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妓 第一章
    天帝王朝 招聖寺

    廳堂上高掛著一幅「佛國蓮花」。

    姿態各異的蓮花為畫中主題,筆法健勁流暢,花瓣的輪廓全部用線條勾勒,看起栩栩如生,兩旁還穿插鳥獸人物,左側是一隻抖擻著雙翅的鴛鴦,右側是一隻昂首挺立的朱雀和一名身纏錦帶、半跪在蓮花上的赤身小童,下端則有一對長翼短尾、頭長獨角、遍身花斑的瑞獸。整幅構圖緊密均衡,色澤生動飽滿,意境之高遠讓人望而興歎。

    「哼!不過是個小和尚的塗鴉。」鄙夷的口吻迴盪在大廳。

    「小心隔牆有耳!」另一人雙眼陰狠,邪氣得令人起寒顫。「即使你瞧不起這個小和尚,他也很快就會被當今聖上欽點為我朝國師。」

    「哼!還不是聖上迷信,說什麼要振興佛教、弘揚佛法,才會讓這微不足道的小和尚一步登天。屆時,皇上聖旨一頒,文武百官和全國百姓還得在聖上親領下,前去向他磕頭禮拜呢。」說話的人語氣充滿輕視與痛惡。

    頓時周圍安靜無聲。

    這群奸相佞臣一想到未來得向一個小和尚頂禮,心裡莫不燃起熊熊妒火和憤怒!

    「『他』就是拿這幅『佛國蓮花』去魅惑皇上的。」心有不甘的臣子繼續數落。「皇上直嚷著這幅畫與佛結緣,輕易就被和尚收買了,這下,小和尚搖身一變大國師,真是名利雙收。」

    現在,招聖寺因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但內外大肆翻修,飛簷雀替、蟠龍銅柱、雕樑畫棟,高低錯落有致,連前殿的寺門也用厚實的大檀木重新雕刻,配上成雙成對的石龍、石獅,使得原本古色古香的招聖寺,更顯得氣派華麗,絲毫不見往日樸實淡雅的模樣。

    而皇帝也因時常親臨招聖寺聽聞佛法,所以賜給招聖寺無數的佛雕、法器。這些尊榮至極的賞賜厚愛,也讓不少人眼紅極了。

    眼前這群神態高傲的達官貴人就是反對聲浪之一,其中最老謀深算的為首者終於開口說:「這就是我們必須防範的,再這樣下去,只怕皇上會完全聽命於他,到時我們在皇上的心目中,將會毫無份量。」

    這句話如同雷聲般貫進每個人的心底。

    這群皇帝的親信們,頓時個個神色晦暗。

    「絕不能讓一介小和尚騎到我們頭上來,在他握有大權前,我們要先發制人,讓他生不如死。」他們開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犧牲一個和尚,保住我們的權勢地位,這是絕對划得來的。」

    一張張邪惡的面容下,他們秘密商議著狠毒卑鄙的陰謀。「那就來『色妓』吧!」

    ●○●○●○●○●○●○●

    招聖寺裡,照堅法師整日坐在床上。

    飲、食、坐、臥——甚至是作畫,他都不離開床。

    儘管外界偶有質疑,他仍堅持以自己的「方式」修行。

    別以為德智圓滿的他是個修行多年的老僧,其實他的年紀還很輕呢,而年紀輕輕能夠有如此修行,全賴他對於佛法的悟性高人一等。

    至於他的容貌,則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秀美端正的五官,襯著白玉般瑩潔的肌膚,一個男人生得如此面同秋月,身如琉璃,相信沒有女人不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就連男兒身的皇帝,也無法不喜歡照堅法師,更遑論是迷戀他畫筆下「佛國蓮花」的高超意境呢!

    然而,姑且不論佛學上的修行,照堅法師本人也是個才華洋溢的翩翩才子。平日除了講道說法,就是以畫、詩、詞、曲、賦為消遣。而他謙虛的氣度、高風亮節的情操更讓人景仰。

    為了順應皇上的「旨意」,無法割愛「佛國蓮花」這幅畫的照堅法師,只得答應皇上,再次由他動筆,畫下複製版的「佛國蓮花」,獻給皇帝珍藏。

    他坐臥在床上,再次凝神聚力地做畫。就這樣,他摒除一切雜念,一心一意想畫出心中與世無爭的佛國世界……

    而這時離他被當朝天子冊封為國師的日子,也即將到臨。

    ●○●○●○●○●○●○●

    紅樓。

    京城裡最熱鬧沸騰的青樓妓院。

    霓裳姑娘,是紅樓裡的當家花魁。

    她纖合度的身段、明眸皓齒的絕美姿色,艷冠當代,堪稱京城最能顛倒眾生的尤物。

    夜夜,紅樓門庭若市,車水馬龍,來往的騷人墨客、公子名流,都只為一睹霓裳姑娘而來。據說只要瞧一眼霓裳動人的神態,沒有男人不丟魂失魄的。霓裳姑娘的艷名遠播,不僅是貌美如花的緣故,她的詩也是遠近馳名,再加上能歌擅舞,這色藝雙全,可說是天下無雙啊!

    此刻,紅樓內無數的名流公子、豪門顯貴,終日等待,就只為能見這絕色佳麗一面。然而卻遲遲不見佳人的蹤影,惹得猴急的達官貴人們,都開始不耐煩了。

    「霓裳姑娘今天不見客——」老嬤嬤的聲音從後院傳到前面的大廳。「她去招聖寺拜佛了……」

    霓裳套了一件青羅罩衫,打扮得花枝招展,婀娜多姿地走入招聖寺,打算向人人景仰的照堅法師求佛法。沿著台階,她還不忘對著盯視她的小和尚,拋出媚眼。

    「風塵女子,來這兒做什麼?有辱佛門淨地!」在山門前,霓裳被兩個小和尚擋下。

    「我找照堅法師。」霓裳水靈靈的美眸試圖勾引眼前這兩個生澀的小和尚,她從不懷疑自己的「美色」有失效之時。

    「不行……」小和尚的聲音變小了。「照堅法師正在作畫,沒空……」

    「普渡眾生才是當務之急,照堅法師怎麼還能獨自悠哉地吟詩作畫?這證明,他根本不是什麼慈悲為懷的一代高僧,而是好吃懶做的修行僧。」霓裳故意大聲嚷叫,讓這兩個小和尚尷尬得面紅耳赤。

    「快點離開!你這個傷風敗俗的妓女,你不配拜佛……」情急之下,小和尚也不顧口德回以惡毒的話。

    「你們身為僧人,竟然口出惡言?青樓女子就不是人嗎?」這會兒,霓裳也被激怒,豁出去地說:「如果今天見不到照堅法師,我絕對不走。」

    「你為何如此執著要見照堅法師?」外面的喧鬧聲傳到監寺耳中,他走了出來。「你是何等人物?照堅法師豈是這麼容易就見到的?」

    「原來出家人也有大小眼!這是一天到晚念阿彌陀佛、合掌拜佛的人該有的度量嗎?你難道忘了,佛說眾生一律平等!」霓裳以一介女人家,振振有辭地教訓他。「依我看,你再修個數十年,大概也成不了道!」

    「你膽敢詛咒佛門子弟?」監寺面對這個胡鬧滋事的煙花女子,也動氣了。「你快回家吧!照堅法師是不會見你的。」

    「砰」一聲,他們把霓裳隔離在招聖寺外面。

    監寺瞠恨心一起,乾脆下令弟子們將所有朱門都關上,一併驅趕前來參拜的平民百姓。「今天招聖寺關閉,大家回去吧!」

    一群人不明就裡,悻悻然地走了。在這群和尚想來,霓裳也一定會跟著離開。

    畢竟一名弱女子,在驕陽曝曬下,又能撐得了多久?

    ●○●○●○●○●○●○●

    燥熱的暑夏,室內的空氣也凝滯不動。

    照堅法師靜坐念佛,卻一直無法平靜下來,甚至連畫畫也不能收斂心神,他神不守舍,這是絕無僅有的現象……

    忽地,烏雲密佈,狂風大作,大雨霎時傾盆而下,一連下了三天三夜……

    從不輕易離開床榻的他,突然想到大殿去參拜佛祖。他相信惶惶不安的心,只能借由注視莊嚴的佛像才能得到平靜。

    他下了床,離開禪房,很多禁軍在房外守候服侍他,雖然他極端不願意,但礙於皇帝的命令,他也不能多說什麼。他感到十分無奈,因為修行是自由的,可是他卻受到了世俗的羈絆和有形的約束。

    站在門前,士兵恭敬地取了油傘為他遮雨,他走過了花園,準備到大殿參佛,意外地發現朱門竟是關閉的。

    心虛的監寺趕緊胡謅道:「下了這麼多天的雨,來寺裡上香的人寥寥無幾,乾脆關上門,讓大家進行大掃除!」

    照堅法師卻不以為然,說道:「寺廟是平易近人的,而不是高高在上,拒人於門外。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要把握機會讓眾生親近寺廟、與佛結緣。」

    大師開示,果然如一盞明燈點醒諸弟子,他們立即點頭稱是,但個個心裡卻顯得慌亂無主,因為連關三天寺門是……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的另一側,傳出微弱的聲音:「快開門……我要見照堅法師……你們竟敢趕我走……」

    眾弟子面面相覷,大家都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讓霓裳待在外頭三天三夜,任風吹雨淋、曝曬寒凍,都不願離去?

    照堅法師無法置信,愕然地注視每個人,和尚們都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監寺硬著頭皮,試圖辯解:「大師,你在打禪我們不敢打擾……而這女人牙尖嘴利,又從事著不正當的職業,所以……」

    「如此,你們就把她擋在招聖寺外?」照堅法師一邊說一邊冒雨走向前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

    當下,弟子們也不敢怠慢地跑在照堅法師前,合力推開厚重的朱門,監寺則討好地大聲嚷叫著:「照堅法師來了——」

    朱門慢慢地拉開——

    照堅法師澄淨的目光直射向她。

    霓裳跪在雨絲飄揚的蒼茫天地間,美得連佛祖也會為她讚歎。

    雖然在三天三夜大雨的淋打下,她差點凍成一條冰柱,而且臉色泛白,全身顫抖不已,但是,更顯柔弱的她,格外惹人憐惜。

    「你……終於出現了……」她輕輕歎了口氣,虛弱地說:「我等你好久了……」

    「姑娘,為何苦守三天三夜,堅持不肯離去?」照堅法師悲憫地問道。

    然而霓裳並沒有回答。

    很快的,照堅法師親自為她覆上了油傘。即將貴為國師的他,竟紆尊降貴為一名女子執傘,這一舉動一時讓眾人瞠目結舌。

    監寺上前制止。「大師,你這樣有失儀態,她是……」

    「對我而言,所有人都是眾生,都是佛門子弟。」照堅法師心無雜念、正大光明地說道。

    「只有大師不會輕視我……」霓裳心生感激。

    雨勢轉大,驀地她身子一軟,昏倒在照堅法師的懷中。

    照堅法師本能地抱住她,兩手環住霓裳姑娘的上身。

    油傘滑落了。瞬間,滂沱的雨勢將他們四周編織成一片水漣雨幕……

    須臾間,照堅法師將霓裳橫抱起來,走至屋簷遮蔽處,轉身吩咐弟子。「快去端杯熱茶水來。」

    「是。」一個小和尚趕緊跑向廂房。

    在眾目睽睽之下,照堅法師脫下自己的袈裟,蓋在霓裳姑娘的身上,接過小和尚送來的熱茶水,餵進她發紫的唇中,試圖喚醒她的意識。

    此時,對照堅法師來說,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他無視於其他人議論紛紛的反應,一迭聲喚著。「姑娘,你醒醒……」

    好一會兒,霓裳終於有知覺了,冷不防地,她竟再次將整個纖弱的嬌軀貼在法師身上。「法師,你救了我……謝謝你……」一雙丹鳳眼隱藏在濃密捲翹的睫毛下,竟閃爍著冷漠的眼光。

    照堅法師立即輕輕推開她,溫和有禮地道:「你無大礙就好!貧僧是出家人,不能親近女眾的。很抱歉,這裡是佛門聖地,你的身子雖弱,也無法扶你回清修之地。貧僧已請師徒們去通知你的家人,請他們帶你回去休息。」

    「不……」霓裳不甘心就此離去。「我好不容易見到你……」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沒有任何事,比保全自己的肉身還重要,希望你以後懂得珍惜自己。」照堅法師頭也不回地走回禪房。

    「那我還可以再見法師嗎?」霓裳不由得緊握著他留下的袈裟。

    「在佛祖面前,我們都是芸芸眾生,只要有機緣自然能相遇。」照堅法師語意深遠道。

    她意會之後心便揪了起來。「不管多久,你一定要再見我喔!」

    霓裳的聲音繚繞在前殿,彷彿在招聖寺門前立下誓願!

    ●○●○●○●○●○●○●

    夜深時,雨停了。

    隔天,是艷陽高照的好日子。

    照堅法師和霓裳姑娘親密相擁的事件,在寺內寺外已傳得「滿城風雨」。

    偏偏,照堅法師對一切中傷的流言都置若罔聞,他依然盤坐在床榻上,繼續未完成的另一幅「佛國蓮花」。

    現在只剩蓮花的最後修飾而已。

    只是,他筆下畫的卻不再是蓮花,而是……

    他驀然停手,再也畫不下去。

    因為這不再是蓮花,而是儀態豐美的女人在他腦海盤旋的,全是霓裳姑娘的娉婷倩影……

    他被自己的念頭驚嚇到了。

    迅速地,他撇開了畫,開始靜坐打禪。

    他拚命地命令自己,心中只能有佛祖。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琵琶的絃樂聲。

    琵琶聲伴著一闕詞曲幽幽傳來:「弘誓深如海,歷劫不思議,種種諸惡趣,生老病死苦,疾走無邊方,釋然得解脫,真觀清靜觀,尋聲自回去。」

    原來這聲音極為悅耳,清甜圓潤,但配合琵琶弦聲,卻有一股淒涼、悲慘的感受。

    照堅法師目光一斂,如此讓他心領神悟的歌詞,究竟是何許人作的?

    他失神地起身,連忙走出禪房。「是誰在外面彈琴唱詞?」

    禁軍一見他立即恭謹回答:「只知那樂聲是從大門口傳來的。」

    照堅法師不由分說地往外走,後面自然又跟著許多隨從。

    遠遠望見朱門已經開啟,監寺和管事正對著來人惡言相向:「不能讓你見照堅法師,你和法師摟摟抱抱,會壞了法師的聲譽……」

    「求求你們行行好,讓我見見照堅法師。」霓裳姑娘原本心高氣傲的姿態蕩然無存,卑躬屈膝地請求著。「我欠他一份恩情,如果不是他施捨熱茶和袈裟,我早死在招聖寺的大門前了。」她楚楚可憐道:「我一定要回報他的救命之恩……」

    「為了貧僧?」照堅法師寶相莊嚴,從容走上前。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再見到照堅法師,霓裳的心,完全被他奪走了。

    先前,淋了三天三夜的雨,她早已頭昏眼花,迷迷糊糊根本看不清照堅法師的長相。如今,晴空萬里,光線明亮,霓裳終於清清楚楚見到人人口中頌揚不已的照堅法師。

    眉目清秀的他,五官端正柔和,皮膚細緻無瑕,這樣器宇軒昂、玉樹臨風的男人,為何是和尚?

    一思及此,霓裳不禁感到一陣悲苦和惋惜。

    陽光潑灑在他身上,將他襯托得耀眼非凡,像是落入凡塵的活菩薩。他緩緩問道:「敢問女施主有何事?」

    霓裳今年雖然才十八歲,但因身處在青樓妓院裡,什麼男人沒見過?如今面對照堅法師,她卻滿臉通紅,囁嚅地說:「我來還大師恩情的,並且送東西過來。」

    她將手裡的破舊袈裟獻上,順便把一竹籃的食物推向法師的腳邊,那食籃上貼著「供奉照堅法師」的字樣。

    照堅法師文風不動,那眼神,是一潭清澈的止水,讀不出任何涵義。這時監寺和管事又開始趕人。「好了好了,既然照堅法師都出來見你了,沒事快走吧!」

    他們仍沒好臉色給霓裳,霓裳紅著雙眼怒目瞪視,卻又無可奈何。

    她被趕得老遠,仍不死心地頻頻回頭眺望遠方的招聖寺,深邃的黑眸中,浮現的是照堅法師挺拔俊美的面容。

    她的心揪緊了。

    處在紅塵裡,看破歡情慾愛,她不是早讓自己的心死了,為什麼如今卻對照堅法師……難道這就是情生意動嗎?

    ●○●○●○●○●○●○●

    照堅法師心神不寧。

    回到床榻前,為了摒除雜念,他毅然地再度拿起畫筆,想要完成未完成的蓮花花瓣,無奈,就是無法動筆。

    難道他再也無法作畫了嗎?

    他盤坐著,披上了袈裟,不經意摸摸袈裟,才發現上頭的破縫處都縫補好了,也被清洗過,變得像一件乾淨如新的袈裟。

    是她巧手縫補的?他悸動著。

    寒夜中的古寺,岑寂得像大內的冷宮,油燈閃動著暈黃的光焰,照映著地上照堅法師的影子。

    他抬頭仰望黑幕般的星空,月兒高掛在一方,驀地,那一月如勾竟引他想起霓裳姑娘紅腫的雙眸。

    她為了縫補他的袈裟,想必是徹夜未眠?

    一切的苦惱,都是起因於生死愛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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