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陽光緩緩迤邐進屋。
躺在床上的女人依依不捨的睜開了眼,身旁的枕頭蓬鬆而柔軟,它反射著朝陽,泛著柔柔的白光。
點點的塵埃,在陽光中飛舞。
牆上的鐘,顯示著時間。
十點了。
再睡下去就要中午了。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從床上爬坐起來,走進浴室裡洗漱。
她擠牙膏刷牙洗臉,抹上化妝水和乳液,將長髮梳順盤起。
鏡子裡的女人,看起來依然有些蒼白,她考慮畫點淡妝,卻又因為懶散而放棄。
反正家裡沒人,她今天也不打算到大屋,沒人會看見她這散漫的樣子。
前幾年,兒子出國讀大學之後,她就越來越懶了。
打了個呵欠,她伸著懶腰走出浴室。
今天天氣不錯,白雲在藍天上遊蕩,楓葉迎風搖曳著。
坐在餐室裡,她看著窗外的風景,弄了個簡單的麥片粥,吃了顆蘋果。
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她就會莫名憂鬱,什麼都不想做,雖然她也試圖振作過,卻還是覺得懶。
洗好碗,收拾好東西,她慢慢晃到畫室,拿起畫筆,繼續畫著未完的圖。
她已經不再畫人物了。
她畫風景。
曾經有一陣子,她天天以淚洗面,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哭泣似乎於事無補,所以她繼續過生活。
當時,她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他的兒子幫她撐過了最難熬的日子,那小子讓她忙得沒空傷心。為了報戶口,她讓孩子跟著自己姓古,替他取名月誠。
哥曾告訴她,時間會淡化一切。但時間只是讓一切比較能夠忍受,那段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始終清除得像昨日才剛剛發生。
每天夜裡,她都祈禱能夢到他。
每天清晨,她都希望能看見他。
但枕旁,始終是空的。
時光飛逝,她回到山裡,已經二十四年。
也許她早應該死心,但哥從未找到過他的屍體,車禍發生後,他們只找到了她。
車子滾落山坡,卡在礁石上,綁了安全帶的她,才得以倖存。但是,解開安全帶的他,卻撞破了擋風玻璃,掉到了海裡,被海潮沖走了。
有好幾次,她氣自己竟被撞昏過去,氣她沒有死命的抱住他,恨她竟然鬆了手。有好幾次,她夢到自己抓住了他,夢到她和他繼續在那個平和的小鎮生活,夢到那場車禍,只是一場噩夢。
可醒來後,一切卻總是成空。
這些年,她也曾試著找過他,但卻如大海撈針,她對他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二十四年過去,嫂子和哥相機過世,他和她的兒子長大了,只有跋扈的母親,依然跋扈。
為了她也不曉得的原因,雖然一開始曾阻止她生,但後來幾年,母親對她的私生子,卻顯得莫名寬容。
從小,哥的兒子古傑有的東西,她的兒子也從來沒少過。
讓她寬慰的是,月誠懂事又聰明,除了皮了一點,這幾年出門像丟掉,回來像撿到之外,他真的是一個很乖巧的兒子。
風從窗外吹來,帶著些微涼意,她拉緊了披肩,繼續替畫布上色。
等她畫完回神時,陽光早已西斜,將一室染成一片橘黃。
她退了一步,看著眼前高一公尺,寬近兩公尺的風景畫。
畫裡有藍天,有白雲,有一望無際的大海,和長長的堤防。堤防的盡頭,有座白色的燈塔,海鳥在燈塔旁飛翔。浪花輕輕的拍打在堤岸上,雲彩在海天交界處,堆疊著白色的城堡。堤防的左方,則有一對男女,男人牽握著女人的手,一起看向湛藍的遠方。
"那一直是我的夢想"
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的聲音是如此熟悉,如此真實她甚至可以問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天哪,她終於是瘋了嗎?
她抓緊了披肩,自嘲著顫抖著,卻沒有那個膽子回頭。
如果她聽錯了怎麼辦?如果她回頭時,他又不見了怎麼辦?
話說回來,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她不是早已習慣了失望?反正只是另一場夢而已
她回過身,黃昏的夕陽從窗外灑落,門邊站著一個男人。
男人背著光,高大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認得他那緊張又自製的姿態。
她喘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在不覺中屏住了氣息,忘了呼吸。
呼吸,她必須呼吸。
她告訴自己,但他在這時,往前走了一步,來到陽光之下。
一顆心,在看見他的面容時,大力收縮跳動著,幾乎就要躍出喉嚨。
有那麼幾秒,她以為自己會因為缺氧而昏過去。
她撫著胸口,瞪著他,再喘一口氣。
她不敢眨眼,怕他會在眨眼中消失不見,淚水卻模糊了視線。
因為暈眩,因為震驚,也因為缺氧,她微微晃了一晃。
他忍不住再往前,想扶住她,她卻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不"
他總是在她觸摸到他時,消失無蹤,她不敢,她怕他只是她的幻覺。
但她的退縮和拒絕,卻讓他的眼裡浮現一抹痛苦,赤裸而未加遮掩。
他伸出的手頓在半空,僵硬的縮回身側,緊握成拳。
"我很抱歉"
她淚眼朦朧的瞪著眼前的男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是幻?
"抱歉什麼?"
"所有的一切。"他看著她,英俊的面孔因為痛苦而扭曲。
然後她看見了,他額頭那道為了救她而被破碎的車窗玻璃狠狠劃過的舊疤,他的右耳耳廓,也有著那場車禍留下的缺口。她的視線下移,看著他的手,他粗糙的手背,有著另一道白色的傷痕。
夢裡沒有這些。
她再喘口氣,閉上眼,再睜開。
他仍在。
在夢裡,他一直是年輕的模樣,年輕而英俊。
但眼前的他不一樣,他的眼角多了皺紋,容貌更加滄桑,而且疤痕纍纍。
不覺中,她遲疑的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抬手觸摸他的臉。
他屏息著,輕顫著,不敢動彈。
指腹掌心下的觸感,真實而溫暖。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能感覺到他細微的顫抖,可以看到他眼中壓抑的悲傷。
他的脈搏在她手下跳動。
"他們說你死了被海浪捲走了"她以為淚早已流乾,但它們終究是湧出了眼眶。
"我沒有。"他看著淚流滿面的她,啞聲道:"我只是以為你死了。"
"我沒有。"她扯著嘴角說:"我替你生了個兒子。"
"我知道。"想起那等在門外的小子,齊陽胸口一緊,開口說:"他替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眼前的男人,乍看之下,和當年一樣英俊,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的臉上殘存著被破壞的痕跡。她撫過他有些歪掉的鼻樑,像是被刀子剃過的眉骨,少了一塊的耳骨,斷過又再癒合的手指。
他看起來像是被人摔破過,再重新黏合。
"發生了什麼事?"她撫著他殘缺的耳,像斷成兩截的眉,語音哽咽。
她的手在抖,像春天的風一樣輕柔的拂過他的舊傷,它們早已癒合,卻總是在午夜夢迴時,隱隱作痛。
他緊握著雙拳,低頭看著她,沙啞的道:"當年,我以為自己逃過了組織的追蹤,但我並沒有。組織裡的人在內鬥,分成了兩派,一派的人要殺我,另外一方救了我。那時,我傷得很重,等我有意識時,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他們需要我,所以告訴我你死了被另一方人馬槍殺了"
一滴淚,迸出他的眼眶,滑落,濕了她的手。
"我應該要再多查一下,但是"他看著她,悲傷的說:"我被復仇遮蔽了雙眼,我也沒有辦法回來這個沒有你的地方那太"他語音一頓,深吸口氣,顫聲承認,"痛苦了"
古箏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心頭糾結成一片。
他緊握的雙拳依然擺在身側,像是害怕被她再次拒絕。
這個男人啊,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能輕易牽動她的心。
他下顎緊繃的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原諒"
"噓"她踮起腳尖,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哭著微笑道:"那不重要,那不重要了,你在這裡,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渾身一震,終於伸出了手,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哽咽的道:"我愛你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重要的事物"
淚水再次湧出,他抱她是抱得如此緊,教她難以呼吸,她卻萬分歡迎那份強勁的力道。
他和她相擁而吻,甜蜜喜悅的淚水滑過滄桑的每一道痕跡,交融在一起。
夕陽染紅了整個畫室,和這對久別重逢的男女。
門外,走廊上的男人輕輕將門合上,悄無聲息的離開。
直至走到屋外,坐在搖椅上,他這才點起了一根煙,看著夕陽從山那頭落下。
滿天彩霞緩緩流轉著,他瞧著自己虎口的老繭,知道為了剛剛那一刻,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時候,他第一次看到母親為父親畫的畫像,那高大的身影,從此深深印在他心底。
就像其他人認為的一樣,他也一直以為父親死了,只有母親相信父親還活著。
五年前,他到歐洲留學,卻意外看見那個早該死去的男人,他花了許多時間才接近已經成為組織首領的父親。
曾經,他懷疑過那個男人,是否早已忘了那身在東方的女子,是否只是玩玩而已,是否曉得她為他生了個兒子?
他和她,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不曉得這兩人是如何相遇的,但當他故意在齊陽面前掉落母親的照片時,他的震驚是顯而易見的。
當齊陽發現母親還活著時,他毫不猶豫的放棄了他奮鬥一輩子的地位和江山,完全沒有任何遲疑。
雖然那黑暗的組織,在齊陽的手中已漸漸轉黑為白,但他知道的實在太多了,要全身而退並沒有那麼容易。所以,他們一起安排了那男人的死亡,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身份。
再回到這裡之前,齊陽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見她,臨到門前,竟畏怯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冷酷男人的害怕與恐懼。
那瞬間,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
雖然母親絕對不會贊同他這種玩命的行為,但他對臥底這種事真的很在行,這五年,白狼殺了多少人,他就救了多少人,也許不能像一般正常警員一樣得到世人的尊敬和讚賞,但這樣的人生比當個私生子大少爺有趣多了。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他掏出來,看見一通簡訊。
新的案子上門來了。
晚霞已盡。
屬於他的夜晚卻正要來臨。
屋裡的燈亮起,他熄掉煙,看著屋裡父母依偎在一起的剪影,嘴角不禁微揚,起身步入夜色裡。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色瑩然,他仰望那輪明月,哼著歌,在小徑上漫步。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
如果他夠幸運,或許有一天,他也會遇見一個願意包容他愛他的女子。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或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附註:月亮代表我的心
作詞:翁清溪作曲:孫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