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字七號房 第八章
    她所欠缺的,就只是他的一句道歉嗎?不,好像不是這樣。在軒轅如相將自己關在地字七號房裡不見任何人兩日後,耐心有限的盛守業,即以定心鏡定住了她,再將她給擄來這一處他長年所居的盛家宅邸,將她關在這座淒清無人聲笑語,美麗又空洞的華宅裡,任由她繼續去自艾自憐。

    像抹遊魂似地在這座大宅裡又晃了一日後,軒轅如相站在廣大庭園裡的一棵大樹下,一拳重重擊打在樹身上,抖落了樹梢上所積盛著的雪花,再低首看著自己紅腫的拳頭。

    「本大爺可不是什麼只會鑽牛角尖的女人… … 」就算要難過,這幾日來她已把這輩子所有的難過都給用光了,一味地緬懷著所失去的,這一點也不像是她的作風。

    對,就是這麼著,她得重新振作起來才是,就算她已無法用煉丹這法子搶回她的男兒身,那她把希望寄托在花楚身上不就成了?哼,她才不要像個呆子般地等到十年後,既然花楚因失去巫力而無法施咒,那只要花楚能快快恢復巫力,不就可成全她的心願了?在她回到客棧後,她就要馬上去煉丹,盡全力煉出對恢復巫力有幫助的丹藥,再一日日地給那個花楚進補,她就不信她非得等到十年後才行,她定要在一年後灌

    飽花楚的巫力!

    嬌羞露臉的朝陽,將雪地映照得晶瑩璀璨,一頭全身雪白的狐狸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站在遠處的雪地裡靜靜地瞧著她,讓本來已重新燃起鬥志的她止住腳步,亦在她腦海裡喚醒了些許她遺忘多年的往事。

    她想起來了 …

    大約是在她八歲的時候,在一個雪日裡,她曾在自家的後山上,救過一隻後腳被捕獸夾所夾傷的小狐狸,可數日過後,卻有個與她年紀相近,左腳包裹著傷布的男孩前來向她道謝,而那個男孩,不但有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他還有著 …

    宛如天仙般的美貌。

    「我該如何報答妳的恩情?」

    軒轅如相呆看著眼前無與倫比的出眾美色,在大大驚艷過後,想也不想地就把這話說出口,既沒考慮到後果,也沒去管是否會強人所難-

    「以身相許。」

    以身相許?男孩面上的表情狀似有些困擾,沉吟了許久後,他遲疑地問。「妳要我娶妳為妻?」確定要用這麼經典的報恩法嗎?早被迷昏頭的軒轅如相,再堅持不過,「對,你非娶我不可。」

    猶豫了好一會兒過後,男孩似是豁出去地對她點點頭。

    「我明白了。」他在她的面前單膝跪下,一手撫著心口,「我以我的身份對妳起誓,來日,我定當以身相許報答妳的恩情。」

    緩緩吹拂而過的冷風,吹散了久遠前的回憶,亦將站在樹下的軒轅如相給徹底吹醒,還為她帶來了一身的冷汗。

    不… 不會吧?

    原來那個孽是她親手所造的?當年她沒事幹嘛叫人以身報恩啊?

    很可能是因為… 當年以女孩身份養大的她,以為自個兒真是個女孩,所以在見著了那個漂亮的男孩時,她就……她就……

    猶記得那日在澡堂裡上演過美男出浴記的盛守業,是這麼對她說的。

    因我是來報恩的。

    天哪,她真的真的做錯事了… …

    雪地裡的足音,在這四下皆靜寂的時分聽來格外清晰,暗自吃了一驚的軒轅如相回過頭,就見她已躲著數日的盛守業正一步步地朝她走來。在他走至她的面前時,她忽然衝動地蹲下身子撩高了他的衣袍和褲管,而後,萬般不願承認地看著他腳踝處,那一道陳年的輪狀傷痕。

    盛守業繞高了兩眉,居高臨下地瞧著她那看似有些心虛的模樣。「妳終於想起來了?」都讓她拿喬好些天了,也該是讓她明白什麼叫自作自受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呃… … 」

    「想起妳的罪過有多深重了嗎?」他登時面色一換,再也不擺出苦苦求饒或是存心想討好她的神情,反倒是換上了森冷陰沉的眸光。

    「那個 … 」怎麼辦,報應時間到了?

    盛守業一把拉起她,扳著十指從頭與她細算他倆間的陳年舊帳。

    「當年是妳要我以身相許的,我亦答應了妳的要求,發誓我定會娶妳為妻,可後來,我卻發現妳竟是個男的。因此,打從一開始就耍得人團團轉的,根本就不是我。」他若是禍首的話,那她算什麼?萬惡根源或是魔頭都不足以形容她。

    「我又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 」那是因為家規如此,她也很不想那樣好不?

    他面色鐵青地朝她揮出充滿怨恨的一拳,在她身後的大樹樹身上留下一個深深的拳印,登時嚇白了她一張臉。

    「誓言就是誓言,我既答允了妳,那麼無論如何我都得以身相許,哪怕妳再如何反對,我仍舊是得娶妳為妻。」想當年他回家向老爹報告,他長大後要娶個男人為妻,他家老爹在仰天狂笑了許久後,下一個動作即是把他踹出家門要他自生自滅去。

    「當時… 我還年幼無知嘛。」軒轅如相害怕地頻轉著十指,「不過是隨口說說的,你幹嘛當真?」普通人在知道她是男的後,應該都會認為這只是個玩笑吧?

    誰會像他那麼認真。

    盛守業記恨地瞇細了眼,努力阻止自己想把她給勒斃的衝動。

    「不只是當時吧?妳以為當年妳有給我反悔的餘地嗎?」哼,她哪有那麼輕易就饒過他?

    她茫然地眨著眼眸,「啊?」她還額外做了什麼不成?

    「在妳年滿十歲之前,我被迫日日得陪在妳的身旁讓妳欣賞我的美貌,亦日日聽妳拿著恩人還有軒轅家繼承人的身份威脅我,倘若我日後膽敢不娶妳過門我將會有何下場。」他再次挖出腦海裡深藏已久的屈辱回憶,「我若是不肯陪妳消磨時間,或對妳稍有不從,妳不是把我踢下山崖,就是把我扔到結冰的湖水裡,妳還曾以法符將我綁起來吊在樹上三日三夜,差點就去掉我的半條小命。」他倆之間真正的受害者,從來就不是她。

    聆聽著他不堪回首的過去,軒轅如相面色忽青忽白地僵站在原地。「我… … 曾這麼做過?」太令人髮指了,這根本已經不只是逼婚而已了。「妳更可惡的是,在妳年滿十歲那年知道妳本是男兒身的實情後,妳就一腳踢開了我,翻臉不認人更不認帳,也不管我是否已糊里糊塗的愛上了妳。」今日他的性格會扭曲和陰險成這般,全都要感謝她當年無情的殘害跟虐待啊。

    不過當年的他,腦袋也八成真的有些問題吧,在遭她那般傷害後,他仍是拾起一地被她粉碎的心,執著地守著自己所給的誓言,一直跟在她的身後等她回頭。可那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回首看看他,反倒是愛上了她的職業責任,與這座凡間所有需要她保護的凡人。

    而他呢?就連想要佔據她一絲回憶的地位,也都像是癡人說夢般,她不但忘了他倆之間的過去,甚至根本就認不出他來。

    有時他會想,真要能後悔或是違誓就好了,這般在暗地裡看著一抹永不會回首的身影,別說他人看了覺得蠢,就連他也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但,愈是跟著她愈是看著她,他便陷落得愈厲害,在心都被她這忽女忽男的土匪給搶走了後,他又能怎麼辦?

    「等等… … 」軒轅如相嚥了嚥口水,在他目露凶光地逼上前來時,恐懼地頻往旁邊退。

    他更進一步地逼問:「好歹妳也是個術士,妳可知,狐妖一旦起誓會有什麼後果?」

    「呃 … 」她頓了頓,而後畏縮地低下頭,「一生一世都得賣力實現那個誓言?」壞了,他若是違誓,下場不是妖力盡失就是提早雲遊西方極樂。

    盛守業理直氣壯地大聲喝問:「那妳倒是說說,我將妳變成女人,如妳當年所願地以身報恩,認命地想要娶妳過門,以上這些究竟有何不對?」她還有臉對他使出金剛印及七星大法?

    幾乎就要被滿心愧疚壓垮的軒轅如相,在他愈說愈上火時,很不爭氣地想逃避他口中所說的往事,但在她忙著找尋可以逃生的地方時,早已看穿她的盛守業,伸出兩臂緊繼住她的腰不讓她跑。

    「甭急著跑,妳對不起我的,可不只是那些而已。」她還有更罪大惡極之事都沒聽呢。

    軒轅如相怕怕地看著他亮出的白牙,「還、還有嗎?」

    「記不記得妳繼承家業後,所接的第一件生意是什麼?」這件事他早等著要跟她算了。

    「不記得了 … 」都已是那麼多年前的事情了,加上她的記性也不是很好。

    他提示地偏了偏首,「難道妳不覺得這地方很眼熟?」

    經他這麼一說,軒轅如相看了看四下的庭園,也覺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之前曾來過這個地方。

    盛守業散放出冷徹到骨子裡的寒意,「妳最對不起我的,即是妳在術法大成後,毫不留情地拿我開刀,把我的妖力給封了。」

    軒轅如相戰戰兢兢地張大了眼,不敢想像他的下場會有多麼慘烈。

    「身為狐王的後代,我卻苦無妖力可用,不但備受妖物唾棄與嘲笑,幾回還險些命喪在那些想奪取我地位的妖物手上。」他一字一字地將他的痛苦敲進她的耳朵裡,「這些年來,妳可知我是如何捱過來和活下來的嗎?」要不是他發憤向上,苦學武功救己,用一身高深的武功代替所失去的法力,並用他家傳的鳳家術法驅逐妖物,他早死在被她害慘的這份上了。

    「我-- … 」她誠惶誠恐地低下頭,找不到半點勇氣抬首面對他的怒意。

    盛守業揚起長指在她額上戳呀戳,再也不壓抑滿腹的不平和委屈。

    「妳說,我欺負妳究竟是哪兒不對了?與妳傷害我的程度相比,我現下拿回來的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妳竟有臉在我面前傷心,還逼我向妳賠不是?妳的恩怨分明統統上哪去了?」在與她重逢後,他沒有對她來個報仇就已是太有良心了,他不但救她、幫她、愛她,而她這郎心似鐵的傢伙呢?

    「是是是,你說得是,這一切全是我不對… … 」他要早說,她也不會這樣對待他了,明明就是他自個兒要把秘密藏起來的嘛。

    他仍是余火未消,「還有呢?」

    「對不起。」軒轅如相歉疚無比地彎下身子,不住地朝他鞠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與她相處也有好一段日子了,頭一回見她對他低頭,盛守業承認,這等報復的暢快感,他不知已盼了幾個年頭,可他卻沒好氣地發現,與其讓她滿心畏懼或是怯縮害怕,他情願要她的笑,或是她心滿意足的模樣,哪怕她老是對他亮出拳頭。

    他怎會對她心軟到這等程度?就算是溺愛也該有點分寸,愈想就愈唾棄起自己的他,用力地哼口氣。

    「算了,愛上了就愛上了。」他絕對是妖界最蠢的蠢妖,賞他十座忠貞牌坊一點都不為過。

    「感謝你的寬宏大量不與我計較 … 」軒轅如相如釋重負地低吐出一口氣,再頻頻對他點頭道謝。

    他抬起她的臉龐,「哪,我承認我是對妳撒過謊,亦曾傷了妳的心,可我的出發點全都建立在我的誓言上,不要忘了,當年可是妳拿刀強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非得娶妳過門不可。」

    明亮的日光,穿過枝極灑落在盛守業的面上,她定定看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眼和這張打小就把她迷得昏頭轉向的臉龐。「你真是狐家兩百年才血脈重現一次的血脈。」怪不得她不記得她有救過什麼小男孩。

    「嗯。」他低首看著她又亂穿的衣裳,手癢地幫她把衣裳給穿正過來。

    「那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是半人半妖,在我身上,既有人間的鳳家血統,亦有狐妖的法力,我是術士亦是狐王。」他邊說邊以指梳理起她的亂髮。

    在他為她編起髮辮時,軒轅如相習慣地側著頭讓他編著,當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耳垂之際,她像是清醒過來般,愣愣地瞧著他們兩人不知是在何時已建立起的這等默契。

    完蛋,她真的很習慣。她為什麼會在不知不覺中去習慣一個男人?

    盛守業徐徐撫著她的臉蛋, 「在花楚拿回了我被妳鎮住的妖力後,妳可知,我為何還留在人間而不返回妖界?」

    「因為你的誓言?」不就因為這樣嗎?

    他苦惱地瞪著她這顆頑石,「妳就是這點不懂,也老用這點折磨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和妳這孤身一人就可活下去的呆子不同,我懂情也懂愛,我想要好好的付出我的愛,也希望有個人能留在我身邊好好地愛我一輩子。」他還能為了誰?不就是為她而已?偏偏她就是狼心狗肺了些。倘若愛是可以衡量的話,他不知他的愛究竟該算是山高還是海深,他只知,他恨不能將她吞下腹收藏著,不讓他人分享她的任何一分美麗、她的每一道笑容,就是因為太珍貴了,所以才格外地小心翼翼,所以才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他多麼渴望,能有一雙羽翼能好好地守護著她,多想要將世上一切的美好全都捧到她的手心裡交給她。

    可她呢?她就只會歪著腦袋,然後同他說她聽不懂。

    盛守業慎重地再對她說清楚,「我的愛,就是這麼全心全意,就是這麼死心塌地,我從來不想當個只能抱著遺憾度日的人,因此哪怕再不可能,我都會努力將它化為可能。」

    「但我是… … 」看在自尊的份上,軒轅如相抗拒地想開口。

    「我說過很多回了,我不在意妳是男人或女人,我要的只是妳而已。」他彎下身子,與她眉眼齊對,「妳若仍是想逃離我身邊的話,那麼,我允許妳逃,但妳若不逃的話,請妳不要再漠視我的真心了好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不顧一切地愛上妳,真的是一種錯嗎?」

    造成今日這一切的軒轅如相,緊閉著唇不發一語,為此,盛守業歎息地拍了拍她不知要到何時才能靈光點的腦袋。「倘若我能在妳的人生中佔上一席之地,請妳,偶爾也為我想想行不行?」

    幾乎要蒙去了視線的強盛風雪,像是女郎的裙襬,在風中放肆地狂舞,將盛家一暈宅妝綴成一座冰雪女王的冬日行宮,困住了刻意不理睬人的盛守業,也困住了滿心愧疚的軒轅如相。隔著庭院裡的風雪,住在客房裡的軒轅如相推開窗扇,遙望著盛守業所居的主屋。在他的房裡,那盞黑暗中款款搖曳的燭光,並沒有映清他此刻的面容。

    他說的對,她是真的很罪過啊… …

    都怪她這顆腦袋不長進,除了與人間百姓有關的事外,該記的事一件也沒記住,所以才忘了與他有關的種種。可是他也有不對呀,窩藏著秘密不讓她知道,自顧自地以他的作法來向她報恩,事前也都不同她商量一下。

    不過更不對的人確實是她,她小時候曾施在他身上的那些虐待,還有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而封了他的妖力,現下想來,她都覺得沒臉見他,換作她是盛守業的話,她早提著刀殺上門去報仇了。可沒想到,他不但沒有心生怨恨地報仇,反而始終惦記著自己所給的誓言,任由她打她罵,也任由她不給他半點好臉色,一路上讓她吃飽穿暖,還替她達成她想做之事,貫徹始終地愛著她…… 他能不能別繼續在她的心底增添他的優點了?再這樣下去的話,她會很苦惱的啊。

    「軒轅大師。」總是喜歡無聲無息出現的盛宅管家,以指輕敲著她的門扉。

    「何事?」

    「有您的信。」他推開門走至房裡,將信擱在桌上。「還有,宅邸外頭來了很多不速之客。」

    軒轅如相轉首朝宅邸圍牆的方向看去,隱約地在雪勢裡見著了些許微弱的火光。她揚指細算了一會兒,而後滿心惱怒地拆開那封由術士們聯名寫給她的信。

    那群不自量力的傢伙… …

    居然敢趁她忙著尋找丹藥藥材時,不經她的同意就擅自去挑戰那群多年來一直被她隔離在遠方的妖物,自以為將人間的妖物全都除去,就可不必再去理會人間與妖界之間的和平。沒想到,他們非但破壞了她所設下的結界,更惹惱了那些妖物,甚至十來個術士還被擄到了妖界去,而現下,他們竟還有臉來求她去妖界救人?

    她能怎麼救?或者她該說,她有那個臉去救嗎?

    人間的某些術士,在暗地裡長期欺壓著妖物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他們也不想想,她就是要避免衝突,才故意將人與妖隔離在一定的距離外,可他們卻無視於她的警告,執意欺負到對方的地盤上去,輸了不但不摸摸鼻子認了,竟還想要她以這理由去妖界救人並掃蕩妖界?這些傢伙,就算是不懂得知恥也該懂得什麼叫無恥啊。站在對妖物們有所虧欠的立場上,對於這事,她什麼都不想管,也不想去救那些道德感下流的術士,可是,倘若是站在軒轅家位居術士龍頭的地位上,她則不能袖手旁觀。

    但她,是真的不知該怎麼去救回那些同行,因在數百年前,術士進入他界的術法早已失傳,這世上,除了妖物外,還有誰能夠進到妖界裡頭…

    思及至此,軒轅如相微皺著眉,而後她側過首,凝視著遠處盛守業房裡的那盞燭光。

    一聲又一聲敲得頗猶豫的叩門聲,令躺在床上準備就寢的盛守業轉過頭來,隨後在微敞的門扉裡,他看見了軒轅如相那討好似的笑臉。

    「呃… 這位下凡的天仙?」

    他才不買帳,「我不是猥瑣又下流的東西嗎?」

    「那個… … 」在他的冷眼下,軒轅如相硬著頭皮擠進他的房裡再把房門關上。

    「那些術士終於來求妳了?」竟敢冒險來到他家門外也要送信給她,可見那些術士真是被逼急了。她訝異地看著未卜先知的他,「你早就知情?」

    「妖界的動靜皆在我眼下。」他才不像他家的凡人老爹一般什麼妖力都沒有,他可是兩百年才血脈重現一回的純正狐王。「那你知道那些術士被綁至妖界哪兒嗎?」

    「再清楚不過。」聽他的管家說,那些妖物還想把那群術士當作貢品,好獻給他這準備登基的狐王呢。

    軒轅如相沉著聲,不清楚既身為鳳家傳人,又是妖界狐王的他,在人與妖起了衝突這當頭,他所站的立場究竟屬於哪一方。

    「關於這事,你站哪邊?」按他的身份來看,他幫了這邊也不是,幫了另一邊也不對。

    他不悅地皺著眉,「都不站,也兩邊都不幫。」她該不會是想多管閒事吧?

    她不得不拉下臉面,「若是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幫個忙… … 」

    盛守業光火地瞧著她委委屈屈的模樣,想也知道這回她想佔他什麼便宜,要他幫什麼忙。半晌,他側過身子,一手撐著面頰橫躺在床上。

    「我聽不清楚。」

    「拜託你行不行?」很少對他這麼低聲下氣的軒轅如相,兀自忍耐地看著高高在上的跌樣。

    他掏掏耳,「我還是聽不到妳的誠意。」

    「我求你啦!」

    「用這態度?」盛守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暗藏著倔強的德行。

    「不然你想怎樣?」撐不了多久即露出本性的她,兩手抆著腰凶巴巴地問。

    他也很好說話,「先扮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來瞧瞧先。」

    楚楚… … 可憐?

    那到底是什麼模樣啊?她這個大男人怎可能有練過這等女人才會的把戲?

    「辦不到就算了。」盛守業刻意打了個呵欠,拉起被子裝作就要入睡。

    「我扮我扮。」不得其解的軒轅如相,也只能盡量擠出最無辜最可憐的神色,好不期待地瞧著他。

    他極力忍住笑意,「再用泣然欲泣的眼神看著我。」

    泣然欲泣?她現下只想殺人滅口啊,他還真懂得該怎麼為難她。

    「上來,躺這。」在她頻揉著眼,試著想把雙眼給揉紅點時,不想要她如此傷害自己的他,心軟地朝她勾勾指。

    已經很久沒再跟他同床共寢過的軒轅如相,捺著性子,把鞋脫了爬上他的床,並在他眼神的指示下一併把她的外衫給脫去。

    「再過來些。」盛守業不滿地看著他倆的距離,還有她刻意背對著他的舉動。當她退讓地靠至他的懷裡時,他探出兩掌將她摟住,接著他張口朝她露出來的頸項咬下去。

    「你干哈咬人?」冷不防受襲的她,吃疼地縮起肩頭,不意卻暴露出更多的肌膚。

    「因妳心底最重要的永遠都是那些凡人而不是我!」他最氣的就是這個,別人別人,她的眼中就只有別人而已,她究竟將他置於何處?

    她不平地低叫,「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嘛。」

    「我到的時間可比他們都來得早。」他聽了,更是繼續啃咬著她露出來的肩頭,還加重了力道把她給摟得更緊。

    捺著性子任他咬的軒轅如相,在終於忍不住打算起身揍他一頓時,有如細雨般灑落在她肩頸上的碎吻,又讓她壓下了心裡的衝動,任由他以吻撫平他所帶來的痛感。

    「妳真要我去救那些術士?」仗著身材遠比她來得高大,盛守業將她置在懷裡,並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

    「你只要帶我去妖界就成。」既然是術士桶的樓子,當然得由她親自去收才行。

    他語氣頗不屑地問:「妳以為憑妳就能對付妖界眾妖?妳是小看妖界還是怎麼著?」

    「那… …」軒轅如相也不知自己能否收拾那些為數眾多的妖物。

    「倘若我為了妳,因此而死在妖界呢?」他拉起被子蓋好他們倆,「別忘了,以我的血統,我同樣不受某些下等妖物的歡迎。」

    她愣了愣,驀地想起這些年來他遭到妖物們追殺的處境。她怎會忘了,有著鳳家血統的他豈只是立場難堪而已?他所面對的,是妖物們在貪婪之下,對他性命所造成的威脅。

    他淡淡地說著,「或許這樣一來,妳就不需動手,也可一解心頭之恨了。」

    「我並沒有那麼想!」軒轅如相猛烈地在他懷中轉過身,未竟的話語,全都消失在他低首探下來的唇邊。

    她曾經體會過的珍惜吻觸,像輕拍著岸邊的溫暖海潮,一下又一下地,吻在她的唇瓣上,他沒有更進一步做些什麼,只是像在吻著一個他永遠也沒辦法伸手觸摸的夢境一樣。

    「我會去做的。」盛守業騰出手一充當她的枕頭,另一手則在她的背後拍哄著她,「妳說的,我會去做的。」

    「為何?」

    他拉妥被子,低首凝視著她,「只要是妳想的、妳要的,我都會盡力為妳實現心願,別忘了,我可是對妳起過誓的。」不知為何,某種難以言喻的哽咽,似梗住了她的喉際,她不知那是因為他面上的神態看來太過寵溺,還是因為她終於明白了開陽大人,為何會對自家兄長如此崇拜和愛慕的原因,而這般被個人疼寵著,則是她有生以來從不曾體會過的,同時,亦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這等太過赤裸裸的目光。

    盛守業將面頰貼在她的額上,喃喃地對她道:「快些愛上我吧,為了妳,我什麼都願做。」

    軒轅如相緊緊握住雙拳,逼迫自己不要露出半分情緒,而感覺到她僵硬身子的他,輕輕掩上她的眼眸,低聲在她的耳畔催她入眠。

    「早點歇著吧,明兒個咱們可有得忙了。」

    次日清早,盛守業拎著因天冷而渾身包得像顆粽子的軒轅如相,一塊兒進入宅邸裡的那座小祠堂,施法開啟通往妖界之道,直接抵達他位於妖界的王宮裡。而後在她因四季如春的妖界氣候而熱得滿頭大汗時,他剝橘子般地脫掉她過於厚重的衣裳,慎重叮嚀起她這個妖界的外人。

    「聽著,待會妳絕對不許出手,無論如何妳都得給我忍下來。」既然她是來討人的,要是不展現點誠意的話,只會為他帶來更大的麻煩。

    「我知道。」軒轅如相點點頭,也不想在他的地盤上扯他的後腿。

    「機靈點,待會有事就躲到我後頭。」他拍拍她的面頰,而後拉著她的手走出寢宮,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風聞幾名人間的術士被綁來王宮之外,數日前就已守候在王宮外頭的妖界眾妖,將王宮周圍給擠得水洩不通,而宮裡早等著盛守業回來發落術士的老臣們,亦整齊地站在大殿等待方返抵妖界的下一任狐王。

    「他都還未登基,你們就這麼急著奉他為王?」率眾綁來術士的狼妖,站在殿上滿心不快地瞪著那些竟穿著朝服的大臣。

    「怎麼,你有意見?」

    盛守業款款自殿後現身,一走至大殿上,即毫不客氣坐在王位之上,任由終於恭迎回王上的大臣們對他朝拜,同時也看清楚了大殿之上不稱首於他的妖究竟有哪些。

    「你打算如何發落這些術士?」為了他那睥睨的神色,狼妖緊握著拳忍抑地問。

    「她會帶著他們滾回人間去。」盛守業一手指向站在王座後頭的軒轅如相。

    「身為狐王的後代,你竟想縱走這些為害妖物的人間術士?」總算等到師出有名,狼妖往前站了一步朝他厲聲大喝。

    「身為狐王的後代,我的確是想把那些廢物給踢回人間去。」盛守業微微一哂,目光陰寒地掃過殿上一回,「但我更想做的是,讓你們這些不自量力,還妄想奪走我地位的蠢蛋明白什麼叫做分寸。」這些年來,這票曾經去人間追殺過他,執意要他不能活著返回妖界的仇家,他可沒一日忘掉他們的臉龐。

    「就憑你?你早就失去妖力,被軒轅家給鎮!」

    一記自暗地裡竄出來的掌風,登時朝狼妖褊過去,狠狠地褊掉了他後頭的話語,亦讓斷光了牙齒與鼻骨的他倒地不起。

    「你的舌頭太長了。」盛守業拍了拍衣袖,隨後自王座上站起,一步步地踱下金階。

    站在他身後的軒轅如相,難以置信地瞧著他的背影,很難聯想起此刻在她眼中下手甚狠的他,與記憶中那個曾好聲好氣勸哄著她吃飯的盛守業會是同一人。

    「哪個想奪位的,站好,一個都不要想跑。」盛守業趕在那些想逃的仇家有所行動前,一掌轟上殿門,準備與他們清算陳年舊帳。

    趁著殿上一片混亂,軒轅如相按照盛守業先前的指示,前去將那十來個被綁在殿內一角的同行全都帶到殿後,在她暫時安頓好他們時,她回首看向大殿之上的盛守業,正自袖中抽出兩張黃符,將它們化為兩柄利鐮,毫不留情地朝覬覦著王位,不借與他力拚的各類妖物砍去。生性不喜見血的軒轅如相,難忍地別開了眼,既不想見他因她之故將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染上鮮血,也不願見他與他的同類們大動干戈。過了許久,震耳欲隆的碎裂聲響自大殿的中心傳來,她忙轉過頭,就見盛守業以石破天驚的一拳,擊碎了殿上的地板,再以她從沒見過的鳳家術法,快速地造了個鎮妖法碑困囿住眾妖。

    盛守業揚起仍滴著血的拳頭,「方纔,我在這殿上造了個結界,讓你們從此再也不能去那座人間,亦讓人間之人再也無法踏上妖界半步。」

    殿上所有的妖類們,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

    「在我有生之年,你們若是不犯戒前去進犯人間,我保證,你們可在妖界安穩當居,人間的術士亦不會再擅動留在人間的妖物。」

    「若否呢?」

    「那我也只好站在鳳家的立場大肆除妖了。」他神情陰鷥地邀請起其它仍躍躍欲試的眾妖,「想賠上性命或道行的,別客氣,儘管過來試試。」

    軒轅如相並沒有聽清楚他究竟說了些什麼,站在遠處的她,就只是一徑地盯著他不知何時遭到暗算的背後,那一道頗長的刀傷,正汨汨地流下看似沒有止境的鮮血。

    暫時鎮住了殿上的妖類,將他們交給那班忠心的大臣去收拾後,盛守業轉過身子,大步走向那一群為他添亂子的術士。他扳扳兩掌,「接下來輪到你們了。」

    「你不是來救我們的嗎?」眾術士恐慌地瞧著他看似無情的模樣。

    「我是專程來這修理你們的。」他洩憤地出拳一個揍過一個,最後自袖中取出一面具有妖力的法鏡,將他們全體都給照過一回。

    眾人不解地低首看著自己,「你對我們… 做了什麼?」

    「往後你們幹不成術士這一行了,滾回人間後趕緊去找個新工作吧。」收走他們身上所有法力後,他即以一拳擊破法鏡。

    一直盯著他背後的軒轅如相,在他轉身來到她的面前時,低首看著那些滴到地上的血跡。

    「妳的臉色怎這麼白?」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再摸了摸背後,「啊,我都忘了妳怕見血。」

    「快止血… … 」為什麼血會流個不停,那一刀真的劃得很深嗎?會不會傷到他的骨頭或內臟?

    盛守業低首瞧著她,「妳關心我?」

    「別挑在這時再對我玩心機了。」她心急地拉過他的衣袖,想扳過他的身子看看他背後的傷勢。

    他卻刻意不讓她看,「妳很在乎我?」

    「那事一點都不重要好嗎?」她氣急敗壞地想出手揍他,可礙於他在妖界的顏面,又不好在這時對他動手。

    「在妳心中,我其實佔有一席之地是不?」

    她光火地推著他的胸坎,「你先活著再說行不行?」

    「那麼,妳能不能給我機會讓妳愛上我?」趁著她慌急的這當頭,他順勢再把話問出口。

    軒轅如相想也不想地就回他,「為什麼你會認為我不會給?」

    咦?

    她方才說了些什麼?

    「我、我… … 不是那個意思。」又再次誘拐她的話?他就一定要無時無刻不耍陰險嗎?

    「我聽見了。」搞定。

    軒轅如相頑抗地漲紅了臉,「你別誤會了,我才不是!」

    「那是妳的真心話,對吧?」盛守業壞壞地對她漾著令殿上眾妖都看呆了的天仙式笑容,在逗著她時,亦將那些驚艷的妖物給迷得團團轉。

    誰… 誰來救救她,她會丟臉和害羞到死的。

    「快些愛上我吧,我會讓妳幸福到再也不想要另一個沒有我的來生的。」盛守業在她想要掉頭走人時,心情甚好地將她摟過來,低聲在她的耳畔說著。

    軒轅如相愣了愣,「究竟什麼是你想要給的幸福?」

    「有個人,全心全意地為妳而活,努力實現妳所有的心願,為妳擋下所有風雨的幸福。」

    那他將他自個兒置在何處?

    「好了,快些帶他們回人間去吧。」盛守業鬆開她,走至王位旁取來一盞宮燈,而後點燃宮燈,任由燭火照亮且拉長了他的影子。

    「你不一道走?」軒轅如相不解地看著他站在原地不動的模樣。

    「為了妖界與人間兩界,我得留在這重整妖界。」這些妖類的家教實在是太差了,不教教他們點規矩怎麼成?

    「那你何時要返回人間?」

    盛守業忽略過她的問題,一手指著他那道穿過殿內大柱和殿牆,不知延伸至何處的影子。

    「妳聽仔細了,照著我的影子筆直地往前走,記住,一路上千萬不要回頭。」

    「你會回來人間嗎?」不上當的軒轅如相固執地再問。

    他側首看著她,「妳希望嗎?」軒轅如相不語地低下頭,很想去釐清此刻在她心底的這份感覺,但他卻不給時間地催促起她。

    「你們得上路了。」他邊說邊朝那些術士揚手,要他們先行上路。「回來。」

    盛守業意外地瞧著她那像是下定什麼決心般的神色。

    「你得回來人間。」遲遲得不到他的響應,軒轅如相等不及地再添上了一句。

    他輕輕歎了口氣,「妳真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別想扔下我一走了之,我與你之間的帳可從沒有算完過!」她粗魯地扯過他的衣領,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記住,不要回頭。」然而這一回,他卻沒有答允她,只是推著她走進他的影子裡。

    兩腳一踏進他的影子裡,軒轅如相即像是湍急河水中的枯葉,被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地推著走,在穿過了重重的黑暗,隱約可見到遠處的亮光時,她仍舊是忍不住地回過頭,就在那時,遠處盛守業模糊的身影,隨即煙消雲散。

    「盛守業!」

    絲絲的寒意撲上軒轅如相的面頰,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她已回到了人間,就站在盛家宅邸的庭園裡,那株他曾與她說過話的大樹下。一朵雪花緩緩落在她的掌心中,隨後被她的體溫給融化,令她想起昨晚他曾在她耳邊說的話語。

    快些愛上我吧,為了妳,我什麼都順做… …

    不知為何,難以言狀的洶湧悔意讓軒轅如相首次覺得,在下一波兇猛的雪花襲來時,在沒有了他溫暖的胸膛後,這座人間,原來,是這麼的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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