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為鬼緣……
是誰?竟在遠方唱起了輓歌?太愚味了!男人困難的睜開眼,他的知覺像凜冬來臨時的河水,正迅速的凝結,很快地就要被冰封在時空長河之中。
周圍的古木滿滿的、筆直的,包圍了他,只留了一小方灰白的天光,透過黑壓壓的松林望出去,仍顯幽微。
空氣中儘是潮濕、松針和腐葉的氣味,而不是他已經聞到麻木了的血腥與皮革的臭味,這兒不是戰場?
男人忽然想起來,他早就凱旋而歸,負著重傷,急著回家,抄了近路,卻遇上土匪和賞金獵人,天朝連年征戰,逃兵或被逼急的窮佃農落草為寇時有所聞,更何況是那些搜捕逃兵的豺狼,不肯或不願相信戰爭早已結束,已經不需要他們昧著良心到處把無辜的人圍捕成重傷後抓去領賞。
是他不該大意。
幽怨的歌聲忽遠忽近,他想,他是碰上山精鬼魅了吧?要來索他魂魄,要他命斷於此。他十三歲就替族人打過不少仗,但那都還是小戰事,對從小逍遙快活地生長在山林間的他卻是個很大的衝擊,他親眼看著一起長大的玩伴們一個個橫死在戰場上,鮮血和著泥濘,殘肢與斷劍四散,那些死去的戰士們眼都還閉上,蒼蠅與烏鴉就已盤旋爭食,而活下來的人們圍著篝火,神色木然地吃肉喝酒,直到有人唱起了雄壯威武的戰歌……
年少無知的他只覺得這些人冷血,他們難道不該為昔日的戰友與朋友唱一曲鎮魂歌,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鎮魂歌?小子,你還是回家繡花吧。「老兵們一個個哈哈大笑。
後來他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事,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因為活下來的人想回家。「一個老兵啞著嗓子這麼對他說道。
活下來的人起回家。哪怕這一曲戰歌只能激起他們生命最後的火花,他們情願引吭高歌。
十八歲那年,族人歸降天朝,本以為能就此息戰,誰知和平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年,北國武皇駕崩,天朝皇帝為一舉拿下這心腹大患,片如國境內與所有藩屬部族的男丁,與北國宣戰,這仗一打,就打了七年,兩千多個殺伐與困頭的白夜,他一再和死亡擦肩而過,卻因為歸心似箭,反而送掉性命。
不知打哪兒傳來哀淒的輓歌,太折人心志,他警覺心起,試著挪動身軀,卻徒勞,意識反而更快地被麻木與冰冷取代。
其實就算他想動,也動不了,他身上的傷太重,斷了兩臂和一條腿,失血過多,只怕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他腦海裡浮現一張女性秀致的臉龐,七年的征戰沙場,心上人的模樣早已記不清,只記理她那雙圓亮清徹的眼眸,還有悠悠柔柔的嗓音。
我會等你。她說。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輕如羽毛的雪片,慢慢的、慢慢的,將山木染白,雪花替代了黃土將他埋葬。
意識遠飆,閉上眼的剎那,許是幻覺,又或許是靈魂出竅讓他看見異象,他看見、或者以為自己看見一匹雪白的狼。
孟冬。
這年,族人和天朝的關係還緊繃著,但妲娃一直以為那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第一場雪還沒降臨,山桃樹就全都光溜溜的,尤其在向歸坡地上那株最高大的白山桃,看上去那麼孤僻又倨傲。
妲娃將熱呼呼的包子揣在懷裡,一邊朝山上走去,一邊抬頭看著天色,估量這天侯,心裡忐忑了起來。
入冬的第一場雪若今晚沒來,最遲明天或後天也要來了吧?到時到該怎麼辦呢?
吉雅這兩天問起她最近為什麼老是神神秘秘的,她沒和吉雅坦白,讓吉雅有些嗔怪她不夠義氣,但妲娃想,她終究還是得找吉雅幫這個忙,而且也只有身為公主的吉雅有能力幫這個忙,只是自己可笑的私心在作祟,遲遲不肯坦白罷了。
妲娃像是剛好要上山執行每天的例行工作一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卻一邊不著痕跡的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確定沒有人跟著,才走進山神廟。
族人視大地的一切為神、為母,他們不像天朝為供奉信仰的神祇會大興土木建造廟宇、雕刻神像,大自然所賜予的一切都是他們膜拜的對象。
其實在百年前,山神廟只是一株千年神木,神木樹心中空,族人深信這棵神木與阿古拉山同時誕生,是山神的精魄靈魂所在,樹洞裡有一顆同樣古老的巨石——據說天朝也有類似的習俗,他們稱之為石敢當;而百年後,族人接觸了天朝文化,不只學會修蓋房舍,也興建神殿與塔樓,如今的山神廟雖然保持著百年前的模樣,但神木周圍的二十步距離外,圍有十二要根石柱與十二個小祭壇,十二根石柱彷彿某種結界,將凡夫俗子阻擋在結界外,不得擅入。
在族裡,只要是山神廟裡的東西都是山神所有,沒人敢擅動與接近,只有巫女能任意進出山神廟,打理山神廟的一切。
妲娃一見沒有人跟蹤,便毫不遲疑的走進洞內。
被妲娃藏在洞內的少年早就醒來了,他的耳力就像狼一樣靈敏,只是腿上的傷讓他無法任意走動,妲娃還在幾十尺外他就聽見那相當細微的腳步聲,警戒地瞪著洞口,手也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全身肌肉緊繃著,彷彿只要一看見陌生人就要立刻與之拚命。
待妲娃那張白嫩的圓臉從洞外探進來,少年馬上就放鬆了,眼裡冷凜的殺立刻轉變成小狗看到主人般熱切期待的神采。
他的眼神總是教他渾身燥熱,心兒亂顫。妲娃連忙低下頭,避開與他的目光交會,把懷裡的包子拿出來,「餓了吧?我今天多帶了兩個包子跟兩個白饃饃,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他的食量很大,前兩天來看他時聽見他肚子的咕嚕聲,妲娃心想她帶來的食物根本不夠他吃吧?
「這些就夠了。」他接過包子,挪動身子與妲娃坐得近一些,妲娃本想避嫌,卻終究還是紅著小臉並他並肩坐下。
少年說他叫納蘭,妲娃在上山采草時撿到受重傷的他,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受傷的少年身上的裝束及右肩上的蒼狼刺青。百年以前他們本屬同一個部族,只是各在阿古拉山的南北扎根,納蘭的族人仍舊保持遊牧傳統,剽悍善戰;而妲娃的族人則漸漸發展了畜牧和農耕,與世無爭,語言上也許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溝通卻不成問題。
納蘭是太陽的意思,輪到他問起她的名字時,妲娃卻吞吞吐吐,小臉立刻紅燙燙地。
妲娃是月亮的意思。納蘭笑了起來,說他們很有緣,妲娃卻為他這句話,心頭小鹿亂撞。
最近大巫女把打理山神廟的工作交給她,妲娃一向手巧心細,地上的乾草幾乎天天換新,不讓塵土和露水破壞草堆的舒爽乾淨,洞裡經她打點後也一直保持著整齊與清潔,雖然比不上有屋頂與四面牆來得牢靠,幾天下來納蘭也能安心養傷,妲娃偷偷帶來一條厚羊毛讓他取暖。
「你也一起吃。」納蘭塞了一顆包子給她。
妲娃搖頭。「我不……」餓字還沒說出口,肚子的咕嚕聲卻先背叛了她,妲娃連耳根子都羞紅了。
最近食堂有食物不翼而飛,已經引起大巫女的關注,她只能盡量從自己的份裡留下來給他。
就算是這樣,依然餵不飽他,這年紀的男孩據說都有牛一般的食量啊!儘管她謊稱自己最近吃得比較多,拜託疼她的食堂大娘多給她幾個白饃饃或包子,對他來說還是不夠吧?
「一起吃吧,我這兩天都窩在這裡,吃飽睡,睡飽吃,少吃幾顆包子餓不死,倒是你忙進忙出,要多吃一點才行。」他又多塞了一顆包子給她吃。
包子實在太香,早上只吃了一碗小米粥的妲娃也確實餓得緊,便沒再推拒。
樹洞外,孟冬的天灰灰白白的,山林裡一片蕭索,樹洞裡,他和她並肩坐著吃熱騰騰的包子和饃饃,不知為何卻覺得連心裡也暖呼呼的。
納蘭笑看她捧著熱燙燙的包子拚命想吹涼,小嘴咬著包子的模樣,納蘭發覺自己的臉燙了起來,心跳快得詭異。
妲娃早就發現他直直盯著她看,女孩子家臉皮薄,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儘管臉蛋快要和包子一樣燙了,心裡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忐忑。
幹嘛這樣看著她?是不是她臉上有什麼?妲娃越吃越小口,最後忍不住有些嗔怒地轉過頭看他。
一對上她晶亮的大眼,納蘭心虛地兩三口把手上的白饃饃吃掉。
看他吃得狼吞虎嚥,妲娃把帶來的水袋拿給他,納蘭一臉赧然地接過,喝了幾口,還不忘留一半給她,妲娃忍不住在心裡想,她還是應該讓吉雅想辦法才對,光靠她一個人,害得正在養傷的他吃不飽,比起來她的顧慮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恥。
納蘭的族人不久前才和天朝開戰,他的傷很明顯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更可能是戰敗被俘時受到凌虐。她的族人百年來雖與納蘭族人交好,卻也與天朝往來密切,族長更是始終未表明立場,所以妲娃不敢貿然告訴任何人發現納蘭的事。
但妲娃相信吉雅絕不會去告密的!身為族長之女,又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公主,西域第一美女,吉雅擁有一座私人小築,在松林深處的瀑布旁,吉雅總是邀請她與蘇布德一起待在小築裡,三個一起長大的好友聊天打鬧。吉雅的小築很隱密,族裡的男孩被警告不得接近,連龐愛吉雅的族長都只有在女兒的邀請下才會進入。
眼前,吉雅的小築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隱密藏身所。當然她自個兒一相情願地把腦筋動到吉雅身上,對吉雅很過意不去,更何況納蘭是陌生人,要是被族人發現了,納蘭會有危險不說,吉雅的名節也會受損。
可是她真的無計可施了……
在撿到受傷的納蘭時,妲娃其實很想向吉雅求助,當第一天她替納蘭做了簡單的療傷止血,暫時將他安頓在山神廟後,確實跑去找吉雅,結果聽說天朝派了使節來見族長,族長也招待使節住在行館。妲娃當下就打消了念頭,不想讓納蘭身陷危險之中,也不想讓身為公主的吉雅為難。
當然,剛開始的理由確實是這樣的。
她救起納蘭時,他昏迷不醒,她個兒是生得嬌小,不過巫女的工作也不輕鬆,她並非嬌生慣養,雖然吃力了些,她還是咬牙將納蘭背回山神廟。
她替納蘭接回斷骨,止血包紮,雖然自幼習慣,觸碰男性赤裸的身體還是第一次,畢竟她只是跟有大女巫身邊學習醫術,年齡與經驗都還太生嫩。
當納蘭因為傷口發炎而高燒不退時,她一有機會就偷溜上來看他的狀況,夜裡更是趁眾人入睡後,不眠不休地照顧他過三更,然後趕在大巫女醒來前回到神塔。
納蘭雖稱不上俊美,刀刻似的五官有點太野蠻,擺在一起卻出乎意料的好看。清醒後的他老是逗她笑,當她開口時,他也總是表現得無比專注,雖然妲娃忍不住會想,這是因為他待在樹洞裡太無聊了吧,只有她能陪他說說話,即使是這樣,從不識動情滋味的少女心還是一點一點陷落了,拉也拉不回來。
吉雅的為人她不是不清楚,她絕不會背叛朋友。而且也只有吉雅才有能力提供納蘭更好的養傷地點,但是……
吉雅不只是族內第一美女,也是西域名花,只要是男人都喜歡她,更何況是要納蘭跟吉雅朝夕相處?
妲娃越想,頭就垂得越低,覺得好羞愧。納蘭需要一個能過冬也能養傷的地方,而她若是求助於吉雅,吉雅更必須冒著藏匿戰犯與名節被毀的風險,相比之下,她這些顧慮實在太惹人厭了!
一雙大掌突然托住她快要垂到胸前的額頭,妲娃一驚,差點彈跳起來。
「睡著了?」納蘭打趣道,「嚇到了嗎?」是因為他很可怕,還是因為她真的睡著了?看著她睜圓的大眼和紅咚咚的小臉,納蘭越看越覺好笑。
「不是……」妲娃內心又被滿滿的愧疚佔據,「我在想,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她可以幫忙收留你到你康復……」
納蘭的眼神閃過一絲警戒。「你覺得麻煩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離開。」莫名的,他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有些受傷。
「不是的!」妲娃連忙阻止他想要起身的動作,怕他動到腿上的傷。「第一場雪快來了,你躲在這裡不是辦法。」
小丫頭說得沒錯,他心裡竟也因為她不是嫌他累贅而鬆了口氣。
從十三歲第一次跟著族人打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就不曾間斷,到現在自己都能診出個大概,他粗估了一下自己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康復,對她道:「雖然我不信任別人,但你救了我,這條命自然任你處置。」沒有妲娃,他早已橫屍荒野,接下來只能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了。
「你放心好了,吉雅她人很好的,絕對不會出賣我們。」
她說「我們」,納蘭忍不住微笑,不管妲娃的朋友最終是敵是友,他都會記得這小女娃費心為他做的一切。
仲冬。
雪紛紛,白霜點綴在仍頑強翠綠的松針之間,也覆在山桃樹光禿禿的暗紫色枝椏上,湖水結了冰,一線飛瀑竟然凍成水晶般的冰柱,讓人歎為觀止。
他真想讓妲娃看看眼前的美景,只是那丫頭最近不知為什麼老躲著他,本來她和吉雅是好姐妹,又是替人治病的巫女,三不五時會過來看看他傷勢復原的情況。可是好像在前陣子她說他傷勢已經痊癒後,便沒再來了吧?想到這兒,納蘭不禁有些所以氣惱。
小築的主人請他留下來過冬,說是在凜冬時節翻山越嶺回到他族人的領地太過危險。其實對自小生長在這片山林裡又身經百戰的納蘭來說,這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北方天氣酷寒,天朝的軍隊大都是南方人,就算有本地人帶領,也不可能冒險搜山,不過他卻違背了戰士的本能,順著主人的美意留下來了。
他本來想,妲娃會來看他吧?可是那妮子竟然好幾天都對他不聞不問,害他心裡鬱悶極了。
「你在看什麼?」身後,裹著雪裘的佳人掀開厚重門簾走來。
這片外廊正對著瀑布與湖光山色,通常是她彈琴與讀書的地方,即使在凜冬時節也只以皮草與皮革縫製的厚門簾與裡頭的小廳隔開。
「我在想……」納蘭根本沒仔細聽吉雅問了些什麼,看著小築外的景色,有些失神的道:「那丫頭是不是很怕冷?」所以才不來看他。
「什麼?」他的回答沒頭沒腦的,讓吉雅摸不著頭緒。
納蘭回過神來,歉然一笑。「不,沒什麼。」
對於冒著風險收留他的吉雅,納蘭隊了感激以外,還多分敬重,只是剛剛想的太專心了,連她走到身後都沒察覺。這對一個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的戰士來說,實在不是好現象,但納蘭此刻也無心想其他。
「我在想,等雪一停就該起身了,不能再讓你冒險幫我。」
「怎麼又這麼說呢?」吉雅佯裝道,嬌顏仍舊柔美,「你或許在山裡生活慣了,習慣這種大雪天,不過畢竟傷才剛好,不比你平時手腳靈活,何況我可不是一個嘴裡答應伸出援手,卻做得心不甘情不願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我的恩人,我更不能拖累你。」
吉雅笑了,那抹笑會讓天下男人感慨,蒼涼的天地間若是只有她的笑容綻放,也絕不可惜,納蘭卻神色依舊。他覺得吉雅很美,便這就算他也覺得雪景很美是一樣的。
吉雅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你放心,我阿爹最疼我,我說我喜歡安靜,他才讓人建了這座小築,平常根本不會有人來,你大可放心地待到明年春天。」
納蘭本想退開,他的族人對於男女之間的約束與禮節雖然不像天朝那般嚴謹,但這樣的動作也太過親密了,只是直接拒絕又會讓女孩子家下不了台,何況還是一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柴好像快沒了,趁現在雪停,我去撿一些回來。」他只好藉故離開。
吉雅看著納蘭的背影,慧黠的大眼盈滿笑意與柔情,雙手不自學地捲著髮辮,那懷春少女一般的淘氣心思一點兒也不隱瞞。
她想他是害羞吧?這讓她更想逗他玩了呀!
納蘭走出小築,他一向走偏門,而且總會小心地確認屋外沒有人才離開。
他還是該堅持離開的,孤男寡女處在一個屋簷下,還要相處一整個冬季,有一點正義感和良知的男人都知道盡快離開。
也許明年春天,他再回來找妲娃吧?她身為女巫,應該不會輕易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只是離開一個冬季,應該不至於太遲……
想到這兒,納蘭的臉頰熱燙了起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訝異。
他怎麼會在意起妲娃有沒有追求者?
答案很清楚了,若還要找別的藉口,他就是蠢蛋。
即使不曾對誰動心,這種想要獨佔、想要親近,日日夜夜念著的情感卻是那麼特別,那麼不容易錯認。
他臉上揚起笑容,腳步也輕快了起來,毫無阻礙地在雪地上奔跑,不自覺地往巫女們居住的神塔走去。
巫女雖然不能婚嫁,但如果妲娃的族人沒有改變傳統的話,小巫女在十八歲的成年儀式後,若有婚配對象,還是可以成親並卸下巫女一職。
神塔雖然遠離民宅,周圍並不荒涼,這裡的銀杏樹是刻意栽植,按照特定的次序排列,一條通往神塔大門的主要大道與四條小道呈現放射狀,道上鋪著平整的石板,定期有人會清理積雪。
雖然有著共同的祖先與文化,但妲娃的族人受到天朝相當程度的影響,整座山城有模有樣,不像他的族人依然崇尚自然,逐水草而居,人煙所在就是帳篷所在。
遠遠的,他便看到那座白色神塔,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中,彷彿一柄白玉劍,劍尖沒入地底之處迸開了五道筆直的黑色裂痕。
還沒走近神塔,他就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像是剛離開山神廟,或者正要前往山神廟……總之不是往吉雅小築的方向。
納蘭雙手抱胸,看著小女娃低頭走路的模樣,他像頭慵懶的獅子,懶洋洋地邁開大步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好長一段路,妲娃始終低著頭悶悶地想心事,好半天才發覺有人跟蹤她!她嚇得轉過身,卻見到自己心裡才正嘀嘀咕咕、念著的傢伙,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納蘭朝她露出一個有些挑興的微笑。終於發現啦?笨蛋!
什麼意思嘛!他對吉雅不是有禮的很?對她這個「前」救命恩人態度卻差這麼多!妲娃扁起嘴,臉頰微鼓,突然轉過身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這妮子竟然不理他?納蘭呆住,也說不出是自尊受創多一些,或覺得莫名其妙多一些,若在平時,他一定不會這麼自討沒趣,不理人?他也沒興趣去貼別人的冷屁股!不過這會兒他卻感覺心裡只有滿滿的不甘心與不願死心,固執的牛脾氣發作,決定當跟屁蟲跟到底,她若堅持不說話,他也絕不會先開口,哼!
妲娃往山神廟走去,這種天氣除了獵戶會趁雪停時到附近山上獵些野免外,一路上就只有他們倆,一前一後,一個急促,一個悠閒,妲娃走個三四步,納蘭只要走兩步,害得他跟在後頭越看越覺得低著頭拚命邁動小短腿的她很好笑。
妲娃嘟著嘴,不明白這個見色忘義的討厭鬼幹嘛一直跟著她?
雖然……他和她也算不上朋友吧,她一點都沒有要向他索討恩情的意思,只覺得他面對吉雅和面對她時的差別待遇讓她心酸酸的。
雖然……她其實也不那麼討厭他跟著,只是他一直不開口,她心裡忐忑又不知所措,只好也矜持著不先對他示好。
妲娃整理好山神廟,更換清水和鮮花,納蘭抱著你站在一旁,如果妲娃轉頭看他,他就若無其事地別開臉,彷彿他只是正好到這兒來欣賞風景。
妲娃本想告訴他,一般人在平時是不能進到石柱的範圍內,不過想想他連樹洞裡都待過了,石柱的範圍內又算得了什麼?接著又想到那時他還對她和顏悅色,兩人可以並肩坐在一起快樂地聊天,心中忍不住既甜蜜又哀怨。
實在不能夠怪他,吉雅那麼好心地冒險收留他,他對吉雅好也是應該的,何況吉雅還是第一美女,凡是男人都會喜歡她……
她一邊整理草堆,眼角瞥見他還沒離去,便自顧自地道:「你傷才剛好,應該好好在吉雅那裡休息才對。」
終於說話了啊?納蘭原本越來越陰鬱的眼瞬間亮了起來,不過心裡還是有些不快。他就這麼惹人厭嗎?連說話也不肯看著他!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他故作冷淡地道。
「……」怎麼這樣啊?她是好意耶!妲娃難過死了,她氣呼呼地起身,當作沒看到他,繼續今天的工作。趁著雪停,她還得到山坡上找瑞雪降臨後才會盛開的雪鈴草,沒空和討厭鬼瞎攪和!
她還是不看他!納蘭開始覺得哀怨了,本來心高氣傲的他早該扭頭就走才對,卻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她往左轉,他便往左;她往右拐,他也往右,害得妲娃忍不住想跺腳,這討厭鬼到底想幹嘛?
納蘭一雙眼瞪著她的腦袋瓜,心裡不斷叨念著:幹嘛不看他?他長得很醜嗎?
雪兒一停,也是動物趁機覓食的時候,包括攻擊性強的肉食動物,妲娃過去不會這麼莽撞地上山,但這會兒她顧著和納蘭嘔氣,根本忘了這回事。
不過她沒發現,納蘭跟在她身後,那種出身山林、被大自然磨練出來的野性霸氣,以及戰場上所練就的沉穩冷銳,多少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狼群不敢妄動,畢竟要熬過漫長的冬季,首先就要維持體力,狼群還是輕鬆地抓點小免子或地鼠什麼的,好過費力和一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傢伙搏鬥。
當然,納蘭賭氣歸賭氣,還是不忘保持警戒,妲娃拿著鏟子細心地挖掘融雪下的雪鈴草,他便站衛兵似地矗立在她身邊,妲娃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帶了個連野生狼群都畏懼三分凶狠保鏢,採藥的過程風平浪靜。
下山時,兩人還是沒說上半句話,連眼神交會也無,妲娃又想起納蘭對她的冷淡,想起他對吉雅那麼好聲好氣,一時間心頭酸,眼眶也熱了起來。
一直跟一直跟,卻又不說話,討厭鬼!妲娃不自覺地加快、加重腳步,不小心踩到覆蓋在雜草和土洞上中空的部層,腳拐了一下,整個人跌趴在雪地上。
「小心!」納蘭想扶住她已經來不及了。
筐子滾到一旁,淺紫色的雪鈴草散了一地,而她的模樣好淒慘好狼狽,妲娃心裡所有的委屈不由得一古腦兒會冒上來。
「都是你啦!討厭鬼……嗚哇哇……」她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別哭啊!」納蘭兩三個大步繞到她身前,緊張地蹲下身,「很疼嗎?哪裡受傷了?」
「不用你關心!走開!」她扁著嘴,可憐兮兮地趕他。
「對不起,你生我的氣就好,不要哭好嗎?」他只能灰溜溜地討饒,「不要哭了,很痛嗎?我背你去找大夫好嗎?」
妲娃停止驚天動地的大哭,抽抽噎噎地瞪著他,小嘴紅嘟嘟,臉頰也因為哭泣與天寒而泛著誘人的紅暈,看得納蘭一陣心癢,可她哭紅的眼睛卻讓他的心頭悶悶的,竟然有些疼。
「我就是大夫。再說你想送死嗎?」背著她去看大夫,不就等於向全城的人宣告他這個逃亡的戰俘躲在這兒?
見她不再掉淚,納蘭鬆了口氣。「你終於肯看我了。」他語氣裡的哀怨想藏也藏不住。
妲娃一愣,噘嘴道:「看你做什麼?你對我那麼惡劣……」
「哪有?我哪裡惹你生氣,讓你覺得我很惡劣?」他把臉湊向她,「那我讓你打回來吧,打到你氣消為止。」
妲娃的臉蛋紅到冒煙了,納蘭的鼻尖近得與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臟差點跳出喉嚨。
「我……我幹嘛打你?」她嬌柔地嗓音像小貓似地囁嚅著,明知該躲開,卻不願主動躲開。
納蘭有些失神了,妲娃的氣息擾亂了他的神智,那屬於她的、混合著甜桃與檀香的獨特氣息令他想念,想念在山神廟裡養傷時她還願意和他親近,願意和他說話,會看著他笑得好甜好可愛。那種莫名其妙的想念令他既苦悶又快樂,害他在沒見她的這段日子裡總是過得心不在焉,而此刻,她那一張一合的紅艷小嘴看起來好誘人,好……可口。
他著了迷,入了魔,恍惚地將唇貼上她的。
山桃花開了嗎?為何他聞到春天甜美的氣息,那麼教人留戀著迷?
他倆的心跳在那一刻,同時地狂烈震顫,震顫著古老的共鳴,他們的嘴裡嘗到了蜜和糖的味道,捨不得這麼快就分離,於是一嘗再嘗……
年少的他倆還不懂激情與愛慾,依然吻提纏綿輕柔,戀戀不捨地離開彼此的呼吸之後,少男少女酡紅著臉,眼神燦亮,世間彷彿只剩彼此。
他們和好了,可又不太和對方說話,因為一開口,視線一有交集,就臉紅心跳不能自己,感覺有些怪怪的,卻捨不得失去對方的陪伴。那天,妲娃工作,納蘭就陪在她身邊——後來的許多日子也都是那樣。回到吉雅的小築時,吉雅問他去了哪裡,怎麼整天不見人影,納蘭只是微笑,有些傻呼呼的那種笑。
第二天也是個雪霽睛朗天,納蘭和吉雅道了別,因為他在陪妲娃上山採藥時發現了一棟許久無人居住的小屋,他有嫻熟的打獵與追蹤技巧,餓不死自己,而此刻他傷已痊癒,搬離小築顯然是更明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