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要迎娶吉祥入門,這不但是吉祥錢莊的大事,也是整個商淮城的一大盛事。
吉祥在婚禮舉行的前幾天,帶著小翠住進了城裡最大的客棧,因為裴青堅持要遵守古禮,要盛大隆重的以八人大轎將她迎娶入府,吉祥說不過他,便任由他安排。
為了宴請各方來客,劉誠擔任婚禮的統籌,客人不分商隊、商貿總號或錢莊,城門前的廣場搭起了棚子,度開上千桌,大手筆宴請城裡的百姓,不收禮金,即便只是過路的旅人也可以坐下喝杯喜酒,沾沾喜氣。
吉祥穿著鳳冠霞帔坐在轎中,轎子熱熱鬧鬧的遊街,她掀起紅帕一角,從轎子的格窗望出去,裴青坐在馬上為首,迎親隊伍陣仗龐大,看熱鬧的百姓更可以用萬頭鑽動來形容。
她一點都不覺得這些繁文縟節很累人,能夠嫁給她愛了十幾年的男人,夫復何求?
是啊,等了好久,盼了好久,終於要成為他的妻子,她大哥在天上看到了也會開心吧?還有她的爹娘,他們一定都在微笑了……
驀然之間,她唇畔的笑容凝結了,她在人群裡看到了一個人。
是他——
她滿眼震驚,倒抽了口冷氣,整個人像被冰封住了似的動彈不得,直到隊伍快從那人面前過去了,她才幡然驚醒。
是那個人……是那個鬼魅,那個污點……
她終於再見到那個人了,她死也不會忘記的那個人……
「停轎!」顧不得迎親隊伍在行進中,她掀掉了紅帕,穿著紅綾繡鞋的蓮足想也不想的踏出了轎外。
「小姐!」走在轎子前方的小翠訝異極了。
看見吉祥拿掉了紅帕,臉色蒼白的跑出來,媒婆慌張了起來。「金、金老闆,你怎麼回事啊?是不是身子哪裡不舒服?」
新娘子忽然跑出喜轎,周圍觀看的人群立即起了騷動,現在是什麼情形?他們全都看直了眼。
吉祥怒火攻心,突然無預警的抽出保鏢佩帶的長劍,發狂似的朝人群之中的某一人落劍。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媒婆驚嚇過度,她目瞪口呆的喃喃自語,「我當了二十年媒婆,還沒見過新娘子半路衝出喜轎要殺人的,這金老闆實在……呃……與眾不同……」
「老天!小姐是不是中邪啦?今天是她和青爺的大喜之日,她在做什麼啦?」小翠急得跳腳,連忙要侍衛去隊伍前方搬救兵,搬的救兵當然是裴青。
「姓應的!我今天就殺了你,還我自己一個公道!」
吉祥臉色蒼白,揮劍往那人落去,那人嚇得面無血色,大概知道今天新娘的身份非比尋常,所以也不敢還手,只一逕的躲。
眾人皆倒抽著冷氣,因為看她的架式,她是來真的,不是虛晃招式。
辜徒生未過世前,她多少和他學了些防身術,雖然不能跟人比試,但拿起劍來也是有模有樣,看得眾人心驚膽跳。
只見一個是撥開人群死命的逃,一個是怒提長劍雷霆萬鈞地追。
一時間,百姓擁擠觀看、議論紛紛。
「住手!吉祥!」
見狀趕到的裴青奪走她手中的劍,看她面色蒼白,好像快停止呼吸一樣,雖然不明她的動機為何,但他不能讓她再這麼激動,再這樣下去,她會傷到五臟六腑。
「不要阻止我,我要殺了這個人!」
她好冤,好冤,被這惡人奪去了清白,想愛人不敢愛,一直痛苦至今,她不會忘記他的臉,或許裴青早已忘了當年騙取他家當那個人,但她死也不會忘記!
「我知道了。」裴青抓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待在自己身邊,同時示意保鏢將人押住。「你要殺他,可以,你先冷靜下來,把原因說出來,我會讓你親手殺了他。」
看熱鬧的民眾團團將他們圍住,加上停止前進的迎親隊伍,幾乎將水煙湖兩岸擠得水洩不通。
「金老闆……小人是哪裡得罪您了?」那人被押跪著,一副無辜的樣子,死裡逃生讓他定下神來為自己找活路。
「你要我說嗎?你真要我說?」吉祥渾身簌簌發抖,整張小臉毫無血色,像片秋風中的葉子,若不是有裴青扶住她,她早已倒下。
「是啊,您要殺小人,小人沒得反抗,只能任人宰割,但小人實在不明白,您為何要殺小人,總得讓小人死得明白吧!」
吉祥悲憤的瞪著他。「應明昌!十多年前,我們初入商道,買了馬匹和貨物跟著你的商隊,沒想到你卻在驛站下藥將我們迷昏,不但打劫了所有財物,還玷污了我!」
應明昌魂飛魄散地腿軟了,抬眼定睛一瞧,她的眉目……天呀!真是那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小丫頭!
聞言,四周圍觀的民眾一片嘩然。
裴青大大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吉祥……」
她說什麼?
當年,她遭這惡人玷污?!
他的腦中一陣天旋地轉。
原來,所有逃避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多年來她眼裡的黯然也是為此,她跟裴文的事,想必也是她想叫他死心才編造出來的,然而她卻什麼也沒說……
想到這裡,他的心一陣絞痛。
「小、小人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應明昌囁嚅地說著。
嗚嗚嗚,不會吧,這商淮城赫赫有名的金老闆竟是當年那個小丫頭?
他怎麼這麼倒楣啊,這幾年落魄得快被鬼抓去了,聽說城裡辦大喜事,本來想來吃頓免費的,怎料竟把自己的命送來了閻王殿門口,早知道他就寧可勒緊褲帶也不來了。
「不知道?」吉祥的唇瓣顫抖著。「你還敢否認?」
應明昌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的說:「您……您一定是認錯人了……小……小人都三餐不濟了,哪有什麼本事打劫別人,還迷昏別人……」
驀然,一把長劍筆直襲到了他頸項邊,劍尖對著他的咽喉,裴青冷冷說道:「再不說實話,我就立刻殺了你!」
應明昌嚇得連連搖頭。「不……不要啊……小人錯了……小人錯了……請您饒小人一命……」
「你總算承認了……」吉祥大眼一眨,兩道熱淚緩緩落下。
人群裡開始有不平之人朝應明昌吐口水,「金老闆當年才幾歲啊?居然欺負一個弱女子,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就是說啊!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連當乞丐的資格都沒有,快點滾出我們商淮城吧!」有人對他踹了一腳,又有人跑過來,對他不屑的補踢一腳。
「冤枉啊!」應明昌委屈地說:「小人是騙了許多小商隊沒錯,但小人確實沒有玷污金老闆您啊,是真的!」
「事到如今,你還想抵賴?」更多的口水吐過來。
「是真的!」事關死活,應明昌急急解釋,「小人……小人當年是想跟您歡好沒錯,但脫掉您的上衣之後,發現您是女人,小人不死心,連褲子也脫了,確定您是女人之後,小人就……就打退堂鼓了。」
這下子,不只吉祥,所有人都訝異的看著他,因為他——居然在臉紅?
見鬼!人頭都快跟脖子分成兩截了,他還有心情臉紅?
「當時,小人以為您是個小兄弟,沒想到,卻不是……」應明昌愈說愈小聲,頭也愈垂愈低。
「哇!愛男人,這傢伙愛男人啦!」人群間開始鼓噪了起來。
原來他是——斷袖之癖……
突然,吉祥軟綿綿地跌坐在地,那股拚命的狠勁不見了,她像被抽乾了精魂,整個人失了神,渾渾噩噩的。
原來,她沒有被玷污,沒有失去她的貞操……
老天啊,為什麼要跟她開這種玩笑,讓她獨嘗苦澀地過了這許多年,自卑到不敢去愛裴青。
淚水滑出她的眼眶,沿著眼角向下滾落,分不清是悲憤莫名的淚水還是喜悅的淚水。
裴青蹲了下來,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的淚,看著她淚盈於睫的雙眸,他的眼裡是了然一切的憐愛和疼惜。
這個傻女人,這些年來獨自承受這莫大的痛苦,她是怎麼過的?
她真的是傻極了。
☆☆☆
夜裡,鴛鴦床帳內,吉祥翻了個身,感覺到身旁有人,大眼輕輕眨動了下,神思恍惚中,她醒了過來,看到裴青噙著笑容的俊顏就在眼前。
哦,天啊!新郎官都還沒回來,她就自己睡著了,這樣像話嗎?
「客人都走了嗎?」她有絲慌亂的找著話題,想起身,卻覺得不妥,他就側躺在她身畔,撐著頭在看她,如果要下床,豈不是要越過他?
再說,今晚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又為什麼要下床?可是不下床的話,前面的程序怎麼辦?
說到程序,她的鳳冠到哪裡去了?喜帕到哪裡去了?應該要在房裡服侍的喜娘喜婢又到哪裡去了?
她瞧了一眼,帳外只有紅燭的影子,酒菜是收了嗎?合巹酒還沒喝呢?這樣可以嗎?噢,她實在不該睡著的……
「大家都走了,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都安排在客房睡下了。」裴青望進她眼底,溫柔的回答了她。
她不敢再看他深邃的眼,緊緊閉了起來,心跳卻加快了。「應酬了那麼多客人,你一定也累了,快睡吧。」
「我瘋了才會在洞房花燭夜裡睡。」他笑瞅著她無措的模樣,低眸一笑,傾身貼上她的身子,灼熱雙唇吻住了她的櫻唇。
吉祥心頭跳了一下,臉緋紅似火,被他的吻弄得如癡如醉,全身酥軟在他身下。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脫去彼此衣衫的,只感受到她被壓在一具溫暖結實的胸膛下,他好燙,她自己也好燙,那壓迫的灼熱使她昏眩。
此時此刻,她心中再沒有芥蒂了,她是純潔的,她不再感到自卑,她把自己全然的交給了他……
蓬門今始為君開,芙蓉暖帳,人影交疊,兩相纏綿,終宵極盡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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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吉祥在裴青的臂彎中醒來,她靜靜地凝視他性格俊挺的臉孔,目光由他的劍眉流轉而下,看著他的鼻、他的唇,她的心漾起了暖烘烘的喜悅。
他可知道她對他是一份多麼強烈的感情?
看著他睡在她親手繡的鴛鴦枕上,原來這就是幸福。
以前,他也在她身邊,但她的心卻是淒苦的,如今完全不同,多年的苦楚在他的懷裡得到了撫慰。
「還沒看夠嗎,我的娘子?」閒懶的聲音來自某人的口。
裴青先是微笑,隨即睜開了眼。
他微撐起身子,看著枕在他胳臂上的新婚妻子,笑意更深。
吉祥的臉逐漸發熱,她連忙躺直,窘得想把臉埋進被子裡。「呃,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他嘴角噙著逗人的笑意,空出一隻手撫弄她尚未梳理的髮絲,繼而將她拉到身下,說道:「連我沒睜開眼都感受得到你的眼光,可見你對我的愛意有多強烈,既然這樣,就不要掩飾了。」
他撫了撫她的秀髮,接著吻住了她軟若花瓣的唇,輕撫她光潔纖細的雪臂,暖暖的氣息一波一波的襲來。
她的舌唇無力地任由他擺弄,虛軟回應著他的柔情,兩唇膠合間,他的鼻息逐漸濃重,雙臂抱緊了她,激狂的佔有。
新婚的頭幾日,他們就是這麼懶洋洋又悠閒地過的,兩人眼中只有彼此,忘了偌大的錢莊,誰也沒提起。
過去,他們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要好好補回來,除了對方,什麼也看不見,就算看見了,也不關他們的事,是裴威的事。
因為,現在錢莊的代理掌櫃是裴威。
「我們這樣會不會太過份啦?」吉祥笑意吟吟地問丈夫。
新婚第三日,兩人在水煙湖上遊湖,搭的是自家美麗的樓船,樓船上,除了他們夫妻,還有幾名下人和船夫,連小翠也跟上來了。
「還有更過份的。」裴青眼裡笑意很深。
吉祥實在猜不透丈夫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丟了很多工作給裴威?
這答案,夜晚就揭曉了,因為樓船竟不靠岸,一路放舟而下,往南而去,沿途垂柳及湖,詩情畫意。
「我們不回去嗎?」她很訝異,這也才知道,為什麼他要吩咐小翠一起上船,原來是讓小翠來服侍她的。
裴青態度閒適,他輕攏妻子香肩,微微一笑。「不急,玩夠了再回去。」
這「玩夠了」三字,可真是籠統的沒個定義啊!
這對新婚夫婦很開心,而商淮城裡有人急得跳腳,因為他只看到一紙不負責任的留書,萬事要他自己「看著辦」!其餘的就什麼也沒寫了。
裴威看著那封留書,仰天發出不平之鳴,但人跟船早已走遠了,來不及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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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樓船抵達園林,這園林最負盛名的就是音樂歌舞,還有婆羅門曲子,他們在酒樓裡欣賞了專人的曲子演奏,吉祥也學著吹曲,別有一番樂趣。
過一日,游梅山,之後下江南,過清泉縣,抵達曲彎城,登雪雁山,遊遍了沿岸名勝,看盡了長堤春柳,飽覽湖景絕色,品嚐美酒佳餚。
夜裡,樓船廂房的紅帳中總會傳來夫妻恩愛纏綿的喘息聲,吉祥深覺這是她一生至此最快樂的日子,看著長相左右的丈夫,她滿足了,還有什麼能比和心愛的人朝夕相處更美好的事呢?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遊歷一圈,回到商淮城已是半年後的事了,裴威一見他們回來就哇哇大叫。
「太過份了!太過份了!」他悲憤地嚷,「你們兩個真的太過份了!怎麼可以把錢莊跟商號都丟給我,自己跑出去玩?」都不帶我去……這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一句。
身為八個孩子的爹,被大老婆和小妾們吃得死死的,哪裡也去不了,他真的也好想海闊天空的去雲遊四海啊,嗚……好懷念未娶妻前的日子,單身真好。
「威弟——」吉祥端詳著他,微笑道:「我們不在的這半年,你變了,穩重了許多,聽說你把錢莊和商號都打理得很好,辛苦你了。」
「哼,一句辛苦就好了嗎?」裴威撇撇唇。「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無法接受你們半年前一走了之的行為,你們可知道錢莊這半年來經歷過幾次兌銀危機,那幾次真的是嚇死我了,差點就要把吉祥錢莊的招牌給拆了下來……」
「你還沒老,不要再碎碎念了。」裴青根本不理他哀怨的那一套,淡淡說道:「快收拾包袱吧,我們還要再出一趟遠門,這次會帶你一起去,還有弟妹們跟孩子們。」
要出門?吉祥眸中閃過一抹訝色,他怎麼沒告訴她?
「要出門?要去哪裡?」裴威精神來了。
「很快你就會知道。」裴青語氣更淡。「對了,你快當叔父了,所以不要再抱怨了,你這半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裴威瞪大了眼,「什、什麼?我要做叔父了?難道吉祥,呃,不,是嫂子,難道嫂子懷孕了?」
他眼睛望向吉祥肚子,果然後知後覺的發現她的肚子隆起。
一陣喜悅湧上來,他快樂的說:「天啊!二哥!太好了!恭喜你!恭喜你總算要做爹了!」
他常因為自己比二哥早一步娶妻生子而感到愧疚,長幼有序嘛,怎麼也該是裴青先娶才對。
可是他二哥和吉祥就愛拖啊,一直拖、一直拖,拖得他只好先娶妻了。
而今他們不但有情人成了眷屬,也終於要為人父母了,真是替他們好開心啊!
「嫂子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立刻叫下人去買來。」裴威慇勤地問。
對他而言,十二歲離家跟著裴青闖蕩江湖,當時他懵懵懂懂的,根本不太懂事,吉祥亦母亦姊的照顧著他,如果說裴青沒有娶吉祥,他會第一個站出來跳腳。
「謝謝你的好意,我什麼都吃得下,隨便就好,你別費心了。」
商隊成立之初,她因為水土不服,身子有幾年極虛,動不動就染風寒,怎麼吃也吃不胖。
然而老天像要補償她似的,現在她有了身孕,卻未曾害喜,直到她小腹隆起,她才驚覺自己可能要做娘了。
「話說回來,二哥,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說實在的,他不是挺喜歡帶著三個老婆和八個孩子同時出門,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裴青看著他,懶懶的開口道:「去一個能見到你娘還有我娘的地方。」
吉祥訝異的看著丈夫,難道——
「能見到你娘和我娘的地方?」裴威想著,陡然驚跳起來。「你是說,咱們要回開陽城?」
☆☆☆
開陽城——
裴家錢莊的櫃檯後,蒼白瘦弱的裴文看著帳目,一個頭兩個大。
自從他接管錢莊之後,錢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差,城裡的百姓好像怕他們錢莊隨時會倒似的,都不太敢把銀子存在這裡,反觀別家錢莊,因為跟官府交情好,百姓爭著去存兌。
唉,他實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還可以怎麼改進啊,過去管理錢莊的吳掌櫃已經告老還鄉,他爹又年事已高,近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他連個可以請教的人都沒有。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這間煩人的錢莊給賣了,把賣錢莊的銀兩存在別的錢莊時在,靠利息度過餘生……這是他前一年的想法。
而現在,他還真的這麼做了。
事情的開端是在兩個月前,有個叫劉誠的人來拜訪他,詢問他有無出售錢莊和裴家大宅的意願,他考慮了兩天,也沒跟任何人商量就跟對方簽了合同。
他真的沒那個本事再繼續打理錢莊了,現在裴家的情況一年不如一年,也沒辦法再僱用那麼多下人。
他打算賣了錢莊和大宅後,再買間小一點的屋子,把一家老小接過去住,省著點花,應該是可以度日的。
「文兒——」
裴夫人在兩名婢女的攙扶下,驚慌地走進生意慘淡的錢莊,後頭還跟著裴文的正妻——當年何縣令的千金何瑜芳。
只不過,何縣令八年前因官商勾結入了大牢,已不能給江河日下的裴家錢莊任何後援了。
「娘,你怎麼來了?」裴文迎了出來,一臉疲憊。
裴夫人抓住兒子的手,急切地說道:「文兒,剛剛有人到府裡,他們說,宅子已經賣給他們了,要我們下個月十五前搬出去,屋子的主人馬上就要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娘,這件事孩子晚點再告訴您,百源商號今天要兌十萬兩銀子,孩兒正在傷腦筋,請您先回去吧。」
裴夫人一驚,抓兒子的手顫抖了。「難不成,咱們錢莊裡連十萬兩銀都沒有嗎?」
裴文蹙著眉心。「唉……」他不想說。
他有幾個友人,在大家的慫恿下,他把存款戶的銀兩拿去投資京城看好的藥材,沒想到卻弄得血本無歸。
那些藥材在運回開陽城的路上,因為碰到一個月的連綿大雨而生了霉,根本沒人要買。
「文兒,你倒是說話啊!」裴夫人快急死了。
裴文看著妻子,「你在做什麼?快把娘帶回去,以後你們統統不許上錢莊來。」因為錢莊即將屬於別人了……唉。
「裴老闆!」錢莊走進來一名精壯的中年男子,一身衣物極為考究,眉目也十分正氣。
「原來是劉爺——」裴文看到對方,煩惱立即表現在臉上。
該不會這麼快就要來把錢莊收走了吧?
劉誠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是這樣的,買下裴家錢莊的金老闆和買下裴家莊的裴老闆已經抵達開陽城了,他們兩位想看看錢莊,不知道方不方便?」
裴文垂著頭,「當然、當然方便。」
他哪有什麼資格說方不方便?人家早已把銀兩付清了,現在,鳩佔鵲巢的是他。
「文兒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裴夫人更慌了。「這個人為什麼說誰買下了錢莊?你——不會是把錢莊給賣了吧?」
裴文長長歎了口氣,什麼也不想再講。
明知道他沒有那種能力,卻硬是要他接管錢莊的就是他的娘親。
他一開始就說過了,他不想管錢莊,要他爹娘把裴青和裴威找回來,他娘卻斥為無稽,並且不許他再提,如今,錢莊還是在他手中敗掉了。
「那麼,在下這就去請裴老闆和金老闆進來。」
劉誠笑著出去了,裴文惶惶然的目送著他,他耳邊有兩個女人在煩他,一個是他娘,一個是他老婆,一直問他現在是什麼情形,他真是快被煩死了。
他看著錢莊大門,想像著未來的主人會是什麼樣的人?應該會把錢莊經營得比他好吧?他本來就沒這天份啊……
正在胡思亂想,一群人進入了錢莊,他連忙挺直背脊。
一名身懷六甲的秀雅女子款步進入錢莊,他立即驚跳了一下。「吉祥!」
吉祥微微一笑,「大少爺,好久不見了,您別來無恙?」
「真的是你,吉祥……」裴文失神了,他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
她還是這樣秀麗,雖然懷有身孕,卻比他那已發福臃腫的妻子好太多太多了。
「裴老闆,這位就是買下裴家錢莊的金老闆。」劉誠說道。
裴文一愣,「你說……什麼?」
吉祥買下了裴家錢莊,怎麼會?
「還有,這位是買下裴家莊的裴老闆。」劉誠讓開身子,一名修長俊挺的男子出現在裴文等人眼前,裴夫人失聲叫了出來。
「是你……你這小子回來做什麼?」
裴青嘴角撇起一個諷笑。「您剛剛沒聽見嗎?我這個小子買下了裴家莊,吉祥買下了裴家錢莊,吉祥現在是我的妻子,所以裴家的產業現在都握在我手中。」
「什……什麼?」裴夫人身子搖搖欲墜。
「對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我想大娘您應該不會忘記吧?就是我們的賭約。」他冷冷的看著她。「現在您是不是應該實現當年的賭約,把衣服脫了,到我娘墳前,給她老人家磕三個響頭了呢?」
「住、住口!不、不得對我無禮……你買下了大宅和錢莊,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裴夫人搖著頭,臉色慘白,幾乎快昏厥了。
而她,也真的氣昏了過去,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沒有斷氣,但也沒醒。
☆☆☆
如果說,裴青還有什麼遺憾,那麼應該就是吉祥沒有為他生個跟她一樣漂亮、貼心的女兒,而是生了三隻皮如野牛的小壯丁給他吧!
「爹!裴鈞罵我是笨豬。」裴府後花園的蓮池邊,老三裴銘用他那兩條胖胖的短腿,咚咚咚地跑過來告狀。
「是你先罵我是呆頭鵝的好不好!」裴鈞不甘示弱,也咚咚咚地跑過來告狀。
「就是說嘛,你還不是罵我是一坨屎。」老大裴錫跟老二裴鈞年齡比較相近,兩人同聲一氣。
「明明就是你們先罵我是笨豬!」裴銘氣極反駁。
「是你先罵我是一坨屎!」裴錫很堅持。
「對!然後你又罵我是呆頭鵝!」裴鈞永遠選擇跟大哥站在同一邊。
「爹!」裴銘眼眶一紅,開始有想哭的徵兆了。
「好了——」三兄弟心目中主持正義的神——他們的爹,吉祥錢莊的大當家裴青,他指著么子,「你是笨豬。」
再指著次子,「你是呆頭鵝。」
最後指著長子,「你是一坨屎。」
「你們分別是笨豬、呆頭鵝跟一坨屎,也就是說,我裴青生了一隻笨豬、一隻呆頭鵝跟一坨屎出來,該難過的是我跟你們的娘才對,你們有什麼好吵的,去玩吧,別再來煩我跟你們的娘了。」
三兄弟不太明白的仰望著他們的爹,雖然似是而非,但看他講得那樣理所當然,應該是不會錯的。
「耶!去玩嘍!」三個小傢伙一溜煙地全跑開了。
吉祥噗哧一笑,看著丈夫。
只有他才拿三個體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小傢伙有辦法,她呀,完全沒轍。
「如果給你一個願望,你想要一個女兒對不對?」她勾住丈夫的手,微笑問道,夫妻人倆閒適地沿著碎石小道在花園裡散步。
這幾年,吉祥錢莊得到官府的支持,印行官票,分號愈開愈多,當然,裴青也愈來愈忙,雖然有裴威、劉誠、杜立分擔事務,但仍有許多事,他必須親力親為。
「如果只有一個願望,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妹妹們,這是我答應過你卻一直無法實現的事。」
世事當真變化難測,這座宅子,曾是他童年和少年時的惡夢,如今他卻選擇住在這裡,而且內心感到踏實無比。
他爹已經不太認得人了,現在由他和裴威一起奉養,他經常去陪他老人家。
多半的時間,父子兩人並沒有太多對話,但他卻發現,原來他深愛著他爹。
這份骨肉之愛,在他童年和年少時失落了,中間空白了一大段歲月,現在終於得以銜接,彌補回來。
「你已經盡力了。」吉祥幽幽一歎。
他不只一次派人去尋訪她的妹妹們,卻一次次的徒勞無功。
有時她會莫名的感到害怕,害怕她的妹妹們是否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不然怎麼會都找不到?
但是,她又安慰自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雖然找不到她們,但也沒打聽到任何關於她們不好的消息,她們,應該是沒事的。
「我打算將你們賣身葬親的孝行印行小冊,放在錢莊的各分號櫃檯,想看的人便可以拿走,相信這麼做的效果會比較大,或許可以找到她們。」
天清,氣朗,吉祥感到的瞅著丈夫,在心裡喚著妹妹們的名字。
如意、花開、富貴,你們知道嗎?大姊過得很好,因為你們的姊夫待我很好,非常的好。
你們呢,你們可好?
會相聚的,總有一天,她們會相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