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初年,中原甫定,結束了隋末紛亂的世局,戰亂流離的百姓終於得以休養生息。長安城內,百業漸興、人潮漸絡,大唐繼隋朝後繼續定都於此,城內興木修繕,大道交錯縱橫,呼應城郭外的重重遠山。
長安城南屏磅礡秦嶺,東臨險峻華山,西有巍峨太白,北連綿延北山,群山環繞,高山峻嶺,杳無人煙,就在這雲深之處、山嵐之顛,藏著一段隋唐皇室未解之謎。
這天,一抹飄然纖麗的身影,獨自越過幽密重林,林花紛落,落在她的雲髻烏絲上,但見她點足躍步,或快或慢,身形輕盈,似隨意悠遊,又似刻意尋覓。
時值初春,乍暖還寒,楊孍妍一襲薄衣沾上了林間露水,略感涼寒。
行走片刻,她抬起盈盈雙目,紅潤雙唇微微輕揚,雲霧繚繞間,她看見陣陣水氣帶著暖意,從不遠處瀰漫而來。
隨著熱氣,楊孍妍的步伐加快,溫熱的水氣迎面拂來。她玉足輕點,巧妙越過數個大小岩石,這些石陣看似渾然天成,卻讓她凝眉細思,朱唇微啟,口中唸唸有詞,舉足左踏右躍,最後一個縱身,翩然落在一池熱泉邊。
「不錯。」她低聲說道。
眼前是座隱密的熱泉,藏在這人煙罕至的深林中,池中湧泉不絕,池畔煙波飄渺。
貌美絕倫的楊孍妍站在池畔,幾日奔波,讓她略顯疲憊。池水映著她的傾城容顏,她緩緩卸下衣裳,準備在此洗滌沐浴,淨身休息。
林梢偶傳來幾聲鳥鳴,四周靜謐,楊孍妍的披帛滑落,露出凝脂香肩,她取下臂釧,足點溫水,留下了石榴紅裙,步入池中靜靜地閉目養神。
層層熱氣驅走了方纔的微寒,湧出的熱泉暖著她的身子,楊孍妍皓腕輕舀,水珠濺上桃緋雙腮,滑至蝤蠐白頸,隨髮絲蜿蜒而下,但見她眉如翠羽,膚皙勝雪,體態嬌媚,穠纖合度,眼眉旁畫上兩道斜紅、額前貼上金箔花鈿,宛如出水芙蓉,風華絕代,美得令人不敢逼視。
楊孍妍卸衣沐浴,暫時忘卻心頭煩憂,欲讓這溫熱泉水暖上心頭,卻發現林中另有不速之客。
她不動聲色,緩緩舉起纖纖柔荑,抽出斜插在髮髻上的鳳凰金釵,頓時如瀑青絲飛散,散在朦朧水霧中,在香肩美背上盪開,此景如此多嬌,卻陡見楊孍妍青蔥玉指一伸,指中金釵霍然飛出,劃破一片幽靜。
吭!
地面發出一聲銳利聲響,陣陣聲波驚得枝頭那幾隻鳥兒振翅疾飛,金釵不偏不倚地插在池畔石林地面、一雙正要踏入的雙足前。
「轉身離去,或許留你一命。」
金釵的主人微啟櫻紅雙唇,話語卻冷若冬雪。
立在釵前的是名男子,他垂目輕瞥地上的鳳凰髮釵,釵身制工細緻,釵尾綴上玉石,光耀奪目,猶如池中那名女子。
他抬起眼,泰然自若,舉足跨過金釵,繼續向前走。
「姑娘,此池乃我尉遲家所有,請你離開。」男子揚聲,不疾不徐對著池中女子說道。
他眉清目朗,面如冠玉,面對池水中未著衣裳的女子,目不直視,態度從容。
楊孍妍背對此人,面起慍色。
「若再近一步,插上的就是你的雙目。」她冷若寒冰的警語,一如她冷艷絕倫的面容,楊孍妍話語間毫不留情,卻沒讓此人停下腳步。
「在下已言明,此熱泉是我尉遲家所有,請姑娘離開。」男子無視楊孍妍的怒意,繼續步向池畔。
「執意找死?」
「在下無意侵犯,請姑娘速離此池。」
「山林曠野,溪泉無數,任一泉池便說是你家所有,是何道理?」
此時男子微擰了雙眉,暗自喘了一口氣。「此山乃我尉遲家祖山,山下有重重守衛鎮守,姑娘為何擅自闖入?」
「重重守衛?」楊孍妍面無表情。「只有一群毫無用處的酒囊飯袋。」
尉遲慕修未再與她爭辯,走到了池邊,步伐卻漸漸凌亂,面露難色,氣息顯得紛亂。他一手扶著池畔巨岩,擰眉再道:「此地確實是我尉遲家禁地,姑娘再不離開,休怪我……」
「如何?」楊孍妍冷言問道,面若冰霜。
而尉遲慕修立在池邊,原本俊朗的面容漸漸浮上不適之色,只見他眉宇蹙攏,面色開始泛白,緊抿的雙唇竟已不見血色。
他一掌按在胸前,吸吐急促,氣息大亂,楊孍妍尚不知發生何事,便聞身後一聲「嘩啦」,男子竟縱身入池。
「大膽!」
她怒斥一聲,玉頸倏地一側,半濕長髮霍地拋甩開來,頓時水花四起,遮蔽了男子的視線,在這些水珠落下之前,兩顆石子霎時飛出。
楊孍妍彈射而出兩顆小石子,直往男子雙目而去,勁道十足,毫不留情,她未回頭瞧此人一眼,單憑聲音便可辨位,怎料男子閃也不閃,竟仍浸在水中,毫不抵抗。
此人若非身懷上乘功夫,怎敢如此狂妄?
楊孍妍如此想著,他能輕易穿越那些依奇門八卦排列的石陣,對自己的警告又絲毫不理,想來必是武藝絕佳,怎料兩顆石子已飛到他眼前,男子還是毫無動靜。
「你當真不要雙眼了?」
楊孍妍心頭一震,她知道世上不會有人為了瞧人背影一眼而甘願送上雙目,在千鈞一髮之際,她陡然旋身,柔荑一揚,纖長細指在水波上運勁撥動,瞬間數顆晶瑩水珠彈射而出,打亂了石子的方向。
咚、咚!小石落水,沒打上尉遲慕修的面容。
「姑娘……好身手。」
尉遲慕修不閃不避,好似就算這石子打上他的眼,他也執意要入池。
楊孍妍微微蹙眉,此人說話斷續氣虛,好似全身無力,只見他靠在池畔邊,氣息紊亂而急促。
「你不會武功?」
「不會。」
「我會要了你的雙眼。」
「不入此池,別說雙目,在下此命恐也不保。」
聽到這裡,楊孍妍如花的面容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
果真……是如此。
她心底微晃,卻旋即收回這些思緒。
尉遲慕修始終緊閉著雙眼,未瞧眼前女子一眼,楊孍妍眼角餘光迅速掠過,將他的面容瞧入眼中。
他果然神色大異,面容冰寒,唇無血色,渾身顫抖,緊擰雙眉,雙臂緊緊環在胸前,好似身處冰天雪地之間,不斷打著寒顫。
此時她身上未著一物,低聲留下一句「無恥之徒」後,便隨即旋身躍出池外,眨眼片刻,她如凝脂的白皙肌膚已覆上了衣裳,她回頭看著池中男子,不發一語。
煙霧蓋過了她眸底暗起的晃動,水氣瀰漫了整座泉池,矇矓之間,她彷彿看見了昨日種種。
而池中之人,逕自泡著熱泉,調著氣息,無視她的存在。
尉遲慕修將全身浸入池中,不斷地調息吐納,他體內的寒氣發作,直逼全身經脈,痛楚難忍。泉中的陣陣熱氣包圍著他,片刻,才見他面色漸朗,鬆開眉頭。
就在此時,「唰」的一聲,一把雪亮長劍橫在他頸上。
「你是要自行了斷,還是要我動手?」楊孍妍立於池邊,拉起衣裳說道。
尉遲慕修深深吐納,調勻了氣息,睜開雙目。「沒有我,姑娘確定出得去?」
「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好大的口氣。」
「那姑娘試試。」
尉遲慕修已恢復原來的神情,不疾不徐地推開劍鋒,毫無懼色地走上岸。
楊孍妍見他神態自若,絲毫不將她放在眼中,不禁泛起慍意。
「我如何進來,就如何出去。」
「請便。」
尉遲慕修唇角一勾,噙起一笑,楊孍妍二話不說,一個轉身舉足踏上岩石。
豈料尉遲慕修伸手往岩石縫中去,扯動一條暗繩,頓時滾下數個大小石塊,打亂整個石陣。
楊孍妍來時一眼便瞧出這石陣是依五行八卦排列,不過這區區奇門遁甲之術哪奈何得了她,她資質過人,幼時便飽覽群書,能輕易破解那些關阻而入,怎料此時形勢大變。
滾落的石塊不但讓四周地形複雜難辨,夾雜的木條枝葉更不斷由四周飛落,精準地落在五行方位上,她欲踏出一步,便遇荊棘圍阻,此地宛如迷宮,讓她開始目眩神暈,楊孍妍手握劍柄,心中暗生不妙。
這不是普通的方陣,所有相剋相生的關阻安排都環環相扣,誘她踏入左方時,右方的暗器隨即飛來,想來此人……修為在自己之上。
略顯著急的楊孍妍長劍一揚,欲斬斷眼前荊棘,怎料荊棘一斷,身旁旋即彈射出數枝削尖長竹,讓她忙揮劍再擋,連退數步。
不妙,莫非我會困於此地?
楊孍妍垂下長睫,多少往事瞬間浮上心頭,她還有好多未竟之事,萬不可在此失手。
她急於闖出石陣,不料卻觸動更多機關,進退不得。
「退回『干』位,再行至『離』位。」石陣外傳來尉遲慕修的聲音,楊孍妍無法細想,只能按照他所說的方位走,退回了原處。
她手持長劍,回首瞧著尉遲慕修,心生一念,既然此人不會武功,索性……
她暗提一氣,藕臂再揚,拿起長劍往尉遲慕修頸上架去。
尉遲慕修果然絲毫不抵擋,楊孍妍亮著劍道:「你是要命、還是要撤開這些機關?」
「姑娘貌如天仙,瑰姿艷麗,怎好動不動就使劍要脅人?」
「不必費力阿諛,當心你的小命。」話落,楊孍妍劍鋒再往他項上抵。「何處是出路?」
怎料尉遲慕修毫不在意,依舊泰然自若。「看來姑娘是沒有出路了。」
說時遲那時快,楊孍妍一回頭,竟見石林外黑壓壓的大片人影。
「公子可好?」外頭傳來聲音。「可有人闖入?」
尉遲家守衛見有人觸動池邊機關,大批人馬隨即奔至,團團圍住熱泉。
楊孍妍面色一沉。「這些是什麼人?」
尉遲慕修勾起一笑。「我尉遲家無用的酒囊飯袋。」
方才來時楊孍妍使出上等輕功,繞過守衛上了山頭,此時大隊人馬圍堵在外,虎視眈眈,她知道自己勢單力薄,恐難以一擋百。
「放下劍、還是我讓這些人進來?」尉遲慕修反問,並且再靠近她一步,冷不防伸出掌心,竟往楊孍妍腰間環去。
「大膽!竟敢……」
楊孍妍怒瞳一睜,此人竟敢如此狂妄無禮,她正要橫下長劍劃向他手時,突然藕臂一軟,皓腕無力,一陣清香隱約入鼻,她眼前頓時昏暗,胸口無法提氣。
匡當!
楊孍妍無力地鬆開掌心,長劍落地,此時若不是腰間那臂膀擁著她,此刻她早已癱軟在地。
「你竟敢用毒?」她瞠著動人美眸,卻蘊含怒意。
「在下若真有心冒犯,姑娘的處境可就不單如此而已。」
語畢,尉遲慕修不疾不徐地再伸出另一手往楊孍妍的柳腰去,楊孍妍驚怒,但此時的她全身癱軟無力,若此人心懷不軌,她萬不敢設想後果,她急切地欲提氣使力,卻見攬著她的眼前人伸手竟是替自己繫上了腰間束帶。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裙帶在剛才急闖石陣時,被荊棘勾住鬆脫,若不是此人環著她,自己恐已衣衫盡落。
她面有難色,動彈不得,此等窘境是她始料未及的。
「轉過身走開!」她勉強伸手拉住衣裙,渾身無力。
「姑娘可是要我走?」尉遲慕修朗眉一挑。
林外一陣鼓噪,尉遲家衛士們掛心公子,包圍整座石林泉池,楊孍妍見他說得翩然自信,知道自己現下處於弱勢。
「請公子留步。」她別無選擇,只能輕聲開口。
「要我來便來、叫我走便走,姑娘喜歡如此使喚人?」
尉遲慕修放開環在她身上的手,嘴角卻噙上不明笑意。楊孍妍靠著巨石,知道自己棋逢敵手,此人縱然不會半點武藝,卻讓她無計可施,心神紛亂。
「倘若公子不為難,讓我平安離去,他日必至尉遲府登門酬謝。」
「你又怎知我是哪家尉遲府?」
「公子能懂這九宮八卦陣,手下又有千百士兵護衛,想來必是京城尉遲敬德將軍府上的公子。」
「姑娘所為何來?」他再問道。
「上山採藥。」
「何藥?」
「家師病重,我欲尋上等野靈芝。」
楊孍妍似早知此人會如此問,答得順口自然,尉遲慕修也無生疑,稍加思忖後開口道:「那好。家母近年體弱常病,今日我放你走,待你覓得靈芝,半數送到我府中。」
「就依公子所言。」楊孍妍不得不收起方纔的盛氣凌人。
尉遲慕修頷首,一對明眸睇著楊孍妍,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得她不覺心頭慌亂。
她猜不出他正想著什麼,是信了自己,還是另有盤算?
楊孍妍沒有正眼迎上他的目光,她不怕他如此貼近自己,只怕他看穿了什麼端倪。
他那直落而下的眸光,似乎比那泉水還熱,而眸裡的打量,卻又如那水霧般迷離,是這尉遲公子城府高深難測,還是自己原本就心有不安?
他一襲白衣,英姿煥發,片刻不語的神情,竟打亂了她心頭方寸,讓她難以捉摸對方的心思、難以算計自己的下一步。
尉遲慕修的目光停駐在眼前女子身上,楊孍妍沒有閃躲,若他是被自己的姿色所惑,那她今日便不算全盤失敗。
「望姑娘莫失信。」尉遲慕修終於開口。「還有,此山確是我尉遲家禁地,莫再闖入,否則……」
話未說完,就在楊孍妍失神片刻之際,尉遲慕修陡然俯身拾起那把長劍,楊孍妍見狀,低身欲搶,不料肩頭一涼,尉遲慕修順勢拉下了她的披帛。
「你!」
「姑娘國色天香,行走世途可要留心,並非人人都是君子。」
楊孍妍雙手掩著柔肩,怒視此人,尉遲慕修無視她,手握長劍裹上披帛,轉身將它扔入後方石林中。
此舉力道不大,毫無內力,長劍卻不偏不倚落在兩石之間,楊孍妍正要開口,就聽見尉遲慕修道:「先至坤位,再到離位,衣劍落下之處,就是出路。」
身上衣裳被這樣拋走,楊孍妍別無選擇,只能勉強挪步,依他所言往後方去。
就在她抽起劍、拾起衣裳時,尉遲慕修吩咐大批侍衛進入石陣。
她覆上披帛,帛巾飄舞、長裙曳動,回眸對著他慍嗔道:「公子此舉就算是君子?」
尉遲慕修面露淺笑。「我沒說我是。」
「你!」
此時大批侍衛已準備進入石陣,楊孍妍拉緊衣裳,睨了他一眼,點足離去。
美人薄嗔,別有風韻,尉遲慕修眸光深長,眺著離去的楊孍妍,嵐霧飄渺,重山連綿,此禁地竟有如此美人擅闖,攪亂了原本平靜的一池泉水。
她進了不該進的地方,離去後可會再出現?
「在下靜候姑娘的消息。」尉遲慕修眸光放遠,在她身影後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