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了長途飛行,雷謙終於來到夏威夷。
陽光,沙灘,泳裝美女,海面波光粼粼,碧空如洗,放眼望去一片湛藍,延伸到天際。
前面兩個穿著三點式泳裝的金髮女郎走過,左邊那個對他眨了眨眼,右邊的更直接,微微的噘了嘴巴,送了個小飛吻。
甜心們,你們太……太識貨了。
目送美女們曼妙的倩影,雷謙忍不住在心中歡呼--夏威夷,這就是夏威夷,整個沙灘上不只是美女,還是友善的美女,男人的天堂,夏、威--
「雷謙、雷謙。」
不是吧,在這邊還有人認得他?沒想到不過區區一個大學籃球隊長,區區三年校園舞會票選王子,可以讓他聲名遠播到這個美麗海島,一定是那群愛慕他的學妹做網頁的功勞。
網絡無國界,人氣也就無國界啦。
沒想到外國也有粉絲。
他轉過頭尋找聲音來源,卻覺得身體一陣搖晃。
「雷謙,你醒醒,快八點半了……」
一睜眼,見到的是青梅竹馬童恩茱的臉,鼻子與鼻子距離五公分,就像過去的每一天,過去的這幾年,她過來叫他起床時一樣。
夏威夷——原來……是夢啊……
難怪他怎麼樣也想不出為什麼自己有錢去夏威夷那個好野人的度假勝地,而且還兩手空空的就出現在威基基海灘。
可是,夢境中的海好美好美,最美的是同時有兩個泳裝美女對他笑呢。
如果恩茱不叫他,他接下來的夢境一定是搭訕,聊天,跟兩位美女一起曬日光浴,喝著美味調酒,晚上去有名的酒吧跳跳舞,然後……啊啊啊啊∼∼
雷謙想到損失的美夢,突然一陣心痛,「恩茱∼∼」
「嗯?」
「你來叫我的時候,不會覺得我看起來特別幸福嗎?」
「你睡著時都是那樣的。」她一臉奇怪,「你今天有分子課,那個教授是點名狂魔,八點半差不多該起來了。」
唉,也是。
那個教授一堂點兩次名,一次不到就算缺席,而且老教授耳力奇佳,曾經有人捏著鼻子試圖幫朋友答「又」,結果當場被抓包,學期成績不用說,兩個都沒過,還給了令人心痛的五十八分。
想到這裡,雷謙一下子從暖洋洋的被窩中爬起來。
他不該覺得恩茱要晚點才叫他--他很難自己起來,自從老爸三年前退休,帶著老媽回鄉下改裝老房子開民宿,雷雨萱進入中部大學就讀之後,這間他們住了十多年的公寓就只剩下他,每天每天,都是住在對門的恩茱拿鑰匙開門叫他起床。
她會在日曆填上比賽時間、期末時間、報告跟特別實驗時間。
該送洗的衣服她會拿去洗衣店,然後把收據貼在冰箱上。
童媽每天煮的晚餐她會包一份過來,為了避免他這個不會照料生活的人餓肚子,冰箱永遠有即食食品。
環境亂了她會收,該繳的單據她會歸納,小學妹送給他的禮物跟信件她會一併整理,像個全能管家。
他不能沒有她,真的。
如果沒有恩茱,他會活得比上古野人還不如。
這世界上哪裡找這樣好的童年玩伴?不用想也知道絕對沒有,所以他不該肉痛那個逝去的夏威夷美夢,他該感謝恩茱三年如一日,天天過來叫他起床,讓他得以當個不缺課的好學生,準時練習的好隊長。
雷謙從暖暖的被窩中爬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從他們開始熟悉後,他就習慣這樣。
這簡單的動作,有時候是在說謝謝,有時候是在道歉,其中的意思只有他們兩個自己瞭解。
恩浩曾說每次看這個動作會覺得很神奇,明明雷謙一句話都沒說,但他老姊就是懂他的意思。
恩浩的說法是,「就算老夫老妻也沒這樣老夫老妻啊。」
就像現在,恩茱瞭解雷謙是在說謝謝。
於是她笑了,「你還記得今年生日要送我什麼吧?」
「記得,燭光大餐嘛。」
她生日是二月十四,俗稱的情人節,這種節日兩人去吃大餐雖然有點尷尬,不過,他這個青梅竹馬二十二年人生沒交過男朋友,又很義氣的照顧他這些生活瑣事,生日一年一次,他這個多年鄰居也該盡點心意。
就算被熟識的人看到解釋一下就好了,再不信……那就算了,反正他跟恩茱現在都沒男女朋友,情人節一起吃大餐並不用跟任何人解釋。
想到這裡,他加重的點了點頭,「我會記得。」
「那你不要遲到嘍!」恩茱開心一笑,「我先去上課了,氣象報告說今天會下雨,記得帶傘,拜拜。」
隨著鈴聲響起,講台上的教授闔起厚重的原文書,「如果沒有問題,大家可以自行下課。」
「教授有問題。」靠窗邊一個穿著黑色大衣,一看就知道是讀書派的學生舉起手,「教授還沒跟我們說期末考範圍。」
「這個還用問嗎?」教授笑咪咪的說,「上到哪,考到哪,期中範圍也一併納入。」
一時間,教室哀鴻遍野。
這個教授上課速度是出了名的快,同樣一門課,同樣一本書,鄰近大學只上了一半左右的厚度,他已經飆到只剩下幾頁,何況還要加上期中範圍……
三公分厚度的書啊!
「教授拜託,不要這樣折磨我們。」
「教授,我已經是延畢重修了,拜託把範圍縮小一點啦。」
「我們期末有好多報告要交欸……」
此起彼落的哀嚎聲裡,教授終於同意告訴他們兩個價值四十分的必考申論,再來就沒了。
「只要大家有用功,絕對不會覺得難。」
丟下這一句話,教授在一片哀哀叫中,離開教室。
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即使經歷再大的驚愕,飯還是要吃的,因此就在教授離去後,學生們很快的轉換心情,開始三五成群商量著中午要吃什麼。
「童恩茱。」剛剛發問的那個黑色大衣男生轉過頭,朝坐在後門附近的女生喊,「中午一起吃飯?」
「好啊。」
快速的收拾了筆記跟書,恩茱把羽毛衣的拉煉拉到最高,這才走出教室。
帶著水氣的一月冷風襲來,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好冷。」
「再冷也沒我的心冷。」黑色大衣男生揚了揚手中的書,「我光想到書有五百多頁,就覺得頭髮都快脫落了。」
她「噗」的一笑,「我對你有信心啦。」
男生名叫成裕天,是繫上功課數一數二的人,不太參加活動,十分專注於課業,他很樂於教授讀書方法以及做筆記的訣竅,但如果要跟他借筆記影印,那就免談,成式流讀書原則是:筆記乃切磋之用,不是抄來抄去混過關。
她跟他是圖書館派別的學生,下午沒課的時候,兩人會一起吃飯,然後在圖書館讀書。
很多人都以為他們交情匪淺,其實不然,他們的交情真的很淺。
只是一起吃飯,一起讀書,除此之外沒有其它。
恩茱有他電話,但也沒打過幾次。
成裕天更直接,他從不打給她,原因是他找不出任何非得立刻,馬上,實時通知她的事情。
跟一般現代人不一樣,他覺得手機帶給人的負面效果比正面效果更大。
成裕天的論調是--「只要手機響,就得中斷手邊的事情,太不方便了。」
「像你這樣永遠靜音,有空才看簡訊才不方便。」
「我一不是總裁,二不是政府官員,沒什麼軍國大事非得在一分鐘內得知近況。」成裕天一派輕鬆的回答,「你只要把手機轉靜音一天就會瞭解我的感覺。」
恩茱還真的把手機轉了一天靜音,感覺……很暴躁。
因為她會一直掏手機出來看--怕最愛的雷謙打電話給她沒接到,或者弟弟恩浩這個健忘大王又忘記帶鑰匙等她回去救,或者媽媽要她順便買什麼家用品回去,或者爸爸臨時要加班,但聯絡不上媽媽所以要她轉告一下……
總之,她不能沒有手機啦。
在這點上,她跟成裕天是很不同的。
所以兩人即使在課堂外的時間常在一起,卻不曾在校園外見過面,只是彼此作個伴--兩人一起在圖書館有好處,佔位子、顧東西,或者讀累了小睡一下,有人幫忙叫起來,這麼多的好處讓兩人成為讀書盟友。
成裕天是為了留學之路做準備,恩茱純粹是不喜歡臨時抱佛腳,不管哪一科,都是教授教到哪,她當週一定會複習到哪,進度標準得跟公務員一樣,因此即使是期中期末的魔鬼周,她依然每日八小時睡飽飽。
當同學個個黑眼圈長痘痘時,她照樣水嫩嫩的出現,雙眼明亮,皮膚上連個小紅點都沒有。
兩個預備午餐覓食的人轉出文學館。
磚紅色的五樓建築到學生餐廳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邊種植著整排的木棉,春天時會開滿鮮橘色的木棉花,但現在正值隆冬,放眼望去光禿禿的只有樹枝。
恩茱看看左邊的水塘,又看看右邊一大片草皮,四週一片空曠,完全沒有遮蔽物的一月,更覺冷風颼颼。
成裕天見她又縮了脖子,忍不住笑,「你的圍巾呢?」
他從來沒見過像童恩茱這麼注重保暖的人。
春秋會穿小外套,每到冬天必定是羽毛衣跟羊皮手套,怕冷得好像夏威夷出生的人一樣。
「吃早餐時沾到辣椒醬。」
「把沾到的那面圍在裡面不就好了。」
「不要。」恩茱抖了抖,「這樣我一整天都會一直聞到辣椒醬的味道。」
他笑了笑,沒再提辣椒醬的事情,話題一轉的講到即將到來的期末地獄,「你下午沒課對不對?」
心緒已經飄到學生餐廳菜單的人簡單的「嗯」了一聲,當作回答。
「要不要一起拚鬥英詩?」
恩茱眼睛一亮--英詩。
英文一直是她很弱的一環,尤其是她這學期選的英詩,原本想說詩的字比較少,應該好搞定,誰知道文雅更甚一般小說作品,字面上的意思跟實際上的意思完全不同。
「愛人啊」可以是流浪詩人對祖國的思念,「我想回到你身邊」的意思解釋到最後居然是「漂泊千里,過盡千帆,我只想回到故鄉」,搞得她這個直線人痛苦不堪,不明白這些詩人為何不能有話直說。
昨天勉勉強強念了一些,總覺得不太通,成裕天約她一起讀英詩再好也不過,他這個人心思細膩得跟民初文人一樣,托福又考了極高的分數,區區幾首詩,絕對難不倒他。
正想說好,包包中的手機卻先響起了安室奈美惠的Funkytown,「Everybodylet'sgetdown,令人沉迷無法自拔……」
聽到鈴聲,她還沒接臉上已經泛出笑意。
這是雷謙的專屬鈴聲。
雷謙,她幼年時的英雄,從小到大的鄰居,現在喜歡的人,努力想要成為他太太的對象。
雖然他從沒說喜歡她,兩人也沒有真正交往過,恩茱甚至懷疑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喜歡他,可是夢中情人威力非同小可,加上她有種四次元的樂觀--身邊位置站久了,這男人將來就是她的。
也因此,讓她未聞聲,就先開了小花。
「喂。」
「恩茱。」電話那頭傳來雷謙剛睡醒的聲音,「我上次不是要你幫我拿籃球隊服去洗嗎?那個單子你放在哪裡了?」
「我前天跟你說拿回來啦,放在球袋裡。」
電話那頭一靜,傳過來尷尬的笑聲,「我忘了。」
恩茱也不以為忤,相處多年,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雷謙大而化之的個性,他可以計算最繁複的方程式,但卻常常忘記今天星期幾,有本事做連教授都視為困難的實驗,卻連洗衣精該倒多少都不知道,忘記她跟他說過已經把球衣拿回來只是小事,何況,期末後有校際籃球賽,身為校隊隊長,一邊練球又要一邊複習,她知道他無暇管這些雜七雜八。
巧的是,她的專長之一就是替他管理這些雜七雜八。
「教練改的新時間我貼在冰箱上了,你要記得看一下,球鞋在巷口的洗鞋店,我用你的名字送去的,還有,你的實驗報告最晚這個星期六要交,打印裝訂好,那個教授不收電子文件。」
幫他打理瑣碎小事情是她的樂趣。
她的愛情力量很強大,強大到她不用記事本就可以瞬間在腦海中搜尋出雷謙所有的功課表、練習表、打工時間、教授的怪癖……完全是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比Google還快速。
「恩茱,太感謝你了。」
雖然只有七個字,語氣也稱不上是溫柔,但對她來說就已經夠了。
恩茱流愛情守則:對對方好,對方一定要知道。
現在既然雷謙知道,那……那就好啦。
想想他也差不多該準備出門了,於是她主動結束對話,「那先這樣了,晚上我會把你要的參考書帶過去,拜拜。」
闔上手機,聽到成裕天笑說:「比計算機還計算機的記憶力,你如果去念飯店管理,搞不好會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管家。」
恩茱知道,所謂「金管家」是大飯店派給總統套房住客的臨時管家,負責替這些貴客打理大小事務,吃的、穿的、突然想到的……總之簡單一句,要像聯邦快遞一樣使命必達。
搞不好會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管家--這話如果是別人講,可能取笑成分居多,可是她很明白成裕天,他這人懶得浪費時間去拐彎抹角,向來有話直說,如果他這樣說,那就只是單純的這樣覺得。
「我對飯店的金管家沒興趣。」
她只對成為雷謙的金管家有興趣。
而她對雷謙的興趣,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
童家與雷家是多年鄰居--十幾年前,兩家家長幸運抽到國宅,就這樣開始了恩茱綿長的明戀暗戀。
當然,戀情的開始,並不是那樣順利。
因為童先生跟童太太對鄰居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恰巧雷家父母也是差不多的個性,所以拜訪鄰居、辦入住派對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在這對門住戶的身上,只大約知道彼此都是一家四口,雷家有對小兄妹,童家則是對小姊弟,偶爾在電梯遇到,互相點個頭也就算打招呼了。
童太太除了自己熱中的事情之外,對週遭一向不太關心。
例如,她喜歡園藝,會去上園藝課,會做部落格跟同好交換彼此心得,看到社區花草雜亂也會提醒管委會該請人來整理,但對於不感興趣如社區中秋烤肉,元宵猜謎等等,就沒參加意願,至於公司聚餐要看餐廳合不合她的意,套句她先生的說法,完全是自我中心生活法。
而恩茱則在這點上盡得媽媽真傳。
從小到大,她都只看自己小宇宙內的東西。
她記憶力極好,常常會講出讓長輩驚訝說「天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小的事情都記得」這種話。
她記得媽媽懷恩浩時常常跟她說:「這是弟弟喔,恩茱以後要好好疼愛弟弟。」
也記得恩浩出生那天,當爸爸把皺巴巴哭不停的恩浩抱到她面前說:「你看,這個就是媽媽生出來的弟弟。」
記得恩浩回家那天哭了一整夜,害得她也整晚不能睡。
那時她還不到三足歲。
如果對於恩浩都這樣記憶清晰,當然她不會忘記六歲時第一次見到雷謙--說「見到」也不對,比較恰當的方式是「知道」雷謙。
她知道對門家有兩個小孩,男孩很皮,證據是,她常常聽見對門媽媽大叫說:「雷謙,你皮癢了對不對?這樣捉弄妹妹。」
或者會出現——「你今天為什麼會欺負陳大遠,老師打電話來說這件事情,要我明天得跟陳大遠的媽媽解釋。」
在這之前,恩茱從來不知道有人講話可以這樣驚人。
明明不是一個屋簷下,但聲音卻可以完美直達,分貝一分不減,比路上的喇叭還大聲。
雷謙……雷謙……
她有時候甚至覺得桌子上的碗筷因為聲音而震動。
「我看你是想要媽媽打你對不對?不對?不對那為什麼叫你吃飯你不吃,還一直在打電動?」
「你為什麼要說妹妹娘娘腔?什麼?玩芭比是娘娘腔?那你玩聖鬥士是男人婆嗎?啊?再亂講話媽媽以後都不給你買新的遊戲卡匣。」
雷媽魔音穿腦般的獅子吼三不五時傳來,童先生童太太總是互看一眼,然後欣慰說,還好恩茱很乖,還好恩浩也很乖,還好他們沒生出隔壁小孩那樣的皮癢之王。
偶爾電梯進出,她也會見到傳說中的雷謙,僅止於模糊的知道而已。
知道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就是誰,但是他長什麼樣子,讀什麼幼兒園,恩茱完全不關心。
就像媽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她也是。
她的小宇宙只有爸爸媽媽、恩浩,有來往的親戚,以及向日葵幼兒園西瓜班的小朋友。
住對門的皮癢之王並不在她的小宇宙裡。
當時恩茱六歲。
雷謙,也是六歲。
同棟不相識的情況直到上小學前的那個春天為止。
恩茱就讀的向日葵幼兒園,決定辦遠足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