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葵,有件事我想拜託你。」
「幹麼?」
回想起離開民歌餐廳前,晏琉突然對他開口提出要求。
和晏琉認識那麼久了,他幾乎不向別人尋求幫助,所以一瞬間黎別葵想也沒想的就想答應了。當然腦海裡也迅速地閃過了幾個可能性,卻沒想到這個要求居然是他想都不曾想過的——
「別葵,幫我照顧一個小孩好不好?」
「嗄」黎別葵瞪大了眼。
「是我朋友的孩子,男孩,從小就沒有爸爸……他很乖、很聰明的,我有預感,只要你見過他一眼,就會很喜歡他,真的!」
「不要。」他一口拒絕
「這是我第一次跟你開口,你也不願意幫忙嗎」晏琉挑起眉。
「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小孩子相處。」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們自然會『教』你如何跟他們相處的。」
「恕難從命!」他的語氣十分堅決。
「黎別葵,你做人可以再失敗一點沒關係!」
「我這趟回台灣是有工作的,再說我並不打算待太久。」
晏琉仍不斷說服好友,「我知道,我聽我姐說了。晏琳真的很賣力在替你工作,聽說她最近幫你接下一部電影配樂,我還聽說這部電影的題材說的就是父子親情的戲碼……你應該覺得困擾吧?因為父子親情這種東西你根本就沒有體會過,不管是當兒子還是當爸爸——」
「我要走了,有屁快放!」
「那個孩子跟你一樣,從小就沒有爸爸。別葵,你知道嗎,他也和你一樣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父親。」晏琉想以此博得他的同情。
「……所以呢?」
「你幫我照顧他,試著和他相處幾天,你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體驗一下跟小孩共處是什麼樣的感受,對於你接下來的創作絕對會有幫助的!」
黎別葵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是「我考慮看看」。
只是聽在晏琉的耳裡,等同他答應了,因為……
「黎先生,有個小朋友說他和您有約,已經在您的辦公室等候一陣子了。」
才踏進神秘與時尚兼備的帷幕大樓,櫃檯小姐就這麼轉告他。
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黎別葵皺了皺颯眉,點點頭之後走進電梯,直接按下高樓層的按鍵。
葵城音樂工作室,是他和另一個好友城仲熙一起投資建立的。當初他們兩個都在晏琉的民歌餐廳擔任鐘點歌手,從原本互看不順眼的競爭宿敵到後來的超級合夥麻吉,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就是這麼奇妙。
兩人都以能寫能唱的優點見長,所以他們的工作室不但能夠包辦詞曲的創作,近幾年也開始物色新人並製作專輯,再跟唱片公司配合發片,規模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而聰穎慧黠、極識大體的晏琳則被他們挖角,擔任執行長一職。工作室才剛成立不久,她就迅速地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跟價值,葵城在市場一片慘澹中異軍突起、發展順利,晏琳功不可沒!
緩步走在長廊上,黎別葵噙起了性感淺笑回應過往員工的招呼致意,微微勾動的唇角有著淡淡的心不在焉。
他彷彿什麼都漠不關心、冷眼旁觀,但卻又好像對於每件事情都蘊涵著纖細敏銳的感受能力,因為每一首出自子他手筆的歌曲總是那麼輕易而精準的觸動人心。
他到底是無情還是多情?
就連陪伴在黎別葵身邊已久的晏琳都說不清楚。
伸手推開了氣派厚實的大門,空蕩蕩的辦公室裡看不見任何人影,只有一張辦公椅背對著門口,面向著辦公桌的位置。
要不是看見了椅子下緣那一雙悠哉晃蕩的腳丫,他還以為櫃檯小姐給的訊息是錯誤的。
只是……自己真的應該將這樣的麻煩攬在身上嗎?
照顧小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的生活又忙又趕,行程滿檔,就算跟晏琉的交情非比尋常,但也不需要犧牲到這種地步吧?
「你老實回答,你對我提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是不是另有所圖?」
記得當自己如此質問好友時,晏琉臉上確確實實閃過一抹訝異與驚慌。
「小孩的母親跟你是什麼關係?」
晏琉手上的啤酒杯晃了一下,「朋、朋友啊。」
黎別葵一雙厲眼緊盯他持握酒杯的手,晏琉像是被瞧得緊張了,索性將手縮回桌子下。「叫你幫個忙嘛,有必要搞得像警察問訊嗎?」
「你老實說。」
「說、說什麼?」晏琉竟有些結巴。
「你是不是對那個男孩的媽媽有好感?想追人家?」
當時好友沒有回答,但黎別葵覺得他那一張漲紅的臉和手足無措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也就是說,如果他幫了這個忙,對晏琉來說勉強也算得上是牽線紅娘的角色?
幫死黨追老婆……
如果堅持不幫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再看了看那一雙天真搖晃的小腳丫,他微微勾動嘴角。孩子的母親是誰?有機會的話,他倒想見一見。
「咳。」
收斂了思緒邁開腳步進入房間裡,黎別葵假意輕咳了一聲,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先發出一些聲響來提醒這個小孩有人出現了。
聽說小孩子都很膽小而且容易被嚇哭,他現在又累又倦,可不想面對一個淚眼汪汪的麻煩精。
椅子立刻旋轉了過來,小腳丫的主人終於現身。「你感冒了嗎?」
小男孩的長相讓他忍不住微微一怔。
毫無道理可言的熟悉感飛快閃過他的腦海,他錯愕著還來不及抓住什麼,男孩冷淡的稚嫩聲音迅速將他拉回現實。
「我媽媽說不可以跟感冒的人在一起,不然我也會生病。」
黎別葵的臉上立刻冒出三條線!
「我好得很,只是喉嚨突然有點癢。」
「你確定就好。」
他很想蹙眉,事實上他沒發現此刻的自己已經皺起了眉頭。這個小孩說話的口吻……「你幾歲?」
「七歲。」
「難怪,個子有點矮。」說起話來卻很老成。現在的小孩都這樣嗎?
柳沅昊板著稚嫩的小臉看了他一眼,「男人的發育比較慢,這是常識。你以前沒有發育過嗎?」
男人?
坐進了氣派柔軟的牛皮座椅,他面對面的直視眼前的小男孩。這個小傢伙連男人該有的毛都還沒長齊,竟然如此正經八百的宣稱自己是個男人?
他很想笑!但及時忍住了。
黎別葵當然能瞭解男孩很希望成為男人的渴望,畢竟以前的自己曾如此急切過。
「晏琉叫你過來的?」
小男孩點點頭,「晏叔叔說他會打電話告訴你這件事。」
果然是早有預謀,只是剛好自己一時興起跑去找晏琉,也算是另類的自投羅網。再瞟了男孩一眼,為什麼這孩子的五官眉宇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曾經在哪兒看過,但仔細一瞧卻又顯得陌生,就好像……
蹙眉思索著該如何形容心裡的感受,突然間靈光閃過,他驀地揚眸凝視小男孩。
對了,這個男孩的臉孔就像是將他記憶中曾經見過的臉龐重新擷取拼湊,經過一番組合之後所完成的組裝品!
剎那間黎別葵好奇了,莫非自己認識他的父母?
「你是誰的小孩?」
「我媽媽的。」
啊?
「我沒有爸爸,」小男孩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是媽媽的小孩。」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追問下去,尤其這小孩的眼神已經明顯的看得出他小小心靈的憤怒,但他就是忍不住好奇……
「你為什麼沒有爸爸?」
柳沅昊握著小拳,忍不住衝著他抬高嗓門,「因為我爸不回家!」
OK,他曉得自己不該再問了。
換個話題。「你為什麼會想來這裡?」
「我想要賺錢。」
嗄?
「晏叔叔說你剛剛接了一個可以賺很多錢的工作,不過需要小孩子的幫忙。」小男孩該得理直氣壯。
最好是!黎別葵暗哼了一句。
「你大概不知道吧?小孩子讀書是要花很多錢的,學校的學費、補習班的費用,我有學彈琴這也是一筆開銷,另外我還想要買一台鋼琴擺在家裡方便練習。」柳沅昊掃了眼前這個俊偉倜儻的男人一眼,「我沒有爸爸,所以這些費用必須自己想辦法。」
這個老氣橫秋的臭小孩,他剛剛是在瞪他嗎?
他突然發現,打從剛剛開始自己就被這孩子瞪了好幾下。為什麼?沒有道理啊!
他不禁好奇,「你媽媽呢?錢的事情應該由你媽媽來操心才對。」
「我媽媽對錢沒轍,她沒有賺錢的頭腦。」
聽見這句話,他恍然間只覺得眼前燦光一閃,深埋在內心深處那個甜美輕軟的嗓音再度響起,他所有思緒當場飄遠……
葵,你別笑我了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對錢沒轍,我有什麼辦法啊?我就是沒有賺錢的頭腦嘛!
……我就是這樣啊,你會因為這樣不愛我嗎?
「……雖然媽媽的個性如此,可是我還是很愛她,所以錢的事情我只好幫忙分擔一些……你在發呆耶,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怔忡失神的黎別葵眨眨眼,將失焦的視線轉回男孩臉上。吸了口氣,他努力扯動嘴角。「原來如此,我瞭解了。」
「晏叔叔說你會付我錢。」
黎別葵聞言定眼看他。
「晏叔叔說只要我幫你完成那個新工作,你會付我酬勞。」
男孩的語氣雖然是肯定的,但表情卻是猶疑的。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一張稚嫩的臉,凝視著他眉心間顯而易見的不確定,他突然有種微微心疼的感覺。
這孩子的媽媽實在不及格!竟然讓這麼小的小孩為了現實壓力而煩惱。只是……如果是絮兒的孩子,八成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吧?
這個男人又在發呆了。
柳沅昊默默地瞅視坐在對面的黎別葵,小鹿般骨碌圓亮的雙瞳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總算看到本人了!
不是網路上搜尋到的照片,也不是他在Youtube找到的舊視訊,而是真實的、活生生的真人。原來他長得這個模樣,難怪以前能夠賣臉蛋當明星,還有他說起話來口氣淡淡的,多說兩句好像會斷氣似的,怪不得媒體都說他寡言低調。
原來他是這樣的人……
「小朋友,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啊了一聲,柳沅昊困惑地看他。
黎別葵勾了勾性感嘴角,「你有發呆的習慣?」
你才是吧!「我剛剛在想事情。」
七歲的小孩一臉嚴肅的說自己在想事情?黎別葵突然覺得很好笑。小孩子的腦袋裡能想什麼?晚上吃漢堡還是炸雞排嗎?
「我叫做黎別葵,晏琉應該跟你提過了吧?」
柳沅昊點點頭。不用晏叔叔提,他自己也知道!
「你呢?你叫什麼?」
「柳沅昊。」
「滿特別的名字。」
「我媽媽取的。你知道怎麼寫嗎?讀過書的人才知道哦!」柳沅昊突然覺得很驕傲,發現自己真是個心胸寬大、不計前嫌的好孩子,因為他怕眼前這個人不識字,甚至還體貼的拿筆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給他看。
只是黎別葵似乎不太懂得感激,沒道謝就算了,下顎還隱隱抽動了幾下。
他當然曉得這種顏面神經失調代表什麼意思,因為外婆要處罰他之前,下巴也會這樣一抽一抽的,他將這種情況稱之為「耍弄皮鞭的前奏曲」。
「你想打我嗎?」
「我還忍得住。」
黎別葵睇了天真男孩一眼,「老實說,我還不確定要不要把你留在我身邊,我以前並沒有和小孩密切相處的經驗,也許情況不會很糟,但也不能排除可能會是一場噩夢。」
「我同意。」
這個七歲的小屁蛋講起話來必須這麼老氣橫秋嗎?
「不過你放心,只要你順利達成任務,協助我完成手上的工作,該付的酬勞我絕對不會拖欠。」
「很合理。」
他忍不住再次提醒自己盡快適應眼前這個小孩的老成口吻。「在我們相處的期間我就叫你小昊吧。那麼,你有什麼話或是要求想要提出嗎?」
「有一個!」
「你說。」
「你叫我小昊,我沒有意見。」
「嗯哼。」
「那我能夠叫你『野豬』嗎?」
黎別葵的反應是愣了一下。可以,回家吃自己!
民歌餐廳裡客人稀稀落落的,也許是因為營業時間才剛開始不久的關係。
柳絮兒半趴半坐在吧檯的角落,有一搭沒一搭的玩著眼前調酒杯裡的可愛紅櫻桃。
「晏琉,你到底介紹小昊去哪兒工作?你們兩個為什麼這麼神秘,連說都不能說?」
吧檯後頭的晏琉一邊擦拭杯子一邊微笑,「怎麼,信不過我嗎?」
「你知道不是這個原因!只是我畢竟是小昊的媽媽,擔心他是理所當然的吧?他才幾歲啊,哪有什麼工作能力?」
默默地細瞅了眼前的可人兒一眼,晏琉將她那吹彈可破的嬌憨俏臉深深瞧進眼裡,淡淡抿笑。
「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寶貝兒子涉險的。」
「我知道,」她笑了出來,清鈴般嬌脆的澄澈笑聲有種攻陷人心的神奇魔力。「我當然對你有這個信心啊,你是小昊的乾爹耶。」
「是啊。」
乾爹……只是乾爹。再瞅了瞅柳絮兒,他抿抿唇,沉默地擦拭酒杯。
「晏琉,說嘛,你不跟我說小昊去哪裡上班,至少能告訴我他的老闆是誰吧?」其實她真正想知道的是,究竟是哪個人的錢多到淹腳目,竟然會僱用一個才七歲大的小孩子?
「我說過了,這也是秘密。」
屢試屢敗的柳絮兒忍不住嘖了一聲,「了不起,瞧你神秘兮兮的樣子!」
「我看你這個做媽媽的,心裡難免有些不平衡吧?」
「為什麼?」
晏琉想忍住笑,卻不怎麼成功。「因為比起你,你兒子的工作運好像更亨通。」
「晏琉先生,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你講話有必要這麼苛刻嗎」
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這丫頭鼓起腮幫子的模樣還是這麼逗!「抱歉抱歉,我請你喝杯酒當作道歉。」
說著,就主動伸手取走她面前的空酒杯,細心而愉快地替她調製了一杯色彩繽紛的甜甜雞尾酒,還不忘擺上可愛的、鮮紅的,她喜歡的櫻桃當裝飾。
雙手交握的柳絮兒睇著眼前的調酒,有些不好意思的掀睫凝視他。「既然你這麼好心,可不可以順便做一點涼拌洋蔥給我?」
「你不會還沒吃飯吧?」
嘴上才問著,他已經走到流理台洗淨了雙手,準備料理幾樣讓她填飽肚子的簡單菜式。
「晏琉,謝謝,有你這個朋友真好!」凝視吧檯裡俊瘦修長的身形,她甜甜的笑容寫滿感恩。
「你都說了我們是朋友,還謝什麼?」
等待的當口,她繼續把玩杯子裡的小櫻桃。「話不能這麼說啊,該道謝的時候還是不能吝嗇嘛!」
小小的舞台上,駐唱的歌手已經開始彈唱起來,雖然台下的客人不算多,但店裡的氣氛還是挺愉快的。
深埋在泥石下,沉默流瀉的河水代替我愛撫你的姓與名……
不讓人發現,我將你小心藏在底格里斯,是幾世前的纏綿。
挖掘的石版,古老的文字。
沒有人解出,那是我給你的千古情言……
台上的年輕歌者溫柔吟唱著國際新銳歌星黎別葵所創作的知名歌曲「底格里斯」,柳絮兒默默地低斂著雙睫,垂落的柔軟髮絲隱隱遮蓋了她的俏臉,叫晏琉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睇了她一眼,他低著頭繼續料理手上的洋蔥。「你知道別葵最近的消息嗎?」
柳絮兒聞言不自在的改變了坐姿,抿唇微笑。「你明知道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他的消息了。」
「需要我告訴你嗎?其實我最近有跟他——」
「晏琉,謝謝,但是不用了。」
他抬頭看她。
她同樣淺笑著回應他的凝視,「不談他、不從你這裡探聽他的消息,這是我們長久以來不成文的默契,你該不會想打破吧?」
「我知道。」
「我不想來你這裡還有什麼企圖或壓力。」
不再看他深意的眼,她鬆開捻在指尖的櫻桃梗,口吻輕淡愜意。「啊,這個歌手唱得不錯呢,我看我也來點首歌好了。讓我想想看,最近想聽什麼歌?」
望了望她嬌美的側臉,他將注意力再度調回手中的料理。
其實他很想問……
問她是否真的如同表現出來的那樣,已經徹徹底底的忘記黎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