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窮奇打擾了你談話的興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沒有惡意,你別介意。」月讀邊說邊將武羅面前那杯已變冷的茶換上溫熱新茶。方才數落完武羅之後,窮奇懶得再和他多言,徑自嬌媚地伸伸懶腰,說要去睡午覺補眠,臨走前對月讀嬌慎道「別浪費時間在開導那種腦子裝石頭的天人,有空來開導我啦」,再附上一記秋波及紅唇飛吻,一般男人絕對抵擋不住她風情萬種的挑逗,偏偏月讀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給她一個溫文淺笑,叮囑她「別賜被,別著涼」,選擇繼續「開導」武羅。
「真無法想象,天尊您為什麼會與凶獸窮奇處得這般好?她跟您的個性簡直是天差地別。」月讀是天,窮奇是地,兩人兜在一塊兒的感覺完全不搭軋,月讀性子清泠如水,態度溫和,窮奇卻如火燎原,嗆辣又嘴壞。
「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她剛才不正氣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嗎?」
換成其它凶獸,他們可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別奢望他們會為了壓根不認識的人而嘮嘮叨叨說教。窮奇是四凶中最特別的一只,她有細心、有體貼,雖然不擅長表達出來,但懂她的人,自然就會發現她的優點。
「她剛才不是純粹在教訓我嗎?」聽在武羅耳裡,那只凶獸就是這個意思,她沒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壞想罵他罷了。
「她是女孩兒,總是比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 … 秋水她聽見我說出那樣的渾話之後,恨不得送我一腳,是嗎?」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閻王討人情,以特權為她安排好的來世?
「這答案,我不知道。」月讀不妄下斷語。
武羅手執茶杯,沒喝一口茶,只是不斷地轉動著它。杯內茶水,晃得漣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亂、不平靜。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當年我所見到的人類『武羅』 ,一臉怨慲不甘,覺得命運捉弄你。」月讀淡淡陳述眼中看見的事實,「也很像我從黃泉煉獄中,領回贖清罪孽的新神『武羅』 ,眉宇間盡是舒展不開的煩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月讀所說的那些七情六欲,完全顯現在武羅傷疤累累的臉龐上。
他當然怨慲,他對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議?!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徑自認定自己做的決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著她去投胎,一點都沒仔細看秋水平靜芙顏上流露出多少失落。他當然不甘,當然覺得命運捉弄他!他之所以對前世死心,對前世的一切不願再留戀,是因為他以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為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再去干擾她的人生- 但她沒有!她沒有入世!她沒有遺忘!她仍是他的秋水,
他傾心傾意在愛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煩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她轉身背對他,蓮步輕移,步向大片巖面,他幾乎要沖過去摟她入懷,求她不要離開他,求她像以前那樣,陪著他,被他所需要,愛他 …
他甘願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歲壽、神的地位,來換取她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那一天,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她,無論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無法把自己的體溫過渡給她,她明明就在他懷裡,失去她的恐懼卻如蛛網,將他密密包圍、纏緊,讓他無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 …
那時的失去,那時的痛徹心扉,那時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來了,將他吞沒,將他囚虜,將他推落比劍山或熔巖火池更加恐怖的絕望地獄內… 「武羅天尊,你必須先靜下心來,至少… … 請別捏碎我的茶杯。」月讀惜物,萬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羅難以平息下來的紊亂思緒,完全反應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羅再施點力,那只可憐的茗杯就會化為粉末。
武羅放下杯子,拳頭還是握得死緊,月讀清緩若水的嗓音無法安撫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緒如何浮動、如何雜亂,只消聽著月讀傳道,他便能冷靜下來,現在是由於月讀已被謫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還是 … 他的心,已經不願再欺騙自己,強逼自己得平心靜氣?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神,我一點也不希罕,我沒有修過道、沒有積過善,做過的好事連我自己都數不出來,我殺人、我搶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憑哪一點當神?!就憑我曾經是您嘴裡所說的武神元靈嗎?」武羅嘲弄自己。
他不偉大,不像天愚,以身試百草,拯救過無數生靈,不像月讀,悟徹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擁有慈悲心。
「你為世間除去十大禍獸,讓人類脫離其害,功勞懇大。」否則不知世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羅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渾身透白的月讀時,以為自己是看見了鬼差。
「無論是誰先開口,牠們確實是你以神兵利器龍飛刀誅滅,那本是武神職責,你繼承了它。」月讀不與武羅爭功。
繼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羅抿緊唇,一點也沒有被誇的喜悅。
若不是月讀,他不會成為神武羅。
若不是月讀,他哪管有多少只禍獸擾亂人世?憤恨的他,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毀了,又何妨?滅了,又怎樣?
若不是月讀,或許,他早就跟隨秋水一塊兒去了… …
在那一天,他絕望崩潰的那一天… …
「秋水!」
龍飛,刀起,刀落。
纖纖嬌軀,傾落,墜跌。
當他看清楚自己揮刀砍中的對象時,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不會的… … 不會的… … 是他的幻覺!是他此時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所引發的幻覺!所以,從她胸口破開的巨大裂口、不停噴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難耐疼痛地流下眼淚,臉上所有血色褪去,雙唇顫著,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 … 為什麼幻覺沒有消失?
為什麼鮮血仍在濕濡著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紅地面,稠密而熱燙,將他囚得動彈不得?
為什麼她的淚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邊,沒有停止?
為什麼幻覺的身邊,會出現他親手為秋水鑄造的鳳舞刀- 它應該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邊,在她想吃水果時拿來削削皮,或是她一時間找不到剪子時充當用具,為她裁布剪線,為何此時的它,刀身沾滿鮮血,斷成兩截,掉落在地?
為什麼幻覺伸手碰觸他時,會有溫度?
假的… …
假的-
「… … 小 … 武哥… … 」連秋水試圖穩住聲音,但她失敗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燒,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心窩處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來越沉重,彷佛壓迫著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當困難。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
不要擔心他!不要在這種時候還在擔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驚人的傷勢,想要阻止珍貴血一收再從她體內離開。
「不、不要再說話!」他的嗓音在發抖。
「… 我好擔心你… … 雪、雪姊… … 在粥裡… … 藥… … 虎標哥他們全都… … 」
尾音幾字已經無法發出聲來,只剩氣息及雙唇淺淺的蠕動。
「秋水!不要說話!」他失控地吼她,緊緊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體擠壓住傷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體溫好冷,兩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幾乎已經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紅,他將她的蠔首按進懷裡,不停地在她耳邊喃語:「不要!不要閉上眼睛,秋水,不要閉上眼睛,求妳 … 我馬上替妳包扎傷口,妳撐著!我馬上- 」
他脫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條,纏繞她胸口的刀傷,一圈一圈潦草凌亂,而且無論他纏上幾圈,它們也會迅速被染得透紅,抵擋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棄,纏著,繞著,眼睜睜看著它們再度被濡濕,「秋水不要離開我- 妳答應過我,要和我永遠在一起,妳明明說這輩子跟定我,妳說過,我們到南城之後,妳要替我生一窩胖寶寶拋下我… …不要騙我… … 不要… … 」
他殺過無數的人,或許一刀斃命,或許苟延殘喘… …
他知道現在緊緊擁在懷裡的嬌軀正在死去,龍飛刀劃得太深,她流失太多的血液,精致的鳳舞刀也抵抗不了龍飛刀的蠻力,應聲而斷。龍飛刀斬斷了鳳舞刀。而他,錯殺了秋水。
「… … 我不會…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她仍在給予他承諾,聲若蚊鈉,雖不是敷衍、雖是她始終不變的堅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諾,正在破滅中。
她不會拋下他,卻不得不。連秋水已經失去回握住武羅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
「秋水,別走… … 」他落下眼淚,在她面前從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瀕死,也沒這般脆弱過,他的淚,滴落在她頰上,卻溫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一聲聲的呼喚,都在哽咽,都在發顫。她的最後一口氣,仍是咽下,含著淚光的眸子,濕濡了長睫,卻不再睜開。
「秋水!」他痛哭,懷裡想留住的溫度已經逐漸流失,無論他抱得多緊,她的身軀卻冰冷得好快,他將她更加揉進胸口,不願放開她。
他的眼淚,在那時已經流盡。
他的心,隨她一並死去。
他抱著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升月落,對他沒有意義;晴雨更迭,他視若無睹,太陽再耀眼,照射在他臉上,他依然感覺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會比她灑濺於身的血更加教他難受。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龍飛刀,恨極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兩樣東西互相傷害!他拿起龍飛,一刀一刀劃爛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癱放在腿側,這只傷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廢了最好、斕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軀干已然僵硬,只剩長發仍柔軟地披散在他周身,他左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彷佛她只是睡去,隨時都會再醒來。
「你打算,就這樣死去嗎?」
在武羅等死之際,有人緩步而來,佇立在他面前,平緩的嗓,淡淡詢問。武羅沒有抬頭,他一點也不想去看是誰來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秋水。覓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羅始終低垂的視線內。
「你打算,讓她的屍身繼續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敗壞死?」這句話,終於讓武羅有了反應,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嗎?一頭雪色白發,一身雪色白裳,膚色也染上一層淺淺白色,面容年輕平和,不是蒼老的年歲,卻擁有異常鶴發。
「你是誰?來勾我魂魄的鬼差嗎?」武羅喉頭干啞,雙唇迸裂,離唇的字句,都像粗磨過的聲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點動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壽命不該終於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讀。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現在就死去,也不等同於就能趕上她,你與她的業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樣尋不著她。」月讀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武羅,這是她注定的命盤,她已償完這一世該受的果,讓她入土為安,讓她走得不再有呈礙吧。」
「… … 不。」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失去她,永永遠遠失去她了!他不放開環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緊。
「你抱著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來。」
「滾開!」武羅對著他咆哮,暴瞠的雙眸裡布滿數日不曾合眼的鮮紅血絲。月讀並未受他斥退,淡淡無緒的面容毫無起伏,再道:「你與她的緣分,到此為止。」
「住嘴!」他不要聽!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無情的話語,月讀說來既淺淡又平鋪直敘,以旁觀者的立場陳述事實,如針似劍,扎入武羅已然麻木的心內,激怒了他,他以受創至深的右手執起龍飛刀,五指雖無法握緊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讀。
「住嘴!住嘴住嘴!」
月讀只稍稍側首,避開擲來的龍飛刀,右袖如雲海緩流,在武羅看清他的手勢之時,連秋水的屍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將她從武羅懷裡拉開。武羅不放,伸手要去搶奪回來,月讀以同手手背擊向武羅胸口,看似細微的動作,卻把武羅震飛數步遠,武羅已有數日未曾進食與休憩,自然擋不住月讀的攻勢,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秋水還我- 」
月讀再揚右袖,身後不遠的泥地瞬間陷落一大塊窟窿,連秋水的屍身緩緩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與樹木石塊無異,抱著她,嘶吼、流淚、後悔、怨恨,又有何意義?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領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迥或受罰贖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回的機會。」
「你做什麼- 住手- 」武羅赤手空拳,揮打月讀,飛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這個。武羅,身為武神元靈轉世的你,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你的天命覺醒之日,已經到來。」月讀以仙術把武羅扯開,泥與沙,掩蓋住連秋水。
武羅放聲咒罵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聲咆哮,月讀充耳未聞,武羅掙不開束縛住他的法力,他已經快要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纖細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漸被泥沙吞沒,他最眷戀的人兒,就要消失於眼前。當連秋水完全掩入黃土,武羅掙斷了無形的術繩。「該死的你!」武羅一把操起掉落在不遠處的龍飛刀,劈砍月讀,他怒火攻心,憤怒燒紅了他的眼眸,他凌亂地揮刀,月讀卻像虛影,即使被龍飛刀砍到,也毫發無傷,他逼退月讀,撲到土丘上,雙手使勁地耙著沙,要將連秋水挖出來。
「挖出她,抱著她,看她曝屍於陽光下,膚肉漸爛,屍水橫流,慢慢腐為白骨,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月讀不阻止他,只淡淡說道。
武羅重重一震,身軀完全僵直,耙土的動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敗,她是個好愛干淨的姑娘,每早醒來,打水擦拭鵝蛋臉龐時,總是仔仔細細,她不認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飾來點綴,但清清爽爽的模樣卻是她的堅持,這樣的她,不會樂見自己在他懷裡化為白骨… …
「秋水-… 」他紅了眼眶,干澀地喃著,痛苦地伏低身,臥在土丘上。他稍稍頓了下,沒有起身,對月讀說:「你再把這個窟窿挖開,將我也埋進去,讓我陪她,陪著她一塊兒… 」
「你那條命,既然不要了,拿它來換世間安寧如何?」月讀提出了令武羅不解的要求。
「… … 世間安寧?誰在乎那種事。」武羅連冷笑的力量也沒有。
「我方才說過,你是前任武神元靈轉世,你天命覺醒之日已至,你鑄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龍飛,該是為世間除害,護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護任何一個人。」因為,在這世間,他唯一想守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職。」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個絕望的男人,一個在等死的男人!
「你現在不是,但你會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 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你若斷氣,你的魂魄也必須領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則只有魂飛魄散一途。」仙魂不同於凡魂,因為太過純淨,染不得一絲污穢,若接受太多外來的瘴氣,仙氣將無法維持。
「那就讓我魂飛魄散。」他不在意,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於事無補。無論你如何拒絕,最終仍要領下,與其不甘不願,何不轉換心情,認分地領受它。」月讀有無數的方法能讓武羅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傾向於「說服」
「你所說的天命是什麼?」
「伏魔。」
「我只是個人類,伏魔這種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術,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來呀!」武羅咬牙,擺明在記恨。
「那是你的天命,並非我的。」月讀做事從不離正道,即便是隨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職責,他就不會去做。「亂世禍獸將由武神誅滅,這也是牠們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 … 誰信這種東西”我不信神!我從來就不信神!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我爹娘,他們是正正當當的護鏢師,卻死於非命;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秋水,她這一生做過哪件殺人放火的壞事?她性子溫馴可人,總是那般貼心善良,最後卻是被我所殺… … 有神嗎?有神嗎?有的話妳們應該給我弄清楚,該死的人是我武羅不是她!」武羅對著藍天咆吼,他的憤怒、他的不敬、他的絕望,全都傾叫出來。
「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
武羅不想聽這種敷衍人又摸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那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蒼涼。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善人可能死法淒慘,惡人可能長命百歲,她善良溫婉,他滿手血腥,她死去,他活著,她變成鬼,他卻會變成神,她在地府裡得償還業債,肩負不孝不義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間,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運,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 武羅突然感到荒謬,笑聲從喉間滾出,由緩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後,他仰天
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讀靜佇原地,等待武羅笑完。
笑罷,武羅面容肅穆,從沙丘上緩緩起身,走向龍飛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只禍獸,換她在地府裡的一個罪罰。」武羅拖著刀,和月讀談條件。
她離家棄父,不孝,是為了成全他。
她勸不動他別去殺人奪寨,不義,全是因為他的固執。
她犯下的罪,全是屬於他的,不該由她承擔。
月讀頷首應允他。武羅這個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業各人擔,沒有誰能為誰背負原罪,然而為了使武神覺醒,這點小小的代價倒也值得。
他向月讀索討禍獸的所在地,月讀遞給他一卷卷軸,裡頭清楚明列,武羅瞧也不瞧,收進懷裡。
「我若死了,將我與她合葬。」
「好。」武羅開始了斬殺禍獸的舔血生涯,月讀說,這是他的天命,他並不認同此種說法,他是在贖罪,贖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裡不會嘗到半點辛苦,他要她走過奈何橋後,便能順遂地進入輪迥。
好幾回,他都差點被巨大禍獸給吞食入腹,他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禍獸的爪痕和牙印,他還記得,遇上第四只虎般的大家伙時,他的右臉頰幾乎要被牠給撕裂,血淋淋的長爪痕,成為他一輩子的烙印。
好幾回,他面對比他龐大數十倍的妖獸,恐懼得想轉身逃開;好幾回,他都想著干脆死了算了,卻總在想起她的時候,內心翻騰起無限力量,他要為她,多斬一只獸,抵消她的業,以一只獸換她一份安寧,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體內覺醒,龍飛刀助他斬殺一只只凶惡魔物,即便他心裡恨著這柄大刀,恨著握住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誅殺禍獸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殺戮。
當魔物首級被龍飛刀劃斷,腥濃的血濺滿他身軀,他的右手便會隱隱作痛,想起了自己錯殺秋水那時,撕心裂肺的劇痛。
殺至第十只禍獸蠱雕,長有三翼二首,狀似巨鳥,全身披覆深紅色羽毛,爪子長度與龍飛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專愛攻擊途經山林的旅人。他與牠對上,牠火色雙眼瞇細地瞪他,一人一獸在對峙,他估量牠危險度的同時,牠也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仔細,牠是只擁有智力的禍獸,當牠發覺他只是個脆弱的人類時,牠立即發動攻勢,朝他振翅撲來。
他以龍飛刀備戰,靠著林問枝極反彈跳躍,竄奔到牠飛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牠腦門,他的速度夠快了,砍碎左邊的腦袋,卻防不住右邊鳥頭的尖喙咬斷他的右腿。
武羅身子跟鎗,下身空蕩蕩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龍飛刀抵地,穩住自己。蠱雕長嘯一聲,再俯沖而下,從腰際把武羅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牠咬勁凶狠,要把他斕腰咬斷。
他一拳打瞎蠱雕的左眼,逼牠松口,蠱雕痛到發狂,存心摔死他,咬緊他的尖喙不松反緊,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處飛去,直到牠認定飛到人類絕不可能安然墜地的高度時,牠松喙,把他拋下。
龍飛刀自他掌間脫手而出,一擊將右鳥頭削斷。
蠱雕失兩首,龐大羽翼顫抖幾下之後,便重重墜下,無法飛天的他,連同蠱雕一塊兒自湛藍天際損落。好累。他最後一絲的力量,全數耗盡,連續與十只禍獸對抗,他早已渾身傷痕累累,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對抗每一只禍獸,他都是抱持著同歸於盡的心態去力搏,他不想活,這條命只是在苟延殘喘,拿它來換秋水在黃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為何,被禍獸撕了吞下肚,或是讓牠們巨大的尾巴打斷渾身骨骼,他一點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巖石上,受到強烈的撞擊,口鼻湧出無數鮮血,後腦濺開一大片血花,巖面的灰白,染得透紅。
鏗-
龍飛刀掉在他視野可及之處,刀身上,全是禍獸們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著它。
記憶在暈眩的腦海裡,迥光返照地迅速瀏覽一遍,龍飛刀殺過的每一張臉孔,在武羅眼前放大,每一張臉孔都在怒視他,恨他奪走他們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我好擔心你… … 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關心著他,蒼白的小臉,怕他自責,所以始終噙著笑,即便那麼的痛,她仍強忍下來。
… …我不會… …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秋水。
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
和他一塊兒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他突然坐起身,後腦碎裂重傷的血猶如湧泉,他好似不覺疼痛,拖著斷了腿的身軀,一寸寸挪往龍飛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東西是龍飛刀,他好恨它,恨它為何被鑄造出來,恨它無堅不摧的鋒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為它所取,恨它奪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圍住他,他雙眼火紅,爬向它,憤恨地握緊它。
預見他死期已至的月讀,來到他身邊,准備實現對他的承諾,帶著他的屍身,與連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讀緩聲道,他希望武羅連同龍飛一並放下的,是仇恨。
立地成佛?武羅沒有嗤笑反駁的力量,此刻的他,連想挪動身體也只能靠剩余的生命之火及強烈的恨才能達成。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成佛!武羅伏著痛到失去知覺的身體,匍匐到一處山崖高嶺,憤恨地舉高血肉模糊的右手,將龍飛刀丟下深淵,再也不要看見它,再也不要握起它,再也不要!
他就這樣,掛在懸崖邊,直至斷氣。
接下來,讓鬼差牽走魂魄,帶去地府,償付他在人間所做過的每一件錯事,百年後,由月讀領他返回天界,成為武神… …
時間飛逝,他在漫長光陰裡,思索了許多,當初對龍飛刀的無辜遷怒,記掛於心,他終於看清,錯不在刀,而在於他,龍飛何辜,是執刀之手的錯;對秋水的深情,則隨著他以為她早已入世輪回而緊鎖心底,他不願去打擾她,默默希冀她的每一個下一世,因為沒有他,變得更加寧靜幸福。
所幸,龍飛在自行煉化為妖後,遇見凶獸饕餮,雖被饕餮那貪婪性子給惹得生活更加忙碌,他卻從龍飛鋼鑄出的五官裡,看見了柔情與滿足。
他無法補償龍飛的,就由饕餮去做吧,他所能提供的部分,僅僅只有將受重傷的饕餮治愈,還龍飛一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娘子」
但,秋水沒有入世輪回,她還待在幽幽冷冷的黃泉裡。
「武羅天尊,你方才問我,我記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你與她沒有緣分這樣的預言。」月讀喚回武羅深陷痛苦記憶中的神智,確定武羅沒分神也沒發怔,很清楚地將他的話聽進耳中,才再道:「我當然記得,而且,我還能明白告訴你,我現在掐指再算,仍是如此。」
連秋水與武羅,一樣沒有緣分,數百年前如此,數百年後亦然。
此時的武羅,蹙眉蹙得好猙獰,月讀輕笑。
「可說來慚愧,不知怎地,我近來的預言總是失准,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本該魂飛魄散的親妹無瑕會與檮杌恩愛廝守;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為何該碎成粉末的龍飛刀現在還能陪著饕餮三不五時到天山來偷獵靈獸;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渾沌會成為我的某一號救命恩人;千算萬算,我仍算不出來,有朝一日,自己竟會為了窮奇犯下天條 --… 」月讀眸光雖淺,卻盈滿笑意與認真。
「什麼也不試圖去做,那麼命運便一定會順應著本道而走,無瑕應該魂飛魄散,化為氤氳;魔刀龍飛應該碎盡,從世間消失無蹤;窮奇應該隨著瘴氣四散,成為四凶中唯一接受死劫的凶獸。然後,發狂的檮杌開始處處與神界對抗,他絕望,便要世界跟著陪葬;再無天敵的饕餮,大肆破壞萬物平等和諧,鳳凰神龍麒麟在她嘴下滅種;而我,仍是鎮守在撐天之柱的天山之中,直至千萬年後,仙力耗盡,再也撐不住天幕,任由它墜落,將人界和冥界壓個粉碎。」他說的那些,才該是「本道」,終有一日要發生的「未來」,它們在他指間被他算出,卻一項一項被四凶逆轉!向來視道德如無物的他們,不信命運,只信自己,他們不認為天命要他們往東,他們就必須往東,他們叛逆、自傲、為達目的絕不死心的執著,完完全全掌控了命運,而不受命運戲弄。
月讀羨慕四凶的率真,羨慕他們的敢做敢當,因為羨慕,所以仿效,違逆了他算出的「未來」,任性地,依照自己的希望去做!凝聚本該消散殆盡的窮奇,讓她回到他身邊。
以前的他,堅信本道不能扭轉,現在的他,失去了將那番大道理掛在嘴上的資格。
「你什麼都不做,情況就會如我算出來的那般,因為它是最平坦、最不困難的一條路。當然,你也可以挑完全相反的道路去走,選不選擇,在你。」
「天尊… … 若我拋下一切顧忌,管什麼天不天道、緣不緣分,去把秋水帶回我身邊,興許,我也能像您和窮奇一樣… … 」
「關於這一點,不在我預算出來的『未來』,你若那樣做,會有何種下場,我不知道。它是本道之外的歪道,說不定你會失敗,說不定你會遇到巨大阻礙,或許後果會比現在更糟-- -… 但只要你自己做好接受它的准備及決心,何妨去試。」月讀沒有熱血沸騰地鼓吹他,也不影響他做決定,僅是以旁觀者的立場淡然說道。武羅握拳,沖動的他,幾乎立刻在心裡有了答案-
什麼巨大阻礙,他壓根沒在怕的!
再也沒有什麼比失去她時,更教他心痛欲死,他不再是以前的人類武羅,他可以保護她的,一定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再讓他疼愛她一回!
「不過,有一個『未來』 我算出來了,也可以明白告訴你。」月讀緩緩啜口茗茶,悠哉風雅地以動作詢問武羅要不要再來一杯。
武羅搖頭,心急地問:「天尊,是什麼?您快說呀!」說完,他還有一個地方要趕去耶!
「你那一世的妻正准備飲下孟婆湯,投身到這一世的童伊人肉身內。」
武羅虎眸圓瞠,匆忙吼出開明獸,直奔陰曹地府!
天尊!這種話要早點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