著道。「只要你迷途知返就好。」
「只怕師父也要敗興而歸了。」水璉尷尬地說。
道宣和尚望向宋赦邦,赦邦卻沒有好臉色,他一直覺得是這個老和尚從他身邊搶走水璉。
看著宋赦邦雙眸濡濕紅腫,道宣和尚了然失笑,一語雙關道:「怪哉!宋赦邦居然沒死。」莫名其妙又涵義深遠地說。「既然沒死,情緣未了!既然未了,水璉無法出家!」
宋赦邦雖然一知半解,但仍被這句話震撼得不能自已。
「師父——」水璉悵然若失。不死心地問:「我不配出家嗎?」
道宣師父幽幽地歎口氣。「時代不同,詮釋也不同了!」他發人省思說道:「現在人心混亂,社會道德敗壞,社會價值分崩離析,而惟一能夠為人類傳遞佛心的,不是神,也不是醫生,應該是保有溫情的家人!」
這番話深深震撼兩人。
「無論男女之間的情愛,父母對子女的情愛,皆是讓自己成長的養分,有緣分,有情愛,這是多麼完美的一種福氣。你們這世能結為夫妻,皆是前世所修來的緣分,這緣分何等珍貴啊!懷著感恩的心,一份惜緣的情,好好珍惜吧!」道宣和尚更是直言不諱提醒水璉。「水璉,你周圍的人都是前世虧欠你的,包括赦邦。這世,你要救他,不然,他還是會為你而死的。」
「為什麼?」這是水璉永遠的疑惑。「為什麼我要受你牽累呢?」她不解地望著宋赦邦。
「因為我愛你。」宋赦邦插嘴說道。「愛——是斷不掉的因緣。」他說得十分篤定。
他的心有如飛上雲霄的小鳥,充滿快樂、自信。
愛?水璉感觸良深地閉上雙眼。
「來世——」道宣大師深藏玄機道:「看機緣吧!」臨走時,他拋下最後一句話。「好好過活吧!讓宋赦邦償還欠你的債!」
就這樣,她卸下一身的僧袍,又做回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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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次相擁,恍如隔世。
「那一陣子我以為你真的變了,我再也找不回你了。」他握著她白嫩細緻的手臂,輕捏把玩。
「故意嚇你的,誰叫你偷看別的女人?」她噘著嘴巴,很不甘心。「我看那個女人長得那麼騷,以為你喜歡艷麗大膽的女人,所以我就決定要改變自己……」
「天大的冤枉啊!」他吶喊著。「水璉,我從來沒有背叛你……」那臉龐刻劃的痛苦,也深深折磨她。
他的專情只為她,如今,她心知肚明。
現在宋赦邦更是小心翼翼,深怕自己萬一惹她不悅,水璉反而會樂得有借口拋棄他,隨時再度出家,辜負他對她的真情。
她莞爾。「以前,總感覺你是個十足的大男人,怕感受不到你的柔情,如今……」她或許錯了。越來越瞭解赦邦的心靈世界,才知道,他對她的愛,濃得化不開。
「你又是怎麼找到海法寺呢?居然能夠及時阻止我出家?」她輕歎問道。
「因為,我告訴我自己——」他靦腆道出一切。「我要知道你的一舉一動,我要你完全屬於我。我娶你時,雖然知道你愛我,但我總覺得你不屬於我,你跟佛又那麼有緣,所以,我偷偷翻你的書包看到一些資料,知道你常常到海法寺參佛。」
原來如此……水璉沉默了。究竟,人的情感是冥冥中有定數,還是隨風飄零,到哪裡算哪裡呢?
他能感受到她沉思中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憂傷,他不由得一陣惶亂,雙眸閃閃發光道:「我真的不能沒有你,水璉。」宋赦邦試圖喚起她的愛及她的注意力。「沒有你,我會死……」
驀地,她卻笑得十分燦爛。她沒有怨,心甘情願道:「我也愛你。」不再遮掩,她再次吐露天荒地老的情感。「赦邦,我一直都愛你……只不過一時迷失,為了報復你……」回想當初與他的「意氣之爭」,她覺得自己好傻。
但也因為愛恨糾葛,他們才會生生世世地輪迴來找尋彼此。
「不,我才是傻瓜!」他輕斥她。「是我做了太多讓你不放心的事……我對不起你。」他掏心掏肺道出曾經讓他們難分難捨的堅貞愛情。「在天莫為雲,雨落難上天。」
她摀住他的嘴巴。「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深情款款道。「擁有你,是一種福氣。」
「你真的回到我身邊,回到我身邊了……」他緊緊抱住她,撫觸她的髮絲。「能再度擁有你,此生已足夠。」
衷心感謝上天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