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電子精密儀器一關關的檢查後,唐海泱被護士推著往護理站走。原本院長的意思是要她住院,可她卻婉拒了。
不過是手腳扭傷,以及頭撞了一個大包就要佔一個床位,較之於她,她覺得有很多人比她更需要。而且她當醫生天天出現在病房也就算了,如今成了病人,看到醫院整個心境又不同了。
欽。說到底,她就是不能適應角色互換就對了了。
「唐醫生,你真的不要緊嗎?」
「還好。」唐海泱的雙手在捧跌的當下還想努力「止滑」,這才扭得那麼嚴重。這事告訴她,該聽天由命的時候就該聽天由命,不要想要「人定勝天」,要不下場就是「慘遭天譴」。
嗚~~她的手!
話又說回來,由樓上滾下樓,而且在頭著了地的情況下,她只是受了一些皮肉傷,還真的堪稱是不幸中的大幸。
更好的事是,因為受這個傷,院長還准了她一個禮拜的病假,畢竟她這種「半殘」狀態也不適合看診,更甭說動手術,難不成留她在醫院當人型廣告牌?!
一個小時後,有人打電話進來護理站,實習護士把唐海泱推到醫院大廳外交給她的家人。來接她的是個皮膚黝黑的俊美男子,少見的優質男色還讓實習護士失神了一下。
是因為他的氣勢、他高人一等的身高,還是因為他抿直的唇角和冷冷的目光?
總之,這男人給人的感覺——一整個剽悍!
似乎沒注意到兩個實習護士好奇的打量,打一開始暴發戶的注意力就全給了唐海泱。「可以站嗎?」
「唐醫生的手和腳都扭傷了,我們可以扶著她……」
不待實習護士的建議說完,他一把將唐海泱抱了起來。「我弄痛你要說喔。」要抱起一個人一定要有施力點,他不知道她哪裡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駕駛座旁的位置,再繞到另一邊上車。
「哇噢〞好浪漫喔。」十幾歲的小女生正值愛幻想的年紀,其中一名實習護士目送著車子離去,忍不住好奇的說。
「好帥的男生喔!是唐醫生的男友嗎?」實習課程才剛開始,對這家醫院的八卦尚在瞭解中。
「可是他開了一部年紀很大的發財車耶,不知道為什麼,他坐上駕駛座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詭異的『合成圖』。」且不說很多醫生開的是進口車,就一般人對女醫生的交往對像印象而言,一般也都要財力、學識相當不是嗎?而且,那位帥哥給人的感覺,也該開部雙B或法拉利、保時捷……
「那叫『貧窮貴公子』啦,而且英雄不怕出身低。」
「是喔?」
「就是!嘖!別人的事咱們八卦什麼呀!回去了、回去了……」
沿海的蜿蜓道路,靠山面海,風景絕佳,可惜的是舊產業道路不受重視,路面坑坑洞洞的,加上老發財車的防震不佳,行進時不時發出高分貝的響聲,一路「礦浪、礦浪」聲不斷。
唐海泱一上了車後,也不知是一連串的檢查折騰得她累了還是怎麼的,一路沉沉的睡,以往她最喜歡的風景也無暇欣賞。
車上的冷氣早壞了,秋涼時節,暴發戶索性降下車窗,讓有著鹹鹹味道的海風吹進來,扭開收音機,他喜歡古典音樂台,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那些音樂聽了很舒服,像是他早習慣的音樂。
可車子是唐伯伯的,他通常把頻道轉到地方電台或氣象台。
其實有些流行歌曲聽久了也不錯,像現在正播出的這首男歌手的「煞到你」。
袂後悔啦袂後悔啦這次絕對抉後悔
婀娜的身軀風情美麗溫柔的頭髮隨風在飛
哎喲喂啊哎喲喂啊聞得我心花開
整顆心變得荒荒廢一個人完全有魂無體
沒人格啦沒人格啦我是失去了控制
煞到你煞到你……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只覺得曲子很跳,歌詞寫得很好笑,再聽,卻覺得它把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時的瘋狂和傻氣描述得十分鞭辟入裡。
當他聽到「婀娜的身軀風情美一麗,溫柔的頭髮隨風在飛」時,會不自覺的看了眼坐在一旁睡著了的唐海泱,然後像是贊同寫歌詞的人似的點了點頭,笑得傻呼呼的。
打從阿旺伯走後的那晚之後,他和唐海泱有一段日子沒聯絡了。想到那天,他忍不住想起一些他在意的事!她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
她喝醉的時候,抱著他,把他錯認為「靜」……
靜?是指傳聞中的那個齊靜嗎?江湖叔口中的帥哥醫生?還有,他住院時,三不五時就有護士提及他時像崇拜偶像似的傳奇人物!尚慈的腦科權威,也是整個醫療集團的准接班人。
那晚把唐海泱送回租賃的住所後,他返回漁村,一整夜他不得成眠。阿旺伯的死是原因之一,唐海泱把他誤認成別人,更是主因。
問題是,他和唐海泱什麼也不是,雖然他承認自己是喜歡上她了啦,可唐海泱又沒有,即使她把他誤認成別人,不開心也只是他個人單方面的問題,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畢竟她沒有給予他吃味的權利。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應該是很開心的!想到她凶巴巴的樣子,他也會笑;想到他們一塊到海灘上聊天,想到他知道了她很多事、很多小動作,他還是會笑……所以,目前,他不急著去在乎太多會妨礙他收集快樂的事,他只想開開心心的看著她,追逐著一切關於她的事。
想通了後,他心情也跟著開朗了起來。
沒問題啦沒問題啦這次絕對沒問題
神秘的聲音說話驕傲迷人的聲音皮膚細白……
……我現在所有全部都給你……
非假日,路上的人車極少,他車速放得極慢,一路上往山壁方向注意,然後他像是終於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似的一笑,將車停下。
當他再上車時,手上多了一小束野生三色小花。唐海泱熟睡依舊,他小心翼翼的將白、紫、黃三色一體的、拇指大的小花別在她髮鬢上,整調好一個滿意的位置,順便拂開她臉上的髮絲。
才調好,唐海泱的眼皮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嗯……到了嗎?」
「還、還沒。」像是當賊給逮著似的,暴發戶笑得有點僵。
看了看四下。「你停在這裡干哈?」她身子一動,別在耳際的花掉了下來。
「啊!」他想搶救,可她換了個姿勢後,正巧把它壓在身下。
「幹麼?」
「……沒有。」
唐海泱狐疑的看著他。暴發戶鬼鬼祟祟的幹什麼?算了!她全身還痛著,懶得理他!眼睛瞥到車窗外一大片太陽西沉的美景。這裡走幾步下去就是沙灘了。
暴發戶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到那片夕陽,像是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似的,他問:「要下去看看嗎?」趁她不注意,悄悄的拾起那朵小花,放進口袋裡。
「我現在又不太能走,算了,改次吧!」
他下了車繞到另一邊,將車門打開。「走吧,我帶你下去。」
「不要。」老是被一個大男人抱著的感覺很怪。
「你又沒多胖。」
「什麼胖!我很瘦的好嗎?」太可惡了,「我一百六十一公分,才四十公斤欽,哪裡胖了?」
「有嗎?我覺得方才在醫院時把你抱上車,跟昨天扛的一條五十公斤重的旗魚差不多,四十?有那麼輕嗎?」
五十公斤的旗魚?太侮辱人了!「你你你……你再抱抱看!」十公斤的差別很大欽。
暴發戶抱起她,還故意拮搪斤兩般的說:「唔……大概有四十五吧?」
「四十!」還四十五?很過分欽。如果她不是現在「手殘」,一定一拳揮過去,讓他失准的人體磅秤恢復正常。
「四十三。」
「四十!」臭暴發戶,女人對體重的要求可不是像奸商在算投資報酬率,會期待越高越好!
「四十二!」
「就跟你說是四十咩!你這人怎麼這樣!」
暴發戶一揚眉,笑道:「到了。」
什麼到了?順著他視線的方向望去……「咦?」她什麼時候被抱下車往海灘上走來了?
「漂亮吧?」他笑了。
這男人……受不了!忍不住的,唐海泱也笑了。「你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賴皮了?」
「賴皮嗎?既然這樣,那我就再把你抱回車上好了。」他作勢要走回頭路。
唐海泱的雙手扭傷不能拍他,只得用頭撞他胸口,眼睛凶狠的看著他。
他停下腳步來,「幹麼?」
白哲的臉上染了兩抹紅霞,嘴巴還是很悍。「都……都來了,你耍我啊!」有點找不到台階下,她尷尬的壓低嗓子,「就……就坐在沙灘上就行了。」
暴發戶慢慢的放下她,彼此身子一靠近,她嗅到他衣服被大太陽曬過的乾淨味道,以及屬於他特殊的男人氣息。她沒來由的亂了心跳,臉又紅了。
當暴發戶還是病人時,彼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多到算不出來,可她從來不曾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她是醫生,對方只是病人而已,她早麻木習慣了。
可最近她覺得自己有些不同,她好像……會跳脫醫生的身份,純粹以女人的角度來看暴發戶。
她開始覺得他是好看的,這種欣賞不再單單只是以一個整形醫生的眼光去分析完美的黃金比例,雖然對她而言他這張臉有著獨特的意義,但所謂「相由心生」當她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對方長得多帥都覺得面目可僧。
除了覺得他的長相順眼了,她也注意到他的性子,覺得他很有趣,呆得有些可愛,還有,他為了改造漁村所做的事,她由懷疑的冷眼旁觀,進而欣賞、參與……
她對暴發戶不但全面大改觀,甚至由討厭變成欣賞了。
心跳得有些快,忍不住偷覦了眼暴發戶,他也正好看著她,又是一陣心跳!是她多心抑或是想太多?她發現,每每只要她一回頭,就很容易「逮到」他用一種很溫柔的眼神在看她。
那眼神裡有著包容、寵溺和更多濃烈的情感,他難道……唐海泱連忙別過了頭,閃避他的視線。
「喂,你的頭,還好吧?」
「……還好。」
「醫院打電話來說你摔下樓梯,唐伯伯和秀瑜好擔心你。」
「秀瑜?我表妹嗎?」她們也好久不見了。
「對啊,唐伯伯從南部回來時,她也跟著來玩。」
不過一想到暴發戶和個年輕女生同處一屋簷下,她的眉忍不住皺了起來,心也像長了長刺一樣。秀瑜是那種花癡型的大膽女生,她鐵定不會放過暴發戶的!
「是嗎?」語氣不太熱絡。
他沉默了一會,突然補一句道:「我也很擔心。」
唐海泱心又是一跳,心裡倏地想到,她老爸擔心她,卻是由暴發戶開車來,這是代表他比老爸更放心不下她嗎?
她故作輕鬆的說:「我啊,算好運嘍!只有四肢受傷,頭上除了一個大包外沒哈大礙,哈哈,這叫大難不死!呃?!」身體冷不防被環抱住,她一怔,暴發戶熟悉的味道不斷的鑽入她的鼻間,連之後的話也被打斷了。
「你……」他的心跳得好快……但她其實有點分不清,到底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
「我、我真的很擔心……」
唐海泱原本想掙開他,然而他語氣中的擔憂使得她的心軟了,安靜的待在他懷裡,試著開口安慰他,「我很好,扭傷而已。」
「醫院打電話來說你撞到了頭,我去接你的時候,沿途不斷的在想,如果……如果你看到我,卻認不出我,我該怎麼辦?」
怪不得,那時他到醫院接她時,那雙眼小心翼翼的像在探索什麼……
「我……很怕,很怕在我的空白記憶中慢慢的、一點一滴填滿的人把我忘了,阿旺伯走了,如果連你也忘了我,感覺上我就像是無足輕重似的,隨時隨地可以被丟掉、被遺忘……可在被遺忘的同時,我卻沒有法子也忘了對方,那種感覺真的很無助。」
他的話說得她的心好痛。他……很寂寞吧?因為寂寞,在別人忘了他的時候,他才會如此無助;因為寂寞,在他記住一個忘了他的人的時候,他才會這麼孤單。
心揪得好緊,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原本僵直的身子放鬆,靠到他身上,不自覺的多嗅了幾口他身上屬於大海和陽光的味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呢?」
他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這樣你太卑鄙了,塞給我一堆記憶後才把我忘了,感覺就像是有人寄放了一堆東西在我這兒,可再也沒有回來領回過。面對那些東西,我留也不是,丟也不是,最可惡的是,我每看那些東西一次,就忍不住想起那個人一回。」
他說的鳳覺她都懂,因為她也曾經……不,該說是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這樣的承受如此的折磨。
沉默了好久,他才又再開口說道:「可是……可是如果,真的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忘了,那也無妨,我會在你空白的記憶中,慢慢慢慢的值一下屬於我的記憶,就算是重新認識,我想有一天你還是會記得我。
「不過,這一次,我不要再叫暴發戶了,我會為自己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他促狹的說:「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可怕的名字,例如唐庸醫、尊豕古大夫、凶婆娘……之類的,誰叫你忘了我!」
唐海泱聞言笑了出來,方纔的那股愁緒也因這笑聲沖淡不少。「喂,我說暴發戶,我現在『頭好壯壯』,也沒把你忘了,你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
暴發戶這才想起自己還抱著她呢,連忙把手放開。
兩人看著太陽一點一滴的沒入海平面,暴發戶從剛剛的對話中想到另一個問題,「喂,如果有一天我恢復了記憶,我會忘了我在這一段時間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嗎?」
「有可能。」醫學雖然發達,但喪失記憶能否恢復,要花多少時間能恢復,恢復後有無後遺症,會記起哪些、忘記哪些,這些都不是精密儀器能預測的。
「那怎麼辦?」他愁苦的說。
她斜睨他一眼,「涼拌!」
「我是很認真的。」
「我也回答得很認真吶!」如果他真的恢復記憶?那又是一個……大震盪了吧!「搞不好你恢復記憶後,也許你還不屑跟我以及漁村的人打交道呢!」她話中有話的道。
「恢復記憶後,不管我會不會忘了你,你要記得來找我!」暴發戶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她搖搖頭,「如果你忘了,我就不去找你了。」
「不行,就因為我忘了,你更要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你要替我記住這段期間發生的一切,我遇上誰、發生了什麼事,一些尷尬的、好笑的、生氣的、有趣的事,一些我希望能記得一輩子的人,比如阿旺伯、唐伯伯、阿福伯、村長伯,魚市的朋友,一起跑船的漁工……」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凝視著她,「還有,唐庸醫。」
「你現在有這份心就好了。」她笑得有些無奈。現在當然這樣說,可若有一天真的恢復記憶了,他還會這麼想嗎?
「我現在的快樂是你給的,你救了我,把我帶來漁村,最起碼,我希望我會記得你。」
「傻瓜!快樂是自己找的,你的心境沒辦法轉,到哪裡都不會快樂。」
反正她的意思就是說,他如果忘了富足漁村的一切,她也不會來找他嘍?他有些氣悶的道:「……看來靠你很不可靠。」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忘記這裡的一切。
唐海泱在心中一歎,「記得我……有什麼好?」
「記得你是沒什麼好……」可是,他知道,不記得,他會很不好。
「那就忘了吧。」太陽已沒入海平面了,她該走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