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
小手兒揪著裙子扭來扭去的,指頭幾乎就要跟裙子打成了結兒。
昨晚的失態教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尹琉星,還好一大早醒來那傢伙就自動自發的說要出去料理一票整晚趴在屋簷上、吊在窗台外偷窺的黑衣老兄,和那個怪裡怪氣的掌櫃,剛好省去了兩個人見面的窘迫。
羞窘的捧住自己燒紅的臉蛋,難堪的呻吟著,她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丟臉到這種地步,大哭大鬧也就算了,還哭到睡著在別人懷裡……啊啊,長這麼大第一次有種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衝動。
她不愛哭的。
事實上她很少有情緒失控的表現。掉眼淚是示弱與撒嬌的行為,意義只在博取他人的同情,而不管是哪一項,她都沒資格那樣做。她還記得,年幼時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被告誡,她是獨立,她必須是獨立的。身為家族使命的繼承人,打小她就隔絕在人群之外,她不得接觸任何人,沒有玩伴、沒有親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學習一切長老安排的課程,所有的時間都耗費在書本上,背誦複雜難懂的咒言與陣法;她從沒時間去想其他,不需要博得他人的注意,而事實上,身邊也沒有多餘的人能夠注意到她……所以,她不哭泣。
而昨晚,其實不只是因為他惡意的逗弄。
她明白的,自己只是藉機在宣洩這些逃亡日子的辛苦,所以得寸進尺的利用他的懷抱,厚臉皮的賴著讓他哄,所以她覺得丟臉。
噢,她老是在心裡偷罵他不正經,誰知最不知羞其實是她才對!
「你不舒服嗎?」
才聽到他擔心的嗓音,頭上就有股溫熱的壓力撫下,啊,是他的手,正溫柔的摸著她的頭。他的動作像在安撫一個小娃兒,卻引出了她某種想要依賴別人的心情。
依賴呀,從小到大,她多想有個人能讓她依賴……哎呀,她在胡想些什麼?她猛然想起現在的情況,臉兒又紅。
他回來了呀,可是她還沒準備好,準備好如何面對昨晚自己丟臉的行為。
搖搖頭,她有些害羞的低著臉蛋,長長的面紗幾乎要垂到膝蓋上。
「不是不舒服,難道你又餓了?我剛好有帶吃的回來,你要包字還是大餅?」
突然發現這男人全身上下沒一根纖細的神經。
原先的羞惱全讓他一句話打到十萬八千里遠去,吐出了好長一口氣,她有些無力地垂下頭,感覺像是自己難得一次的害羞卻讓人給惡意破壞了。心情有點莫名與複雜,原來他並不像自己一樣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不餓。指上的力道重得像是要將這三個字給刻進桌面一樣。
尹琉星疑惑地湊了過來,「你肯定是不餓的,光看你刻桌子的力道就能得知。怎麼了?該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真是小腸小肚的姑娘,都過了那麼久了還這樣念念不忘。
「喔——你該不會是那個來了吧?所以心情煩躁,沒天良的拿我開刀,把氣出在我身上?說不定昨天就是你故意誘惑我的,打算趁我意亂情迷、天旋地轉之際,剝光我的衣服,然後把我倒掉在城牆上,在我可愛又強壯的胸膛寫上『我是壞人』四個字,還把我帥氣的頭髮剪成雞冠頭,臉上畫上一隻王八,全部就跟我剛剛對那群黑衣老兄所做的一樣,可是你更可惡,你想端張桌子在下面收取門票,讓大家來看我飽受摧殘的模樣,好好的玉樹臨風翩翩佳公子就這樣毀在你手上,我家漂亮娘要是知道了,一定又一把眼一把淚——哎喲|!」
一隻飛來的茶杯成功打斷了尹琉星的無敵碎碎念神功。
拿過另一隻杯子重新倒滿茶,翻出他包袱裡的包子,她默默的吃著。
原來他剛剛出門時做了這麼多事?他真是太無恥、太狠毒、太……太不君子了,難怪有人說:「寧犯君子,不犯小人。」
她為他的敵人感的可憐。
容不得被人忽略太久,尹琉星屁股又黏了過來,房裡明明還有別的椅子,他卻非要跟她擠一張不可。
「不要氣啦,我昨天道歉了一整晚耶,讓你又抱又摟兼當暖爐,要說非禮,你也早非禮回去了,而且怎麼想都是我比較吃虧,我都不介意了,你還氣什麼嘛?宰相肚裡能撐船,雖然你瘦巴巴的肯定當不了宰相,可是也沒必要這麼小腸小肚的嘛!」尹琉星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衣角一扯一扯的,那副小媳婦的口吻令人發噱。
他到底是真心要道歉還是想乾脆氣死她?聽了他的話,她心裡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別鬧了,快坐下來吃東西,再拖下去天都要暗了。
拗不過他的纏功,她只得舉白旗先投降。
「那你不氣了喔?」
不可以再對我亂來喔!她要求他的保證。
尹琉星眨了眨亮晶晶的黑眸,咧出大大的笑容。
「拜託,我怎麼可能對你亂來?你忘了我是全城裡最君子的君子嗎?」
是喔,她在懷疑這「君子」的標準在哪裡?
※※※
大街上,她不肯讓他抱。
因為有很多路人呀,就連夫妻都不會在外人面前摟摟抱抱了,更何況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她臉皮薄,寧願慢慢地走,也不想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
尹琉星卻扭著眉毛跟在她身後,嘴裡直叨念她是自找苦吃,有「人力馬車」不坐,偏要自己走路。
尹琉星一直不太信任她真能用那兩隻小腳丫走路,每每看她小心翼翼的踩著細碎的腳步前進,就忍不住要上前去扶她一把。其實算是頗有婀娜的姿態啦,可是看在他眼底像是每一步都有可能會跌到般。
所以,往往在他腦子還沒開始想之前,身體已經把她抱起,為她代勞。
她歎了口氣,緩緩在他肩上寫下——
你不用一直抱著我,我能自己走的。
她能感覺到他的體貼,可也卻有些受不了。他讓她覺得自己成了連路也走不好的小娃娃了。
「我怕你跌到。」這種心情就跟在路上看到一個走不穩的小孩兒就想去扶一把一樣。
我不會跌到的,畢竟我已經這樣過了這麼多年,早習慣了。
纏腳的確有諸多不便,但也不至於影響到行走的能力。面紗下的紅唇噙了抹苦澀的笑,現在看來稀奇的小腳,其實不過是族人囚禁她的方法之一,其中的意義,就跟腳鐐一樣。
小手輕拍著他的肩膀,想要他放自己下來。他卻反而換了個姿勢,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別亂動,要是跌下去我可不賠的喔!」尹琉星故意晃了下身子,嚇一嚇她,果然,得到了佳人主動親近——她抱他抱得死緊。「這樣才對嘛,嘻。」
無聊!痞子!登徒子!心裡罵著,可她卻也不敢隨便放手了,因為他正使起輕功,抱著她飛躍在人家的屋頂上頭,當作出鎮的捷徑。
忽地,紅唇悄悄噙了抹惡作劇的笑,指尖偷偷拂過他頸下的穴道,壞心的想給他點苦頭嘗嘗。
尹琉星眼明手快的逮住沒安好心眼的小手。
「壞姑娘,想趁我不注意非禮我?」她居然會認穴?一次還能說是碰巧,但接連兩次,可就不尋常了。尹琉星嘴裡說著戲言,可眼裡卻不再存有戲謔的光點,墨眸光彩逐漸沉下,轉成了某種複雜難辨的情緒。
自己是否對她太沒戒心?畢竟她來歷不明,全身上下都神秘得讓人起疑。他暗自反省自己的大意,可目光一接觸到她裙下的小腳,眼神卻又柔和了起來。
這樣的姑娘別說是站馬步了,恐怕連路都走不好,要如何練武呢?更何況將她抱上抱下也不只一兩次,要探知她有無內力還不容易嗎?可矛盾的是,一個不懂武功的姑娘竟懂得認穴?
會跟慕容文沁一樣是醫者嗎?
可她眼、口的殘缺,看起來也不像個學醫的人。
她知道他在懷疑自己的身份,但沒打算要為自己解釋,就只是任他打量著,面紗之下,勻唇淺笑。
心裡知道他沒機會問的——至少現在沒機會。
因為有人來了。
來人的目標,是她。
「把人交出來!」
好熟悉的開場白,又是同一票黑衣人。這幾天以來,儘是跟這群沒啥挑戰性的對手糾纏,尹琉星早玩膩了。只見他俊眸一瞇,低啐了聲,氣惱這群人破壞了他「追根究底」的好機會,二話不說抱穩佳人,使出上乘輕功一溜煙地跑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黑衣人。
完了,這下回去要怎麼交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均錯鄂於甩都不甩他們並且已經消失不見的對方。
這一次,他們甚至連對方是怎麼跑掉的都沒看清楚!
※※※
跑呀跑,經過一座山,又飛過一座林子,突然,有個不尋常的東西引起尹琉星的注意。
「咦,這裡居然有梅樹耶,下面好像還插著什麼東西?」足一點,輕鬆就飛躍到數十步遠的梅樹下,他好奇的繞著盛開的梅樹打量,然後在一塊斑駁的木牌前停下。
怎麼了?
她昏昏欲睡的從他懷裡抬起頭來,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停下了腳步?
「小腳姑娘,你說奇不奇怪,七月天呢,我突然看見了一棵盛開的梅花樹!」接下來是不是要飄雪了?
梅樹?
他確定那是梅樹嗎?該不會是指鹿為馬吧?
她心裡很不信任的以為尹琉星八成錯認了什麼野花野草。
「而且更怪的是,樹下還擺了兩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是給人當椅子坐好賞花用的嗎?咦,這塊破爛木牌竟然還是稀有的南槐木製成的耶!背面好像有幾個紅字……」
他用腳將木牌踢正,總算看清上頭紅漆繪成的幾個大字——
「此樹危險,勿碰。」刺目的大紅字真是教人不想注意也難。「此地無銀三百兩嘛,看牌子這樣寫當真不去碰的是傻瓜!看我帥氣無敵的大手一揮——」
危險……她小手扶著他的肩膀,直覺不對勁。
梅樹、南槐木跟兩塊方型石?這景像她好似有點印象又不太有印象……她一時想不起來,誰知才轉瞬間人已經被帶入一片霧氣朦朧的林子裡。
就在他碰著那木牌的同時,周邊的情況瞬間幻化了,一片朦朧白霧取代了原先的陽光普照,要不是他很確定自己是清醒著的,還真會以為是憑空作起白日夢來了。
她心念一動,急急在他肩膀上寫下:快跟我說現在的情況!
不會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從心底浮現,她暗自祈禱事實不要像自己所想的那樣……那樣糟。
「不知道要怎麼說耶,從我碰到那棵怪梅樹之後,我們就好像被『變』到另外一個不同的地方了,有很多霧、白煙,眼前還有好幾條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樣的小路。小腳姑娘,你說,我們是不是誤入了什麼稀奇古怪陣法裡了?」
沒想到他竟然後知後覺到這種地步?她很是無力的感歎;沒錯,他們是誤入陣法裡了,而且還不是一種普通的陣法。「梅迷陣」是當今世上七大奇陣之一,凡陷入此陣者,不是迷失於陣裡詭變如迷宮的幻境而困死,就是因為無論怎麼走永遠看見一成不變的景象而導致神經錯亂。
鼎鼎大名的「梅迷陣」呢,她還是第一次遇見;而這一次全要拜這無聊傢伙所賜——什麼此地無銀三白兩?!
而她居然還有臉說——
「哎呀,好卑鄙,究竟是誰使出這種高級陷阱來陷害單純無知的我?真是太過分了!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單純無知?!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好不容易才壓下一拳往他頭上敲下的衝動……什麼叫「高級陷阱」?這種白癡誘拐術能騙倒的也只有像尹琉星這種無聊的人!
她自己一個人氣呼呼的,不想理會這個無聊嘴硬又氣死人的傢伙,由著他抱住自己在陣裡瞎閒亂跑,試找到出口所在。
一個時辰過去了,他還在跑,而自己冷眼旁觀。
兩個時辰過去了,他還在跑,而自己有些累了。
三個時辰過去了,他還在跑,而自己已經很累、很累。
不一定是抱人的那個才辛苦。現實的情況是,他抱著一個人卻跑得輕鬆快意,她這個被抱的人卻因為忽上忽下的顛簸搞得頭暈腦脹。
又讓他抱著瞎闖了好一陣子,從他不斷的喃喃自語中約略猜得到他們兩人仍在同一地方繞圈子。讓人抱著飛上飛下的她早已經全身酸痛又噁心難當。噢,老天,別再跑了,她受不了了。
難道這個男人就只會像只蒼蠅亂跑,該不會以為所有的方向都試過一次,就能找到出口?要是有這麼容易,梅迷陣又怎會名列世上七大奇陣之一呢?
她忍不住捶打著尹琉星的肩頭,他卻以為她在害怕!伸手一邊輕拍她的背部,一邊細碎念著:「乖,不怕不怕,琉星哥哥就快找到這撈什子鬼陣的出口了,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幾次找錯路的機會,就不相信全讓我走遍了還找不著出口!」
傻瓜!面紗下的麗顏很沒形象的翻起了白眼,相信再這樣亂闖亂跑,就是給他一百次的機會,讓他跑上三天三夜他們也出不了陣!
就不會開口問一下人嗎?要是她,隨便算算至少也懂十種破陣的法!
終於,她沒轍地咬了咬唇,投降的唇出聲,打算出面拯救自己的命運。
「放我下來尹琉星!」
咦,誰在說話?尹琉星停下腳步,一臉懷疑地左右觀望了下,在發現漫漫迷霧中
仍是只有他跟小腳姑娘兩人,又展開輕功奔跑了起來。
完了,沒想到這梅迷陣古怪成這種地步,不但會將人困在莫名其妙的迷霧之中,也會讓闖入之人產生幻聽的現象……
「我,放我下來!」她重複一次,順便一拳往他頭上敲下。
很好,這次他真的停了下來。她滿意的收回拳頭,而且還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重新回到土地上好好站著。要是知道敲他一拳所得到的成效這麼大,真應該早點這麼做,她暗自可惜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拳頭的好用之處。
呆了好一陣子,尹琉星終於回過神來。
「你……你會說話?」他瞪著她鬼叫一聲。她竟然欺騙他的感情。
「我沒說過我不會說話,我只是不能隨便說話。」清婉的嗓音說著會讓人吐血的言辭。
而他,聽了的確也想吐血。她她他……
「別玩了,幫我折來十九枝筆管大小的樹枝,再拿七個銅錢給我……還不快去?你站在那裡生了根了嗎?」既然已經破了戒,再多說個幾句也沒差了。
嗚嗚嗚……小腳姑娘說起話來好凶,完全打破了他原先在心底想像的溫柔體貼形象,他覺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騙,他覺得一顆純純少男心碎成片片……捧著一顆遭受強烈打擊的心,他動作迅速確實地完成她吩咐的命令,嗚嗚咽咽的將東西捧到她面前,順便也學她蹲在地上。
「就算困在這裡,也不必抓螞蟻來打屁股洩恨吧?」難怪有人說,最毒婦人心。
誰要抓螞蟻來打屁股來著?
隔著面紗瞪他一眼,她卻也噗哧地笑出。
這麼無聊的事情也只有他聯想得出來。
「走開些,別踩了我的道具。」
道具?難不成她要作法喚來龍捲風,將這層古怪迷霧吹開,好找到出口?尹琉星正要問,但一看見她解開布套的雙手,陡然倒抽了口氣。
「噢,老天!」她的手……她的手……那不就是自己尋覓多年未果的五角星烙?!
常年不見光照的手背雪嫩白晰,暗黑色的火烙印痕在上頭是多麼明顯,又是多麼刺目……她是當年美麗的小落花吧?巫家每代只有一位傳人,她手背上的五角星烙已經證明了她的身份。而那殘目是否就是救了他所得到的懲罰?還記得她獨特的眸色,淺淺灰灰的,像是某種透光的銀色琉璃石,說有多美麗就有多美麗……尹琉星一時間怔傻了,不知要如何反應?
原本帶著她就只是想打發時間兼找遊伴,陪著她逃命也是一時興起,若要問對她有什麼情感,絕對也只是為自己圖個新鮮罷了。但如今知曉了她的身份,只要一想到年紀小小的她曾受過這樣嚴重的傷害,心裡就好疼好疼……說不上來的痛楚為找到她而來。
那個小小落花清靈靈的樣貌還存在心中,曾幾何時小小的愧疚膨脹再膨脹,在不知覺的某一天,竟然轉成了某種詭異的執著,無論如何都想再見她一面,就只是要親眼確定她好不好。
可是現在,他終於知道她好不好了。她並不好,身體殘缺的女子縱使再美好,也是找不到夫家的呀!
他在幹嘛?悶不吭聲地站著睡著了?
小手摸索著找著了他發呆的位置,踮起腳尖,拳兒一掄就往他頭上敲下。「叩」地好大一聲,瞬間將他難得消失不見的碎嘴聒噪又敲了回來。
「哇哇……痛痛痛,嗚,你打我!嗚嗚,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沒良心的小腳姑娘,一定是騙了太多無辜的男人,說不定外頭還有為數不少的小男人為你肝腸寸斷,鎮日以淚洗面……嗚,你蒙面一定是為了不要讓人認出你是那個拐騙無知小少男芳心的大魔女——」嗚嗚當年天真無邪的小落花如今被個惡魔附了身,他難辭其咎,決心要跟她糾纏到底。糾纏到底?尹琉星悄悄在心底抓住了這個想法,然後努力讓它在心底溜轉了好幾圈,還是出現一絲的後悔——好吧,就這樣了!
他打算找機會將她拐回家供起來養,而且還能給漂亮娘當玩伴。
多好又多聰明的決定!這樣一來,阿娘就不會每次有麻煩就來找他,而且她還能陪小海娃兒玩,最重要的是,把她放在眼前看得到的地方,照顧起來也比較安心。
一舉三得,就這麼決定了!
當然,女主角並不知道他一臉扭眉扁嘴又歪唇的怪表情,更不知道他心裡打轉著她可能不敢苟同的想法,只是伸手向他一攤,輕斥:「別玩了好嗎?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真想困死在這裡當肥料是不?還不快把銅錢和樹枝拿來給我?」真是不教不乖,不扁不聽話,這人簡直是生來考驗他人耐心底限的!
尹琉星扁著嘴把東西乖乖交到她手上。好凶!但是看在她是那個拐了他感情的小腳姑娘、同時也是小落花的份上,不跟她計較。
只見她低聲念了幾句短咒,十九根樹枝立地一插,直直沒入軟土中。正中心的樹枝代表他們的所在地,周邊十六枝是四四十六方位,剩下的兩枝是入口與出口。她咬破右手中指與無名指將血滴在銅錢上,然後一把捉起七個銅錢往下一撒,雙手摸索著銅錢的方孔串過了哪些樹枝。
「好了,可以走了。快,等等卦位一變可就前功盡棄了,到時候會很麻煩。我們先往坎位走,就是那個方向——」怕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還特地比個方向給他看。
好……瞧不起人。五行八卦他是沒讀過,可是這些基本的常識他也不差的好不好?!
尹琉星立刻別身抱起她,就等她喊聲「駕」,立刻起步狂奔,當然,要他適時適景的學幾聲馬叫也是可以的。
這幾天當她的交通工具已經當得很習慣了。
「你別用輕功,速度太快我算不準距離。」
「呃,我跑慢一點。」
「再怎麼慢也比一般人快,不行。」
「那,你告訴我大概的距離,我自己算不就得了?」他試著提議。
「要是破陣的法簡單得讓你一學就會,它就不是七大奇陣之一的梅迷陣了。」
雖然她說的也是事實啦,可是聽起來就是有點看不起人喔!
「你不會真要我用兩條腿跑吧?」俊顏上淌下冷汗。
「就是。」
他垮下臉,叫一個連走大門都懶寧願翻牆的傢伙放著輕功不用,光用兩條腿跑,而且還不知道要跑多遠,不如叫他死一死算了。
她警告的壓低了嗓音,「尹琉星!」他又在鬧什麼彆扭?
「啡啡……啡……嗚,你又打我!」心裡不平衡,學馬叫個幾聲也不可以喔?
小小的拳頭在他鼻子前緩緩地揮了兩下,擺明是無聲的威脅。本來他沒打算要這麼容易屈服的,男人嘛,隨便說兩句就投降算啥英雄好漢?但是一看到她手上那毫無遮掩的烙紋,又想起她的眼兒,心腸便像爛泥巴軟了下去,再也硬不起來。
他的口氣聽起來好委屈、好委屈,「你又沒喊『駕!』人家怎麼知道可不可以跑了……」起跑以前的準備動作怎麼可以隨便忽略?
「那要不要也讓我鞭你兩三下?」冰珠子一顆一顆擊得尹琉星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嗚嗚,不要拿鞭子打我,也不要用棍子扁我,更不要用繩子把我綁起來,撕掉我的衣服又用燒紅的碳火在我胸口烙印,我要開始跑了,真的,你不要對我動手,我會怕怕……嗚!你又打我……」
他是全世界最可憐的馬,老是被主人欺負,啡啡啡……對了,她剛剛說哪個方向來著?
一根朝向某個方位的指頭解除了他臉上顯見的疑惑。
「那邊。」就算隔著一層面紗,都能讓他感覺到其中輻射出的寒氣,真的很冷很冷,像二月天的氣候,好凍人……
嗚嗚……噙著淚,他認命的邁開腳步,捨去一身出神入化的輕功,非常安分守己的光用兩條腿的力氣學起普通人跑跑跑。
像是跑完整座山頭那麼遠的路,雖然沒有誇張到滿身大汗,但連續跑上一個時辰,氣息還是會亂、呼吸還是會喘的,眼前的風景始終差不多,不是濃霧密佈,就是一棵棵的花草樹木,幾條林間小路不知延伸到哪裡去。一路上依尋著她的指示,左轉右轉偶爾也來個向後轉,東跑跑、西跑跑,他完全看不出這跟自己之前亂亂跑有何差別。
只是他沒敢問出聲,怕傷了小腳姑娘的自尊。
「這個陣怎麼擺得如此之大?佈陣之人簡直無聊到極點。」就連一向有耐性的她也急躁了起來,語氣沉到最低點。一邊掐著指節算方向,她又開口指示:「第二十三步東北方。」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轉東北方。他腳步一轉,眼中突地映入一排栽得異常緊密的梅樹,連忙頓住勢子,險些就抱著她正面撞上,做了對同命鴛鴦。
真是邪門透頂,他發誓這個方向原本什麼都沒有的,就只有一條與先前相差無幾的小路,可是下一瞬間路不見了,突然「變」出這堆排排站的怪樹!
「梅樹擋住了路?」她準確的說出目前的狀況,惹來他驚訝的一瞥。「那不是真的樹,只是障眼法。一棵梅樹是入口,十七棵梅樹是出口,通過了樹牆就出了陣了。」
障眼法嗎?可是那看起來很像真的耶!空氣裡飄動著梅花特有的的香氣,枝丫間還有幾隻翠綠色的鳥兒互相追逐玩鬧著,甚至還有幾片凋落的花兒飛黏在自己的頭髮上。這真的會是假的嗎?
也許不必冒著拿頭撞樹的危險。「我可以抱著你施展輕功跳過——」
她想也不想的打斷,「不行,非通過梅樹牆不可。」老話一句,要是這麼容易偷雞摸狗,這陣就不會名列七大奇陣之一。
以為他的遲疑是因為害怕這不尋常的情景,小手拍拍他的胸口,她逐字出聲安撫道:「別怕,你要是害怕的話,就把眼睛閉上,一下子而已,不會痛的。」
尹琉星沒好氣的低頭瞪她一眼,她的台詞用錯了吧?這幾句怎麼聽都像是男人拐女人「乖乖就範」的標準用語!
「知道了,要跑囉……啡啡……」
她非常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不敢相信這種無聊又極致愚蠢的「假裝是馬」遊戲他玩了一路還沒膩。
五步、四步、三步……在兩人即將撞上梅樹之前,大手下意識地將懷中的佳人緊抱,並微微側身以自己的肩為她擋去一切可能的危險……出乎意料的,他們並沒有撞上任何一樣東西——就好像是穿透了那排梅樹。這麼說也不準確,比較正確的說法是,他們在碰上梅樹的前一瞬間就「變」到另一個地方!
「小腳姑娘,嗚嗚……」他明明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都跟著阿娘拿香拜拜,老天怎麼還這麼不給面子?
「怎麼了,出陣了不是?」他這在撒什麼嬌?
他委屈的扁著嘴,一雙黑眸很是不滿的往前瞪著:「我好可憐,嗚……好不容易出了那個鬼陣,又要被迫撐著疲憊、飽受欺負的身子來應付這些不要臉又不請自——」
聽了,她嗆了下,忍不住咯咯笑,「尹琉星,你到底想說什麼呀?」能瞎扯這麼多還讓人抓不到重點,也算他厲害了。
「噫——有人等在出口找我們穢氣啦!」真是倒霉到家了,回莊以後一定要叫人煮碗豬腳麵線來去去霉運!迅速相中十來步遠的一棵大樹,輕鬆踮步兩三下便將懷中的人兒送上了濃密的枝葉間藏匿。
「尹琉星——」突然放開,她有些不知所措。
「噓,你乖乖在這邊坐好,琉星哥哥打打壞人,等一下就帶你去吃香喝辣、泡熱水、睡大床。」拉著她的手環著樹幹後才跳下樹,他懶洋洋的抱著手臂面對眼前又是一式穿著的黑衣人。
「喂,不是我不給面子,瞧你們的衣服款式這麼陰沉又沒創意,肯定不是我們莊裡的裁縫所做,改天到我們店裡報我的名字,可以打個折扣。」美人山莊的裁縫可是一等一。
「廢話少說,把日巫子交出來!」十來位黑衣人同時拔劍,大有勝券在握的氣勢。
「入屋子?」我還「進房來」咧!他好笑地挑起一道眉。「那是什麼鬼東西?聽都沒聽過。我說,你們這些未到老年就癡呆的黑衣老兄不會是找錯人了吧?跪下向爺爺我認個錯、磕個頭就算了,我不會小心眼的跟你們這些小輩計較太多——」
「可惡,大家上,不論死活,務必帶回私逃的日巫子!」一名看來像是發號施令的人首先發難,飛身殺向尹琉星,其餘的人見了即刻跟進。
「哎喲,說不過人就開打,很沒品喔!」
只見尹琉星幾個閃身,便避開迎面而來的數道劍氣,並且趁著在半空中回身之際,右手往腰間一抽,順勢帶出一道凌厲的銀光,輕易便逼退幾名近身的黑衣人;詭譎的銀光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捉摸,有如靈蟒出洞,氣勢銳不可當,待一細瞧,才發現是柄罕見的銀白色軟劍!
「是『白蟒』!」黑衣人當中有人認出了軟劍的來歷,訝然驚呼。
凡在江湖中行走多年者,必當認得此劍!不只是因為劍身獨特的鱗狀花紋,更是因為持有它的主人在二十五年前,以無名小卒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敗群雄,取得武林盟主之位,又在一個月之後將盟主信物交予五派掌門共同保管,然後沒交代一聲便瀟灑離去,至今二十五年來,沒人再見過他的真面目。
而如今白蟒現身了,是否代表它那功力高深的主人也跟著重現江湖?
「小子,你跟『白衣少俠』是什麼關係?」會是「他」的朋友嗎?見這小子外表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這麼大了,總不可能是「他」的兒子吧?
尹琉星好笑的挑起右眉。白衣「少」俠?都要五十歲的人了,還什麼少不少的?要是漂亮娘也在這裡聽見了阿爹當年的外號,八成會笑到當場翻過去。
「白衣『少』俠沒聽過,白衣老俠家裡倒是有一個。對了,」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告訴你們一聲,你爺爺我是藍衣大俠,來磕頭吧。」行走江湖嘛,有個稱頭的名號的確是威風了些。他當場決定了自己的名號。
「你……可惡!八成是偷了白蟒劍的小賊人,大家不要怕,上!」
「要打就快打,跑了一整天累都累死了,唉!」
尹琉星啐了聲,斜眼瞥了樹上的蒙面佳人一眼,見她仍安好的坐在樹幹上,這才放心地欺身向前與黑衣人過招。
也許真是累極了,懶得花力氣再與對方周旋,他難得打算要速戰速決。導出真氣灌入手中柔軟似鞭的白蟒劍裡,劍身即刻堅硬如鐵,一招「流水無情」還沒使個完全,現場便響起了一陣奇特的「叮叮噹噹」聲,下一瞬,黑衣人不約而同的飛身退開,孤身站在原處的尹琉星臉上儘是頑皮神色,往下一瞧,腳邊儘是片片讓人從中砍斷的劍刃。
「不用問也知道這麼爛的劍肯定是在市集的小攤子買的,別說我沒江湖道義,到『水家劍鋪』去挑一把比較能見人的吧,報我的名字該也能拿到不錯的折扣,如果沒事的話,那各位黑衣人龜孫子就請了,爺爺我趕著跟小娘子回家補眠修養去,後會有期,不送——」
「尹琉星——」
顫抖的嬌呼出自身後不遠處,尹琉星倏然回頭,險些嚇得軟了腳。
小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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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她低聲道歉,心裡懊惱,不想自己成為他的累贅。
傻姑娘,都這個時候了還說這做什麼?沒看到那鋒利的劍正抵著她細緻的小脖子嗎?尹琉星幾乎要撫額大呼,這姑娘的禮貌出現的時機實在弔詭。
「你別說話,給我回去暫時當個啞巴!而你,把人給我放下!趁人在忙的時候攻擊別人的弱點算什麼英雄好漢?」可惡,這賊廝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確?無聲無息的也就算了,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架走人家姑娘,真沒禮貌。
一張臉蒙得只剩下一雙黑眸的男子眼神冷凝、動作簡潔,那氣勢一看就知道不同於其他人,而且還是高手中的高手。好吧,終於出現一個不像那些「三腳貓」的配角,該讓人感到興奮的,可現在尹琉星卻笑不出來了。
蒙面男子冷冷的瞥他一眼,右掌扣上她的脖子往後拖,長劍則轉了個方向指向尹琉星,打算盡速離開現場。
「別走,放開她,她是我的小娘子,並非你們要找之人。」尹琉星急急向前,一旁的黑衣人見狀全圍了上來,阻止他繼續進攻。
該死的龜孫!
他一時氣急的吼道:「喂!有膽就放了人下場過招,擄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然而對方顯然是不怎麼給面子,只是冷然的看了他好半響,就在尹琉星以為他不會有什麼反應時,卻突地一壓腕,劍尖一斜便刺了過來。
「好險!」尹琉星側身閃過,手上的軟劍一挑,便如同一隻有生命的毒蛇般迅速撲近敵人。才轉眼間,兩人已是交手數十招。
蒙面男子手中一沉黑的烏鐵劍風馳電掣地擋下他一記殺招,銀白色的軟劍霍地彈了開來,可半途卻又以另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詭異方向轉回來,直取蒙面人的後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