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末的臘月,京城總是萬般的熱鬧。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貴族、天朝皇子都會在這個月大宰牲畜、大量蒸酒,舉行慎重而熱鬧的「臘祭」以祈求天地祖宗的保佑。
今日,一如往年,慶親王府的臘祭依舊選在臘八過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初十舉行。雖然王爺和福晉對於蘭馨格格的離家出走仍憂心忡忡,可該過的節日還是不可免。白天盛大而隆重的祭祀一到了夜晚,便是宴請朝中大臣前來觀戲飲酒、籠絡感情的大好時刻。
這時,表演的後台熱鬧非凡。
有京城第一大戲班前來演出,也有名動京城的花魁藝妓預備上場展現琴曲歌藝,而歷年來不可少的,便是武京館舞龍舞獅的開場表演!
「尤師傅,不知你們可否準備好了?」滿總管跑進後台殷殷詢問。
今晚到場的貴賓可是個個來頭不小,鎮國公、都御史、文武一品官,全部坐在台上等著看表演。要是有哪個環節出現差池,只怕他這個總管的小腦袋今晚可要分家了,叫他怎能不緊張呢?
一旁,挑大樑舞獅頭的夏令康舉起食指輕敲大頭娃的頭套。「彩珠,緊張嗎?」
負責耍龍珠的倪彩珠取下戴在頭上的人頭娃,吐口氣,「這頭套好重呵!」下一刻,她卻又燦爛地笑了開來。「可是我好高興哦!今年爹娘總算同意讓我參一腳了。」
這可是她求了好久才求來的呢!舞獅的體力要夠,舞龍的臂力要強,說來說去還是耍龍珠最輕鬆。本來她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場耍龍珠,可是爹娘又說啦,不許她被人識破是個女兒身,否則外人還道武京館沒男丁可用了嗎?
所以她只好戴上重重的大頭娃,雖然這上頭紅艷艷的腮紅可笑得緊,可是……算啦!
「怕不怕?」夏令康溫柔輕問,順手替倪彩珠拂去臉頰旁的髮絲。
「不怕啊!我現在呀,興奮極了,巴不得趕快上場呢!」
「別急,一會兒我們舞獅的人會先出去,你和舞龍的隊伍晚一點才出場,這順序你可千萬別忘了。」
將大頭娃舉高預備戴在頭上,倪彩珠頓了頓,仰頭樂笑。「令康哥哥,你有沒有發覺?」
「什麼?」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話可不少呢!」說完,她趕緊戴上大頭娃的頭套,及時躲過他的敲打。
低頭看著眼前俏生生的大頭娃,原本微笑的夏令康緩緩抬起俊臉,從後台的帷幕望出去,一雙視線緊緊落在台上正中央的慶親王。
是呵,自己是否該忘卻過往的恨和娘親的怨,輕輕鬆鬆的過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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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娘,武京館的開場表演已經結束了,你現在回房休息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所以今晚,就請你好好歇息吧!」
傅天翼小心翼翼的護送母親回到房間,攙扶著她坐在床榻邊,他轉頭仔細叮嚀服侍的僕傭。「今夜前院熱鬧非凡,記得注意門戶別讓不相干的人闖了進來,打擾我額娘的歇息,聽到了嗎?」
「是,貝勒爺,小的會注意的。」女婢恭敬地福了福身。
「額娘,那麼孩兒就不陪你了,我還要趕回前院……」
察葛蘭氏突然緊緊抓住兒子的手,還沒開口,淚已經落了下來。「翼兒,我好擔心蘭馨!她一個女孩子家流落在外,身子骨又單薄,萬一要是碰上什麼壞人……」
「額娘,別擔心了,妹妹她會沒事的!」
傅天翼見母親淚水稍止,趕緊扯出一抹安撫的微笑。「難道你不相信孩兒我的辦事能力嗎?我既已答應你,就一定會將蘭馨找回來的。」
察葛蘭氏遲疑地頷了頷首。
「額娘,你今晚還是好好歇著吧!你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好,就連爹也開始擔心你的身子了。」
察葛蘭氏揩揩淚,望向兒子,在他年輕俊逸的臉龐上看見他對自己的擔憂和關懷。她緩緩點頭,欣慰地笑了。
「翼兒,額娘知道你關心我,你向來就是個心思細密、聰慧絕頂的孩子。唉,蘭馨她也是,只是如今卻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她是否平安……」說著,眼看淚水又要落下。
「額娘!」
「好、好,額娘不再哭了,我要休息了,你快出去招呼那些賓客吧。」
「是,孩兒告退。」即將跨出房門的傅天翼又低聲交代了女婢幾句,「蓮香,若是有什麼事記得趕緊差人到前院通知我,知道嗎?」
「知道了,貝勒爺。」
站在門外看著母親的房門在面前合上,傅天翼不由得蹙緊了眉心歎口氣。
蘭馨這個丫頭呵!明明知道自己就快面臨十六歲的關卡了,還搞這種離家出走的把戲!希望上天保佑,能趕快讓他找到她,平安帶回家來。
走進迴廊經過王府的後花圈,傅天翼也不知哪兒來的興致,突然仰頭凝視頭頂上的光輝夜空。星辰一閃一閃的,然而它們再怎麼輝煌耀眼,依舊比不上那一輪將圓的月亮。就要十五了,接著便是熱熱鬧鬧的過年……那個時候,自己能夠順利地將蘭馨找回來團圓嗎?
突然間覺得疲憊,聽見前院熱鬧喧嘩的嘈雜聲,他沒有興致走入那份喧鬧,反而找了張石凳緩緩坐下來,沉澱自己這幾天的壓力與疲累。
就在另一頭——
「好急、好急、好急哦!」
倪彩珠頂著頭上的大頭娃在王府裡四處亂竄。
武京館的舞龍舞獅剛剛表演完,活潑好動的她玩得好盡興,耍著龍珠又蹦又跳的,全場就數她最活躍。只是頭上這個大頭娃一直咚咚的敲著她的後腦勺,半個時辰下來大概快把她敲成白癡了吧?
可是還是很有趣啊!
流了一身的汗,累極了不說,現在還給她有點,呃……尿急啦!
她都快哭了!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讓她體會到王府的佔地遼闊。唉唷,快憋不住了啦,真的好急,啊!算了,索性找個樹叢蹲下來,一切好辦!反正她戴著大頭娃,任誰也瞧不出她是誰。
「呼,舒坦多了!」
從樹叢裡走出來,倪彩珠一身的輕鬆。她低頭勒緊腰帶,舉步正想走……赫!這裡幾時有人的!會不會瞧見了她解手的模樣!糟了,大頭娃還在不在、是不是還戴在自己的頭頂上?
倪彩珠一陣慌亂的伸手在自己的頭上亂摸,摸到了頭套還安安穩穩的戴在自己的頭上,她這才垮下肩鬆了口氣。
可心裡還是覺得不妥耶!
她最好還是上前去問看看那人是否有瞧見「什麼」,否則自己整晚會睡不著覺。
「噯,那個……」
陷入思緒中的傅天翼沒想到身旁會有人。他直覺地仰頭一望……「赫!」怎麼有人的頭比身體還要大?
往後仰的力道太強勁,坐在石凳上的他眼看整個人就要往後翻過去。
「唉,小心一點啦……」
「別碰我!」
傅天翼粗嘎的低斥當場叫伸出手想扶持他的倪彩珠愣了愣。她僵住了,嚥了嚥口水。這個人好凶哦!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對於自己的失態,向來極為重視完美形象的傅天翼頓時感到困窘不已,直覺地以粗魯的口吻來遮掩自己的尷尬。
「我是大頭娃啦!」倪彩珠被他吼得有些亂了,雙手叉腰,處於備戰狀態。
他定眼一看,認出眼前這個戴著木製頭套,大眼大鼻丑腮紅的嬌小人娃就是今晚開場表演的人員之一。「你是武京館耍龍珠的人?」
「對啊,原來你也有看我的表演啊!」一提起這件事,倪彩珠旋即忘了心中的不快,興匆匆地湊上前,十足十的小孩子心性。「坦白說我覺得自己表演得實在太棒了……」
「你來我額娘的宅院前做什麼?」
她眨眨眼,「啥?」
「快說!」
傅天翼挺直了背脊,氣勢昂傲。「你究竟有何企圖?我原本還敬重武京館的壯士們人格高尚,誰知道原來也有像你這種心懷不軌、藉機想偷雞摸狗的下流胚子!」
聞言,倪彩珠氣得渾身發顫,「道歉!你馬上給我道歉!」
長這麼大,她還沒像此刻這般生氣過!還有沒有天理啊!她只不過是一時尿急解個手,這個人就栽贓她偷雞摸狗?教訓他,她一定要教訓他!
「道歉?待會去跟官府說吧!」
傅天翼哼了一聲,驀地伸出手刀預備鉗制對方的雙手。
「嘿,你怎麼偷襲人呢?」倪彩珠在剎那間閃了開來,她足尖一蹬,纖細的身形立刻往上縱躍。
仰頭凝視「他」的舉動,傅天翼突然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
是不是在某個時候、某種情況下,自己也曾經見過這般跳躍?
「哼,你這個烏龜王八蛋!要打就打,本姑娘今晚肯定跟你分個勝負!」凌空翻轉的倪彩珠嬌斥一聲,拔下頭上的大頭娃便往他的頭上砸去。
「是你!」
在頭套摘下的瞬間,傅天翼立刻認出眼前這張嬌俏清麗宛如一尊玉娃兒的臉龐。
「什麼是你、是我的?來不及了,今晚本姑娘非要得到你的道歉不可!」站在迴廊的欄杆上,倪彩珠踢起腳邊的盆栽朝他的門面射去。
傅天翼僅僅閃開兩公分的距離,他甚至還能感覺到盆栽裡的泥土輕輕飛揚起來掃過自己的臉。
他果然沒記錯,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娃兒武功確實不錯!
只比他略遜一籌。
「姑娘,你忘記我了嗎?」
「現在攀關係太遲了!」
「不是,我們的確見過面。」傅天翼矯健地避開迎面而來的小粉拳,「你真的不記得了?就在臘八的那天早上……」啊,她身上有種淡淡的甜果子香,那是喚做什麼果兒名?!
「喂,你認真一點好不好?」倪彩珠不悅地抬起左腿凌空就是一記飛踢。
「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他右手手腕一揚,立刻隔開她凌厲的攻勢。
她氣極了,索性見什麼就踢什麼。
雖然這般打鬥變得有些像個小孩子在耍脾氣,可是誰叫他不認真一點嘛!直到此刻,倪彩珠終於能體會娘親和爹爹對打時的惱怒心情。娘真是太有修養了,頂多事後跑去咬桌腳洩憤。哪像她啊,此刻連髒話都快罵出來了。
「姑娘,咱們停手吧。」
回應傅天翼的是另一個柏木盆栽。
「我承認自己可能誤會你了,這樣好嗎?」
一塊屋瓦刷過他的發間。
「喂!」
再開口,他的語調裡多了幾分警告意味。他已經難得地放低了身段,這位姑娘要是再不識相收手,那就別怪他……
「我改變主意了!」
「什麼?」
「我不要你的道歉。」
傅天翼擋住倪彩珠揮來的小拳,側身一閃反而繞到她的背後輕貼她的耳畔……
「那麼敢問姑娘,你要我的什麼?」
他的氣息吹吐在她的頸子上。
忽然間意識到這一點,倪彩珠白玉般晶瑩剔透的俏臉沒來由的浮起陣陣紅暈。
「我要你跟我認真地對打一場!」
難得碰到了武藝和自己有得拼的對手,好武的她怎麼可能會放過比劃切磋的大好機會?
可是卻見傅天翼勾揚嘴角,給她一抹性感攝人的微笑。「抱歉,沒興趣。」
「呵,」隆冬的冷冽空氣中傳來她嬌俏清脆的嗓音,「我會讓你有興趣的!」
只見倪彩珠翻身一躍,纖細的身形利落地佇立在福晉的宅院屋簷上。
傅天翼俊臉上的戲謔神情霍地一斂,眸光轉為凌厲。「姑娘,我勸你最好不要。」
「噯,公子,你說我把這屋簷上頭所有的琉璃瓦片踢完,大概要花多久的時間?」
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倪彩珠笑嘻嘻的宛如一尊嬌麗的玉娃娃,完美無瑕,然而心思卻像個孩子似的古靈精怪。
這怎麼成!那麼他額娘豈不是要餐風露宿了!傅天翼不想再和她胡鬧,打算縱身一躍到她的身邊阻止。
突然,一記喝斥聲響了起來。「彩珠,還不快下來!」
「爹?」發現親爹到來倪彩珠著實嚇了一跳,踩著了積雪腳下一滑,眼看整個人就要滾下屋簷。
「嗚哇——」
傅天翼忍不住微笑。
是了,就是這種獨特的尖叫聲,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聽到!他足尖一蹬,躍到她的身旁預備將下墜的她接個滿懷。
這時,又竄出了另一道身影!
夏令康和傅天翼同時迎向倪彩珠,他們兩人對望一眼,傅天翼索性鬆開自己的手,任由他將她抱回地面。
落地的瞬間,夏令康和傅天翼同時轉身面對彼此,打量和試探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
「令康哥哥!」偎在夏令康的懷中,倪彩珠羞赧地跳出他的胸膛。
神情複雜的夏令康率先收回自己的視線,轉而凝視眼前這個活潑淘氣又不改小孩子心性的未婚妻。「才一刻鐘不見你,原來跑到這裡來胡鬧了。」
倪彩珠悄悄吐舌,「我沒有胡鬧啊。」
這一聲低吶連自己聽來都覺得薄弱,她理虧地撇撇小菱嘴,瞧見對面的傅天翼正噙著微笑瞅看自己,她又朝他鼓鼓腮幫子、皺皺小鼻頭。
「貝勒爺,是老夫教女無方才引起今晚的騷動,還請貝勒爺降罪。」尤思宋雙手一拱,不卑不亢地來到傅天翼的面前。
傅天翼開口道:「無妨,尤館主,是我和令千金玩得忘情了。」
「謝謝貝勒爺的忍讓,」隨後跟來的倪海映先是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這才恭敬地福了福身,「小女若是有得罪的地方還請貝勒爺見諒。」
站在父母的背後,倪彩珠暗自吐了吐舌。哇,跟他打鬧這麼久,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堂堂的貝勒爺啊!心頭才想著,她揚起螓首卻捕捉到傅天翼戲謔似的眼光。
這個人……他是在挑釁嗎?
她皺起眉。
他回以微笑。
真刺眼!於是她開始瞪他。
傅天翼不以為意的聳肩。
喂喂喂!這人真的很想跟她對打是不是!
就在倪彩珠又衝動地翻袖子想掄拳頭之際,卻傳來傅庚年驚訝的嗓音,他指著夏令康道:「這、這位壯士是?」
夏令康主動走上前,「草民夏令康,拜見王爺。」簡短的話語間,他一雙凌厲的眼神始終沒有從傅庚年的臉上收回。
傅庚年的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爹?你怎麼了?」傅天翼擔憂地上前。
傅庚年那充滿震驚的老臉緊緊盯著眼前的偉岸的男子,「夏令康?那麼你的娘親是……」
「王爺,外頭吵吵鬧鬧的發生了什麼事嗎?」察葛蘭氏在蓮香的攙扶下緩緩走出宅院。
夏令康望了察葛蘭氏一眼,轉身默默退到尤思宋夫婦的身後,刻意低垂著臉不再開口。
「王爺,」尤思宋微笑啟唇,「武京館既然已經結束表演,咱們就先告退了。」
「這……」傅庚年的目光在福晉與夏令康之間穿梭,「好……好吧,今晚多謝各位的賣力演出。」
「彩珠,走了。」夏令康俊臉沉鬱地輕語。
「哦,好!」
倪彩珠應了一聲,正想轉身隨眾人離開之際,不知怎麼,她又抬起頭望了望對面的傅天翼……
發覺他也正望著自己,淡淡微笑。
不曉得是哪來的衝動,她朝他奔了過去!
傅天翼微詫地揚眉,跨前一步迎上她。「怎麼了?」
「我叫倪彩珠。」
他聞言,笑了。「傅天翼。」
「哦。」好吧,知道他的名字了。然後呢?好像沒話要講了……她緩緩轉身。
但又轉回來,「我……」還要說什麼?自己還有什麼可以講的?
傅天翼背著雙手,居高臨下地凝望她回望的頭顱。扎綁的髮絲有些亂了,一綹綹垂落在耳際,卻因此讓她顯得更加清麗可愛!說不出何種理由,注視著她白玉一般剔透的側臉,他心底突然升起溫柔的衝動。
「有空來比劃幾招吧。」
「真的?!」她晶燦的瞳眸立刻展現耀人光彩!
「只要你有空,歡迎隨時來找我。」
慶親王府和武京館的交情一向友好,這早已不是什麼新聞。更何況眾人都知道他傅天翼雖是慶親王府的貝勒爺,卻喜交各式各樣的朋友,為人四海,從不講究什麼門第階級。所以有什麼江湖上的朋友上門探訪,實在不是稀奇的事情。
「嗯!」倪彩珠重重地頷首,欣喜地轉身跑開,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再度回頭喊道:「下一次,你可要認真的跟我比武哦。」
「彩珠,快點啊,回家了!」
「我娘在喊我了,下回見!」
不敢再有稍微的耽擱,倪彩珠趕緊跑回去。奔沒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望……
看見月色下的他正望著自己笑,一身的月牙白,偉岸俊美如天神。
他說他叫傅天翼?