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晨希穿著一身淺紫色的小禮服,大大的蝴蝶結綁在身後,她外面罩了件洋裝式大衣,穿著高跟鞋的兩條腿冷得打顫。
寒流來襲,這種天氣不適合穿小禮服,但她今天有一場演奏會,不能不照規矩打扮。
同學說她很厲害,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她笑笑不回答,她哪裡不緊張,她是不能緊張,一緊張便要壞了的。
晨希手裡抱著一束綠梗的純白百合,不是香水百合,沒有濃郁的香味,但這束花讓她不禁笑了。
花是同學的哥哥送的,演奏結束之後,他問她,「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
可以吧,她想。
十九歲的女生,是該談一場戀愛了。
可是,姜非凡的臉在那個時候浮上來,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他。
為什麼拒絕?她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同學的哥哥是一流學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將來必是精英級人物,說不定還會去選總統,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她會變成第一夫人。
哎,錯失良機,她該懊惱的。
但當電梯打開,她在家門前看見姜非凡頎長的背影時,懊惱不見了,她只想著,該怎麼把他餵飽。
這次,兩個月有了吧,他整整讓她等兩個月,等得有點累,可所有的疲憊在他背影映入她眼簾瞬間,蒸發不見。
他轉過頭,又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傷,右手臂裹滿紗布、臉頰貼了兩處,帥帥的臉肯定又要多上兩道疤。
這個男人,怎麼學不會保護自己?有壞人,就應該躲遠點啊,人家拿刀拿槍,他怎麼打得贏人家。
晨希心裡這樣想,完全把他「可能是壞人」的念頭丟掉。
她沒把眼光落在他的傷口上,細細看住他的眼睛。
很好,他的眼睛仍然清靈湛亮,沒有眼淚、沒有哀傷,那麼他只傷在身上,沒有傷在心上。
姜非凡低頭看看手肘,這次傷得比較重,腿縫了三十幾針、手縫二十七針,這是為了救人受的傷,他覺得不冤枉。
至於以前,他常讓人看不爽,嗆聲、暗扁,而絕大部份的原因是女人,他的女人緣好到不行,而他習慣來者不拒,因為女人們搶著送上的便當很好吃,巧克力、糖果、餅乾能適時填飽他的胃。
於是那群呆瓜以為只要把他打成豬頭,女人就會對他失去興趣,沒想到越豬頭越紅。
打開門,她讓他進來。
打開暖氣、脫掉外套,她幫他把圍在脖子的圍巾拿掉,那是她一針一線織給他的禮物,織得不怎麼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她很開心,在他出現的冬季裡,圍巾從未缺席。
「餓不餓?」
「餓。」他點點頭。
「要不要洗澡?可是……」晨希為難地看了看他包紮過的傷口。
「我會小心,不弄濕。」姜非凡猜出她要說什麼話。
每次他以流浪狗之姿投奔她,她總是一言不發收留他,給他吃、給他睡、給他舒舒服服過完一整夜。
她從不過問他的傷是怎麼來的,看見他嚇人的傷疤,也不表達意見。
唯一的一次,她幫他剪頭髮,看見他額頭那道縫了十二針的舊疤時,淡淡的開口,「不要擔心,我存很多錢,如果哪天你開始在乎自己的外表了,我帶你去整形。」
她無條件包容他。而他,很喜歡、很喜歡不囉唆的女生。
「嗯,那你先去洗澡,衣服毛巾在哪裡,你自己知道。」
「好。」
她才要轉身進廚房,他一把拉住她,她回身,眼中浮著困惑。
「你怎麼啦?」
他動也不動,細細地看了她三十秒,然後將她擁入懷裡,一個不算溫柔的吻落下來。
他的技術很糟,她也稚嫩得不曉得吻一個男人該怎麼做才好,但這個吻讓兩個人鼓噪的心都定下來。
彷彿,這一吻在很多年前就應該發生。
然後她在他懷裡,恍然大悟!
懂了,她懂得自己為什麼拒絕帥到不像話的精英,為什麼把第一夫人的寶座往外推。因為,來來去去的姜非凡,在她心底埋下愛情種籽,在這個吻裡,愛情迅速發芽。
吻結束,他的額頭靠在她額上,啞聲地說了,「謝謝。」
他知道,她為他做的不是理所當然,只是她的態度太「理所當然」,讓他偶爾忘記,她並不虧欠他。
晨希紅著臉搖頭,做那麼多,不是為了他的謝謝,而是為了……期待他再度出現。
他去洗澡,她沒換下禮服,直接進廚房為他做晚餐。
為他下面,要下好大一把,魚啊、菜啊、蛋啊,都要兩三倍。
她把冰箱裡的菜全翻出來,炒青菜、炸蝦球、烤烏魚子、玉米濃湯,動作飛快,在他走出浴室前,把五人份的晚餐端上桌。
她的廚藝越來越好,誰教她養一隻大胃王,為滿足他的胃,彈鋼琴的十根手指頭沾上油煙,有了蔥蒜味。
姜非凡拿起碗公,看坐在旁邊的晨希一眼,他知道除非自己吃飽,不然她不會開動。
他沒說話,把桌上的菜一樣一樣夾到她的盤子裡。
「我吃不來那麼多。」她把菜夾一些回去。
「你太瘦。」
「以女孩子的標準來看,我不算瘦。」
他才瘦呢,吃那麼的多東西,也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扁扁的身子,像根長竹竿,風一來就彎。
「你的標準有問題。」
說著,他又是三口兩口,把麻醬面給吃光。
「發胖的話,我櫃子裡的禮服都不能穿了。」她懶得出門訂購,懶得逛街,她對多數女孩子熱衷的事,都懶。
「你幹什麼穿成這樣?」
他的眼光掃過她的衣服,細肩帶的窄身小禮服,包裹住她的完美曲線,雪白的肩頸讓人一覽無遺,他不爽她穿成這樣,當然,更不爽的是她帶回來的那束百合花,偏偏那束花抱在她身上,要命的好看。
「今天有一場鋼琴演奏會。」
「每次演奏都要穿成這樣?」
「嗯,這幾乎是……演奏會的制服。」
「他們是去聽你的鋼琴,還是去欣賞你的美麗?」
他說她美麗?
晨希抿唇輕笑,他從未稱讚她,她知道自己稱不上美麗,頂多是清秀吧,媽媽常說,她若是多遺傳她幾分美貌,十八歲就會變成未婚媽媽。
說話的時候,媽媽瞄「罪魁禍首」一眼,爸爸馬上跳出來說:「我的女兒要有才華,不需要美麗。」
爸爸太高估她了,她有什麼才華?不過姜非凡說她美麗呢……輕咬下唇,她忍不住想笑。
「我會找時間去買幾套保守一點的表演服裝。」她承諾。
雖然做這種事讓她很累,但沒關係,她願意為他保留美麗。
「嗯。」姜非凡不說話了,靜靜地吃飯。
「演奏會後,有一位唱片製作人問我,願不願意為大牌藝人在演奏會上面獨奏,我答應了。」
「是那個製作人送你花?」他問一句不搭軋的話。
「花?哦,不是,是同學的哥哥送的。」她據實以告。
「他為什麼不送自己的妹妹,要送你?」
「我想,他有一點喜歡我吧,聽說他很優秀。」
「拒絕他。」
姜非凡擺臭臉,他知道自己這種不爽叫做嫉妒,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得快死掉,聰明的話,他就應該學小狗尿尿,劃出勢力範圍,可是他……不能,他配不上她,她是仙女,而他只是俗辣。
要是晨希再多懂幾分男女之情,她就該追問為什麼,然後,一點一點逼出他的真心意,如果她再更精明能幹一些,不但能逼出他的真心意,還能逼出他的承諾。
可惜她不懂男女,他只說一句「拒絕他」,她就認真相信,自己已經站在他心底,在那裡製造出抹滅不去的印記。
「我已經拒絕了。」她的回答,讓他嘴巴大大咧開,咧出一張毫無保留的笑臉。
「你可以去表演獨奏,但是不要太累。」姜非凡的臉酷酷的,雖然他心裡爽到爆,因為她拒絕了一個優秀的男人。
「只練兩首曲子,不太累的。」
「嗯。」
「我想趁這次機會,把我做的幾首歌做成帶子,送給製作人聽,也許他喜歡我的曲子,以後我可以靠作詞、作曲維生。」
「我喜歡一個人在家工作。」
雖然「一個人」很寂寞,可他會出現啊,他出現一次,就把她累積好幾個月的寂寞帶走,所以她越來越不害怕寂寞。
「嗯。」
「我的媽媽……」她吸一口氣,話沒說齊。
「怎樣?」他停下筷子,看她。
「結婚了,也是奉子之命,不過這次她三十五歲,選擇應該會比較正確吧,她想要我去參加她的婚禮。」
「要去嗎?」
「當然去,至少她沒把我藏起來,覺得我見不得人。」
「所以你爸的婚禮,你也參加了?」
「是,爸爸對我很好。」
他給她一張面額兩千萬的支票,他說,他會繼續支付她的生活費,直到她結婚,可是他和新婚妻子是財產公有制,他擔心她拿不到他的遺產。
想太遠,爸未滿四十歲,怎就想到遺產問題,世界上的事難說,誰知道她會不會比爸早走。
「他的新妻子對你好不好?」
「我們有打招呼……那個不重要,反正以後碰到的機會很少,我不在乎她對我好不好。」
只要姜非凡對她好,只要他持續不定時報到,她便心滿意足。
「不要擔心。」他突然放下筷子,認真說。
「嘎?」她沒聽懂。
「我會對你好。」
他的話浸入了她的心,就像酸酸苦苦的果子入了蜜,讓人含進嘴裡,無比歡欣。
這個晚上,他把晨希帶上床,沒有逾越,只是把她勾抱懷間,靜靜聽著她遙遠的親戚、遙遠的家人,,聽她計劃著未來,計劃著她的音樂人生。
隔天,他沒有悄悄離開,他弄醒她,給她一個熱切的吻才走。臨行,她給他一支鑰匙,告訴他,天冷,下次不要在門外等,自己進屋。
她把屋子鑰匙交給他的同時,也把打開愛情的鑰匙交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二月十八日。
黎雨珮從二樓飛奔而下,爸爸車子還沒停好,她先衝到車子旁邊。
張揚的笑臉、張揚的愉悅,張揚的,她的心情。
「這麼高興看到爸爸?」黎意群才下車,就抱住女兒,愛憐地拍拍她的頭。
「當然,我最愛、最愛、最愛老爸了。」她勾住爸爸的手臂,偷眼瞧瞧隨後下車的姜非凡。
是她暗戀很多年的學長呢!
從高中時代她就很喜歡、很喜歡他了,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她最寵愛的「阿菲」聊她最心愛的「阿非」!忍不住地,她想起當年天真的回憶——
「阿菲,告訴你哦,我的阿非長得又高又帥,我只要站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臉紅心跳耶。而且啊,他有收下我的巧克力耶,他還當著我的面把巧克力拆開,一口氣吃光光,你說,他一定很喜歡我對不對?」
她翻身,趴著。
「阿菲,你不知道,學校裡有很多女生都喜歡阿非呢,他叫姜非凡,成就非凡的那個非凡,是不是很有氣勢的名字?我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心啊就會怦怦跳得亂七八糟,如果有一天,我們要結婚,哇,姜非凡vs.黎雨珮,好速配哦,對不對?」
她跑到衣櫃邊,找出一套白色小禮服換上,把白色絲質披肩蓋在頭上,再抽出花瓶裡的香水百合,嘴巴裡哼著結婚進行曲。
她在穿衣鏡前面,一步步慢慢向前走,想想自己走過紅毯,想像站在前面的男人,是她暗戀很久很久的姜非凡。
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
她笑出滿臉蜜汁,多好啊,姜非凡vs.黎雨珮,她要和他一起走過紅地毯、一起走過人生、一起看遍這個世界!
「可是……」她歪了歪嘴巴,不滿。
「可是喜歡他的女生那麼多,他一定不會最愛我啦,怎麼辦?我一定要想辦法,要他注意到我。」
她掀開蓋在頭上的頭紗,抓起加菲貓,把它壓在胸口。
「阿菲,我要怎樣才能夠讓他喜歡我?你覺得送他很多、很多花,怎樣?」
「不好,他是男生,應該是男生送女生花,我送他花,那些愛慕他的女生一定會很生氣,背地整我。那,給他做愛心便當,他一定會特別喜歡我,對不對?媽說過,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哈,我好聰明哦,阿菲,我居然可以想到這個主意耶。」
她抱起加菲貓,踩著輕快的腳步往樓下跑。
她要告訴管家太太,從明天開始,她要帶兩個便當到學校,她要和阿非先生一起坐在校園裡吃便當,涼涼的風吹過、榕樹的葉子在頭上沙沙作響,夏季狂想曲,專屬夏季的,她的戀曲……
後來他畢業那天,她躲在禮堂後面,哭的淅瀝嘩啦,鼻涕眼淚齊下。
一想到以後在學校裡面再看不到暗戀的學長,也沒辦法送愛心便當給他,她的眼淚控制不住,滴滴答答掉不停。
她以為和姜非凡的青春情事,就這樣散了,他的人生、她的人生,變成永無交集的平行線。沒想到,命運又把他們牽在一起,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多到數不清的緣分。
事情是這樣的,爸爸為了一個計劃很久的併購案,被壞人綁架,恰巧非凡學長撞見綁票事件,想也不想救英雄救美……呃,不對啦,他救的不是她,是爸爸,所以是英雄救英雄!
結果非凡學長受重傷耶,爸爸為了感激他,就出面跟他喬,怎麼喬的她是不知道啦,只知道喬來喬去,喬到最後……耶!爸爸說要手非凡學長當義子,她當然是高舉雙手贊成啊。
太棒了,非凡學長變成她的哥哥,從此以後,他們天天在一起,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吃飯睡覺……
啊,沒啦沒啦,睡覺沒有在一起,可是說不定他會為她唱催眠曲,當哥哥的不是都要寵妹妹嗎?
就說她和非凡學長有緣分的咩,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會被牽在一起,她真是太太太太高興了。
「雨珮,在想什麼?」黎意群敲敲她的小腦袋。
她連忙回神,才發覺他們已經走進客廳。
她笑著跟爸爸撒嬌,「人家哪有想什麼?」
「來,幫你介紹,他是姜非凡,我已經決定培植他當我的接班人,他會住到我們家裡,你要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不能任性。」
「知道知道啦,人家很乖,什麼時候任性了?」她不依地甩著爸爸的手,嘟嘴,模樣可愛極了。
黎意群說完,拍拍姜非凡的肩膀,「非凡,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不要客氣也不要拘謹,知道嗎?」
「是。」
這次,這座比晨希家更富麗堂皇的大豪宅並未引發他太多好奇,他沒有東張西望、沒有去估量那些昂貴的擺設品,他知道,這是有錢人的習慣,習慣用很貴的東西來提升自己的地位與價值。
黎意群微笑。「都說了,不要拘謹。」
他把女兒往前帶。「她是我的女兒,叫做黎雨珮,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多包容她,不要跟她計較。」
「我知道。」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讓雨珮帶你回房間休息,馬上就要開飯了。」
「好。」他禮貌而客氣的說。
黎意群回書房,客廳裡剩下黎雨珮和姜非凡,她憋不住的開心掛在嘴角,仰頭,哇塞,這是她第一次靠他那麼近呢,他好高哦,身高和他的名字一樣,很卓爾「非凡」。
「非凡哥,你記不記得我?」她的臉上滿是仰慕。
他盯著她,想半天,印象模糊。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的學妹啊,你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們都好傷心哦。」
學妹?他懂了。
學校裡,很多女同學和學妹常藉機靠近他,但他從不記得任何一張女孩子的臉,不管是她或是別人,除了……除了很會彈鋼琴的范晨希。
那次在雨中,一把印滿圓點雨傘罩上他的頭時,他就牢牢、牢牢地記住她的五官。
「對不起。」
「人家有點小傷心,不過啊,你不記得我,總該記得我的愛心便當吧?你每天都把人家的便當吃光光啊。」
「那個粉紅色的便當盒?」
「對,Kitty貓的那個。」
她這麼說,姜非凡就有印象了,她不是唯一送便當給他的女生,但她是唯一「天天」送便當給他的女生,她的便當做得很漂亮,只可惜能吞進去的東西太少,填不平他的大胃袋。
「我記得。」
他只記得便當盒,黎雨珮就高興得想要唱歌,好好哦,她的非凡哥居然記得,早就說吧,便當攻擊很有用。
「走,我帶你回房間。」
她沒經過同意,小小的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腕,軟軟的、暖暖的,她的手心和她的笑臉一樣讓人感到溫暖。
他的行李不多,黎爸說,什麼都不必帶,只帶一些不能丟掉的東西就可以,他沒什麼不能丟的,除了身份證、畢業證書和……他與母親的合照。
就這樣,他被她牽著,一路走到樓上,她開門,為他開啟人生另一個全新階段。
他的房間很大,至少有二十坪,靠窗那一半規劃為書房,書櫃、電腦、音響,只要想得到的東西樣樣不缺;房間另外一半規劃為睡房,有Kiss sise的床組和一組沙發。
推開右手邊的門,他找到衛浴設備和超大的衣物間,裡面整整齊齊地,掛滿西裝襯衫,和他一輩子沒穿過的高級休閒服。
「喜歡嗎,非凡哥哥?衣服都是我幫你挑的耶。」她把架子上面的衣服拿出來,在他身上比劃。
「喜歡。」他點頭。
「爸爸說,你只可以輕鬆兩天,兩天之後,就會有一大堆的家教老師來家裡給你上課。上課,唉……我光想著就頭大,非凡哥哥,如果你被逼的受不了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去跟爸爸鬧,叫他把那些家教老師通通辭掉。」
他莞爾,沒回答。
她來他坐到沙發,半點都不認生,勾起他的手,頭靠在他肩頭,笑逐顏開。
「真好,以後我不是獨生女了,我不必一個人說話給自己聽,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很疼我、很寵我的哥哥。」她滿足地閉上眼睛。
她是個很寂寞的小女孩,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死了,父親雖然疼愛她,但整天忙於事業,並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她。
她有管家、有司機、有家教,但他們都解除不了她的寂寞,她想要哥哥姐姐、爸爸媽媽,她想要很多親人在身邊,聽她不停不停說話,可是她沒有,能聽她說話的只有那一隻黃黃的、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加菲貓「阿菲」。
姜非凡很詫異,快樂公主竟然是個寂寞女孩!
難不成寂寞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他想不通,為什麼在交通發達的時代裡,人們的心有著遙遠距離,是因為人們習慣戴上面具,還是因為,人們已經學不會傾聽別人的聲音?
「非凡哥哥,只有兩天,我們來計劃,接下來的兩天,我們要做什麼好不好?」
「好。」他心疼她,因為她很寂寞,他們是同一國的人。
「明天呢,我們先去看電影,然後去逛街,春裝出來嘍,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上架……」
對,她要挑一條好看的圍巾,把他脖子上那條丑到破表的圍巾換掉,要訂做最新款的手工皮鞋,讓他好看的大腳從破布鞋裡解放出來。
黎雨珮不停說話,然後短短的手啊,腳啊,全圈到他的身上,再接下來,她的屁股直接坐到他的大腿,窩在他懷裡像窩在爸爸胸口一樣,自然愜意。
他沒有推開她,因她身上傳來的溫暖,讓他有了家的幸福感。
家……他從沒想過,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對陌生的父女願意把家送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六月三十日。
第一次,他出現,身上沒有帶著新傷。
第一次,他出現,穿著高級的筆挺西裝。
沒有傷、打扮過的姜非凡,看起來真的很非凡。不過,晨希還是沒問,他做了什麼,讓自己變得發達,也沒問,他是不是從流氓小弟升級為大哥,從此不必刀裡來火裡去,或者……他直接改行。
她喜歡他,因為他是他,一個大胃王,臉上寫著無解的憂傷,因為他是姜非凡,個頭高高,不愛說話的姜非凡,其他的附件,她一概視而不見。
他的身上乾乾淨淨,醫藥箱派不上用場,但她還是讓他去洗澡、還是做了五人份的晚餐端到桌上、還是在上桌前,把他的衣服裡裡外外翻了遍,找找有沒有她看不見的暗傷。
結論是——沒有、很好。
他好像胖了一點點,氣質也略有些不同,她知道他在改變,也知道他再改變,還是她「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
他們吃過飯,她照例躺在他的身邊。
她告訴他學校的事情、演奏會的事情、鋼琴比賽的事情,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誰教她的生活單調。
「爸爸和阿姨吵架,阿姨離家出走,爸說他沒空去找她,要是爸再離婚,就有兩次失敗的婚姻記錄了,我問他是不是想挑戰金氏記錄啊,他笑說:『放心,我不會是第一名,第一名寶座,我拱手讓給你媽媽。』真壞,都離婚了,自己不愉快,還要損前任老婆。」
「嗯。」
「自從媽媽流產之後,叔叔一直對媽媽不諒解,他總說她的事業心太重,當不好賢妻良母,事業和家庭不能兼顧嗎?」
「嗯。」
「我的曲子被錄用了耶,再過不久會做成唱片,被人看重的感覺真好。你替我高興嗎?」
「嗯。」
「你喜歡古典風的曲子嗎?等CD出來之後,我留一張給你,好不好?」
他今晚怪怪的,不是累也不說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她。
是她太無聊?有可能,她老說自己的事,兜來兜去都是陳年老調,換了修養差的人,早就對她吼叫一通。
「非凡,今天不談我,談談你好不好?」
他悶著臉不說話。
不想談啊,那就不去刺探他的隱私了。晨希腦袋轉轉,還有什麼話題可以說呢?啊,有了!
「告訴你,上上星期四我看見你嘍。」
姜非凡不語。
「我看見你走進五星級大飯店,是跟著幾個穿著很高尚的男人一起進去的。」那天她超開心的,因為和他一起的那些人看起來很正經,像政商名流、不像黑道大哥。
她不在乎他混不混黑道,但她在乎他的安全,雖然她換藥換的很上手,但她真的不愛替他上藥。她比較喜歡為他做飯做菜,比較喜歡和他一起窩在床上談心事。
他知道她說的那天。
那天黎爸讓他上場,初試啼聲,沒想到他一鳴驚人,年紀輕輕就談妥了公司元老花好幾個月都談不攏的合約。他的表現讓黎爸驚為天人,決定送他出國進修,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有最大的進步。
他的英文不算好,換一個全新的環境、一群全新的人,說不憂心忡忡是騙人的,但他不能不抓緊機會力爭上游。
他沒忘記母親的話,即是母親不在人世,他依舊會抓住每個可以出人頭地的機會,他絕對要讓關競達——一個不算父親的父親,後悔。
「噢。」他對她的話,只給了一聲噢。
「我相當驚訝,那天的你,成熟穩重,站在那一群人當中,你就是鶴立雞群。」
光是遠遠看到,她就驕傲得要命,好像他們家的寵物貓參加比賽,得冠軍、拿金牌,得意「非凡」。
姜非凡扯扯嘴角,開心,因她說了「鶴立雞群」,不過要是他知道她聯想到的是「寵物大賽」,恐怕嘴角就高不起來了。
「要不是那天我太忙,一定衝上前,拉住你的袖子跟你說說話。」
「你忙什麼?」
「你忘了?哦,也許我沒跟你提,有個歌唱比賽,我本來沒打算參加,但姚大哥一直打電話來催,說這是很好的機會,許多新人都是從這個比賽脫穎而出。可我實在不願意比賽,所以約了姚大哥,當面拒絕他。」
「姚大哥是誰?」
「就姚逢敏啊,有沒有聽過?他是很有名的音樂製作人,名字常常在報紙上出現。」
是他,他聽過。姜非凡拉長臉。「以後不要跟他單獨出去。」
「為什麼?」
「他到處交女朋友。」
「想太多,他身邊美女如雲,輪不到我。」
「誰說你不漂亮。」
「我漂亮嗎?哪裡漂亮?」晨希裝無辜。
他的眼神一黯,翻過身,靜看住她的臉。
半響,低啞的嗓子發出聲音,「這裡漂亮。」
然後,一個吻落下,是那種鋪天蓋地地熱烈到不行的吻,他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入侵她的唇、糾纏她的舌,用盡力氣汲取她的味道……
他吻痛她了,她不明白他的迫切,只能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他的吻一路滑下,滑上她的胸口,在上面落下點點細吻。
她心悸、喘息,困惑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姜非凡看見了,扶著她的肩膀,再次加深了這個吻。
「給我,好嗎?」他的雙手沿著她的脖子往下滑,輕輕在她鎖骨上劃圈圈,帶起她陣陣悸動……
緋紅染上雙頰,晨希輕輕點了點頭。
不給他,給誰呢?她已經愛上他,愛上這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很久很久……
心暖暖得蕩著浪潮,她捧住他的臉,輕輕啄了他的唇角。
他的手滑進她的睡衣下擺,像水波劃過,一寸寸侵襲著她的身子。
擁抱、探索,沒有經驗的他,失卻冷靜,只覺得她的如軟潮潤在呼喚著他,他失去理智,一舉,把自己深深埋進她的身體裡。
這夜,沒有經驗的第一次、益發上手的第二次……他們徹夜糾纏。
不睡了,他們在彼此的體溫裡面沉淪……
天濛濛亮起,姜非凡望著她熟睡的臉,笑開心。
她是他姜非凡的女人,是他一個人的女人,這個世界上,他擁有的東西太稀少,但擁有她便抵得過一切。
他愛她……這句話,他現在還沒有資格說,但他會竭盡全力往上爬,直到有一天,他配得上她了,他會大大方方告訴她,范晨希,我愛你。
「等我回來。」
他離開時,在她額上印上一吻。
晨希笑而不答卻心底輕道:「傻瓜,我最擅長為你做的事就是等待啊。」
她只是沒想到,這一等,讓她等了半年多。
她有點氣,氣小喵喵的老年癡呆症大發作,也氣他忘記主人會擔心外面的捕獸夾弄傷他,他一天不回來、她一天犯愁。
於是這半年,她做出很多首傷心情歌,造就了一個大紅特紅的療傷歌後。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曉得他出國唸書。
真是笨蛋,他大可以告訴她,那麼她不必在台灣苦苦等候,她真的很樂意在他存在的國度裡,新開一間流浪動物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